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儉和語嫣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被子拉至胸口,肩膀和半個胸脯都露在外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吸著一支裹進了白面的煙。克儉飄飄然地微閉著眼睛,臉上浮著快樂的笑,這使他俊秀的面孔越發顯出孩子氣的可愛。語嫣轉過臉,幾乎是貪婪地看著他,左手夾煙,右手不停歇地在克儉光滑的身體上來回遊走。她很希望克儉的身體此刻能再一次熱烈地響應她,聽從她手的召喚。可惜克儉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越吸越短的煙頭上,白面對他的誘惑遠比女人要大。語嫣失望地想,真是只不開竅的小公雞,只顧了低頭去啄食麵前的谷粒,可不知道旁邊還有更好吃的肉蟲子呢。又想,莫非她在他心裡還是比不上那個大辮子姑娘緋雲?
就在這時候,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打開了,走進來滿臉是笑的克勤。
克儉臉色大變,猛地坐起身來,意識到自己一絲不掛,又慌忙縮進被窩裡去。
克勤怪笑著說:「好一對快活鴛鴦!怎麼樣克儉?我的女人滋味不錯吧?」
克儉說不出話來,眼巴巴地用眼睛去看語嫣。語嫣就慢悠悠地吸一口煙,說:「克儉,你怎麼就怕成這樣?他會吃了你?」
克儉偷偷從被子下面伸出一隻手,要去拿旁邊椅子上的衣服。克勤眼尖手快,猛地把椅子往後面一拖,順勢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故意蹺著二郎腿,似笑非笑望著克儉:「穿上衣服就行了?我的女人被別人睡,我有這麼好說話嗎?」
克儉哭喪著臉求他:「克勤哥,要麼你打我幾下?」
克勤大笑:「想得天真!我為什麼要打你?這有多麻煩?」
克儉愣著,他實在想不出來對方到底要想幹什麼。他雙手扯緊了被子,臉色煞白,活像法庭上等待判決的囚犯。
克勤伸手從桌上拿一支煙,自己點著,吸了一口,愜意地吐出兩個煙圈,不緊不慢說:「很簡單,當年你娘是怎麼對我的,今天我就怎麼對你。我馬上派人去把你娘叫來,讓她見識見識這房間裡的西洋景。」
克勤話一出口,克儉嚇得顧不得穿衣服了,連滾帶爬從床上下來,跪在了克勤面前,淚流滿面地說:「克勤哥,求你不要告訴我娘,她會氣死的!克勤哥求求你了,只要不告訴我娘,我什麼事都聽你的。」
克勤偏不開口,只瞇縫了眼睛微笑著去看克儉,直看得克儉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光裸的身子一陣陣發冷,牙齒也開始得得地打架。
克勤拿捏得夠了,才抬起半個屁股,把克儉的衣服扔了給他,說:「穿上,我們到外面說話。」
克儉乖乖地穿了衣服跟克勤出門。到得門外,克勤示意克儉把耳朵湊過去,他剛在克儉耳邊說了兩句話,克儉活像踩著蛇一樣跳起來,面紅耳赤地叫道:「不,這不行!」
克勤冷了臉:「那就把你娘叫來?」
克儉頓時又蔫了,他實在不敢想像娘知道了以後會有怎樣的傷心。本質上他還是個柔順的有孝心的孩子,不肯讓娘對他太過失望。
克勤逼問他:「干還是不幹?」
克儉覺得他整個人都被克勤溺進水坑裡去了,除了點頭之外他別無活路。也直到此時他才知道語嫣原來只是克勤的誘餌,他心裡隱隱有一種悲哀。
當天晚上,他敲著診所的後窗口,把緋雲叫了出來。他謊說帶她去看電影。緋雲信了他。以前他們也經常雙雙出去看電影看戲的。一般來說心碧和暮紫對他們外出玩耍不加阻攔。都已經是民國三十多年了,風氣跟從前不一樣了。再說兩家早就訂了親,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克儉把緋雲帶到了克勤住的旅館,說是要叫上克勤他們一塊兒去。緋雲一步踏進了房間,房門忽然就關上了,克儉不知了去向。緋雲心裡一驚,剛要開口大叫,嘴已經被身後的克勤一把摀住。克勤死死把她的雙手扳到身後,又用她自己的長辮子塞住她的嘴。緋雲滿口都是頭髮,嗆得一個勁作嘔,眼淚也冒出來了,哭又哭不成,說又說不出的樣子,更顯出一副梨花帶雨的楚楚可憐。克勤越發興起,多了平常十倍的力氣,把踢蹬不止的緋雲弄到了床上,三下五除二地得了手。
緋雲口中堵著頭髮,出氣不暢,已經是渾身癱軟,克勤蠻橫進入她身體的瞬間,她心裡連氣帶急,一下子竟然昏死過去。這一來克勤也覺得掃興,胡亂動彈了一陣,見緋雲昏昏然沒有反應,只好草草了事。
緋雲醒來的時候,克勤已經不見蹤影,只有克儉跪在她床邊,眼睛哭得像桃。緋雲迷迷糊糊記起剛才的事,先以為是做了個噩夢,要想爬起身來,下身卻是一陣刺痛,再低頭一看,床單上紅紅一朵血花。緋雲這才確信自己已經遭了強暴,不覺又驚又怕,跟著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克勤沾過一次緋雲的身子,感覺有點索然無味。他想到底是小地方長大的女孩子,看著水靈靈鮮嫩嫩的,咬一口卻如同海陽街上賣的一種菜瓜,一點甜味也沒有。比較起來,自然還是語嫣這樣的女人更解風情,雖說不那麼新鮮,卻能讓你吃得可口。
克勤此後便不再在克儉面前提緋雲的事。這使得克儉暗自慶幸,他想只要緋雲不說出去,家裡人誰也不可能知道。他試探著問緋雲,會不會把這事告訴她爹?緋雲反過來眼淚汪汪問他:「你日後還會不會娶我?」克儉哪能說個「不」字?當下又是賭咒又是發誓。緋雲這才說,她不會告訴她爹的,她能有臉對爹爹開口嗎?克儉一顆心才放回了肚裡。
兩個人照舊像平常一樣相處。心碧和暮紫誰也沒有看出有什麼不妥。
卻不料緋雲的身體發育得太過健康,簡直就是肥沃到極點的土地,掉進去任何一顆種子都能生根發芽。當醫生的薛暮紫很快發覺了女兒的反常:她怠倦思睡,臉色黃黃的,胃口也變得挑剔起來。有一天父女倆吃飯時,緋雲吃了幾口忽然作嘔。薛暮紫當即變了臉色,要緋雲伸手過來讓他把脈。緋雲躲閃著不肯,薛暮紫心裡越發生疑。把脈的結果,緋雲已經有孕!
薛暮紫此時想到的只有克儉。緋雲是個老實孩子,除了克儉,怕是沒跟第二個男孩說過話。他也知道克儉生性頑皮,兩個孩子肩挨肩進進出出的,耳鬢廝磨得久了,難免有個好奇鬧玩的時候。薛暮紫自己是個醫生,男女間的事情上一向看得明智,女兒既是跟克儉有了,乾脆早點辦婚事就是,倒也不必跟孩子太過為難。
薛暮紫當天下午就到董家去,跟心碧說了克儉和緋雲的事。心碧吃驚不小,心裡生著克儉的氣,嘴上又免不了要替兒子擋上一擋,說:「克儉個小畜生,人小心大,什麼時候學會了做這事?」
薛暮紫笑道:「這還用得著學?克儉過年不就滿十八了?」又說,「反正也是遲早的事,你也不必生氣,趕緊替他們圓房拉倒,你還能早點抱上孫子。」
心碧歎口氣說:「措手不及的,哪能辦出像樣的事?董家嫁女兒要嫁好幾次,娶媳婦卻只有這一回,怎麼也不能弄得讓人笑話。」
薛暮紫哭笑不得說:「我的天,現在是什麼時候?抄家的人還在城裡轉悠呢,你有多少錢財非得這時候顯擺出來?悄悄娶進門最好!反正我是不會挑你們董家的禮。」
心碧承認薛暮紫這話說得實在。若不是多年相處、知心知意,暮紫就不會這麼勸她。
晚上克儉回來,心碧叫他到身邊,把準備替他們圓房的事情說了說,又問克儉自己有什麼打算,克儉一時間傻愣愣的,問心碧說:「娘,不是要等過了二十歲嗎?」心碧點著克儉的腦門子說:「是你猴急,把人家緋雲弄出事來了。」
心碧這一說,克儉立刻呆若木雞。他是個聰明人,馬上醒悟到緋雲肚裡其實是克勤的種。克儉這一夜翻來覆去不能成眠,左想右想總是委屈。新娘子還沒過門,肚裡就已經懷了別人的孩子,將來這孩子要管他叫爹,弄不好還要繼承董家的家業,這該是多麼荒唐的事情!克儉膽小而又自私,緋雲的失身是因他而起,自然他不能不娶緋雲,可他總不能連帶著娶回一個別人的孩子,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第二天一早,克儉眼泡腫腫地推開心碧的房門,一句話不說,只撲通往心碧面前一跪。心碧正在梳頭,被克儉的舉動嚇了一跳,問他到底有什麼事,克儉說:「娘,我是怕你不肯信我的話。」心碧回答說:「你說得在理,我有什麼不信?」克儉先流出淚來,說:「娘,你一定不會相信的。」心碧著急道:「你總要先說呀!」克儉才說:「緋雲的孩子不是我的。」
這句話一出口,克儉眼見得心碧的臉色陰沉下來。房間裡有片刻鴉雀無聲,只聽得梳妝台上自鳴鐘滴答滴答走得歡勢。
片刻之後,心碧抬眼望著克儉,沉聲說:「自己做下的事,為什麼要抵賴?」
克儉申辯道:「真的不是我!我跟她沒有……」
心碧揚手打了克儉一個嘴巴:「你再說謊!做了就是做了,娘和薛伯伯都沒有怪你,揀個好日子替你們圓了房,以後夫敬婦隨,好好把我們這個家支撐起來,娘不就放心了嗎?何必還要說謊呢?」
克儉哭得跪在地上不肯起來,一定要心碧相信他沒有做這件事。心碧想想兒子這副樣子不像是對她說謊,再想想薛暮紫更不可能編出故事讓她相信,一時倒真是不知道信誰才好。
克儉也是急中生智,忽然就想起四姐煙玉的事來。他哭著對心碧說,從前娘是不相信四姐的話,才誤會了四姐,讓她萬念俱灰走了死路,如今娘不能再誤會兒子,把他逼得也非死不可。
此話一說,心碧渾身一震,鼻尖上剎那間冒出點點冷汗。煙玉之死一直是她心裡最大的心結,克儉忽然舊事重提,一句話點到她的要害之處,她只覺猛然驚醒了似的,怔了一怔,下意識地就抓緊了克儉的一隻手,嘴裡呢哺地說:「娘信你,娘現在信你了。」
心碧匆匆把頭髮在腦後挽了幾挽,又沾些頭泊把前面散落的碎發抿上去,回頭一看克儉還不聲不響跪著,心裡倒有幾分不忍,柔聲說:「你先去吧,娘會幫你向薛先生解釋。」
克儉這才如釋重負,站起來,看心碧肩上落幾根頭髮,趕緊上去幫她撣了,順手又疊好床上的被子,把心碧用剩的洗臉水端出去倒掉。心碧看他做這一切,嘴裡沒說什麼,心裡是喜歡的,想著克儉一向乖巧,心眼兒也不壞,他不會昧著良心弄大了緋雲的肚子又不要她。
心碧早飯也沒顧得吃,先到前面診所找暮紫。緋雲這天因為吐得厲害,睡在床上沒有起來,暮紫正忙著給她煎一副味道很沖的藥,說是灌進大壺裡讓緋雲對著壺口聞,有順氣降逆的作用。心碧細看緋雲,果然比前幾日瘦了一圈,原先有紅有白的臉蛋泛出黃色,懨懨地沒有活氣。
心碧等薛暮紫煎好藥,灌進壺中,拿手巾包了送到緋雲床邊,這才拉暮紫到外屋說話。暮紫打趣道:「該不是來給我送喜帖子的吧?」心碧到嘴邊的話一時就堵住了,囁嚅地不知如何出口。她垂著頭,不敢看暮紫的眼睛,聲音很輕地說:「這事情……恐怕有點訛錯……克儉說孩子不是他的。」
話說出去片刻,不見暮紫的反應。心碧抬了頭去看他,才發現暮紫也正盯住她看,眼睛裡全都是驚訝和不信。心碧試探地喊一聲:「暮紫?」
暮紫慢慢地說:「心碧,這話可不是說著玩的。」
心碧說:「我知道,我說的是真話。」
薛暮紫冷笑一聲:「你真能這麼相信克儉?」
心碧回答:「克儉是我的兒子。」言下之意十分明顯。
暮紫這時有幾分衝動,大聲逼問心碧:「你說一句,你是相信克儉還是相信我?」
心碧也有點急了,說:「我為什麼就不能相信克儉?從前我誤會過煙玉,已經釀成一輩子的悔恨了,我不想再誤會克儉,人做事不能錯了又錯!」
暮紫忿忿地指著裡屋:「照你這麼說,緋雲肚裡的孩子是野種?是她跟別的男人……」
話沒說完,只聽得緋雲在裡屋哀衷地喊一聲:「爹!」
兩個人便都不再說話了,只用痛苦又帶點陌生的眼光互相看著。暮紫忽然一把拉起心碧,衝進裡屋,站在緋雲床邊說:「緋雲好孩子,你跟爹說實話,到底是誰?你當了你董媽媽的面說,說出來爹不會怪你。」
緋雲一個女孩子家,性格又是再害羞不過的,哪裡能說得出克勤的名字呢?她扭頭向著床裡邊,只是淒淒楚楚地哭,直把薛暮紫一顆心哭得要碎!他不看心碧,仰天長歎一口氣,說:「父母在對待兒女的事情上,從來就沒有理智可言!是我的緋雲命苦,她活該。」
心碧心裡也很難過,歉意地喊一聲:「暮紫……」
薛暮紫淡淡地轉過頭來:「董太太請回吧。我薛暮紫總還是個堂堂男兒,不會把女兒的醜事硬賴給你們董家。」
只這一聲「董太太」,心碧渾身一顫,只覺心中萬般酸楚。幾年中薛暮紫背人處總是喊她「心碧」,這是她悲苦生活中唯一的一點點快樂,是灰色人生中的一點亮色,只有聽他揚聲喊著「心碧」的時候,她繃緊的神經才像是被什麼東西泡開了一樣,柔柔地張脹地覺得舒服。如今只為著兒女間的糾葛,她唯一的快樂唯一的光亮就要失去了!她抬了頭,淚光閃閃地望著暮紫,臉上心裡都是無聲的乞求。
薛暮紫卻也是個倔強的性子,他硬是別過頭去裝看不見。
緋雲肚裡的胎兒,最終是被薛暮紫狠狠心用一劑猛藥打下來了。女兒才十八歲,她將來總還要嫁人,還有長長的路要走,暮紫不想看著她被一個無人承認的孩子拖累一生。
女兒喝藥之後,疼痛使她的叫聲撕心裂肺,做父親的暮紫聽著幾乎發瘋!想想女兒很小死了母親,饑一頓飽一頓地跟他長大,他卻沒有能保護住女兒一生的幸福,他就覺得自己是有罪的,不但有罪而且殘忍。他不斷地譴責自己痛恨自己,同時也在心裡越來越多地疏遠了心碧。
克儉越來越頻繁地走入旅館裡克勤的房間。他不能自持。語嫣風騷香艷的肉體和摻了白面的香煙都讓他不可自拔。甚至他需要那種香煙勝過了一切,他每到一定時間就不可遏制地想要抽上一口,他會想得抓耳撓腮,渾身戰慄,胸前背後冒出涔涔的冷汗。
克勤表現得十分大方,他慷慨地為克儉遞上香煙,有時候在語嫣的暗示下,他也會主動起身讓出房間。他拍拍克儉的肩膀,若有若無地一笑。他的動作像對一條自己寵愛的哈巴狗,輕拍它的腦袋,對它撫愛有加。
開始的時候克儉對這一切沒有多想,他認為克勤是真心拿他當好兄弟的,他們董家一門不就只有他和克勤這兩條根嗎?兄弟之間當然是有福同享。他吸著克勤的煙,手裡摟抱著克勤的女人,一半是感激涕零,一半是心安理得。現在他對付語嫣不再像從前那樣笨拙和羞澀了,他在口唇間和手掌中能夠把這個妖艷的女人撫弄得慾火難耐,索索發抖。其實他在心底深處對語嫣沒有太大的興趣,他侍弄她的目的非常明確,只是要從她手上得到更多的那種香煙。
有一回他曾把特製的香煙帶回家中來吸。他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並且關嚴了門窗,吸完之後立刻打開門窗透氣。然而心碧還是從他房門口聞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她疑神疑鬼地走進房中問他:「克儉你抽了煙膏?」克儉就不動聲色地站起來,手在渾身上下拍打一番,笑著問他娘:「我哪裡有抽煙膏的東西?家裡那一套不是給你收著嗎?」心碧想想也是,克儉房間裡乾乾淨淨,他就是從外面弄來了煙膏,也不可能抓在手裡點火燒吧?心碧說:「沒抽就好。那玩意兒可不能沾,多少人家就是敗在這上頭的。」克儉信誓旦旦回答說:「娘你放心,我正琢磨要做點什麼事,既能掙錢養娘,又能替董家撐起門面。」
心碧心裡甜絲絲的。她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向來會察言觀色,說話總要討她的歡心,實際上家裡指望不到他什麼。但是心碧喜歡有這點虛幻的安慰,她有意無意偏袒著他的花言巧語和游手好閒。她從死了煙玉之後逐漸變得遲鈍、輕信和優柔寡斷,年輕時候的好勝、敏銳、果敢、含而不露的厲害潑辣都在慢慢地離她遠去。她自覺自己是真正地老了。
克儉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把這種香煙帶回家裡來抽。
不久的一次,克儉照例去克勤住處,發現門上貼著紙條,說明他們有事要去通州幾日,因為動身匆忙,來不及告訴克儉,云云。克儉當時煙癮正發,見了紙條,頓時就生出恐慌,馬上覺得渾身上下奇癢無比,連骨頭裡都有小蟲子在爬著咬著一般,是那種抓撓不著的喪魂落魄。他在海陽城裡轉悠了半日,實在熬不過這種透骨的難受,見四下裡無人注意,偷偷摸摸門進一家從前的煙館。他知道共產黨佔了縣城之後已經禁止煙館妓院開業,可這家的老闆暗地裡一直在做著生意的。他比劃著向老闆要那種摻有白面的香煙,老闆說他沒有,他賣的白面是攤開在紙上直接往鼻子裡面吸的。老闆說著當克儉的面拆開一小包,拿一根麥管戳進鼻孔,管子的另一頭在紙面上畫符般遊走,鼻腔裡呼呼有聲,眨眼間薄薄一層白色粉末蹤跡全無。老闆揉揉鼻子,擠眉弄眼,一副快活有如神仙的模樣。
克儉哪能禁得住這樣直接的誘惑?他把手伸進口袋,摸著隨身所帶的幾個銅板,要求老闆賣一包白面給他。老闆問他帶錢了沒有,克儉忙說帶了。老闆就好脾氣地笑著,豎起手指比劃了一個數目。克儉目瞪口呆,他完全沒有想到白面的價錢會是這麼昂貴。克儉當時就很尷尬,囁嚅著問老闆能不能賒帳?老闆馬上變了臉色,鄙夷地說一聲:「你耽擱我做生意。」拂袖回到後堂。
克儉一方面煙癮難熬,一方面是典型的少爺脾氣,受不得別人的嘲笑。他馬上回家想辦法弄錢。心碧出去了,家中一個人沒有,這是個好機會。克儉溜進心碧房間,先開她床頭的抽屜。抽屜裡只有幾十個銅子,這點錢實在太少。他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熟門熟路地從她枕下摸出鑰匙,開了床後的箱子。箱子裡也不過就是心碧從前的幾件皮貨,最下面藏著家裡的房契、地契等等東西,一股濃濃的樟腦丸的氣味。克儉頭一回做這樣偷雞摸狗的事情,不免膽怯,只拿了心碧的一條狐狸皮衣領,掖在懷中,仍舊把箱子鎖好,一溜煙地跑出門去。他在當鋪裡拿皮貨換了錢,又一口氣奔到從前的煙館裡,全部買了白面。
至此,克儉才明白原來白面是比鴉片膏更加昂貴的東西。他想這些日子他白抽了克勤那麼些「香煙」,拿錢買的話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他對克勤就生出了很多感激,覺得這位堂兄實在是出手很大方的。隨之他又想,克勤當年從董家出去的時候兩手空空,到底是做什麼生意掙了大錢?如果這生意好做,他又為什麼不求克勤帶他一把?掙下錢來,讓他娘高興高興,也省得整天吃人家的抽人家的,心裡不是個滋味。
克勤從通州回來後,克儉馬上找上門去,拐彎抹角地想套出克勤做什麼生意。克勤先不肯說,架不住克儉軟磨硬纏,語嫣又在旁邊幫腔,只好把秘密透露出來。卻原來再簡單不過,就是在上海的股票市場做投機買賣。股市行情是天天變化的,有時候一天中有貴有賤能夠漲落幾次。賤的時候你買進來,貴的時候再拋出去,錢就這樣賺到手了,得來全不費工夫。
克儉倒也不笨,狐疑地問克勤:「賤的時候大家都買,貴的時候大家都拋,誰都懂這個道理,憑什麼你賺了錢別人不賺呢?」
克勤笑笑說:「這就靠眼力了。你要搶在別人沒買的時候就買,別人沒拋的時候就拋,錢才能賺到你的手上。」他說得興起,一連串舉出幾個股市上大起大落的例子,又說他其實自己沒什麼本錢,他發財是靠替別人做投機生意,人家大老闆信任他,把錢放在他手上,錢就生出錢來了,他和那拿錢出來的人雙雙都發了。
克儉從小在海陽長大,最遠才不過逃難到了上□鎮,哪裡聽說過上海灘上這許多新奇冒險的事情!一時間他兩眼放光,手腳發癢,恨不得立刻隨了克勤去,拿一塊錢在股市上生出十塊百塊來。克勤瞥他一眼說:「做買賣要有本錢,你有錢拿出來嗎?」
一棍子又把克儉打得垂頭喪氣。倒也是的,他哪裡有錢拿出來?家中的情況他都知道,說起來是海陽城裡的大戶人家,其實一天三頓飯也就勉強吃飽罷了。前兒個他開了心碧的箱子,裡面有些什麼不是一眼都看見了嗎?
克勤見他低頭不語,口氣裡帶點奚落地說:「照我看,你家裡也就剩幾間房子還值錢。」
克儉快快地說:「總不能賣了房子?那我娘真是要打死我了。」
克勤笑道:「你腦子不轉彎。」
克儉跳起來說:「你能有辦法?」
克勤笑而不答。克儉受不了他的撩撥,死活要央他說出來,只差沒有磕頭下跪了。克勤這才吐出一句話,說是可以憑房地產向銀行裡申請抵押貸款。這對克儉又是個新名詞,他整個兒就是雲裡霧裡。可是此刻他全部的心思都已經被發財的慾望所佔據,他崇拜和信任著堂兄克勤,堅信憑借克勤的幫忙可以掙到大錢。
克勤又一次居高臨下地甩出一句話來:「我也是說說罷了,其實你娘那一關通不過的。她會把家裡的房地契交到你手裡?」
克儉「噗」地笑出聲來。過足了煙癮之後,他的腦子通常總是轉得很快的。他想,娘這一關既是通不過,不能繞開來走嗎?他偷偷把房地契拿出來,馬上就能抵押到現錢,錢交給克勤買成股票,十天半月翻個倍兒,再還了銀行貸款,房地契完壁歸趙,神不知鬼不覺。而他那時候已經有本錢去賺大筆的鈔票了,他會跟克勤一樣風光派頭。娘和姐姐們總說他不求上進游手好閒,結果怎麼樣?他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克儉說幹就幹,回家偷個空子從心碧房中拿出了一應契約,怕放在自己身上不保險,又急吼吼地送去交給克勤。兩人說好,克儉連夜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一早趕來跟克勤會合,再一同坐船往上海。心碧那裡,到時候克儉留個條兒說明去向就行了,男子漢十八歲還不能出門闖天下嗎?
克儉做夢也沒有想到,第二天一早他挾著個不大的包袱來會克勤時,旅館老闆告訴他說,兩位上海客人昨晚就結帳離開了。
克儉如雷轟頂,一張臉白成了豆腐色。至此他才隱隱約約知道,從一開始他就進了克勤的圈套,無論語嫣無論摻白面的香煙,克勤教會他吃喝嫖賭,目的就是要毀了他們一家。其實克勤拿著董家的房地契到上海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可是克勤知道心碧會傷心絕望,她唯一的兒子做出這樣的糊塗事來,還不夠她傷痛至死嗎?克勤僅僅是這樣要弄心碧一回,也算是為自己出了一口氣。
可憐心碧有很長時間都被蒙在鼓裡。平常無事她想不到去翻檢查驗家裡的文書契約,輪到這些東西真有用時,她已經叫天不靈叫地不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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