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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這一年的秋天,駐守海陽的日本軍隊終於投降。率先進城的不是國民黨整編四十九師,卻是新四軍九分區主力八團的全體官兵。

  入城儀式相當熱鬧。海陽市民們從日寇長達八年的統治下解放出來,不免有一種撥開雲霧重見天日的新鮮感。他們自發地組織隊伍上街歡迎,商家們還湊錢買了紅綢彩旗什麼的,把隊伍沿途經過的地方裝點得花花綠綠煞是喜氣。各學校的學生們腰裡綁了腰鼓,手裡抓著紮了紅綢的跳「蓮湘舞」的竹竿,打扮成桃紅柳綠的一片,只等新四軍的隊伍一露面,就唱起來跳起來。這其中就有靦腆的中學生小玉。

  克儉領到的是敲大鼓的任務。他穿一身鑲邊的褲褂,神氣十足地爬站在一輛拉貨的平板車上,每敲一聲都把系紅綢的鼓錘揚到了腦後,時而跺腳時而扭腰,變著法子弄出種種花樣,惹得好幾個女中學生偷眼看他。

  獨妍把救濟院的孤兒們統統領上了街。他們手裡舉著的是自己做成的花環,小臉上很不習慣地被獨妍搽上了胭脂口紅,因而每個人的神情都格外拘謹,夾在滿街歡樂的人群中,怎麼看都有點別彆扭扭。

  薛暮紫手裡抓的是一面寫有「歡迎」字樣的小三角旗。他依舊一身青布長衫,整潔的鞋襪,嘴角有淡淡的一點笑,安靜中總透著點與世無爭的悠然。他的女兒緋雲害羞地半躲在他身後,時不時探出臉來去看遠處的克儉。她臉上有微微的一抹紅,眸子亮閃閃的,一排珍貝似的牙齒細密地咬住了下唇,是那種心裡藏了秘密的快樂。

  隊伍是從東門進城的。因為事先知道要有這麼個盛大的歡迎儀式,戰士們都提前把自己的軍裝該洗的洗了,該補的補了。新舊不同、顏色不同的軍裝扎上皮帶,裹了綁腿,看上去倒還整齊劃一。又因為每個人的精神面貌出奇地高昂,黝黑乾瘦的面孔一律嚴肅,嘴唇緊閉,雙目放光,挺胸抬頭走出一股浩然之氣,圍觀的市民越發為他們這麼多年的艱苦征戰而感動,有激動萬分的女孩子當場失聲痛哭,把手中的紙花接二連三拋進隊伍,引出一場又一場小小的混亂。

  團政委王千帆是所有歡迎人群最注目的對象。都知道他是本城人氏,能文能武,年輕有為,此番又親眼見到他高挑身材,眉眼疏朗,神態謙和,不少人不由得在心裡暗暗稱讚,把那對共產黨新四軍的崇敬之情化作了對眼前具象的王千帆的仰慕,擁上來跟他握手,把花環套上他的脖頸,把紅紅綠綠的紙屑灑了他滿頭滿身。

  王千帆好心清地笑著,對走在身邊的綺玉說:「你信不信?共產黨在海陽城裡是很得人心的。」

  綺玉伸著細細的脖子四面張望,含混地應道:「唔。」

  王千帆好奇地循了她的目光也向四下裡望:「你看什麼呢?」

  綺玉說:「我娘怎麼沒出來?」

  王千帆笑道:「你娘為什麼就一定會出來?」

  綺玉滿面悵然地說:「我看見冒家太太和薛先生都出來了。」

  王千帆猛地將她一拉,避過身去,因為又有一把紙屑劈頭蓋臉地灑了過來。人群中揚起一片歡笑聲。

  綺玉心裡小小的遺憾很快就被巨大的歡樂沖淡了。畢竟這是他們勝利的日子,娘在不在場無關緊要,娘只是海陽城裡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

  心錦吃力地拐著一雙小腳,扶了牆壁從大門外回來。她滿頭白髮,腰背佝僂,看上去完全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因為虛胖,她走路總是喘氣,細細的腿腳更是與她沉重的身軀不相配套,令人時時為她捏著一把汗,總好像她隨時隨地會因頭重腳輕而栽倒下來似的。

  她在天井裡就站著喊起來:「心碧!心碧!」

  心碧拿著抹布出現在敞廳門口。她問心錦:「大姐,出什麼事了嗎?」

  心錦說:「街坊鄰居都上街迎新四軍去了,你不去怕是不好吧?」

  心碧淡淡一笑:「女兒女婿都是新四軍的人,我做娘的難不成還要跟他們講客氣?」

  心錦點頭道:「話倒也是。」

  她放下心來,顫顫巍巍地踏上台階。心碧伸手拉了她一把,埋怨說:「叫你少走動。你這麼丁點大的腳,跌個跟斗可怎麼得了?」

  心錦喘著氣答:「一個跟斗跌死了是福氣啊!無病無痛地去了,你說這有多好?我吃齋念佛就是求這麼一天呢。」

  心碧把手裡抹布抖一抖:「大姐你別說了,聽著心裡酸酸的。」

  心錦笑著擺一擺手,坐下來拆一個舊棉花套子。自從桂子告老回家,少了個幫忙的人手,心碧家裡家外擔子更重,心錦從心裡捨不得她,總是摸摸索索地想替她多做點兒雜務。

  海陽這地方雖是產棉區,差不多的人家過日子還是不敢糟蹋,棉花被子蓋舊了,胎絮不免發硬,蓋在身上冰冰的僵僵的,這就要剝去網胎絮的棉線,將老棉花撕成一片一片,送到彈花店裡重新加工。董家在過去,這樣沒面子的事情是不肯去做的,新棉花被子蓋上幾年,自然淘汰了做墊被,或者賞給下人們蓋去。如今窮到了骨頭裡,也就顧不得面子裡子,該做的事情一樣一樣做起來,總是實惠要緊。

  心錦嗤啦嗤啦地撕著粘牢在胎絮上的棉線,一面隨口對心碧說:「共產黨的江山,這回該是坐穩了吧?」

  心碧正在用抹布擦拭香案上的幾件瓷器,聞言回頭:「大姐幾時關心起政局來了?」

  心錦說:「你又笑話我!我一個快入士的老婆子,哪裡懂外頭那些大事情?我是想,假如共產黨能坐穩江山,綺玉這一趟進城就該不走了,要替她收拾一間房子出來。她早先的那一床鋪蓋已經給了小玉用,不如把煙玉的那一床拿了給綺玉,你說呢?」

  心錦這話說罷,有半天不見回答。心錦以為心碧在思量什麼,抬頭看,卻見心碧手裡拿了香案上供著的那只煙玉的採訪包,兩眼發直,一副喪魂落魄的模樣。心錦慌忙喊她一聲:「心碧!」

  心碧一驚,這才回過神來,悠悠地歎一口氣,說:「共產黨怎麼就沒有早幾個月打進城來呢?」

  心錦盯住她的眼睛:「你是說,日本人早一腳敗走了,煙玉她就不會死?」

  心碧兩手抓緊了那只包,不說話。

  心碧心裡卻在想:要是當初思玉和之誠沒有回家療傷,她做娘的沒有冷臉將煙玉罵出門去,煙玉哪裡就會走這條絕路呢?煙玉她真是狠心的人,自己一死了之,卻把做娘的天天放在了烈火焰上烤啊!

  心碧把採訪包放回香案,特地燃了一炷香插上,對著那包拜了幾拜。香案上同時供著老太太、濟仁和潤玉,他們幾個都是有照片留下來的,獨獨煙玉沒有。這個生性古怪的女孩子,當記者時不知替多少人照了照片,就是自己不肯留個影兒下來。心碧只覺得這也是煙玉冥冥中對自己家人的懲罰。

  新四軍進城後,第一個急著要找縣政委王千帆的就是他的爹王掌櫃。

  王掌櫃找兒子的目的非常簡單:要錢。錢的數目不小,是黃金一百兩。這錢自然不是王掌櫃自己的,憑他一個綢緞店掌櫃,這輩子要想攢下黃金百兩,怕是極不容易。錢該歸屬於老東家董濟仁,濟仁臨死前對王掌櫃托孤,把這百兩黃金親手交到他手裡,囑咐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用。這麼多年風風雨雨,董家太太心碧經歷了多少坷坷坎坎啊,王掌櫃幾次以為她該朝他要這匣金子了,卻不料要強的心碧又硬是挺過去了。王掌櫃心裡由衷地佩服著這個柔弱又剛強的女人,他決意要替她守好這最後一份家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幼飽讀過四書五經的王掌櫃懂得這個古理,他要幫同董家大太將這錢用在最最緊要的坎上。

  這麼一筆救命的錢,如何又到了新四軍政委王千帆手上的呢?說起來也是話長。

  抗戰進入持久階段的時候,也是駐紮在江邊蘆葦蕩裡的新四軍部隊彈盡糧絕最最困難的時候。有段時間他們連洗傷口的鹽都沒有。戰士一旦受傷,眼睜睜看著那傷口由小變大,由紅變白,腐爛發臭,最後膿水流盡疼極而死。吃的方面,米面是談不上,連糠菜也不能管飽,弄得大家有空就跑到江邊挖蘆根填肚子。寒冬臘月,個個一身單衣,凍得臉發青嘴發紫,恨不得從早到晚鑽進蘆柴堆裡不出來。有一回天降寒流,兩個躲在蘆柴堆裡過夜的小戰士睡夢中竟被活活凍死。埋屍體的時候綺玉流了淚,說她再不能看大家這樣熬下去了,她告訴千帆說,她娘有一筆錢,就存在王掌櫃手裡,她請千帆去要過來用。千帆覺得不妥,平白無故怎好要人家的錢用?這不成打家劫舍的土匪了嗎?綺玉振振有詞說,董家的錢她不該有一份兒嗎?再說可以算借用,將來革命成功了如數還到王掌櫃的手上,於董家是分毫無損的事。

  王千帆思來想去,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保存革命實力要緊,將來革命勝利了,江山都是他們的,有多少個一百兩黃金拿不出來?

  王千帆冒險潛回海陽,找他的父親王掌櫃要錢。

  豈能豈能!作孽啊!這是東家孤兒寡母的命根子啊!王掌櫃當即變了臉色,嘴皮子顫顫地嘟噥出了這幾句話。

  王千帆一笑說:「爹,你要識大局。多少人家為革命連親人的命都獻出去了,你難道真把錢看得比命還重?」

  王掌櫃回答:「這不是一碼子事。命是自己的,死也好活也好是自己的事。錢是人家的,我不能拿人家的錢給你做人情。」

  王千帆拿出在隊伍上做宣傳工作的本事,拐彎抹角、絞盡腦汁做著他爹的說服工作。無奈王掌櫃不是那些振臂一呼熱血沸騰的年輕人,任憑王千帆磨破了嘴皮子,他咬住牙關堅不鬆口。

  門外雞開始叫了,熬了一夜的燈油只剩淺淺一層油腳子,燈芯兒被燒得吱吱作響。王掌櫃的臉藏在油燈的陰影裡,澀澀的,皺巴巴的。這一刻王千帆忽然地沒了耐心,他覺得他爹這副老牛筋樣的脾性令人惱火,他已經不下十遍地申明過這只是「借」,不是「拿」,爹怎麼就一點兒不識大體呢?

  王千帆不能不對爹耍了點小小的賴皮,他極了臉說:「爹我要告訴你,我這趟出來,身上是肩了全團戰士的希望的,大家眼巴巴等著這錢買糧買藥,我無論如何不能空手回去。你要是再不拿出來,我自己也能找得到。家裡不就是這麼大個地方嗎?」

  王掌櫃以為兒子真要動蠻的,慌忙從油燈的陰影裡竄上前,一屁股坐在了床邊一張古舊的太師椅上。王子帆馬上明白了這正是老爹的藏錢之處,心裡暗暗一笑。他跟了過去,半是哄騙半是強迫地架起王掌櫃的胳膊,將他的身體拖移到旁邊。被無數只屁股年深日久磨得光亮的椅板露了出來,王千帆抓住板面猛然一抽,隨著王掌櫃啊地一聲驚叫,椅板滑落了,椅肚裡赫然有一隻深棕色的雕花木匣。

  王千帆伸手去抱木匣的時候,王掌櫃已經老淚縱橫地撲通跪倒在兒子面前,求他放過這只匣子,求他不要讓自己的爹背上「不仁不義不忠」的罵名。王千帆哭笑不得,心想上年紀的人莫非都有點糊塗?錢是要用在抗戰打鬼子的正義事業上的,這能說是「不仁不義不忠」嗎?若是董濟仁先生還活著,只怕拿這道理一說,董先生會高高興興把錢捐出來呢!

  王千帆不理會老爹的哭求、哀告和威嚇,隨手從桌上的帳本子上撕下一張紙來,拿毛筆飽蘸了墨,刷刷刷寫下一張借條:

  今借到董濟仁先生家黃金百兩,待抗戰勝利、人

  民當家做主後一定歸還。

  下面的落款是:新四軍江海縱隊五支隊政委王千帆。

  年老而又膽小的王掌櫃就這樣眼巴巴看著兒子把一匣黃金拿走了。在他當時的意識裡,一半抗拒著兒子的行動,一半又心疼著兒子,相信著兒子的諾言。但是他從那以後不敢再見心碧,他連聽到她的名字都會心慌,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惶然。他無數次在家中上香祈禱,求董家不要出事。不出事就不至用大錢,不用大錢就不會想到那只藏金的匣子。他又求抗日的軍隊快快打敗小鬼子,求共產黨新四軍快快地坐了江山,那時候他才能指望兒子還錢。他想一旦千帆將這筆錢還回來,他立時三刻就送還給董太太心碧。這樣擔驚受怕的事情他再不做了,打死他也不做了。

  王千帆帶著隊伍威風凜凜進了城,沒有人比王掌櫃更加高興。幾年來他是替兒子背著一筆沉重的債務,他原本衰老的軀體已經佝僂得不成樣子了,他走在街上習慣了貼著牆根,習慣了躲著眼神不去看人,習慣了天天用蘿蔔乾下飯,省下每一個銅子兒攢積起來,以備兒子萬一不能還錢……兒子真好啊!他的隊伍終於把江山打下來了,他眼見得就能解救他的爹,還給爹堂堂正正做人的自由了!王掌櫃只要一想到這裡,獨個兒就能呵呵地笑出聲來。

  巴巴地在家中等了幾天,王掌櫃沒有能見到兒子的蹤影。他想這完全是他的糊塗,兒子如今是一縣的政委,掌管了全海陽的軍政大事,從早到晚有多少心要操?他怎麼能指望兒子放了大事不做,單單地回家見爹?他就抖抖顫顫地從太師椅的椅肚裡摸出兒子的親筆借條,捏在手心裡準備進縣衙找兒子去。

  縣衙門口一左一右有兩個站崗的戰士,王掌櫃走過去的時候,兩個人幾乎在同時舉槍一攔。王掌櫃生性膽小,眼面前冷不防地伸出兩根珵亮的槍管,嚇得他一個激凌,面色灰白,哆嗦著嘴皮子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站崗的戰士見王掌櫃神色可疑,越發纏住不放,怎麼也不能相信這人是王政委的父親。

  糾纏間,新上任的婦女主任綺玉拎兩個熱水瓶出門到老虎灶上打水,王掌櫃如見救星,忙忙地把綺玉喊住。

  綺玉笑笑地走過來,先喊他一聲「爹」,又說:「你怎麼來了?」

  王掌櫃受這一番驚嚇,心裡頗不高興,說:「兒子不回家看爹,爹還不能來看兒子?」

  綺玉連忙招呼兩個戰士,讓他們放老人進去,又揚揚手裡的熱水瓶:「爹你先去,我打了水就給你泡茶。」

  王掌櫃這才覺得有了面子,心裡舒貼了許多,對綺玉擺擺手,意思讓她忙自己的事去,不必管他。

  縣衙裡王掌櫃不是頭一次來,那年日本人要選商會會長,錢少坤曾經把他們吆喝了來聽佐久間訓話。那回多虧冒銀南冒先生仗義救人,否則他這條老命興許死在日本狼狗的爪子底下了。王掌櫃記得訓話地點就在腳下這片操場上,操場邊上還堆著裝子彈的空箱子,遮蓋火炮的帆布炮衣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所有的東西上都印著醒目的太陽旗的標誌。如今這些東西都不見了,有青青的小草從地縫裡冒出來,探頭探腦顯出那種心有餘悸的模樣。

  王掌櫃在心裡啞然失笑:草兒花兒哪裡會心有餘悸呢?心有餘悸的是他自己呀!他走在從前的縣衙裡觸景生情呢!

  他按照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的指點,繞過從前縣官老爺坐堂審案的大廳,轉過迴廊,從一個圓圓的月亮門裡進去,找到了兒子千帆。

  干帆彎著腰,趴在窗前的公事桌上打電話。因為線路不好的原因,電話打得很費勁,千帆幾乎是對著話筒大聲喊叫,王掌櫃在踏進月亮門的同時就聽到了兒子的聲音,這使他在進門時沒有絲毫猶豫。有一叢綠生生的芭蕉擋住了兒子的半個面孔,王掌櫃看不見兒子此刻臉上的表情,但是從聲音裡聽得出來是很著急的。好像說的是調撥一批大米的事情,海陽城裡有奸商囤積米面,市面上物價飛漲,謠言四起,頗有點人心惶惶。千帆要接電話的人緊急從四鄉八鎮調撥一批大米進城,平價出售,用以安撫民心。

  放下電話,千帆這才看見了垂手恭立在窗外的王掌櫃。他一時有些意外,趕忙出門把王掌櫃讓進屋去,又解釋忙到今日都沒空回家看看的原因。王掌櫃說:「我不是來怪你的,也不多耽擱你的工夫,你只要把董家的那匣金子還我就是。」

  王千帆一時三刻沒有反應過來,不免就有些驚愕。王掌櫃把手裡一直捏著那張借條展開,給千帆看了,說:「你自己寫下來的字據,可不能賴帳。」

  千帆笑起來:「這事我當然記得,人民政府還會賴你的帳?」

  王掌櫃心中一喜:「不賴就好。你今天把東西還了我吧。還金貨也行,折算銀洋也行,總之一筆頭還清了最好。父子是父子,債歸債,你還了我,我才好對董太太交待。」

  王千帆搖搖頭,把王掌櫃按坐在一張椅子上:「爹,逼債也沒有這麼個逼法,立時三刻的,叫我從哪兒變出這一百兩黃金?」

  王掌櫃聽兒子的口氣不對,急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千帆,你這借條上可是寫得明明白白:人民當家做主後一定歸還。現在你們不是坐了江山嗎?這麼大個海陽城不都歸到你們手裡了嗎?」

  千帆解釋說:「人民政府剛剛成立,千頭萬緒的事情都要我們去做,哪兒都少不了用錢,可我們窮得連草紙也買不起!爹你能不能緩一緩,讓我們喘過一口氣來?」

  王掌櫃急道:「不是我催得緊,這事我還一直瞞著董太太呢!百十兩黃金放在政府身上也算不得什麼,放在一個人家可就是天大的數目,千帆你萬不能再難為我了。」

  千帆抱住王掌櫃的肩,輕輕拍了拍:「爹,你是不放心我?」

  王掌櫃語塞,定定地望著千帆的眼睛,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千帆輕言軟語說:「好了,你先回去吧,借條的事情我會放在心上,一旦政局平穩,我們要著手抓經濟抓建設,那時有了錢,我們加上利息還你,可以了吧?」

  王掌櫃囁嚅道:「錢不是我的……」

  千帆就有點不耐煩:「說來說去你還是不相信共產黨?」

  王掌櫃不敢再說下去。兒子雖是自己生的,可他眼下當上了縣政府的大官,說話做事都帶了一種做報告下命令的口吻,讓王掌櫃感覺著陌生了。王掌櫃就體貼地想:或許兒子真是有難處,改朝換代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呢!兒子要辦的事情千頭萬緒呢!那就緩一緩再提吧。董太太那裡,萬一實在瞞不過去,拼上自己的老臉認個錯也就罷了,說起來千帆不還是董家的女婿嗎?

  王掌櫃快快地走出這個帶芭蕉叢和月亮門的雅致的小院子。像來時一樣,他除了捏在手心裡的一張借條外,其餘空空蕩蕩。

  新四軍是在海陽落鳳橋下的煙館裡抓住了漢奸偽縣長錢少坤的。之前,日本人剛剛宣佈投降那一陣子,財政局長薛誼白力勸他躲出去避避風頭,因為當時海陽的局勢很不明朗,新四軍和國軍大部隊都在城外駐紮,雙方虎視眈眈,嚴陣以待,都爭著得到進城受降的榮耀,鹿死誰手還不能一定。薛誼白說,若是國民黨進城呢,憑他們的老關係,多花點金條疏通一二,保全性命倒不是難事;就怕新四軍搶先進了城,他們對當過漢奸的人會如何處理,誰心裡都沒個數啊!

  錢少坤認為誼白所慮極有道理,當即下決心跟誼白結伴從海陽出逃。至於逃到何地才能不被抓獲,一時也就顧不得大多了。卻不料決心剛定,錢少坤煙癮大發,一個迸出眼淚鼻涕的呵欠頃刻間擊碎了他逃亡的美夢。他想到此一番出逃,居無定所,風餐露宿,能夠痛快過煙癮的機會微乎其微。對一個中毒甚深的癮君子來說,少吃兩頓飯倒無關緊要,少抽一回煙卻是比死還難受!錢少坤瞼呈灰黑,精神委頓,眼淚巴巴地望著薛誼白說:「錢某出海陽也是死,不出海陽也是死,就讓我死得快活一點吧。」

  如此,薛誼白獨自出逃,留下來的錢少坤乾脆住進了煙館,日日煙不離口,雲天霧地,倒也過了幾天神仙日子。幾個奉命抓他的新四軍戰士衝進煙館的時候,錢少坤毫無抵抗,也實在無力抵抗。他先是求幾個戰士准許他帶一套煙具入獄,要求遭到拒絕後,他乾脆死狗一樣地癱軟在地,是戰士們用繩子捆了他的手腳,又用一根粗木棍從繩扣間穿過去,將這個骨瘦如柴的傢伙輕飄飄抬入獄中的。一路上引得無數海陽人看雜耍一樣地圍觀指點,拍手稱快的有,感慨萬端的也有。人們回想錢少坤剛派任海陽縣長的那時候是多麼講究多麼派頭,一身衣服總是從上海訂做,大背頭梳得溜光水滑,手指上的碩大鑽戒走到哪兒不閃得人眼花?如今這人就這麼完了。古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才幾年工夫?滿打滿算不過十年。世事滄桑,山河易變哪!

  商會會長冒銀南也跟錢少坤在同一天被抓。這消息在海陽城裡很是震驚了一陣子。儒雅謙和的冒先生也會被算作漢奸槍斃嗎?他當會長可是被逼無奈的,海陽城裡有目共睹的吁!再說,當會長這幾年,他明裡暗裡幫過不少小業主的忙,他的太太獨妍一直做著善事,苦心巴力地維持著一個孤兒救濟院,不容易啊!人家不就是想著將功贖罪的嗎?

  冒銀南自己,倒像是早早準備了有這一天。新四軍戰士荷槍實彈衝進商會辦公地點的時候,冒銀南已經正襟危坐地等在那裡,桌上一邊放著洗淨擦乾的筆、硯、墨、印章之類,一邊是堆得齊齊整整的商會帳冊。他自己站起來,自己伸出手,讓戰士們將他反綁了手腕。他的衣服鞋襪也是乾乾淨淨的,齊齊整整的,透著規矩和板正,就像他一貫的為人。海陽人評價說,讀書人畢竟是讀書人,無論世事如何變化,他們與政權之間總有著一層「隔」,所以他們才明白,才淡漠。

  當然,外人的評價總是就事論事,又難免帶著主觀猜測。實際上冒銀南當時的心境如何,他到底怕是不怕,恐怕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冒銀南被抓,最著急的莫過於他的太太獨妍。聽到車伕老高急乎乎跑回來報信,獨妍當即就起身往縣政府,要求面見王干帆。門口站崗的戰士本是兩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伙子,當獨妍面容肅穆、儀態萬方地站在他們面前時,小伙子不由自主就被眼前這位富家太太的不凡氣勢唬住了,問也沒問一聲,眼睜睜地看著獨妍從門口昂然而入。事後帶崗的班長為他們隨便放人進去而嚴厲批評了他們,兩個小伙子說,當時也不知怎麼的,就像中了邪魔一樣,根本沒想起來要攔住她問一聲。小伙子說,其實那位太太長得並不漂亮,他們不是為色所迷,一點兒都沒那個意思。

  跟王千帆的父親王掌櫃一樣,獨妍也是在那個月亮門的小院子裡見到了海陽的年輕政委。不同的是獨妍對王千帆毫無畏縮和膽怯,她滔滔不絕、條理分明地敘述了冒銀南當上偽商會會長的前後經過,提出對方的老父親完全可以為這一切作證。她並且說到了幾年中冒銀南明裡暗裡為海陽人所做的好事,順便也說起冒銀南曾經救過一個新四軍偵察員,說起冒銀南為新四軍炸毀海陽電廠提供的方便。她說到這裡的時候戛然而止,目光灼灼地望住王千帆,不亢不卑問了一句:「請問王政委,在你們共產黨人心中,這世界上有沒有公理存在?」

  王千帆莞爾一笑,說:「你今天想到了來找我申訴,可見你自己心裡是早有答案了。」

  獨妍如釋重負、對方能答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認為是夠水平的。她相信夠水平的王千帆已經聽進去並且明白了她說的一切。她仰了頭,滿臉肅穆地等待對方的下一個行動。

  王千帆卻微笑著高喊勤務兵送客。從他眼睛裡看不出任何「是」或「不是」的意思,這使原本充滿信心的獨妍又變得滿腹狐疑。臨出門的時候她忍不住停下來,堅持要王千帆給她一個盡可能明確的答覆。千帆搖頭說:「可見冒太太對共產黨還知之甚少。我們跟國民黨最最不同的一點,就在於他們推崇個人獨裁,而我們講究集體領導。請原諒我個人不能決定此事。」

  獨妍回到家中,把「集體領導」四個字想了又想。她忽而覺得這是共產黨辦事認真的表現,忽而又懷疑是王千帆對她的搪塞和應付。她直想得惶然恍惚,坐臥不安,不吃不喝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把多年未修、破舊不堪的杉木地板踩得嘎吱嘎吱直響。

  車伕老高總覺得獨妍眼神不對。他想她要是再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折騰個一天兩天,說不準會得「失心瘋」。海陽城裡得失心瘋的女人太多了,原因在於女人們總愛無邊際地胡思亂想,一不留神想岔了氣,好好的人就會瘋掉。老高站在雨廊下,隔了玻璃窗子勸獨妍說:「太太何不找董家太太想想法子呢?那王千帆是董家的女婿,別人的話可以不聽,丈母娘的話總不能也當作耳邊風吧?再說,董家還是王掌櫃多年的老東家,有這兩層關係,王千帆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哪。」

  說著說著,老高聽見房門呀地一響,獨妍形容憔悴地走了出來,又一言不發地穿過天井出大門去。老高心裡一鬆,知道太太這是往董家去了。

  其實,哪裡用得著獨妍這時候來開口呢?心碧聽到親家冒銀南被抓消息的當初,就讓小玉把綺玉找了回來,要綺玉無論如何想法子保人。綺玉哭笑不得說:「娘,你當現在是什麼時代呀?我們共產黨人辦事,一不循私舞弊;二不憑長官意志。抓了冒銀南,是因為他的確當過漢奸,至於罪行輕重,自然要靠證據公判。娘你不懂這些事,就別插在裡面瞎攪和了。」

  心碧聞言,抬了眼睛認真地去看綺玉,直看得她面孔發熱。她不安地扭一扭身子,問娘這是怎麼啦?心碧就一字一句說:「娘是個婦道人家,不懂你們那些規矩條文,可娘知道做人要寬厚,人家待你有一個好,你待人家就要有一百個好。冒先生這些年裡待我們不錯,思玉又成了人家的媳婦,你真的忍心睜眼看著冒先生死?」

  綺玉不在意地笑起來:「娘,我們只不過把冒銀南抓起來關了幾天,何以見得被抓的人就一定會死?千帆當年不是也被抓過?就連思玉還坐過一回日本人的牢,他們不都活得好好的嗎?娘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冒先生如果不是罪大惡極,我們不會殺他。他要真是血債纍纍呢,憑我的面子也救不了他。」

  心碧聽綺玉這麼一說,心裡多少有了點數。恰逢獨妍找上門來,心碧比照著綺玉的意思,把這番話盡量往寬裡說了一遍。心碧說話的時候,看見陽光照在獨妍的臉上,把她鬆弛的皮膚照得略顯浮腫,眼角和嘴角的細碎皺紋一根根泛出金色,眼睛裡的光亮也顯出一種飄浮不定。心碧想起她從前穿一件沉甸甸的絲綢襯衫,襯衫下擺塞進咖啡色凡立了西褲中,腳上配一雙褐色軟牛皮平底鞋,短短的頭髮用夾鉗燙出幾道波浪,挽了冒銀南的胳膊,氣宇不凡站在興商茶園門口的樣子。心碧想,女人可真是不經老啊,風霜雨雪怎麼總喜歡在女人的臉孔上做文章呢?

  幾天之後,冒銀南果然沒事。被公審槍斃的是偽縣長錢少坤,還有那個曾經動過思玉心思的偽軍團長。錢少坤被關在牢裡的時候,其實已經唯求速死了,縣裡為了開公審大會,待地弄了煙膏把他將養著,總算一條命沒有死在槍響之前。

  冒銀南被反綁了雙手陪著站了一回台,而後又由王千帆當眾宣佈無罪釋放。冒銀南回家之後有一段時間覺得無臉見人,幾乎動過服毒自殺的念頭。好在獨妍明白他的心思,那段時間寸步不離他的左右,弄得他想自殺都沒機會。日子一長,慢慢地也就把事情想開了,只當八年亡國奴的日子是長長一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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