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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從上海過來的客輪在水面上笨拙地轉了個身子,慢慢靠上碼頭。船尾攪起的水浪渾黃不堪,漩渦一個接著一個,像巨大的鐵鍋排了隊比賽著轉圈圈。

  碼頭上的工人們忙碌起來,繫纜繩的繫纜繩,甩靠圈的甩靠圈,上踏板的上踏板。一片忙亂之後,輪船甲板上的鐵柵欄打開來了,擁擠了半天的旅客如同晨起出圈的鴨子,手忙腳亂、前擁後擠、呼兒喚女地衝過踏板。一霎時,上海話,無錫話,通州話,海陽話,沸沸揚揚地混雜一片,聲高聲低,此起彼伏,碼頭上像是成了一個推銷販賣沿江方言的市場。有人肩上的扁擔戳了別人的後腦勺,有人的鞋子擠掉了,還有人抱著一筐吱哇亂叫的小豬,不識時務地拱來拱去,惹得幾個穿旗袍的上海女人尖聲叫罵。

  人群就這樣潮水一樣地湧上碼頭,又潮水一樣地四散而去。

  散去的人群中,有兩個衣著時髦的年輕人頗為引人注目。男的高高個子,戴一頂巴拿馬草帽,穿白色棉麻西裝,皮膚白淨,鼻樑高挺,唯一雙眼皮略顯下垂的三角眼令人不快,那眼珠也滴溜溜轉得過於靈活,差不多的陌生人對這雙眼睛是極其不能放心的。他胳膊上挎著的女人不過二十出頭,波浪形的長髮鬈出十足的嫵媚,皮膚是上海女人特有的那種透明的蒼白,尖俏俏的瓜子臉,瓜子尖上不偏不倚長出一顆黑痣,這就使她原本平常的面孔平添出許多生動,使人睜眼閉眼總覺這顆黑痣在不遠處活潑潑地跳舞。

  男人便是十年前被逐出門的濟民的兒子克勤。女人叫語嫣,是他新勾上手的姘頭。十年中克勤在上海租界裡東混西混,投靠在杜月笙弟子的門下,小打小鬧地販幾包煙土,沒發什麼大財,世面是經見過不少,自覺今非昔比,遂有了回海陽顯擺一番的意思。自古以來中國男人的心裡脫不開一個「衣錦還鄉」的情結,凡在外面發財發跡的,山高路遠總要回鄉一趟,否則死不瞑目。克勤同樣如此,他得讓董家的人看看他春風得意的樣子,看看他的洋場派頭,他的上海女人,要不然這十年在外面混得有什麼意思?

  克勤一手提一隻小小的皮箱,一手挽著千嬌百媚的語嫣,心情很好地走在海陽古舊的青石街道上。他第一個碰上的是董記綢緞店的王掌櫃。這使克勤略微有點遺憾。按他的心意,最好馬上碰見伯娘董心碧,或者他的任何一個漂亮的堂姐妹。潛意識裡她們才是他最想炫耀的對象。

  王掌櫃站在店門口,瞇縫著眼睛,無動於衷地看著這一對時髦的上海人。克勤的第一個感覺是老頭子認不出他來了。他想要麼是他的變化太大,要麼是海陽人已經把他從記憶中抹去。十年真是個不短的時間,他惹出那樁風流孽債被趕出家門時,才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半大孩子啊!

  克勤停下來,很洋派地摘下帽子擱在胸口,對王掌櫃微微點一點頭,說一聲:「不認識了?」

  王掌櫃驚訝地抬了頭,盯住他好一番打量。「先生你是……」

  「董克勤。」克勤眉毛一揚,彷彿很隨意地說出這三個字。說完他把帽子重新戴到頭上,拍一拍語嫣的手背,轉身就走。他能感覺到背後王掌櫃的吃驚。這就是效果,他得意地想。他知道不出半天海陽城裡會流傳開董家大公子突然回來的消息。

  走下蓮花橋,路邊有個代寫書信的小攤子,一個瘦成干蝦模樣的老頭兒弓腰曲背地趴在矮桌上,一邊聽旁邊的鄉下老太太說話,一邊往紙上寫。他長著一雙跟克勤一模一樣的三角眼,因為低著頭,下垂的眼皮幾乎遮蓋了整個眼瞼,越發地顯出老相。抓筆的那隻手活像個雞爪,指骨細長,帶點痙攣地彎曲著。下巴上的一撮山羊鬍子又黃又細,將他原本瘦長的臉無限制地延伸下去,遠看簡直就有點怪模怪樣。

  語嫣不耐煩地扭一扭身子,示意克勤快走。克勤小聲說:「那是我爹。」語嫣「啊」了一聲,似笑非笑道:「就是跟你搶一個女人睡覺的爹?」克勤撲哧一笑,在語嫣胳膊上用勁捏了一把。語嫣誇張地叫起來,像被蜜蜂蜇了一樣甩著手臂,引得路人好奇地看她。

  克勤丟下語嫣,自己朝那寫字攤走過去。事隔多年,他仍然記得爹當時站在綺鳳嬌門外的驚恐的臉色。當時他和綺鳳嬌都認為門外只有心碧,誰知開了門卻看見自己的親爹。年輕的克勤在那一刻委實感覺到狼狽,因此他在心裡整整把心碧恨了十年。

  克勤站在寫字攤前,曲起中指,用關節處輕輕敲一敲桌面。濟民這一封信正寫到收尾處,見有人敲桌子,以為又來了主顧,頭也不抬地招呼道:「客人等一等。」克勤笑嘻嘻地說:「你看我是客人嗎?」濟民這才一怔,停了筆,用勁抬起耷拉的眼皮。濟民還不糊塗,只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兒子。他的手抖了一下,一團墨汁濃濃地滴下來,在剛剛寫完的信紙上涸出一塊污跡。旁邊的老太太心疼不已,連連抱怨。克勤很派頭地扔出兩張票子,叫老太太另找人寫去。濟民哪裡捨得?一把將票子擄了去,叫兒子稍等等,他手忙腳亂換了信紙,將那信龍飛鳳舞重抄一遍,寫了信皮,封好口子,交給老太太,這才收攤歇工。

  克勤不無嘲諷地說:「做得這麼巴結,怕是賺不少錢了吧?」

  濟民聽出兒於口氣裡的不敬,也不計較,扯扯自己身上皺巴巴的衣服:「你看我從頭到腳的行頭,像是賺錢的樣子嗎?」

  克勤作勢地聳聳肩膀:「那不一定哦!你賺了錢藏起來,我怎麼能知道?」不等濟民答話,他一揮手又說,「別怕,我不是回來找你要家產的,我現在有錢。」

  濟民慌忙朝他搖手,又小心翼翼地往四面看,湊近克勤小聲說:「可別說你有錢。現在海陽城裡是共產黨的天下,共產黨不喜歡有錢的人。」

  克勤「噗」地一笑:「我怕個什麼?共產黨國民黨都跟我沒關係,我要來就來,要走就走,誰還能拿我怎麼樣?」

  濟民急得跺腳:「小祖宗,這是在大街上哎!你不能少說兩句?」

  克勤無奈道:「好好,不說,不說。」

  語嫣跑過來,好笑地看他們父子兩個鬥嘴。克勤得意地把語嫣往前一拉:「看看吧,上海姑娘是不是比海陽的要出趟?」

  濟民牙疼似地吸一口氣,把克勤拉到旁邊:「這麼說,你不跟綺鳳嬌……」

  克勤擺擺手:「老黃歷啦!她早死了,骨頭都好打鼓了。」

  濟民目瞪口呆地望著克勤:「死了?」

  克勤說:「抽大煙抽死的。她沒福氣。」

  濟民的臉上就有幾分哀傷。

  克勤嘻皮笑臉說:「你還真想著她?」

  濟民歎一口氣:「我是認真喜歡她的。」又說,「早知道如此,你當初何必……」

  克勤把手一攤:「她那時鐵了心要跟我,我有什麼法子?」

  濟民不再說話。

  中午是克勤作東,把濟民帶到老松林菜館吃飯。克勤存心要在老爹面前擺闊,大盤小碗點了一桌子菜。濟民卻是提不起興致,眼面前晃來晃去總是綺鳳嬌的影子。一會兒想到她在中秋之夜喝酒微酣的嬌嗲模樣,一會兒想到月光下的那盆樹樁盆景,再而又是黑夜裡虛掩的六角小門。他想老天爺可真是作弄人啊,得到她的不當寶貝,寶貝她的偏又得不到,生生的就讓這一縷香魂去了。

  無巧不巧,在他們三個人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克儉帶著緋雲也進了菜館。

  克儉這年剛滿十八歲,緋雲與他同庚。從克儉十歲逃難到鄉下住在薛家,而後薛家又反過來避難到城裡,兩個一直是青梅竹馬地長大,心碧和暮紫早已經默許了他們的親事,只因為年紀尚小未曾正式行禮罷了。十八歲的克儉長得唇紅齒白,寬額鳳眼,開口是笑,不開口也是笑,活脫脫一個心碧的模樣,人見人愛。大娘娘心錦常說,好在是個男孩子,若這副面孔生在女孩子身上,可不要迷死一城的小伙兒?相比起來,緋雲倒不及他的俊秀。不過緋雲也有緋雲招人喜歡的地方。因為自小在鄉村裡長大,絆雲的發育顯得比同齡女孩子要充分,眼兒亮亮的,臉上紅紅的,胸脯子挺挺的,一條黑油油的大辮子直拖到屁股,走路時辮梢甩來甩去,活像一尾潑喇喇跳動的魚,叫後面跟著的人看得眼花。她通身上下帶著水樣的清新,水樣的鮮純,走到哪兒,旁人都能從她身上嗅到那股子濕淋淋的水氣。這兩個人走在海陽城裡,簡直就是一百個惹眼,一百個般配,連心碧看著都覺得開心,慶幸自己有這樣的子媳是天大的福氣。

  此時克儉和緋雲走進菜館,座中的克勤和語嫣頓時都覺眼前一亮。克勤是因為久居上海,看夠了大城市女孩子修飾作態的美,緋雲的純樸鮮靈便令他耳目一新,彷彿吃慣了雞鴨魚肉的人偶然吃得一筷子野菜,滿嘴的鮮香頓時讓他不忍停著。克勤的眼睛就是這樣盯在緋雲臉上,其貪婪其赤裸是海陽城裡的小伙子所望而不及的,連生性厚道的緋雲都感覺到了這雙陌生眼睛的注視,原本紅潤的面孔越發嬌艷如花,亮亮的眼睛如同花中羞怯的露珠兒,遮遮掩掩地滾來滾去。

  語嫣則是驚訝於克儉的俊秀。她原本以為自己見識過的男人夠多了,如克勤這樣的已經算得上儀表堂堂,豈不料小城裡還有更加出色的男孩兒,語嫣一見之下,心裡驚歎不已,忍不住心旌搖蕩,一雙媚眼馬上展開了攻勢,在克儉身前身後織出密密的一片網。

  克儉畢竟是小城裡長大的孩子,除絆雲之外沒有接觸過另外的女性,在男女間的事情上屬於懵懂愚鈍的一類,當下沒有理會語嫣的目光,只把注意力放在緋雲身上。他拉了緋雲的手說:「講好了來吃油烹大蝦的,怎麼又要走?」

  緋雲側過身子,躲開克勤那雙過於赤裸的眼睛的注視,紅了臉說:「這兒人多。」

  克儉這才抬頭去看克勤那一桌子。他看見二叔濟民在座,不能不過去打一個招呼。濟民這時借酒澆愁已經喝得有幾分迷糊,指點著克勤和克儉說:「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兩兄弟都不認識了。」

  克儉被這一說,「呀」地一聲大叫。他真是沒想到眼前就是堂兄克勤。克勤被逐出家門時,克儉年紀尚小,印象並不是十分深刻,此時見這麼個時髦派頭的上海人站在面前,心裡免不了一陣歡喜,十分親熱地上去跟堂兄見面,眉裡眼裡都是笑意。

  克勤自然也是高興。不為別的,他剛才已經猜出了克儉和緋雲的關係,想著這個山青水秀的女孩兒既然是堂弟的人,日後接觸的機會不愁沒有,憑他的手段,海陽城裡有哪個女孩子能逃得脫身?

  同樣高興的還有語嫣。風月場中的女子看人看事都透著精明,克勤對緋雲不加掩飾的貪婪,別人蒙在鼓裡,語嫣卻是一眼看得透透的。她心裡暗自高興,因為如此她可以騰出時間精力去親近克儉,她對這個漂亮的大男孩真的是一見傾心。

  兩個人各自心懷鬼胎,只可惜克儉和緋雲一無所知。

  新四軍江海縱隊和國民黨整編四十九師在離海陽城不遠的老龍口舉行了一次慶祝抗戰勝利的聯歡大會。其實這些日子裡國共分裂的前景已經十分明朗,雙方暗地裡都在加緊防備,隨時準備在第一槍打響之後掌握主動。又因為這第一槍至今未響,雙方又不得不做出國共一家的樣子,客客氣氣,有來有往,只想著能讓對方蒙在鼓裡最好。

  剛收過莊稼的平地被一盞盞汽油燈照得雪亮,新四軍縱隊首長親自來參加聯歡,並且從總部請來文工團,演了一台氣氛熱烈的歌舞節目。國共兩邊的士兵們都歡眉笑眼看得津津有味。他們不知道內戰的陰影已經向他們逼近,八年抗戰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此時他們是全身心地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

  思玉在人堆裡跌跌絆絆地走著,藉著台上汽油燈的光亮尋找之誠。

  自從在上次對日作戰中不幸負傷,思玉總覺得之誠好像變了一個人。打傷的那條腿再不能恢復原狀,走路免不了一拐一拐。隨之而變的是脾氣,從前的快活風趣像車胎走氣那樣一夜間消失,一個人驟然間老了幾歲,沉默寡言,暴躁易怒,三句話不到就要摔盆子砸碗地發火。思玉每見他狂怒失態的樣子,心裡湧出來的只有內疚,她認為這都是四妹煙玉的過錯,雖然到最後煙玉跟那個叫住久間的同歸於盡,但是之誠的腿畢竟因她的假情報而負傷致殘。思玉每想到此,就不知道如何來償還之誠的不幸,她以一百倍的耐心和溫柔來對待之誠,小心翼翼控制他的情緒,全心全意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好在之誠本性良善,把思玉對他的好一點一滴記在心裡,無人處常常拉著思玉的手說:「我又發脾氣了,你真的不恨我?」思玉就嫣然一笑,答:「我們是誰跟誰呢?你心裡有火,不朝我發,還能朝你的長官士兵們發?」之誠心裡越發懊悔,一言不發地將思玉擁在懷裡,兩個人孩子樣地臉貼臉哭一陣笑一陣,完了擦擦淚各人做各人的事去。

  思玉常常想,這世上最配得上她的只有之誠,與之誠最相配的就是她思玉。他們每哭一次笑一次的時候,兩個人就往對方心裡更深地邁了一步。如今他們已經各自在對方那邊盤根錯節了,他們的肢體和血脈都已經絞纏在一起,分也分不開,砍也砍不斷了。思玉甚至想,他們或許根本就是為對方而生的,他們的氣質、脾性都這麼相像,兩個人當中換了任何一個,都不會有他們之間的絲絲入扣。

  今晚的聯歡會上沒有看見之誠,思玉馬上覺得一切都味如嚼蠟。她知道如今的之誠常常會拒絕歡樂,那麼他一定躲在什麼地方抽悶煙。她在影影綽綽的光亮中跨過一雙雙胡亂伸開去的士兵的腿,焦急地尋找之誠。

  冷不防一雙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抓她的人驚喜地叫道:「哈,找你半天,你跑哪兒去了!」

  思玉一扭頭,發現這人她不認識。詫異間,抓住她的人拉起她就走,嘴裡還說:「快點,首長等著見你。」

  長官就是長官,為什麼別彆扭扭叫什麼「首長」?長官幹嗎要等著見她?是她過去認識的人?思玉一時間雲裡霧裡,胳膊被人拉著,腳下被一雙雙橫七豎八的腿磕著絆著,根本也無法細問。

  好不容易走出人堆,思玉鬆一口氣,馬上對面又來了一小群人。抓住思玉胳膊的人慌忙放開思玉的胳膊,雙腳立正,啪地一個軍禮:「首長,她就是您要見的小董!」

  思玉此時恍然醒悟:她是被新四軍的官兵們誤認作姐姐綺玉了!這也難怪,原本就是一胞同胎所生,又都是一樣的軍裝,兩邊的軍隊混在一處看戲,黑夜裡認不分明也是當然。思玉明白過來之後就想解釋。還沒開口,一個戴軍帽的中年人已經大步上前,熱情萬分地握住了她的手:「好啊!早就聽王千帆說起過你了!一個剝削家庭出來的嬌小姐,鍛煉成了堅強的革命戰士,不容易啊!」

  思玉只覺對方的手厚實有力,熱呼呼的,彷彿有什麼東西剎那間從手上流到心裡。思玉從來沒有嘗過跟「首長」握手的滋味,她相當感動,冒到嘴邊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就這樣,陰差陽錯地,思玉從「首長」口中得知綺玉將要被新四軍總部嘉獎,因為她在部隊裝備最困難的時候搞到了日軍出城掃蕩的情報,使新四軍攔在國民黨部隊前面打了一場漂亮的伏擊戰,繳獲的輕重武器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旁邊的人並且插話說,國民黨四十九師漏掉一塊到嘴的肥肉,還一直以為情報失誤,被日本人的奸細耍弄了。

  此時思玉又驚又怒,驀然明白了那次之誠佈置的埋伏落空是怎麼回事。她一言不發,回身便走,連夜趕回海陽城中,找到綺玉,劈頭蓋臉將她指責一通。綺玉自然不能服氣,認為反正都是打日本人,誰打了不都是打?新四軍替國民黨打在前面,是替對方作了犧牲,國民黨該謝謝他們才是。思玉反駁說,若不是之誠指揮部隊頂住了通州日軍的增援,武器有那麼好到手的?之誠的腿說到底是害在綺玉手上,綺玉對不起之誠更對不起煙玉。姐妹倆大吵一頓,弄得王千帆在一旁拉都拉不開來。怨仇由此結下,以後兩個人再相遇的時候,雙方就有點意氣用事了。

  綺玉思玉都沒有想到,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後,最感傷痛的卻是心碧。很長時間以來心碧不能原諒煙玉,就因為恨她幫日本人弄出這個假情報。煙玉為愛明月勝而捨身飼虎,這是煙玉的糊塗,可是她昧了良心替日本人做事,這就不是「糊塗」兩個字能夠解釋過去的了。心碧怎會想到整樁事情是一個冤案,煙玉偷出來的情報被綺玉截走,她做娘的跟著別人冤枉了女兒!若非如此,煙玉會把自己送上絕路嗎?

  心碧神情恍惚地把自己關在煙玉房間裡,不吃不喝地呆坐了一整天。想到在煙玉最傷心悲慘的時候自己沒有為她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心碧就懊悔得腸子都疼!她是煙玉的誰呀?是煙玉喊做「娘」的人啊!娘又是什麼呢?是大樹的樹根,孵鳥的老窠,避風的水港,是天生要為兒女們擔驚受怕、遮風擋雨的人呀!兒女有難的時候,娘沒拉過來護著,反倒不分黑白地推她到絕路,煙玉她怎麼能不傷心去死?

  當天晚上,細心的小玉在燈下發現娘鬢邊的頭髮白了一片。

  語嫣勾引克儉,是從誘使他抽白面開始的。

  那時候,傳統的鴉片青子在上海灘上已經不時興了,有錢的小開們嫌那東西抽起來費事,勁頭也小,白耽誤工夫,於是改抽白面。將綠豆大小的一點點粉末裹進香煙,吸上一大口,再噴雲吐霧,那份美氣勁!派頭、快活、方便,一口煙中全都齊了。摟女人,賭牌九,談生意,開車兜風,什麼都不耽誤。外國人真是絕,世上的好享受都叫他們發明了。

  語嫣斜倚在床上,塗著紅色蔻丹的細長的手指靈巧地活動著,將裹進白面的香煙重新捲好,姿態優美地叼在口中,朝克儉噘起雙唇。

  克儉坐在一旁正看得發傻,忽見語嫣噘了嘴唇朝他探過頭來,嚇得身子一縮。語嫣伸手取下煙,夾在手裡,「噗」地一笑,拿煙的手舉起來,對他輕輕一揚。克儉這才意識到對方是要他幫忙點煙。好像外國電影中男人對女人都是這樣的。克儉臉紅起來,覺得自己在語嫣面前太鄉巴氣了,任什麼都不懂。他慌忙拿過桌上的打火機,笨拙地連打了幾次,才算打著火。他習慣地用手掌擋著火苗,不無緊張地送到語嫣面前。

  語嫣深吸一口煙,含在口中,頭仰靠在床欄上,閉目不動。片刻之後,她微啟櫻唇,嘬起一個圓圓的小洞,將含著的那口煙徐徐吐出。青煙如一條活潑潑的小蛇,圍著她的粉臉和秀髮裊裊起舞,翻捲環繞,一時間把克儉看得呆了。

  語嫣睜開眼睛,對克儉又是一笑,慵懶而滿足地將身體在床欄上一彈,坐直起來。此時她的皮膚開始發亮,瞳仁如兩滴顫顫的水珠,週身的每一個關節裡都瀰漫開一種動人的韻律。她把手指間夾著的煙遞給克儉,示意他也來上一口。

  克儉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接過了那支煙。煙的一頭沾了淡淡的口紅印子,完全是語嫣嘴唇一部分的輪廓,這使得克儉心謊意亂。他眼睛看著語嫣,又好奇又緊張地將那煙狠狠抽了一口。比普通的煙味要香,但是好像也沒什麼大特別的。他有點不服氣,再次狠抽一口。濃郁的煙味令他嗆咳,五臟六腑都開始翻攪,他臉色蒼白,難受得冷汗一下子冒出來,不得不拿手摀住嘴,強制自己把湧到喉嚨口的東西嚥回去。

  語嫣哈哈地笑倒在床上,邊笑邊滾來滾去,眉毛鼻子都錯了位置。她一手摀住胸口,一手軟軟地指住克儉,斷斷續續說:「小傻瓜……你真是……小傻瓜……」

  克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裡是翻江倒海地難受,頭也疼得如同炸裂。他想他下次再不上語嫣的當了,誰說這玩意抽一口會上癮?根本就是受罪嘛!

  可是到第二次,他坐在語嫣面前時,身不由主地又接過了她遞來的香煙。他這回不再莽撞,學了語嫣的樣子,嘬起嘴唇,小心地、悠悠地吸了一口。香味徐徐進入他的身體,沿血管四處擴散,他忽然感覺四肢飄浮起來,像被一股溫柔的暖流包裹著輕托著,有白色的精靈樣的東西在他面前飄來閃去,發出奇妙的、若有若無的聲音。朦朧中語嫣不知為何已經坐到了他的腿上,鮮紅的嘴唇在他眼前晃動著,吹氣一般地說:「快活嗎?嗯?快活嗎?」克儉不想說話,生怕自己的呼吸會沖走這種透明的曼妙,他只是微笑點頭。

  語嫣坐在克儉的腿上,胸脯緊貼住他的身體,不慌不忙、從容老練地開始吻他。她從他光潔敞亮的額頭吻起,慢慢地移下來,到眼睛,到臉頰,到嘴唇、耳根、脖頸。她嘴唇柔軟,舌頭溫熱而潮潤,使克儉頭一回嘗到女人的銷魂。她的手在同時摸遍了克儉的全身,最後隔著衣服停留在克儉的腿根處。克儉「啊」地一聲大叫,驚慌地推開語嫣站起來,心中狂跳,迸出一頭一臉的汗水。

  語嫣不說話,靠上來抱住克儉的脖子。克儉渾身發抖,幾乎是身不由己地帶著語嫣倒向了床上。他就在這樣的迷狂狀態中第一次嘗試了做男人的滋味。

  克儉並不知道,其實這一切都是堂兄克勤的籌劃。他故意地把克儉推給語嫣,目的不僅僅在於方便地獵取緋雲,而是為了實現他向心碧報復的計劃。他知道克儉是心碧唯一的兒子,毀了克儉就等於毀了心碧未來的寄托,對於這個聰明要強的女人來說,沒有什麼比兒子的墮落更令她傷心欲絕的了。

  進入農曆十月,富足的江海平原上照例有一段風和日暖的日子,人稱「十月小陽春」。家家戶戶都在這樣的日子裡忙著縫製過冬的被褥衣物,醃曬白菜蘿蔔,存下足夠多的柴草,把木格子窗戶糊上透明的皮紙,甚至替雞呀狗的砌好一個暖和的窩。忙忙碌碌地做完這一切,不定哪一夜西北風呼呼一刮,氣溫便會驟然降到零度以下,蓮花池裡結了薄冰,青石街面凍得泛出白色,人們鼻尖紅紅的縮在新做的棉襖中,心裡慶幸著虧得家裡人手腳快,該忙的都忙得差不多了。

  冬天十分漫長,而且比北方人想像中的江南冬季要寒冷許多。北方的冷是干冷,最重要的是屋裡生火,有燒得滾燙的火爐和火炕,無論人們在外面凍得多麼邪乎,掀開門簾進屋,馬上就到了另一個溫暖如春的天地。海陽人可就沒有這樣的福氣了,本地一不產木柴二不產煤炭,有錢的人家至多在屋裡生個炭火盆,湊近了烤烤手腳什麼的,沒錢的人家只好用蘆花編幾雙「毛窩」在腳上套著,只盼著天晴出太陽,好端個小凳子坐在牆根處曬暖。若逢上下雨下雪天氣,那種潮濕濕的、從腳底升到頭頂、陰到人骨頭縫裡的寒冷,會令任何一個北方來的漢子都大叫「受不了」。

  外地人受不了可以拔腳就走,本地人卻是無處可逃。所以冬季來臨之前,王千帆和他的縣政府必須緊急籌到一批救濟用款,用於購買棉花棉布之類東西發放下去。窮人是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會有的,海陽縣城被日軍蹂躪了整整八年,窮到一貧如洗甚至無家可歸的人又比往年更多,這是王千帆親自帶著縣府工作同志們城南城北跑了一遍之後得出的結論。毫無疑問,救助這一大批人度過嚴冬是共產黨政府不可推卸的責任。共產黨開宗明義是窮人的黨,是為天下窮苦人民謀幸福的,如今窮人有難,共產黨不管誰管?王千帆把這個問題重重地砸在他的同志們面前。

  濟仁托付給王掌櫃的那一匣黃金,自然是不能指望政府在短時間內能夠如數歸還了。王掌櫃深知兒子的難處,他多少回鼓足了勇氣想提,又小心翼翼把話嚥了回去。兒子收拾起海陽這個破爛攤子也不容易啊,何況這錢是用在公家的事情上,兒子自己沒享受過一分一毫。兒子至今腳上還穿著從日軍屍體上扒下來的軍靴,因為鞋不合腳,老繭變血泡,血泡變老繭,不知道重疊過幾回了。王掌櫃能拿還錢的事去煩他嗎?這不是明擺著自討沒趣?

  好在董太太心碧一直沒有對王掌櫃提過用錢的事。太太她真不簡單,憑一手繡花活兒,憑她裡裡外外的操心算計,竟也把一家子的吃喝用度撐下來了。要放在從前,這樣能幹的女人是要被皇帝老兒立牌坊褒獎的呀!

  縣政委王千帆自然不會為理家有功的事去褒獎他的丈母娘,相反,手上正有一件關係到董心碧的事令他為難。

  共產黨接管海陽之後,在農村實行的政策是減租減息、分田分地、斗地主分浮財。城裡沒有田地可分,但是大戶人家的房子卻是連片成套的,家中藏下的金銀銅器也不在少數,再加字畫古玩,木器瓷器,珠寶首飾,狐裘綢緞,價值比困地之類更加可觀。這一大筆財產統統都要查抄出來充公,弄得好,全縣的財政開支就有了著落,冬季救濟用款也用不著東抓西撓的四處求人了。

  問題是具體查抄哪些人家,這裡面有個政策問題。該抄的不抄,是立場不對,姑息養奸;不該抄的抄了,打擊了朋友,違反了統一戰線政策,也同樣會吃不了兜著走。四十年代黨的幹部水平都不算高,遇到這類事情往往抓瞎,也就是大差不離的憑感覺辦事,大家碰頭作個商量罷了。

  白紙黑字的一張本城富戶名單擺在王千帆案頭上,等他用紅筆勾出哪家該抄,哪家該免。其中有他的岳母大人董心碧的名字。王千帆握著毛筆的那隻手懸在半空,遲遲不能決定。

  按理說,被抄的人家必須是有人當過漢奸的,做過土匪惡霸的,有過血債民憤的,或者為官多年盤剝魚肉百姓臭名昭著的。董家似乎哪樣都不能靠上。董濟仁做官年頭不短,可他一直混跡在外,回鄉之後就規規矩矩吃點老本,再說人都已經死去多年,再追究他的是非總不合適。董家的四小姐煙玉跟日本人佐久間有過一段不乾不淨的來往,出奇的是佐久間最後是被煙玉親手毒死,以此來說煙玉還是個英雄,這事已經成了本城的一段奇案。據說煙玉生前愛慕過興商茶園裡一個叫明月勝的戲子,可惜煙玉死後這人就莫名其妙失蹤了,誰也不知他的生死下落,有關煙玉的一切也就無從打聽。這樣說起來,把煙玉定為漢奸無論如何不合情理。

  王千帆為他的岳母舉棋不定的時候,綺玉來替他一錘定了音。綺玉說:「她若不是我的娘,怎麼抄家也是輪不到她的;可她既生了我這個女兒,她就逃不了這個劫數。」

  王千帆於心不忍地說:「你娘守寡這麼多年,養大你們幾個不容易。」

  綺玉苦笑道:「誰讓我爹從前買下這麼多房子的呢?站在蓮花橋上往南一看,董家的房子最高最惹眼。董家要是放過去了,別人可不要說我們共產黨人做事存了私心?那些被抄了家的又如何能心服口服?」

  綺玉便拿了千帆的筆,自己動手在她娘的名字下打了勾勾。千帆扭頭去看績玉的眼睛,以為她是忍了眼淚的,卻不料綺玉的臉色異常平靜。千帆心裡就想,女人也真是怪,心軟如泥的是她們,心硬如鐵的也是她們,時軟時硬叫人好難捉摸呢!

  抄家名單未曾在縣政府門外張榜公佈,怕的是被列入名單的人家連夜轉移錢財細軟之類。奉命執行抄家任務的戰士們分作幾個小隊,採取突然襲擊的方式,不經通報問上門去,把蓋有縣府大印的抄家令朝主人手上一塞,立刻有戰士分工把這家老老小小趕至一間屋裡看著,其餘人手腳利落地展開行動,該封的,該抬走沒收的,該留下的,風捲殘葉一般,三下五除二就能完事。

  也有斷定這家有不少財產,抄查結果卻不那麼輝煌的,小分隊便疑心是有藏匿,費的手腳就要大些,先是拆板壁撬地板,再不行把牆也拆了,挖地三尺,甚或對家裡人吊打審問,總之要弄個水落石出。這都是有違縣府決定的過火行為,可是行動一旦開展,就好比老虎出了籠,你想喚也喚不回來了。事情的發展就是這樣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王千帆初聽到這些消息時,也有些如坐針氈之感,後來知道無法阻止,遂放寬尺度,只嚴肅宣佈萬不可弄出死人的事情。不出人命是方法問題,出了人命是政策問題,分界線清清楚楚。

  偏偏抄到董家的時候還是出了人命。那天戰士們一進大門,就把心錦、心碧、克儉和小玉都關進了廚房。心碧是個很看得開的人,想著家裡坐吃山空了這麼些年,除卻幾間多餘的房子,一些從前濟仁置辦下來的傢具用物、古董字畫,別的就沒有什麼了,共產黨真要劫富濟貧,認真說起來也是該當的,由他們拿走就是。

  心錦向來膽小怕事,碰上這樣的陣勢早已經嚇得腿腳發軟,只知道閉了眼睛面壁念佛。千不該萬不該的是克儉,他一直趴在廚房窗口朝外看,一邊小聲報告心碧有哪些東西抬出來了。報著報著他忽然大叫一聲:「大娘娘,你的菩薩!」

  心錦就一驚,慌慌地拐著小腳擠到克儉身邊來。她看見兩個戰士用竹筐抬了從她佛堂裡抄出來的幾尊菩薩,正猶豫著不知道要往哪裡放。心錦此時也不知道怎麼就有了膽子和力氣,拐著小腳把看守在廚房門口的戰士推到旁邊,磕磕絆絆地奔過去撲向她的菩薩。心碧見狀更是大驚,生怕出事,跟著要追上去,看門的戰士已經回過神來,槍托一橫把她攔住。心碧只好回過頭來責怪克儉多嘴。

  心錦衝到兩個抬竹筐的戰士面前,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額頭在天井裡的水磨地磚上磕得咚咚作響。兩個戰士猝不及防,見一個白髮老太太對著他們磕頭如搗蒜,一下子也覺慌了神,面面相覷著不知如何是好。心錦磕過了頭,雙腿膝行著朝那個裝菩薩的竹筐撲過去,兩手張開死抱住筐子不放,嘴裡說:「罪過啊,罪過啊,菩薩要動怒的,菩薩要降罪在你們身上的!」

  兩個戰士本來挺不忍心,聽心錦嘟囔出這幾句話來,卻又生了氣,說:「你這個老太太真不曉事!海陽現在解放了,人民政府號召要破除迷信,你還在家裡設佛堂供菩薩,是故意唱反調怎麼的?」

  心錦手抱著竹筐不放,一個勁兒哀求說:「同志行行好,放了我的菩薩,我會替你們燒高香,求菩薩保佑你們!同志行行好吧!」

  一個戰士笑道:「既抄出來了,哪裡還能放回去?日後被上面知道了,說我們立場不穩,同情迷信,可不是件小事。」

  心錦要護那竹筐,兩個戰士不讓。若心錦是個年輕人,兩個戰士早就一把將她推得遠了,只因她年紀一把,白髮蒼蒼,戰士不忍對她動手,只把竹筐抬著躲來閃去。心錦眼淚鼻涕糊得滿臉,一時間像是命也不顧了,只伸手要奪那筐子。糾纏間,一個戰士的衣袖被心錦一扯,手沒抓穩,竹筐就從高處猛地一側,筐裡的瓷菩薩光啷啷滾落到水磨石的地上,一下子頭身份了家,手腳也碎成了幾片。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在場的所有人都怔住了。心錦原本急得發紅的臉驟然間一片灰白,渾濁的老眼直愣愣地盯住地上五顏六色的瓷片,整個身子如同僵住了一般動也不動。兩個戰士見心錦這樣,多少也有點懊惱,把竹筐放下來,伸手要去收拾地上的菩薩碎片。心錦的意識這時又活了,尖聲喝道:「別動!」戰士就不知所措地縮回了手。

  心錦跪在地上,先是把身上的衣服扯一扯平,又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污物,還抬頭把灰白的幾撮頭髮抿了又抿,然後雙手合掌,低眉斂目,對著地上的菩薩碎片深深地拜下身去。她嘴裡不停聲地念佛,灰白的頭顱緊抵在磚石地面上,活像那裡年深月久長出來的一顆碩大蘑菇。

  心碧站在廚房門口目睹了一切,這時就急切地叫道:「扶她起來!求你們快扶她起來呀!」又轉頭求門口看守的戰士,「同志,你讓我過去扶她一把,她年紀大了……」

  摔碎了菩薩的那個戰士聽心碧一叫,就彎腰去拉老太太起身。手剛碰上心錦的胳膊,心錦突然往他腳邊慢慢地靠了過來。戰士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只聽「咕咚」一聲,心錦胖胖的身軀小山一般傾倒在他的面前,嚇得他「哇呀」一聲驚叫。心碧三步兩步地衝出廚房,手伸到心錦鼻子下面一試,人已經是再無聲息。心碧一下子也癱軟了腿腳,跟著往心錦身邊一坐,只覺心裡塞滿了一團一團麻樣的東西,堵得五臟六腑都疼,哭也哭不出來,叫也叫不出來。

  抄家鬧出了這樣的大事,真是誰也沒有想到。綺玉趕回來幫忙料理一切,想著自己家裡本就不是非抄不可的,都因為自己逞強好勝,在娘的名字下畫了勾勾,這才導致大娘娘的猝死,心裡很是懊悔,免不了對著棺材多哭了幾聲。

  思玉沒有能夠回來。此時重慶談判已經失敗,國共兩黨的關係相當緊張,雙方的部隊在前方有一觸即發之勢,消息根本就無法送到思玉那裡。

  因禍得福的是董家的房屋家產因此保全了下來,沒有人忍心在這樣的時候從董家再拿走一磚一瓦,於情於理都不合適。對這個結果最為滿意的是濟民的兒子克勤。如果他的大伯家裡被抄個一乾二淨,他此番回海陽不是毫無意義了嗎?當然他對誰也沒有透露心裡的慶幸,連他父親濟民都以為他回海陽的目的不過是擺一擺闊氣而已。

  心碧在心錦的房間裡插滿香火,燒了七七四十九天,燒得一條街上都能聞見那股不散的香火味。相伴她幾十年的老姐姐就這樣去了,留在她心裡的是一種嘶嘶啦啦的鈍痛。她有時候走過心錦的房前,就能聽到緊閉的窗戶裡傳出來敲木魚唸經的呢吶聲,還聞見一股細細的伽南香的煙味。這時候她渾身就一顫,掉了魂似的,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走到這裡是要幹什麼。

  薛暮紫勸她說,頂好把心錦從前住的那一進院落租出去給人,人氣總要比鬼氣旺,否則這個家裡是太冷清了。心碧想來想去,終是沒有答應。她對暮紫說,還是留個地方讓心錦的魂兒回來燒香念佛吧,可憐她這個老姐姐守了一輩子的空房,不能讓她死了之後魂魄都沒個地方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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