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鐘,之誠的部隊悄然埋伏進老龍口附近的陣地。曙色朦朧,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似乎能聽得見露水從空中落下來的清脆的嘀嗒聲。陣地遠看跟附近的田野沒有分別,仔細辨認,才看見綠色的籐蔓之下有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冰冷閃光。
已經晉陞為國民黨整編第四十九師上尉營長的冒之誠對即將到來的戰鬥信心十足。煙玉托老高送出來的情報不會有誤,老龍口四面水網,只一條公路從水網中穿行而過,他們埋伏的地方正好能卡住公路咽喉,屆時兩頭一攔,小鬼子無路可逃,這就成了地道的「甕中捉鱉」。
之誠輕輕地轉動腦袋,用目光四下裡尋找思玉。隔了陣地上胡亂「生長」出來的籐蔓植物,之誠發現不遠處有兩隻烏溜溜的眼睛同樣在看著他。目光對接後,那雙眼睛摹地一彎,笑出一片燦爛。
富家小姐出身的思玉,經過一段時間的勤學苦練,已經成了部隊裡很不錯的醫務人員。官兵們喜歡看她背著藥箱笑嘻嘻走來走去的樣子。她的大方、活潑和機敏幾乎是與生俱來,用不著再做任何修飾。她得意地告訴之誠說,論醫術,除了開刀割肉,一般性的打針換藥已經不在話下。有一次之誠幫她做一個小小的手術: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替一個士兵取腿根裡的子彈。手術中士兵哭叫得殺豬一樣,之誠滿頭大汗按緊了士兵的手腳,盡量把眼睛扭開不看。倒是思玉不動聲色,從頭到尾做得分毫不亂。事畢之後之誠發現自己的一雙手令人羞愧地抖動不停,就問思玉怎麼會無動於衷?思玉說她見天和血肉膿創打交道,看見傷口跟看見一團爛棉花沒什麼區別。之誠對思玉的天生大膽敬佩不已,覺得女人真是上帝創造出來的尤物,她們隨時隨地總會有讓人吃驚的表現。又覺得思玉這輩子要是不當兵打仗真是屈才。
當兵的都怕打埋伏仗,趴在高低不平的濕土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分分秒秒都是度日如年。一小時之後,之誠背上的衣服早已被露水濡得濕透,胳膊腿酸麻得過了勁,反倒沒什麼感覺了。這時他聽見身邊傳來輕輕的呼嚕聲,微偏了腦袋去看,原來是小傳令兵已經趴在陣地上睡得人事不知。之誠又好氣又好笑,玩心大發,伸一根樹枝過去捅捅傳令兵的胳膊。小伙子摹地一驚,睜開睡意惺忪的眼睛就要摸槍。之誠低聲喝道:「拿出精神來!」傳令兵這才紅了個臉,難為情地對之誠一笑。
笑靨尚未從傳令兵的臉上消失,前面何莊方向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槍響。像是一個事先約好的信號,各種各樣的槍聲手榴彈聲立刻大作。槍聲先以單發的居多,聲音也顯得沉悶滯澀,毫無疑問不是日本人使用的武器。片刻之後,清脆的機槍聲和三八大蓋的聲音也加進來了,間或還有小炮的轟響,何莊方向一時間熱鬧非凡。
「怎麼回事?」之誠自言自語道。他一把掀去頭上的偽裝,從埋伏地點跳了起來,揀一塊高地站上去,往何莊方向伸長脖子張望著。相隔了三五里路,想要看見前方發生的一切自然是不可能,這就使之誠越發驚詫,想不出前面正在發生著什麼意外。莫非是當地民兵和小股土匪搶先動了手?好像不大可能。日軍大部隊出城,來勢洶洶,民兵和土匪們勢單力薄,避之還唯恐不及,誰會小命不顧地以卵擊石自討苦吃?
之誠渾身燥熱,急得團團直轉。突發的事件破壞了他們部隊的整個殲敵計劃,原先設計好的方案、幾天以來憋足的勁、一腔保家衛國的英雄豪氣,眨眼間就要化為烏有,這簡直就像到嘴的肥肉被別人搶走一樣,心裡窩火得要炸了肺。
團裡的傳令兵跑步過來,告訴之誠說,已經證實前方跟日軍交火的是新四軍部隊。之誠大為吃驚,說新四軍怎麼可能同時得到情報?傳令兵囁嚅,實在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只是鸚鵡學舌地下達了團長的指令:全體急行軍奔赴何莊,盡可能地參與戰鬥,務必把失去的肥肉再奪回來,能吃進多少就吃進多少。
軍令如山倒,之誠自然是沒有二話可說。他匆匆集合了部隊,一路小跑奔向何莊。路上他把駁殼槍掂在手裡,帽子掀向腦後,袖子挽到了肘彎,跑得腳下生風,眼冒火星。思玉趕上來,不解地問他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之誠沒好氣地答道:「你問我,我問誰?」思玉眨巴著眼睛,驚訝地偷視之誠,不相信他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心急如火,緊趕慢趕,前方槍聲卻是令人遺憾地漸漸稀疏了。槍聲的稀疏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戰鬥已經接近尾聲,不是新四軍就是日偽軍佔了絕對上風,他們的對方開始潰退,抑或徹底喪失了抵抗力。之誠幾乎不能相信這個事實。一場渴盼中的戰鬥怎麼能結束得這麼快?他的部隊還沒有趕到呢,他還沒有打出去一槍一彈呢,當真吃不到肥肉,連湯都喝不上?
及至之誠一身臭汗趕到何莊,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喝不上湯了。眼前是激戰過後的一片狼藉:莊稼被打得七零八碎,遍地彈痕,燒焦的黑土上冒著縷縷輕煙,空氣中混雜著硝煙味、血腥味,奇怪的是非但不見屍體和傷員,連一件散失的武器也沒有。這是一場乾淨利落的伏擊戰,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遲疑彷徨,能想像出來指揮員事先的精心策劃和手上情報的準確性。
之誠呆呆地想,是王千帆指揮的這場戰鬥嗎?他從哪兒得到的情報呢?日本人又怎能如此不堪一擊?果然是東方帝國的威風已去?
小傳令兵急匆匆跑過來,報告說老龍河裡發現了新四軍的船隻。之誠一個激凌,馬上跟他過去。爬上老龍河的高堤,果然見有一艘木船擱淺在河水當中的草灘上。船艙裡顯然裝載了太沉的東西,吃水線幾乎與船幫平齊,難怪航行途中會擱淺。船上的戰士都站在齊腰深的水中奮力推船,心急火燎的樣子。有人回頭看見了堤岸上站著的之誠,跟其他人說了句什麼,推船的人便越發慌亂,一個個使出吃奶的勁來,彎腰撅臀,終於將那船推得轉開頭去。
小傳令兵眼尖嘴快,大聲叫了出來:「營長,船上裝著日本人的小火炮!還有槍,子彈箱……你看!」
之誠陰沉了臉,一言不發。
小傳令兵興奮地叫著:「追上去呀!打他們!把船上的武器奪回來!」
之誠回頭喝道:「瞎激動什麼?」
小傳令兵嘟嚷著:「本來就該是我們的東西。再不動手就晚了。」
之誠沉吟著,不知道追過去是不是合適。沒等他做出決定,從他們剛才過來的方向突然又開始槍聲大作,接著聽見汽車的轟鳴,車輪捲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地撲蓋過來。之誠回頭時,堤岸下猝不及防的士兵已經被汽車上的機槍撂倒了一片。之誠大驚道:「不好,是日軍的增援部隊。」
他顧不得河灘裡扯滿了風帆順水而下的船,三步兩步奔下堤岸,兩手卷在嘴邊,對他的士兵大聲喊著:「撤到公路兩邊!注意掩護!」話音剛落,一顆子彈已經飛過來,不偏不倚打中了他的大腿。剎那間他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他瞪著一雙驚訝的眼睛,望著自己的一條褲腿迅速被鮮血染得烏紫,一時竟覺得莫名其妙。麻木的感覺逐漸爬上腰、肩,浸入大腦,他無法抵禦地昏迷過去。
再說搶在國民黨前面大勝而歸的新四軍這邊,那條運載武器的木船一路上因為過於吃重,險象橫生,虧得綺玉帶了另一條船趕來接應,把滿船的武器分作兩處,吃重的木船才得以鬆了綁。此後一路順風順水,兩條船扯著滿帆飛速前行,不到兩個時辰就抵達蘆葦蕩裡的新四軍駐地。
走旱路先行到家的戰士們都等候在碼頭上,興興頭頭地七手八腳把武器搬下來。珵亮的歪脖機槍,珵亮的日本小火炮,沉甸甸的子彈箱,打從抗戰開始,這是他們第一回到手這麼多新式豪華的武器,從團長到戰士無不心花怒放。
王千帆和團長之間為此還發生了一點小小的爭執。王千帆認為這批武器要上繳一部分到總部,團長死活捨不得,摟著一把歪脖機槍不肯放手。團長的理由也很充分:自己從敵人手裡奪過來的東西,憑什麼要給別人去用?三千帆說了許多黨員要顧全大局之類的話,團長仍然堅不鬆口。團長說你如果不去報告,沒有人知道我們有這些武器,這可是全團戰士吃飯的傢伙,是日後打勝仗的保證呢!王千帆就問團長說:你是不是在黨的人?連這條命都是屬於黨的,幾件武器倒捨不得拿出來?團長感覺這兩者似乎算不得一回事,可是他說不過王千帆,不能不忍痛割愛。他對王千帆發牢騷說:「跟黨性太強的同志一塊兒共事,連點私房錢都存不下。」王千帆好脾氣地笑笑,井不計較團長的這幾句怪話。
從團部出來,已經是開飯時間,戰士們似乎都沒心思吃飯了,一個個戀戀不捨地圍在繳獲的輕重武器前,有人慇勤地拿擦槍布細細擦著機槍的每一個部位,還有人趴著研究火炮的內部結構,再指手劃腳地講給別人聽,一副內行的神氣。
王千帆感慨地想,武器的確是戰士的生命,手裡有了這麼多漂亮的傢伙,你看大家士氣有多高漲!心裡這麼想,就越發覺得今天這場戰鬥打得太值了,綺玉從煙玉手裡截過來的情報也太重要了。
想到綺玉,忽然奇怪這半天怎麼都沒有見到她,便離開駐地四處去找。沿河邊走了一段路,才發現綺玉孤零零地坐在河邊一棵老柳樹下,滿腹心事似的。千帆走過去,也在她旁邊坐下,胳膊肘捅捅她的手臂,開玩笑地說:「怎麼,不敢見人?怕戰士們把你抬起來慶賀啊?」
綺玉側過頭,眼睛裡是滿滿的悵意:「千帆你說,我怎麼一點都不覺得開心?好像搶了別人的東西一樣,心裡總覺得虛虛的。」
王千帆拍拍她的手:「別這麼想。都是抗日部隊,誰打不是一樣?再說,國民黨的武器本來就比我們好,老蔣不肯花錢給我們買,難道還不准我們到日本人手裡搶?我們一樣是拼了性命的!」
綺玉說:「思玉和之誠日後知道了會怎麼想?煙玉會不會怪我?畢竟這情報是煙玉為之誠弄的……」
「如果換了你是思玉,你想她會不會同樣如此?」王千帆笑笑地看著綺玉。
綺玉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毫無疑問思玉也會這麼做。戰場上誰不想建功立業?只要不是搶著當逃兵,她有一千個理由為自己辯護。
儘管如此,綺玉堅持沒有要繳獲武器中的任何一種。她總覺得有些心虛,愧對自己的家人。
煙玉走進家門。桂子坐在天井裡的一張竹凳子上,手裡抓一把青青的豌豆,有一下沒一下地剝著,時不時地抬眼瞥一下門外。看見煙玉,她忙不迭地站起來,慌慌張張帶翻了盛豌豆的碗,滿地豌豆綠珍珠似的亂滾。
煙玉驚訝地望著桂子,不知道她今天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反常。桂子嘴一咧,勉強做出個笑,想說什麼,又終於沒說。
煙玉看定了她,輕聲問:「是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桂子也輕聲說:「四小姐,你還是別進去了。」
煙玉越發不解:「為什麼?」
桂子憐憫一樣地看著煙玉,歎口氣,不肯再說。
煙玉是個強脾氣的人,越不讓她做的事,她越是要做。當下她略站一站,依稀聽到後院裡有聲音,就徑直穿過敞廳往後走。
聲音是從原先思玉住的房間裡發出來的。先是薛暮紫說:「把他的褲腿剪開來。」片刻之後有人哎喲一聲叫,煙玉聽出好像是之誠。接著心碧和思玉一迭聲地問能不能治好,薛暮紫回答說情況不太好,斷了的腿骨已經長錯了位。思玉急道:「薛先生你要想辦法!之誠傷好了還要騎馬打仗的。」薛暮紫的聲音頗有點為難,好像是說他對骨科不太擅長,接骨成功的把握不大。之誠聲音虛虛地說是沒關係,死馬當做活馬醫,是好是歹都不怪他。薛暮紫問了一句:「長錯了位的這條腿要重新拉斷開來,你吃得消?」之誠說他吃得消。薛暮紫有片刻沒有說話,大概在心裡盤算什麼。然後他吩咐心碧和思玉抱緊之誠的身子,說:「他怎麼叫喚你們也不能放手,要下得狠心。」
煙玉踮腳走過去,從窗戶裡看見薛暮紫抱住了之誠的那條傷腿,定一定神,喊道:「一——二!」他用勁一拉,心碧和思玉措手不及,身子跟著往前一閃。之誠嗷地一聲嚎叫,頃刻間頭上臉上汗出如雨,眉毛鼻子縮成一團,嘴唇死咬著,喉嚨裡發出吭吭的喘息。思玉丟了手,一下子撲上去抱住之誠的頭,護在懷裡:「不,不,之誠會疼死的!」薛暮紫就歎口氣:「我說過,要下得狠心。」
煙玉在窗外接口說:「我來幫忙。」
她走過去推開房門,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心碧先直起腰來,冷了臉子:「你怎麼進來了?不是讓娃子在門口堵著外人嗎?」
煙玉心裡咯登一跳,不敢相信地問心碧:「娘,你說我是外人?」
思玉站起身,冷笑道:「你不算外人算什麼?你跟日本人勾勾搭搭,這我不管你,也犯不著管。可你不該幫著日本人來害我們,之誠好歹是你的姐夫,你看他被子彈打成這樣,心裡就一點不難過?」
煙玉看著這個,又看看那個,不明白地問:「你在說些什麼呀?」
思玉憤然道:「裝什麼糊塗?情報是你送出來的,你們設好圈套,本想兩面合圍把我們消滅,沒想到新四軍中途插了一手,合圍不成,只讓我們跟通州增援部隊打了一仗!哼,機關算盡,到頭來也沒佔到多大便宜。」
煙玉越發不解:「什麼圈套?什麼合圍?我根本什麼都不懂!之減讓我弄情報,我弄到了,也送給你們了,接下來的事跟我都沒關係。你們自己仗沒打贏,倒把怨氣發到我身上來,有這樣的道理嗎?」
思玉急得跺腳:「你送的是假情報!之誠的腿就害在你手裡,你比漢奸還卑鄙!」
煙玉說不出話來,淚水在眼睛裡直打轉。她求助地看著心碧,希望娘能替她解釋。
心碧此時的心思複雜萬分。一方面她不相信煙玉會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煙玉一向心高氣傲,脾氣是古怪了點,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還不至糊塗,她不會幫著日本人去害自己的同胞。可是話說回來,之誠他們這回打仗,明明是吃了大虧的,煙玉會不會真的被人當了槍使呢?果真如此,董家還能再容下這個女兒嗎?再說,煙玉賣身給了日本人是她親眼所見,董家的人去做這樣的髒事醜事,無論其中有何隱情,現實當中都是不能為人接受的。心碧為煙玉已經丟盡臉面,這回即便為了之誠的腿,她也不能袒護煙玉一句了。
心碧轉過身,眼睛不看煙玉,說:「你走吧,頂好別再讓家裡人看見你。」
煙玉大驚失色,愣愣地站著不動。
心碧又說:「怎麼還不走?董家向來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要是有那跟奸人同流合污的,她自己就該把自己從董家除了名!」
煙玉哀叫一聲:「娘!」
心碧說:「我不是你的娘。」
煙玉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她在心裡一個勁地大叫:你們都誤會了!你們不知道我要幹什麼,一個都不知道!
她嘴唇哆嗦著,想要說話,又始終一句也說不出來。她的脾氣從來古怪,別人越是誤會她的時候,她越是固執地保持沉默。事情沒有做成之前,她甘願讓自己陷入絕境,這使她心裡越發有一種獻身的悲壯,還有那麼點獨自咀嚼的甜蜜。
煙玉一咬嘴唇,回轉身,在眾人注視下慢慢出門。才走兩步,後面思玉喝一聲:「站住!」煙玉帶著期望地回頭,只見思玉變戲法似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烏亮的小手槍,槍口直指煙玉。
思玉一字一句說:「我事先警告你,之誠在城裡療傷,如果你想去日本人那裡告密領賞,子彈是不認識什麼嫡親姐妹的!」
煙玉面色蒼白,耳朵裡嗡嗡直響。思玉的這句話對她刺激太大了,她想她如果不能把佐久間親手殺死,那她這輩子就會永遠陷身在污泥塘中,無論用什麼法子都洗不清自己了。
在殺死佐久間之前,煙玉要想見明月勝一面。畢竟這一切都是為他做的,她為他受了這麼多的凌辱、委屈和誤會,迫切需要趴伏在他的肩頭上痛痛快快傾訴一場,以解心裡的鬱悶。
煙玉去過兩次興商茶園,看門人老王很堅決地把她阻攔在門外。煙玉沒有再耍小姐脾氣。自從被佐久間拉進房間,煙玉就知道自己已經是個罪孽的女人,沒有資格對別人為所欲為。她賠著笑臉,反反覆覆申明她找明月勝是有點事情要談。看門人老王根本不聽,倒倚老賣老地絮叨了好些規勸煙玉的話,語氣中不無憐憫。煙玉似笑非笑的,臉上浮出來的只有與她年齡不相稱的蒼涼。
有一天在老松林菜館門外,煙玉意外地碰到了酒至微醺的明月勝。從認識他以來,煙玉是第一次看見他喝了酒,心裡不由大感驚訝。明月勝面色微紅,醉眼惺忪,走路的腳步虛虛浮浮。煙玉胸中一下子湧出了對這個男人的全部憐愛,撲過去扶住他的身體。她聞到他身上除酒味之外還有一股熟悉的化妝油彩的香味,手心觸到他身體時,感覺到的是不同於其他男人的那種柔弱和輕靈飄忽。煙玉深吸一口氣,淚水忽然間湧滿了眼眶,克制不住地要想把這個人緊緊抱住,從此再不放開。
明月勝絲毫也沒有察覺煙玉心裡的這些感受,他藉著酒意推開煙玉,嫌惡地說:「你身上有一股娼妓的味道。」
煙玉忍住淚,勉強笑道:「我要你記住,我做這一切不是為了自己,很快我們就可以得到解脫。」
明月勝居高臨下地斜睨煙玉:「『我們』是誰?我和你嗎?誰允許你叫得這麼親熱?」
煙玉痛苦地叫他:「明月勝!」
明月勝皺皺眉頭:「你不配叫我的名字。你是個不知廉恥的人。」
煙玉呆呆地站著,說不出話來。
明月勝接著說:「沒有誰逼你,你把自己送到日本人的門上,天下有這樣好笑的事嗎?我現在後悔認識了你。從前我以為自己骯髒,誰知道還有人比我更髒!我身上的髒是別人抓著狗屎塗上來的,你呢?你是自己心甘情願往狗屎堆裡滾。董小姐,你真的就這麼喜歡跟男人睡覺?」
煙玉血湧上頭來,眼球脹得像要爆炸,腦子裡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牽扯得耳朵轟轟直響。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在明月勝的眼睛裡竟成了這樣一個下賤的女人,她想她如今真的是什麼也解釋不清了,她沒有辦法讓他心平氣和聽完一切。她只有一條路可走:殺死佐久間。只有殺死了這個日本人,明月勝才能相信她懂得她,理解了她做這一切的苦心。還有,娘會知道她的女兒沒有作賤董家的名聲,思玉和之誠也不會再誤會她幫日本人設下圈套。佐久間就是個扣子,解下這個扣子,她就能脫下一身髒衣,還原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之身。
決定動手的前一天,鬼使神差地,煙玉又一次買票進了戲園子,去看明月勝的拿手絕活《玉堂春》。
興商茶園的戲台上照樣鑼鼓聲聲,絲竹悠悠,明月勝盛裝出場,唱念俱佳,盡顯風流,滿場喝彩聲不斷。沒有人知道台下坐著一個哀痛欲絕的女孩子,她明天就要做出一件轟動海陽的大事了,她是為她最心愛的男人去做的,她要一舉解脫他最深的痛苦,然後兩個人雙飛雙棲,找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落腳下來,永遠忘掉這一段恥辱,過那《天仙配》中董永和七仙女的日子。也許明天她不能成功,這樣的話她會跟佐久間同歸於盡。如此也好,是一個震撼親人的結局,驚懼會使他們明白一切,所以她死得無怨無悔。
煙玉想通了一切,因此她臉上始終帶著微微的笑意。她此時的眼睛裡只有明月勝:巧笑倩兮的明月勝;含怒微嗔的明月勝;輕移蓮步的明月勝;明月勝的長袖飄舞;明月勝的衣袂翻飛;明月勝的垂飾叮噹……她把他從眼睛裡看到心裡,她如癡如醉,如夢如幻,如咽如泣。如果可能,她真想把他就這麼含進口中,吞進肚裡,永生永世合為一體。
掌聲把看門人老王也吸引到場內來了。煙玉瞥見通後台的小門邊無人把守,就悄悄起身,貓腰穿過池座,從小門溜進後台戲班子的住處。
她爬上小樓。樓內充溢著那股熟悉的氣味:炒菜的油煙,尿布片子的濕臊,胭脂油彩的膩香……因了前台演出的進行,樓內房間便一個個緊閉,四處一片寂然。煙玉恍然若夢地走在樓道裡,隱約能聽見前面戲台上的鑼鼓點子聲聲急促,劇情像是正達高潮。她在這演出的高潮中推開明月勝的房門。
一切一切都是原來的模樣,跟她第一次跨進這個門的時候,跟她無數次在夢中見到的時候,一模一樣。鑲了大鏡子的梳妝台上仍舊放著敞開口的化妝箱,紅的黑的油彩涸開來,正如主人所過的混沌不清的生活。靠牆衣架上掛了幾件繡花戲服,一件淡綠,一件粉紅,一件鵝黃,嬌嫩的色彩像春風柔情,使煙玉的心都要為之融化顫慄。一時間她百感交集,喜淚橫流。她看看這個,摸摸那個,覺得每一樣都親切無比,溫馨無比。
前面戲台上明月勝正在委婉清亮地唱著一段西皮流水。煙玉在他的床邊坐下,理好衣服,挺直腰背,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著,聽著。
終於散戲了,戲班子人開始陸陸續續回到小樓裡,腳步聲咳嗽聲灌滿狹長的走道空間。煙玉的心狂跳起來,她咬住嘴唇,努力讓自己顯出不經意的坦然。
門推開了,明月勝一臉疲憊地走了進來。
最初的瞬間,他臉上浮現出茫然,甚至有一絲絲的慌亂失措,彷彿懷疑自己誤入了別人的房間。而後他眼睛裡一點點的冷下去,眉毛微微地皺起來,嘴角的線條也顯得僵硬。他就這麼站著,面呈不悅地看著煙玉,像是他從沒有認識坐在他床邊的這個女孩子,而且以後也沒有相交相識的可能。
煙玉不計較這一切。能夠和明月勝距離這麼近,看到他這張秀美異常的玉色面龐,和他呼吸著同一間小屋裡的柔性的空氣,煙玉此心已足。此時她身不由己地站起來,目光貪婪地盯住了明月勝的眼睛,夢遊一樣地向他走過去。
明月勝卻是將身一閃,從煙玉的旁邊擦過,與她恰好調換了一個位置。他弓下腰,用勁扯著揉皺的床單,沉了臉說:「你把我床上坐髒了。」
這句話雖然吐氣輕微,在煙玉聽來卻如同晴天霹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睜大眼睛望著明月勝,顫聲問:「你剛才說什麼?我坐髒了你的床?」
明月勝直起身,一字一句說:「不錯,一個做了日本人的娼妓的女人,她不配坐在我的床上。」
煙玉哆嗦著嘴唇:「那麼你呢?你自己呢?你忘了你從前每次從佐久間那裡出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明月勝冷笑道:「那不一樣,我說過我是被逼無奈,我身上繫著戲班子裡幾十條人命。有的人卻是主動投懷送抱,那就是無恥。」
煙玉一下子淚如雨出,揚手打了明月勝一個耳光。她看見明月勝五色的面龐上瞬間腫出幾條紅紅的手印。她的手哆嗦起來,不尷不尬地停留在半空中,如同等待她的處置一樣。她喃喃地說一聲:「對不起。」
明月勝淡淡地一笑:「好了,這下子我不欠你任何情分了,請你立刻從我這裡走開。」
煙玉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不不,我必須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我只求你一件事,求你不要阻攔我明天要做的事情。」
明月勝不屑地抬了眼睛,在煙玉臉上飛快地一掃。「你明天要做什麼,跟我有什麼關係?莫非你上吊自殺還要我來償命不成?」
煙玉打一個寒顫。她從明月勝的眼睛裡感受到一種極度的寒冷。她想這件事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她原本沒必要為別人捨身飼虎,這世界上真有人懂得女人,懂得情愛,懂得「獻身」這個字的含義和份量嗎?
煙玉委頓了四肢,只覺渾身上下疲憊不堪。此時此刻她一句話都不想多說。她心裡有一種飽脹,就像吃了太多的粘食,一團一團地堵在喉嚨裡胃管中,恨不得伸手進去掏出來才好。
她不聲不響地轉身,慢慢走出房去。身後有一聲很響的關門聲,她沒有回頭。她通身上下麻木著,疼痛著。
煙玉不止一次地盤算過殺死佐久間的辦法。用刀?刀該刺進他的哪個部位?喉管還是心臟?她想像著尖刀刺進佐久間的身體,鮮血噴湧而出,佐久間血糊拉塌倒地掙扎的模樣,不由得雙手一陣陣地哆嗦。她身單力薄,佐久間膘肥體壯,一刀能刺進要害嗎?若是不行,佐久間反手一刀刺死她倒是輕而易舉。
用毒藥?什麼樣的毒藥最最合適?佐久間生性多疑,他不會輕易吃別人端給他的食物。若是這毒藥稍有異味,那就更容易被他察覺。再說,從哪兒能弄到毒藥也是個問題,煙玉一個年輕女孩,從前幾乎是沒有一點點關於這方面的常識。她曾經試探著問過薛暮紫,話剛提了個頭,薛暮紫已經有所懷疑,一個勁地問她要毒藥幹什麼。煙玉知道薛先生是誤會了,他以為煙玉被心碧趕出家門之後不想再活。煙玉心裡悵悵地想,別人怎麼就覺得她活不下去了呢?她就這麼死了值得嗎?她殺死佐久間之後還要跟明月勝結婚,他們有長長的好日子要過下去呢。
煙玉最後決定用槍。槍在佐久間那裡是現成的,他有時候掛在腰上,有時候放在桌上或者枕下。煙玉拿到槍之後,瞄準了佐久間,扳機一扣,一切萬事大吉。衛兵聽到槍聲會衝進來,煙玉只須咬死了一句話:佐久間擦槍時走火了。
煙玉一夜沒有睡著,一次次地回想佐久間的那把手槍是什麼形狀,扳機在什麼位置,右手如何握槍,需不需要瞄準,打後背還是打後腦勺。她想得渾身燥熱,四肢如同高燒病人那樣的戰慄不止。第二天起床時她照著鏡子,發現自己一夜間眼圈烏黑,嘴角起了小小的燎泡。
上午十點鐘,煙玉推開報社通後院的小門走進日本特務機關。雜役阿三有點驚訝,因為這一天佐久間並沒有指使他出去傳喚董家小姐。煙玉走進來的時候面帶微笑,阿三甚至覺得她笑得十分古怪,一點也不像她從前走進來時那副驚惶無助的樣子。
廚子得福在井邊洗菜時同樣看見了微笑進來的四小姐煙玉。得福心裡只覺得可惜,這麼一個花朵兒似的富家小姐,什麼樣的男人不好嫁,偏偏找上了一個天殺的日本人?得福心裡也可憐董家太太心碧,守寡這麼多年,辛辛苦苦把幾個兒女養大,哪裡料到兒女正路不走走邪路?難怪太太趕四小姐出門,她實在是滿肚子苦水沒處去說啊!
煙玉的不請自到也讓佐久間心中一愣。只是一時間他還顧不得去想別的,他被煙玉臉上那種神秘的笑靨弄得心智迷亂了,他從來不知道美麗的中國女孩子笑起來會這麼媚人,簡直有一種迷幻藥噴過來的功效。他大為興奮地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務,邁著兩條粗短的羅圈腿向煙玉搖搖擺擺走過去。他嘿嘿地笑著,圍著煙玉的身體轉了個標標準准的圓圈,盡情欣賞她苗條纖細的腰肢和胸腹。他伸出一隻毛茸茸的胖手,一把托起煙玉的下巴,手指批進煙玉細嫩的皮肉裡,把她的骨頭捏出輕微的咯咯聲。然後他一使蠻勁,「嗨」地扛起煙玉,大步走進臥房,將她重重地摔在床上。他抓住煙玉的衣領,「嗤」地一聲從上到下撕了開來,再伸手一拎,衣服整個兒從煙玉的身體上脫落。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眼裡的中國女孩只是一個漂亮的玩具,他由著性子搓揉摔打和摧毀她,從暴虐的行動中得到快感和發洩。
煙玉被佐久間壓在身下的感覺從來是屈辱和痛苦的。她總是閉著眼睛,避免看到那雙離她很近的慾火中燒的眼睛。她同樣厭惡對方鼻腔裡噴出來的滾燙的氣息,她用勁地憋著氣,常常憋得自己幾近窒息。當她在佐久間的大手中被搓揉捏弄的時候,她就想自己不是一個人,她只是塊木頭,毫無知覺毫無情感的木頭,木頭是不在乎自己被放在哪裡以及如何使用的。
此時她已經注意到了佐久間身上沒有帶著手槍。她仰面朝天地躺著,第一次讓自己的身體去迎逢佐久間的粗暴的律動,一面悄悄地抬手伸到了枕下。冰涼冰涼的鐵的槍身令她心裡猛地一抖,她下意識地抓它在手中,緊握不放。
現在她的身體放鬆了,完全徹底地放鬆了。她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嘴角下意識地浮出一絲冰冷的笑。握槍的感覺那麼美好,彷彿抓住的是自己的生命,她可以任憑喜好處置自己的一生。她只消抽出手來,輕輕扣動扳機,眼前的一切便是天翻地覆。她想她應該沉住氣,等佐久間起身穿衣服的時候,那時他兩隻胳膊分別套在兩邊的袖管中,即便有所察覺也無法迅速行動。
這樣想的時候,她不免多了個心眼,微微抬起眼皮,從睫毛縫裡窺視佐久間的神色。只看一眼,她心裡咯登一跳,因為佐久間同樣睜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盯在她的臉上。煙玉心裡發毛,嘴角一牽,討好地做出一個笑樣。佐久間跟著也嘿嘿一笑,一隻手迅雷不及掩耳地伸上去,鐵鉗般捏住了煙玉那只握槍的手腕。煙玉總算反應還快,馬上放開手裡的槍,一動不動。
佐久間望定了煙玉的眼睛,一字一句說:「你的,刺殺太君!」
煙玉搖頭,迎住佐久間的目光毫不退縮。
佐久間猛地抽出煙玉放在枕下的那隻手。手中空空,纖細的手指帶點委屈地蜷縮著,的確沒有拿槍的跡象。佐久間果愣片刻,像是頗為失望。他從煙玉身上悻悻地滾落下來,先不急穿衣服,抬手嘩地拉開床邊抽屜,抓出一把子彈,在煙玉眼前攤開。然後他又伸手到枕下,掏出手槍,變戲法一般啪地打開彈匣。彈匣裡空無一物。
煙玉驚出一身冷汗,癱軟了似地閉上眼睛。她暗自慶幸佐久間的急躁,使她沒有落下任何證據。如果佐久間等她拿出手槍,扣動了扳機,煙玉今天就再不可能從這間臥室裡逃脫了。
失敗使得煙玉心境煩躁。一方面她不得不對佐久間加倍地曲意迎逢,以消除對方已有的疑心。另一方面,她無法繼續忍受心碧和明月勝對她的責備怨恨。她迫不及待地要想尋找第二次機會。
早春季節是海陽人大吃河豚魚的時令。河豚肉味鮮嫩肥美,其肝臟、血、目卻有劇毒,一不留神吃進肚中,立時三刻便會致人死命。因其味美,年年都有人奮不顧身地勇於嘗鮮,也年年有人冤死桌上。當地民間有句俗話:拚死吃河豚。說的就是此種心態。
有一天佐久間把煙玉抱坐在腿上,隨意翻看一本日本出版的介紹長江中下游特產的畫冊。佐久間指著畫面上肥肥的河豚魚,說是日本人也喜歡吃這個。煙玉當時只覺腦子裡有「叮」的一聲響,她知道機會來了。
煙玉從佐久間房間裡出來,找到正在廚房裡用小石磨磨豆腐的得福,吩咐他明天到水產行裡買一條河豚魚。得福就有些吃驚,甩著兩隻濕淋淋的手問:「誰來燒這魚?」
煙玉答:「當然是你。」
得福露出一臉音色:「四小姐你不知道嗎?燒河豚要有專門的大師傅,我不行,弄得不好,我一家人都要沒命。」
煙玉逼視他:「你行,小時候你在我家裡燒過。」
得福無活可說,他不敢得罪這位任性的四小姐。
第二天煙玉仍然是不待召喚便走進報社後院的小門。阿三趕上來慇勤地招呼她,心裡卻在想,董家的小姐怕是入魔了,日本人纏住了她的魂了,該到定慧寺裡請和尚念一場迷魂經才行。可這話他不好說,也不知道該對誰去說。
得福蹲在廚房門外剖洗河豚魚,煙玉在一旁站著,一眼不眨地看他幹活。魚頗肥大,圓鼓鼓的身體像鄉下人家用白面發出來的鍋蓋餅,銀白色的肚皮嫩如豆腐,手指一戳便能洞穿皮肉似的。得福滿手沾著魚血,小心地扒出魚肝、魚腸、魚子,又掏出魚眼珠和腮片。他把所有的下水依次排列在眼前,一樣一樣絕不混雜,那神情莊嚴肅穆得如同舉行什麼儀式。有一隻早春的蒼蠅聞到腥味飛過來,卻又遠遠在他們頭頂上盤旋不落,彷彿本能地意識到此物萬不能沾。
得福把剖盡的魚身浸泡在水中沖洗,血絲一縷一縷地飄出來,從他手指間擴散。他扒開魚肚,用長指甲仔細剔除骨縫裡嵌著的污血。煙玉眼疾手快地幫忙,用一張干荷葉把魚下水包起來。得福一見,慌忙叫道:「四小姐你動不得!這都是最毒不過的東西。」
煙玉笑道:「你當我不知道?我幫你把這些東西埋了它。」
得福不放心地囑咐:「可要挖個深點的坑,有那狗呀貓的翻出來吃了,人就作了大孽!」
煙玉揚聲說:「知道啦!」
煙玉捧著荷葉包轉到僻靜處,看看四面無人,迅速用小指的長指甲刮了滿滿一指甲蓋的半干的魚血,隨後裝模作樣地挖坑埋了那荷葉包。
她不敢見到位久間,此後的時間一直守在廚房裡,眼巴巴看著得福燒魚,像是突然之間對這門手藝發生了興趣。她把小指彎曲著,貯滿魚血的那片指甲便萬無一失地窩藏在手心中,沒有人想到她手中攥著一點致人死命的毒物。
這一頓美餐令饕餮之徒佐久間興奮不已。燒好的河豚魚照例由掌廚之人得福端上來,魚肉在盤中顫顫巍巍,魚身浸泡在一層透明的熱油中,濃郁的鮮味頃刻在餐室裡瀰漫開來,引得門外衛兵不住張頭張腦。佐久間雙眼放光,不住地搓著手心,煙玉清清楚楚看見他喉管的上下滑動。
按照吃河豚的慣例,煙玉吩咐廚師得福動第一筷子。筷子是得福自己從廚房裡帶過來的,他在佐久間不錯眼珠的注視下,小心從魚身周邊夾起一塊肉來,送進口中。魚肉極嫩,他幾乎不用咀嚼便嚥下肚去。然後他垂手站立,一動不動。他額前滲出細細的汗珠,不是因為對自己廚藝的不自信,只是懾於對眼前緊張氣氛的畏懼。幾十年來經他的手做過無數條河豚魚,只這一次是為日本人做的,如果失手,送命的不只是他一個,他的妻兒老小統統難逃厄運。
終於過了難捱的幾分鐘,佐久間似乎有點迫不及待,不耐煩地揮手讓他出去。得福長長地鬆一口氣,他想他要回去換一身衣服,貼身的小褂都已經汗透在背上,粘答答地十分難受。
得福出門後,佐久間面露笑容,再次俯身在魚盤上嗅著那股奇異的鮮香。他心情很好地對煙玉做一個手勢,而後自己率先抓起象牙筷子。在他筷尖尚未觸及魚盤時,煙玉兩眼望著窗外,急切大叫:「太君的狗怎麼了?」
佐久間不明就裡,跟著轉頭去看窗外。此時煙玉迅速伸手進魚盤,將藏於指甲蓋中的魚血啪地彈入湯中,順便輕輕一攪。
也恰在此時,佐久間已經回過頭來,煙玉的那隻手指尚未來得及縮回。她心跳如鼓,剎那間面色發白,勉強對佐久間一笑,指指屋樑說:「有灰塵掉進去,我撈出來了。」
佐久間沉下臉,目不轉睛地望著煙玉。煙玉的笑容僵在臉上,下意識地避開他的注視。佐久間默然片刻,猛地吼一聲:「你的,想讓我死了死了的!」
煙玉面色灰白,干干地嚥了口唾沫。她小聲申辯:「真是有灰塵。」
佐久間搖頭:「不,你的放毒。」
煙玉說:「我沒有!」
佐久間一把抓住煙玉的手,往她手裡塞了一雙筷子,喝令她:「你的,先吃!我的看看!」
煙玉的頭轟地炸開來,一時間呆若木雞。她無法相信地望著佐久間的臉,只覺那臉上所有的器官都在移動和變形,瞬間幻化成了一團黑色的霧障,沒頭沒腦地要將她裹挾進去。她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又猛地坐下去。她自己也不清楚這站起又坐下的動作意味著什麼,是代表生命中渴盼的逃亡?然而一切都已經遲了,她現在即便插上雙翅,也不可能從這座戒備森嚴的日本特務機關裡逃匿出哪怕半步。
煙玉深深地吸一口氣。所有在心裡攪動得懸浮起來的渾濁之氣一點點地沉落下去,化成一片凝滯的肅穆。她耳朵裡只響著一個聲音:我要死去了,我馬上就要死去了。她臉上莫名其妙地升起一朵微笑,眉眼的線條被這微笑脹泡得柔軟開來,一根根地竭盡嫵媚。她就這樣微微地笑著,眼睛看著佐久間,用筷子夾起一塊魚肉,笑笑地送進自己口中。
魚肉肥嫩滑膩,入口即化,實在稱得上人間美味。煙玉嚥下魚肉的同時想到,一個人臨死還能吃到如此味美的珍品,該不該算是他的幸運?
她面不改色,接著去夾了第二筷子。她臉上的微笑越發柔和,連眼睛都變得迷濛恍惚,風情萬種。從前她面對佐久間的時候,一次也沒有過這樣的坦蕩自若和歡欣愉悅。佐久間大惑不解地在旁邊看著,毫無疑問他以為這是美味佳餚的作用,一個人在身體享受了美食的同時,她的心靈會亢奮地呼應起來,相應地發生變化。
佐久間滿意地大笑。他搓動雙手,鼻翼張開,目光雪亮。他抓起筷子,毫不客氣地捲了一大塊帶刺的魚皮送進口中。而後他緊閉嘴唇,微攏雙目,舌尖在上下跨之間緩慢地攪動,似乎要在一種出神入化的境界中充分享受品嚐的快樂。
稍頃,他驀地睜開眼睛,眼中溢滿笑意。帶刺的魚皮在他口中已經化為烏有,他習慣地拿餐巾輕抹一下油膩的嘴角,對煙玉伸出拇指晃了一晃。
此後的時間裡,佐久間如入無人之境,接二連三把手裡的象牙筷伸進魚盤。他不再去顧及風度體面,目光集中而專注,彷彿世上只這一樣事情值得他如此用心。他嘴角掛了亮晶晶的油珠,鼻尖和額上微微發紅,喉嚨裡發出輕輕的嗚咽聲。偶爾他會稍稍照顧一下旁邊的煙玉,笑瞇瞇地將一塊魚肉送到她嘴邊。煙玉不錯眼珠地接受了這種恩惠。她知道此時已經不復存在生和死的選擇,她不可能活著從這裡走出一步。既然如此,她只有用行動來鼓勵佐久間吃得更多更快。
麻木在不知不覺間向煙玉爬近,先是舌頭,再是嘴唇,由臉頰慢慢地往額上攀援。煙玉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吃河豚中毒的感覺,她明白這就是毒性發作的先兆了。她心裡默默地想,一切都很好,真的很好。遺憾的只有一件事:她不能再見娘和明月勝一面,不能親口把這一切告訴他們。不過他們會明白她的死因的,到時候娘會肝腸寸斷,明月勝也會痛不欲生。他們都是誤解和冤枉她了!他們是用冤枉間接地把她送上死路了!煙玉想到明月勝那副暮然驚醒的面孔,心裡忽然就有一種快感。
煙玉的眼睛已經模糊起來,佐久間和眼前的一切都在離她遠去,連聲音都變得遙遠不清。她拚命扯動麻木的嘴角,企圖把笑容固定在臉上。這是煙玉用全部的意志堅守住的幾分鐘,她一定要親眼看著佐久間在她面前倒下去。
咕咚一聲響,迷濛之中對面的那個人終於不見了,他癱軟在桌下,瞬時間呼吸停止。這一切煙玉並沒有看得分明,她是用生命中殘存的意識感覺到的。她長出一口氣,繃緊的神經猛然一陣放鬆,身體在同時變得無比輕盈,如羽如絮,如煙如雲,飄飄地飛昇。五色祥雲在空中柔軟地包裹了她的身體,有一個聲音耳語般地對她說:「你累了,你累了。」煙玉歎息地回答:「我的確累了。」她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地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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