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玉十八歲生日那天,在閘橋口的茶館裡碰到了二叔濟民。煙玉後來想,說是碰到,其實哪有這麼巧的事,濟民是知道她每天上學放學從閘橋口經過,故意在茶館裡挑一張靠門口的桌子坐著等她的。
煙玉距高中畢業只剩下個把月時間。她所屬的海陽縣是一塊臨江靠海的富庶之地,物產豐富導致經濟發達,經濟發達又使得文化程度頗高,城裡人家女孩子讀高中的相當普遍。只不過海陽又畢竟是一個小小的縣城,女孩子畢業出來想找份高尚體面的工作就不那麼容易了,除了嫁到通州上海做體面人家的太太之外,最好的出路便是繼續讀書,念大學,甚至留洋。出門求學是一筆巨大的花費,這就不是普通人家所能供得起的。煙玉自知家境敗落,娘的錢一分一分都來之不易,上大學的事根本提都沒有提起。她期盼能找一份小學教師的工作,按月拿一份可靠的薪水,養活自己之外多少還能幫貼一點家用。在這一點上,她對兩個姐姐很不以為然,她覺得她們相對於家庭來說都太自私,娘辛辛苦苦供她們讀了中學,結果她們拍拍屁股就遠走高飛了,讓娘成天在家裡擔驚受怕不說,還比著賽著的弄出些天大的麻煩事,娘不得不為她們耗了精神又耗錢財。煙玉不想讓自己再步姐姐的後塵。
此時的濟民,翻譯官的位置上坐滿兩年之後,突然地覺到了一種危機感。一方面,佐久間這個人脾氣陰蟄,喜怒無常。最近階段英美盟軍在太平洋戰場開始了全面反攻之後,日軍內部士氣大減,佐久間更是變得讓人捉摸不透。前不久他親自斃掉了范寶昆手下的一個情報人員,因為那人上了新四軍特工人員的當,把一份假情報送到了佐久間手裡,使日偽軍貿然出城之後遭到伏擊。雖說因為雙方武器力量的懸殊,新四軍方面沒有佔到太多的便宜,畢竟佐久間感到是他的恥辱,況且在上司面前折損了很大的面子。他槍斃那個情報人員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槍響之後那人腦漿飛濺,其慘狀讓周圍目睹的人不寒而慄。濟民當時就想,可別哪一天槍裡的子彈會打到他的頭上。令濟民感到危機的另一方面是:偽縣長錢少坤跟青幫頭子范寶昆向來面和心不和,兩人為爭奪對海陽縣城的實際控制權,明裡暗裡一直在勾心鬥角。錢少坤有個兒子在日本留學,聽說最近要回海陽來了,錢少坤在活動著要讓他兒子取代濟民的位置。某種程度上,錢少坤認為這是打擊了范寶昆的勢力,因為錢少坤一直把濟民認作范寶昆的至交密友。
這樣,濟民為保住飯碗,認為有必要在自己這邊加添一隻籌碼。他想到了侄女兒煙玉。他要把煙玉介紹進佐久間親自控制的本縣報館裡做事。報館跟佐久間的特務機關同在一個大院,煙玉在報館做事,必然時常有機會跟佐久間碰面。濟民知道佐久間是個怪異的人,來海陽之後,對「花姑娘」不感興趣,倒迷上了唐家班裡唱青衣的男旦明月勝。濟民認為這是佐久間沒有碰到能令他心動的女人的緣故。海陽城的女孩子,要說長得有幾分姿色的,街上隨便抓抓都是一大堆,只不過大多羞羞答答上不得台盤,不解風情,不懂手腕,是一盤經看不經吃的小菜。唯獨他們董家的女孩兒,除了一副承襲了母親的美麗容貌之外,那種活潑灑脫,那種落落大方,那種知人知意的聰慧靈秀,是沒有第二個外姓旁人可比的。佐久間再怎麼脾氣古怪,只要見了董家的女兒,無論是其中的哪一個,都不可能無動於衷。
濟民的心思煙玉自然不能看得清楚,但是煙玉急於要找一份體面的、薪水不低的工作,這就使她不能拒絕濟民的薦舉。她也知道董家大房和三房這些年的恩恩怨怨,以三叔濟民的為人,他舉薦她去報館做事不會毫無目的。煙玉對此付之一笑,她自信智力不低,只要工作到手,她最後會讓濟民落個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自然娘跟前不能提到三叔的名字,煙玉只說是同學的父親幫了忙。心碧蒙在鼓裡,跟心錦兩個倒是高興了好幾天。她說這正是應了海陽人的一句老話:從小一看,到老一半。煙玉從小跟幾個姐姐性格大異,她覺得這孩子會有一番奇事做出來。果然,中學才畢業,人家不聲不響、風風光光當上報社的女記者了,一點兒也沒要做娘的操心。
濟民對佐久間第一次見到煙玉的情景頗為失望,那個性格陰騖的日本人對眼前美麗超凡的女孩子沒有露出一般情況下該有的驚訝、狂喜、垂涎三尺或說是迫不及待。他面色陰沉地用一截煮熟的香腸訓練他的狼狗,叫它做很複雜的前空翻的動作。倒是狼狗對煙玉表示了極大的興趣,圍了她整整轉了五六圈,好奇地用鼻子去嗅她的腳、裙子和垂下來的每一根手指。煙玉一動不動。若是差不多的女孩子,這時候一定是尖叫、躲閃甚至奪門而逃了。濟民想,這真是一物降一物,世上的事情就這麼怪呢。
濟民把佐久間對煙玉的冷淡歸結為那個男且明月勝的在場。這是他的忽略,他應該弄清楚明月勝在或不在,然後相機帶煙玉去見佐久間的面。哎喲喲,真是老馬失蹄了,他怎麼能忽略這至關重要的一點呢?
煙玉便是在這樣一種萬分微妙的場景下和明月勝見了第一面。一瞥之間,兩個人都感到了驚奇。煙玉想:這個著淡藍色長衫、面如冠玉、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是誰?他怎麼會在佐久間的身邊?他眉宇間不散的陰鬱說明了什麼?他看起來不像是個助紂為虐的漢奸人物啊?明月勝也想:天哪,海陽城裡有這等清麗脫俗的水晶般的女孩兒?她的鼻子嘴巴是怎麼長出來的,看一眼都叫人魂不守舍。她似笑非笑的眼睛是對佐久間的睥睨還是不屑?她居然能一動不動讓狼狗嗅她的手指,那種沉穩冷靜和與生俱來的傲氣,不像是普通人家女兒能做得出來的。她到底是誰是誰呀?
兩個人之間,隔了兩三丈的距離,就這麼打量著默想著,直到佐久間回頭用目光尋找明月勝。在佐久間回頭的瞬間,明月勝很及時地把視線作了轉移。儘管如此,佐久間還是察覺了什麼,他面色一沉,不耐煩地對他的中國翻譯揮了揮手。濟民心領神會,立刻哈一哈腰,把煙玉帶出院門。
濟民出門之後細細把煙玉看了一遍,皺一皺眉頭:「怪不得……」煙玉穿的是一件中學穿慣的月白色對襟短褂,下面一條黑色柞蠶絲的裙子,裙長蓋住腳踝,露出一雙很舊的黑布鞋。她的頭髮同樣不事修飾,一剪刀剪在齊耳根處,潔白光滑的漂亮額頭倒有一多半被黑髮遮蓋住。濟民歎口氣,告誡他的侄女兒說:「你到了報館做事,穿著打扮上再不能省儉,要讓人看著有點派頭。回家跟你娘說,托人到上海帶兩套時髦衣裳,再到燙髮店裡把頭髮燙了。你就想想你死去的大姐從前有多麼風光,多麼招眼!你要學著點兒。」
煙玉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她凡事喜歡動心眼兒,三叔嘴裡突然說出這番話,她覺得奇怪。她想她怎麼能跟大姐潤玉比?大姐在學校裡當老師的時候,爹還沒死呢,日本人還沒來呢,董家還是海陽城裡數得過來的錦衣玉食的人家呢。世事是完全不同了,她不會有像大姐那樣打扮的心思了。
煙玉偏不理睬三叔的吩咐,就那麼素面素身地去報館上了班。
報館裡辦的一份報紙叫《潮聲報》,八開四面,隔日一張。這個報館完全在日本特務頭子佐久間的控制下,可想而知報上所登的內容如何。報館的辦公室和特務機關分屬一個大院的前後兩進,報館在前,日本人在後。日本人在後院另開有一門,專供他們自己進出。其餘人等,包括為日本人燒飯打掃洗衣的雜役及濟民這樣略有身份的翻譯官,進出都要從報館門口過。這樣,座位靠窗口的煙五閒來無事時,就篤篤悠悠看窗外來往的各色人等,看他們從日本人院子裡出來時或慌張或得意或匆忙或氣惱的臉色,心裡頗覺有趣。
進報館之前她曾想過,若是要她寫些吹捧日本人和日軍戰績的文章,她一定不寫,或者故意寫得一塌糊塗叫報紙沒法用。結果她完全多慮了,報社主編分派她做的事情不過是采寫一些海陽本縣的地方新聞,一些婚喪喜事啦,奇聞逸談啦,某某人留洋歸來某某戲班子開演新戲啦,幾十個字湊成豆腐塊大小的版面,四周加一圈花邊,也叫「花邊新聞」,是報紙上可有可無的點綴。
一天她坐著寫稿時,忽然聽見牆外日本人的院子裡傳出異樣的動靜。先是有人大聲地咆哮,其聲如雷,轟隆隆地滾過來又滾過去,且長久地保持同一音量,可見此人底氣之足。可惜吼的是日語,以煙玉在中學裡被逼著學的那點日語單詞,沒法聽懂。接著,院子裡有踢踢踏踏奔跑的腳步聲,有「哈依哈依」的應答聲,有狗吠,夾雜著瓷器之類被砸掉的光啷啷的破碎聲。
報館同仁們一齊停下筆,側耳傾聽後院的嘈雜。專門負責日軍前後方戰場戰事報道的王眼鏡問大家:「你們知道石莊鎮碉堡被燒的事嗎?」大家搖頭。王眼鏡肯定說:「佐久間一定為這事發火。」報館主筆李先生就歎口氣:「又輪到明月勝遭殃了。」
話音剛落,前後院之間的門「呀」地一開,雜役阿三跌跌衝衝跑出門來,從報館窗前過去,轉眼消失在大門外。說話的幾個人互相看看,神色間都有點複雜:曖昧、不屑、憐憫、無可奈何……兼而有之。
不過一刻鐘時間,阿三轉了回來,後面跟著又一個人。煙玉輕輕「啊」了一聲,不知怎麼心忽然跳得厲害。原來同事們口中的明月勝,就是煙玉在佐久間那裡見到的美目白面的年輕男子。此刻他跟阿三隔了幾步遠的距離,低垂了頭,無聲無息從報館的窗前走過去。他走路的步態十分獨特,上身不動,腳步細碎而輕盈,遠看像是小船從水面悠悠飄過去似的。他那件淡藍色長衫的一角隨腳步的起落而上下拂動,很像掀開來的船的風帆。他的體態、神情、走路的步伐,整個兒構成一種無聲的語言,似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深刻的孤寂。
在這一刻,煙玉已經毫無因由地為他深深感動。她心裡有一種節奏,一種韻律,默默地隨著他的腳步而起落。她喜歡他那種弱柳扶風的獨特氣質,跟大部分叱吒風雲的男人不同,他身上傳達出來的是孤寂和憂鬱之類的病態的美感,有著特殊心性的煙玉很容易對這種感覺著迷。在明月勝一聲不響穿過天井的短短的時間裡,煙玉的目光變成了魚膠,緊緊粘在他身上,直到他跟著阿三跨進通後院的門,那門又在他身後「砰」地關閉。
煙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回頭問李先生:「他是誰?」李先生答:「明月勝嗎?是個戲子。演男旦的。」
戲子,戲子。煙玉在心裡一遍遍地念著這兩個字。
側耳再聽,後院裡不再有什麼叫人心涼肉跳的響動了,一切歸於沉寂,像魚滑進了水。辦公室裡的同仁開始低頭寫稿看稿,一片紙張翻動時的嘩啦嘩啦聲。
煙玉覺得紙張翻動的聲音裡似乎掩蓋著罪惡。她忍不住自言自語:「日本人要他去幹什麼?」
才說完這話,王眼鏡「嗤」地一笑。李先生朝他笑的方向重重地咳嗽一聲。大家便都不抬頭,裝沒聽見。聰明的煙玉知道是自己不該問這話,她跟著莫名其妙地臉紅起來。
約摸半小時之後,院門一響,阿三把明月勝扶出來了。煙玉的驚叫已經衝到喉嚨口,她飛快地伸手摀住自己的嘴。她看見明月勝明顯地變成了跛子,十分艱難地叉開雙腿走路,不能不將身體的大部分重量倚靠在阿三肩上。他那長衫一角不再生動地起落飄拂,卻是軟塌塌裹卷在雙腿之間,比它的主人更加窘迫無奈。走過報館窗口,煙玉急切地期待他能察覺她的關注,因而稍稍地轉過臉來,讓她看一看他此刻的模樣。但是他卻更低地把頭垂了下去。
他到底怎麼了?煙玉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日本人對他做了些什麼?他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他為什麼不說?不叫?不反抗?煙玉想著,下意識地將手中當天剛出的《潮聲報》一條一條撕成了碎片。撕紙的聲音乾澀單調,在一片沉寂的辦公室裡非常刺耳,煙玉卻毫無察覺。
幾天之後,李先生給了煙玉兩張興商茶園的戲票,說是唐家班子新近上演全本《玉堂春》,要煙玉去看過之後替報館寫一篇戲評。煙玉回來告訴心碧,要心碧陪她一起去。心碧自然高興,打從濟仁死後,世事滄桑,她是很久沒有踏進戲園子一步了。心碧照從前出門的習慣,從箱子底下翻出輕易不穿的衣服,拿水噴了,細細地熨過,又用梳子沾著泡粘的刨花水梳頭,上上下下都弄得服服帖帖,規規整整。
煙玉坐在旁邊,從鏡子裡看著娘梳頭。娘的一頭青絲細軟柔順,在黃楊木的梳齒間發出嘶啦啦的輕響。煙玉開始出神,想著唐家班子的男旦明月勝在戲中會有怎樣的扮相,他也會擁有一頭像娘這樣的秀髮嗎?
心碧轉過身來,催促煙玉去換件衣裳。煙玉嘴裡嗯嗯啊啊,欲起身又不起身。心碧話頭忽然一轉,提到了當年也是唐家班子裡的綺鳳嬌。那年陪著濟仁去看掛牌坤角綺鳳嬌的戲,倏忽八九個年頭過去了,綺鳳嬌如果還在世上,怕也會老了很多了。心碧一時感慨唏噓,神情間頗有些恍惚。
因為有娘同去,煙玉就雇了黃包車,車子一直把她們拉到戲園子進門處。煙玉扶著娘下車的時候,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她剛抬頭看,一輛日本人的軍車已經風馳電掣衝了過來,路兩邊行人閃避不迭。車子離煙玉不遠「吱」地剎住,車門打開,走下來矮矮胖胖的位久間。他穿一身咖啡色中式對襟綢衣,戴金絲邊眼鏡,胸前衣袋裡拖出來一根粗粗的懷表金鏈。他挺胸昂頭走進戲園子大門,對旁邊愕然站立的煙玉視而不見。
心碧詫異道:「怎麼?日本人也愛看中國戲?」
煙玉沒有回答娘的話。她心裡怦怦地跳著,說不清楚那種沒來由的驚惶。
進了戲園子,煙玉才知道自己的座位就在佐久間後面不遠處。於是整個演戲過程中,她奇怪地不去關注戲台上光彩照人、風情萬種的旦角明月勝,倒把眼睛盯緊了那顆一動不動的佐久間的後腦勺。她在心裡設想了無數佐久間和明月勝之間的關係,又一個個地加以否定。十八歲的董家四小姐,對於男女之間超乎常規的事情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認識和想像,正因為這樣的似懂非懂,她才有不為人知的震顫和激動。
就這樣,煙玉懷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悵然和惱恨,在戲完了之後又下意識地跟隨佐久間出了園子,眼看著他坐進軍車。不大工夫,卸過妝的明月勝匆匆忙忙從後台下來,邊走邊往身上披一件青綢長衫。軍車門在他面前無聲地打開,明月勝一弓腰坐了進去。車子即刻發動,一路鳴笛,揚長而去。
心碧站在煙五身後,手扶著女兒的肩膀,同樣目睹了這一曖昧的過程。心碧年輕時跟隨濟仁在京城和上海見過世面,自然對這樣的事情見怪不怪。她注意到了女兒今天非同尋常的表現,她隱隱約約感到擔憂,這是個跟幾個姐姐都不一樣的心思縝密的孩子,她不知道這孩子為什麼會對一個日本人和戲子之間的事發生興趣。
煙玉踏著嘎吱作響的樓梯,上到戲台後面專供戲班子裡的人日常起居的低矮的閣樓。
有人在閣樓裡做飯,鐵鍋滋啦一聲爆響,油煙味裹著辣椒味釅釅地漫開來,煙玉慌忙摀住鼻子,剎那間眼淚忍不住地洶湧而出。冷不丁地,樓下空屋子裡有人吊嗓子,喊出一聲咿呀的長腔,高亢銳利,把煙玉嚇了一跳。只此一聲,再聽,什麼也聽不到了,倒是隱隱地有初學者拉京胡的聲音,吱吱哇哇殺田雞似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煙玉按著看門人的指點,敲了敲閣樓最頂頭一間房的門。許久,有沙啞的嗓音懶洋洋應道:「進來吧。」
煙玉小心推開門。剛探進一個頭,她突然紅了臉,慌不迭地縮回到走廊上。她依稀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形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極慷懶極無聊的樣子。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重重地咳嗽一聲。門內的人聽到了,很不情願地坐起身,沙沙地又說一句:「是誰?」
煙玉不得不進門去。她驚奇男旦明月勝平常的說話聲是如此的缺乏光彩,跟他在戲台上行雲流水般的唱念判若兩人。屋裡有些暗,但是煙玉一下子就無比清晰地看見了明月勝那張輪廓柔美的臉。他穿著一套月白色紡綢褲褂,雙腿搭在床沿,右手抬起來,扶在額頭上,中指和大拇指分別按住兩邊的太陽穴,像是好端端被攪擾了清夢而很不舒服似的。
有一瞬間,煙玉覺得自己的魂兒都被眼前這個人吸附過去了。她望著他那張凸現在幽暗光線中的玉色的面龐,那雙細長秀美的眼睛。眼裡的光線是散漫和浮動的,無精打采和似是而非的。唯其如此,他這間屋子裡多了一種慵懶的味道,他身上也有著與別的男人不同的溫軟、柔曼,和令女孩子們心發生蕩的熱烘烘的肉體氣息。
明月勝放下按壓太陽穴的那隻手,抬頭問煙玉:「小姐找我?」
煙玉指指屋裡的凳子:「我可以坐下來嗎?」
明月勝輕輕擺一下手:「請便。」
煙玉心裡想:他連擺手的姿勢都那麼好看。她坐下來,試探著提了個話頭:「我們見過一面。我是在報館裡做事的。」
對方幾乎想也沒想,斷然否定;「不,小姐,我們不認識。」
聰明的煙玉立刻醒悟到了,明月勝是不願意被人觸及他和佐久間的關係。煙玉懊悔地抬手在眼前揮了揮,像是要把不愉快的記憶趕快揮走。「是這樣,」她說,「報館裡派我來對先生做一個訪問。先生的《玉堂春》,怎麼說呢,這幾天是海陽城裡最熱鬧的話題,聽說戲票已經賣到了一星期之後……」
明月勝一聲冷笑,沙啞著嗓音吟哦出兩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煙玉心裡咯登一跳,她意識到了明月勝有一種埋藏極深的自暴自棄的痛苦。她想仔細看看他的眼睛,從那裡尋找出一些可以溝通的東西,但是對方彷彿窺出她的心思,故意把頭低著,眼皮垂下去,逐個細看自己手指勝上的羅紋。煙玉非常尷尬,她知道自己在明月勝面前是個不受歡迎的來訪者,對方擺出來的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她試著重拾話題:
「先生的《玉堂春》……」
明月勝懶洋洋地打斷她的話:「做戲子的,憑藝技吃飯罷了,場面上的話我是一句也不會說,小姐來訪問我,不是白耽擱工夫?實在要問些什麼,不如找我們班主合適。」
煙玉在家中向來是個伶牙俐齒的人,兄弟姐妹幾個沒有不怵她幾分的。然而今天在明月勝面前,煙玉忽然覺得自己沒有了底氣,她拿他軟也不好硬也不好。她為此心中惱恨,恨自己也恨明月勝,他不就是長了一副比別人都漂亮的臉龐嗎?憑什麼就能對她董煙玉這麼冷淡漠然?她忿忿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逼視他好一會兒,希望能把他逼得抬頭。對方卻始終在琢磨自己的一雙手,翻來覆去。煙玉無奈,冷冷地說了句:「多謝。」扭頭出去了,連房門都沒有替他關上。
這期間出了一件事,使得當初把煙玉薦進報館做事的董家三老爺濟民反過來把煙玉恨了個洞。
海陽城裡,店面大、棧房深、生意廣、信譽好的商號有恆大、協大、恆昌、源記共計七八家,餘下來就是些中小商號。董家的董記綢緞店原先也是個大商號,自大老爺濟仁一死,又逢戰亂,王掌櫃獨手難以撐天,店裡的生意就一點點地衰敗下來,如今勉勉強強排在幾家中等規模的商號之列。
前面說過,日本人佔領海陽城期間,偽縣公署的開支基本上是按「商七民三」的標準攤派的,也就是商家攤七成,殷實富戶攤三成。這是明目張膽的搜刮。至於暗地裡的索取和「孝敬」,那是隔三差五沒完沒了的事,數也數不過來。
那段時間,城裡風傳偽警察局長王普慶要調離海陽去通州上任。王普慶與縣長錢少坤有同鄉之誼,兩人私交甚密,在海陽城裡總是狼狽為奸地勾結起來敲竹槓。王普慶調離的消息一傳出,先不管是真是假,錢少坤便給他出了個點子:請城裡各家商號出點「塵儀」。王普慶照計行事,備下兩桌酒席,由錢少坤出面,請了十來家商號的老闆,名曰告別辭行酒,實則伸手要錢。其中就有董記綢緞店的新任老闆董濟民。
董家的幾位老爺中,濟民最是個一錢如命的吝嗇鬼,他費盡心機好不容易把大房裡的這點產業弄到手,原以為靠著有個店舖吃穿不愁的,誰知接手後才知道這不能算是塊好吃的肥肉,除去本錢,除去該交的稅收,平日裡大鬼小鬼不斷上門,都想著咬上一口肉哪怕是喝上一口湯水。濟民雖當著佐久間的翻譯官,奈何海陽城裡比佐久間官位更大的日本人還有,況且憲兵隊的、縣公署的、和平軍的,得罪了哪方都不合適。一個月的帳結下來,實在也沒有太多的賺頭。
那天在席間,錢少坤旁敲側擊說起調任官吏的老例是要地方上出些「塵儀」的時候,濟民終是心疼不過,連連拿眼色向恆大、恆昌幾家老闆示意,要他們出面說話。那幾個老闆就想,出錢也不是他們一家出,於什麼他們要出來做惡人?槍打出頭鳥,不如縮在別人後頭順大溜。幾個人就都繃著勁兒,誰也不吭聲。濟民無奈,仗著自己好歹是在日本人跟前做事的,硬一硬頭皮,婉轉地說了一番話,大意是目下百業蕭條,各家店舖都鬧著饑荒,怕是一時拿不出多少,能不能數目少點,算是孝敬王局長的「微意」。
此話一出,王普慶和錢少坤當即變了臉。自然他們是沒有想到席間就有人敢駁他們的面子。王普慶是要調走了,去向不是別處,是通州,只怕官兒比現在的警察局長還要大,能管著海陽的。再說,就算王普慶走了,錢少坤還沒走,他董濟民怎麼就敢放肆?
錢少坤咳嗽一聲,抬手捻一捻嘴角的幾根鬍鬚,陰陽怪氣說:「董三老爺不是在佐久間太君跟前做事的嗎?怎麼聽著像是對大日本皇軍有所不滿?如今的海陽是在皇軍管理之下,董三老爺竟抱怨『百業蕭條』,又說各家店舖都鬧著饑荒,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呢?我倒弄不明白。」
濟民聽錢少坤說出此話,心裡連叫不好,一時間汗都出來了,急忙打躬作揖,再三再四地道歉,又表示自己願出雙份的「塵儀」。奈何錢少坤不是個厚道的人,濟民話既出來了,這中間的怨恨也就結下了。
不久錢少坤便尋機在青木部隊長跟前告了一狀,說濟民私下裡幫助鄉下的一些學校從上海運進課本。當時日本佔領區的學校,所用課本都是在日本人親自監督下編寫出來的,為的是盡快在中國推行奴化教育。從上海私運課本過來,這是明擺著對大日本國的對抗,青木十分生氣。青木把特務頭子住久間叫過去,大大地責罵一通。佐久間受了訓斥,一頭汗水地跑回來,不等濟民申辯,劈頭先給他兩個耳光。佐久間召集偽員們訓話說:「你們和皇軍合作,中國人說你們是壞人,我們說你們是好人。但是你們當中也有壞人,那就是藏在我們身邊替中國人幹事的人。對他們,皇軍是不容許的。」佐久間說著把眼睛往濟民臉上一瞥。那邊濟民早已經是面無人色。好在佐久間這個人不糊塗,他深知濟民的為人,料定他做這樣的事情也就是見錢眼開罷了。佐久間命人把濟民吊打一頓,而後叫他捲鋪蓋滾蛋。翻譯官的位置,自然由錢少坤那個剛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兒子接替了。
濟民算是揀回一條命。傷好之後,痛定思痛,越發地對錢少坤不能服氣。他去找煙玉,要她在《潮聲報》上寫篇文章,隱而不露地揭出錢少坤是個迷戀鴉片的癮君子。其實那年頭有點權勢錢財的,少有不吸食鴉片者,只是南京偽政權的內政部死要面子,年年宣稱政府工作人員要帶頭反毒肅毒,當縣長的若被人在報紙上公開揭發吸毒,那是大大的醜聞無疑了。濟民想用此方法促使錢少坤早點下台。
誰知煙玉竟不買濟民的帳。她似笑非笑回答濟民:「三叔自己已經丟了飯碗,難不成又眼紅我的飯碗嗎?」
濟民賠笑道:「寫篇文章,又不指名道姓,怕他姓錢的怎麼樣?再說你是個初出道的小記者,若沒有大新聞爆出來,哪年哪月出得了名?」
煙玉眼珠一轉:「你去問問我娘,我娘說行,那就是行。」
濟民百般無奈,硬了頭皮去求心碧。心碧回答得極乾脆:「好辦,你把董記綢緞店歸還到我們大房名下,煙玉自然會替你出氣,哪怕是丟了飯碗呢。」
濟民哪裡會肯?不軟不硬碰個釘子,灰溜溜回去了。至此他把煙玉恨得牙癢,他想這小丫頭實在太鬼太精,當初真不該把她薦到報館做事,白送她一個人情。濟民一向是個銷銖必較的人,煙玉既不肯答應幫他,濟民自然就記恨在心,時時想著找機會也讓她嘗點狠的。
之誠潛回到城裡一趟,是回來找他父親冒銀南想辦法替部隊買藥的。之誠要的藥,大多是傷科所用,日本人對此種藥品控制極嚴,弄不好被知情者告了密,那就是掉腦袋的事。話又說回來:事在人為,看你肯不肯花銀子花力氣而已。「有錢能使鬼推磨」,錢花到一定的分兒上,那是再沒有辦不到的事。
之誠聽說煙玉在報館當了記者,就寫張條子托車伕老高交給她,約她出來說話。約的地點是城東水沁園。
此時的水沁園,已經不是當年濟仁帶著綺鳳嬌出來坐黃包車兜風的雅致去處了。幾年前日本人攻城的時候,幾枚炸彈投在園中,亭台樓閣和園圃水榭被炸了個七零八落。之後日本人佔領縣城,城中居民謀生尚且不易,誰還會有什麼閒情逸致顧得上整修一個破敗的園林?就這樣,園子因破敗而寥落,因寥落而越發破敗,荒草萋萋,雜樹叢生,竟成了一處狐狸野狗出沒的地方,時不時間出點神神鬼鬼的傳說。膽小的人,大白天也輕易不肯從那裡走過。
煙玉坐黃包車到園子前面的落鳳橋口下來。這落鳳橋附近沿河都是清末民初開始興盛起來的妓院,一律都是小小的門臉兒,小小的磚石院落,黑漆木門半開半掩的,時不時有十三四歲的小丫頭站在門口迎客,小丫頭白生生的臉蛋,俏刮刮的眼眉,見人一臉媚媚的笑,因此海陽人喜歡把落鳳橋戲稱作「落魂橋」。
煙玉過橋往水沁園走。橋上有賣新鮮楊梅的,用竹籮笸盛了,一頭架在板凳上,一頭架在橋石欄上。籮笸裡的楊梅顆顆都有佳元大小,鮮紅烏紫,看得人口舌生津。煙玉忍不住掏錢買了一捧,拿張乾淨荷葉兜著,邊吃邊走。繞過園子裡拿黃土堆出來的一處假山包,穿過從前是紫籐迴廊現在是灌木林的地方,看見之誠背靠茅亭坐著,膝上放一隻學生用的畫夾,正在紙上裝模作樣地信手塗鴉。之誠一身也都是學生打扮,頭上一頂細麥草編就的草帽,低低地直扣到鼻樑。煙玉撲哧笑出來,說:「你也不怕有人認出你!」
之誠用鉛筆把草帽往上一頂,笑嘻嘻地指指自己的鼻尖:「認出我是誰?我是從通州回來過暑假的學生,在這裡畫寫生畫。」
煙玉在他對面坐下來。「吃楊梅嗎?」
之誠說:「不,我們抓緊時間,說完話就走。」
煙玉微微一笑:「其實不說也罷,我能猜到你心裡想的什麼。」
兩個人對視片刻,之誠垂下眼皮。「四妹,你實在是個太聰明的人,以你的聰明,以你在報館做事、跟佐久間的特務機關又是一牆之隔的便當,弄點情報出來應該不是難事。」
煙玉嘴皮一動,吐出一顆楊梅核來,說:「你真的忍心把我也拖下水?我兩個姐姐,一個跟了王千帆,一個跟了你,風裡來雨裡去的,碰上打仗,還不知道哪天就會掉了胳膊腦袋,我娘光為她們擔心就要擔心死了,再加上一個我,娘還要不要過日子?」
之誠說:「也不是要你冒多大風險,有那順便的時候……」
「順便?你當這是買青菜蘿蔔哪?佐久間那個人,鬼得不能再鬼!他連自己的翻譯官都不肯相信的!再說,消息傳到報館裡來,早已經是該打的打過了,該殺的殺過了,登出來嚇唬嚇唬百姓而已。哪有事先就把風聲透給我們的呢?」
之誠臉上有些失望:「既是這樣,就當我沒說吧。」
他起身要走,煙玉雙腳一彈站了起來,攔在他面前:「嗨,弄到情報交給誰,你還沒說呢!」
之誠大喜:「你答應了?」
煙玉說:「誰讓我是中國人?誰讓你是我姐夫?」
之誠用鉛筆點點她:「我諒你也不是那種冷血的人!」
之誠就把城裡情報機關的地點和接頭暗號告訴了她,又教會她如何跟情報人員聯繫,叫她把一切都記在腦子裡,千萬別寫到紙上。
煙玉坐在窗前的辦公桌旁,眼看著雜役阿三匆匆打後院的門裡出來,穿過前院天井,消失在大門外面。約摸十分鐘的樣子,阿三又轉回來了,後面跟著神情木然的明月勝。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日本人的後院。
煙玉想:從這裡走到興商茶園,爬上戲台後面的閣樓,喊了人下來,再走回這裡,十分鐘的時間,怕是要一溜小跑才夠。難道佐久間每一次要見明月勝的時候都是這麼迫不及待嗎?
煙玉低頭裝作看稿,卻是一個字也看不下去。她心裡亂紛紛的,覺得自己對明月勝的態度非常複雜,複雜得連自己都不能夠把握準確,說不清楚。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中,她接觸到的男人有父親那樣威嚴謹慎的,有薛暮紫那樣風流儒雅的,有沈沉那樣英武持重的,有冒之賢那樣至情至性的,也有像王千帆和冒之誠那樣年輕熱情、願意為主義為理想貢獻生命的,他們跟明月勝都有極大的不同,無論平凡還是偉大,他們都只是日常意義上的人。而明月勝只是個影子,像他走路時飄飄若游曳在水面的身形一樣,他只留給她一團似明似暗的氣霧,她伸手要想抓住他的時候,氣霧就滑到旁邊去了。
煙玉想:她是真的愛上了明月勝?她決心跳進這團霧海中暢遊一番,而不懼怕被淹死嗆死?眼前的新聞稿模糊一團,煙玉覺得自己簡直就如渾身著火一樣,說不出的那種炙熱和窒息的感覺。
兩天之後,煙玉又到興商茶園去看明月勝的戲。這回她沒有叫上心碧。女孩子有了自己的秘密,她只想把這秘密悄悄地藏在心底,苦也好甜也好,留著自己寂寞無事時慢慢品味。
舞台上的明月勝依然流光溢彩,完全不同於煙玉在那個窄小閣樓裡見到的慵懶和漫不經心的男人。煙玉分不清哪一個才是他的「真我」,哪一個又是他的故作姿態。不管怎麼說,煙玉現在是甩不開也忘不掉他了。
散戲後,煙玉沒有立刻就走,她躲在茶園對面小煙雜店的卷篷下,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停在路邊的佐久間的軍車。於是,她又一次看見明月勝邊擦著臉上的油彩邊匆匆從後台小門出來,鑽進汽車,坐到了一臉森然的佐久間身邊。也就在這時,煙玉清清楚楚看見佐久間側過臉去,對明月勝說了一句什麼。明月勝的頭下意識地往後一躲,佐久間卻跟著湊上去,豎起一根毛茸茸的粗大食指,指尖從明月勝的嘴唇上由左至右地緩慢滑過。明月勝微仰了頭,略顯木然地閉著眼睛,彷彿避免看到佐久間的那根手指和那種眼神。
汽車突突地發動起來,嘟地一聲開走了,揚起的灰塵立刻四散,把煙五沒頭沒臉地遮蓋其中。煙玉索性用雙手摀住了面孔,以免別人窺見到她此刻的失態。
明月勝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煙玉垂下雙手,木然地想。為什麼一次次地在佐久間的身邊看見他?他跟佐久間之間發生過什麼?難道明月勝有把柄抓在佐久間的手上?佐久間毒打他了?折磨他了?凌辱他了?
十八歲的煙玉還太年輕,她無論如何不能理解兩個男人之間會發生的一切,她只是替明月勝難過,為他每次從佐久間那裡出來時的艱難步態。她因憐憫而發生同情,因同情而滋生愛戀。她為他的每一聲歎息而震顫,又為他的每一個眼神所傾倒。她癡迷地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只因為這是她潛藏的快樂,她的身心都被這種快樂脹滿了,脹疼了,脹得要爆裂了!
第二天,煙玉決心再訪明月勝。
劇院後台的看門人還是上次的那個,看到煙玉,慌慌張張出來攔住她,問她是不是來找明先生?煙玉說是。看門人攤著雙手,口氣中帶了歉疚,說是明先生吩咐了,有客來訪一律不見。煙玉一擺臉,拿出記者證給他看,說明她是在執行公務。看門人更有點誠惶誠恐,解釋說先生吩咐尤其不見記者。這一來煙玉便有點生氣,仗著自己是年輕女孩子,似笑非笑地把看門人往旁邊一晾,揚了腦袋就往裡走。看門人無可奈何,也就眼睜睜地放她去了。
煙玉先上閣樓,走到明月勝的那間房門口,抬手敲門。沒有人答應。煙玉試著去推那門,一推竟開了。她的心猛跳起來,稍停一停,壯了膽子走進門去。
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飄浮著煙玉所熟悉了的那種溫軟、柔曼和熱烘烘的人體的氣息。門後一排掛鉤,掛著明月勝的幾件戲服,有一兩件是煙五看見他在台上扮戲時穿過的,另外幾件沒看見過,想來是為了別一些角色所準備。床前有一張破舊的梳妝台,鑲在台上的鏡子擦得雪亮,可見它的利用率頗高。煙玉下意識地站到鏡前,她看見自己因為激動而微微發紅的雙頰,和兩片半開半合、顯然有點不知所措的嘴唇。她忍不住地從掛鉤上摘下一件戲服,對了鏡子想要穿在自己身上,才套上一隻袖子,忽地聞到衣領上男人特有的腦油味,不禁心中一凜,把衣服又脫下,抱在手裡,鼻子湊上去細細地聞。她心跳得很快,鏡子中的雙眸溢滿幸福,是那種任由自己想像的快樂。
她把衣服重新掛好,帶上門出來。樓道裡靜悄悄的,她不知道該找誰打聽明月勝的去向,便順著戲子們平素上下場走的一條通道,糊里糊塗走到了戲台上。
她驀然愣住:原來明月勝就在這裡!他獨自面對著空無一人的劇場,在琢磨演練著一出新戲。煙玉立即隱入幕布後面,大氣不敢再出一聲。
煙玉很快看出來了,明月勝演練的新戲是《十八相送》。明月勝扮的是祝英台,此時他正使出渾身解數,百般地提醒。暗示、挑逗愚鈍的梁山伯。他自演自唱,幽幽咽咽又風情萬種。暗淡不清的舞台光線中,他的身形如影如魅,如水如波,把幕布後的煙玉看得目瞪口呆。長到這麼大,煙玉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觀看一個男性青衣旦的投入表演,未加裝扮的面孔和他此時羞答答的眼神、脆嫩圓潤的嗓音、飄逸裊娜的身段形成一種奇異的反差,使煙玉的靈魂為之震撼。等明月勝一曲唱完,煙玉已經忘記了她置身何處,忍不住地為他拍手鼓掌。
明月勝在戲台上站住不動了。片刻,他緩慢地回過身來,目光冰冷地望住煙玉。
「對不起,沒有得到你的允許……」煙玉手忙腳亂地拿出採訪本。
明月勝忽然揚頭喊了一聲:「老王!」
被喊的看門人應聲奔了過來。
明月勝不高興地看著他:「我吩咐的話,你為什麼不辦?」
看門人趕緊囉囉嗦嗦解釋了一通煙玉執意闖進劇場後台的經過。明月勝不等他說完,簡短地吐出兩個字:「再請!」
看門人轉身朝煙玉攤著手:「小姐,你都聽到了吧?不是我不讓你進來,是明先生他忙,他不願意見客。小姐你還是請吧。」
煙玉勝對著看門人,眼睛卻看著明月勝,眉頭一挑:「要是我偏偏不走呢?」
明月勝一言不發,忽然轉身,大步走下台,穿過劇場的池座,從大門出去了。煙玉醒悟過來,跟著追出門,明月勝已經跳上門外的一輛黃包車,由車伕拉著飛奔而去。
煙玉毫無辦法,眼睜睜看著遠去的黃包車,恨恨地跺腳。
就這樣,煙玉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莫名的煩惱之中。
大凡容貌出眾的女孩子都有點心高氣做的毛病,容不得別人對她們有一絲一毫的輕慢。世上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她們越是拼了性命地要想得到,不惜代價,不計後果。
明月勝一次次地冷淡煙玉,適得其反地把她的情感推到了極致,她明白自己的愛情是瘋狂,是歇斯底里,可是一切都已經成為定勢,所謂覆水難收,她只有順流而下。
一次煙玉從外面回家,發現心碧滿面嚴肅地站在天井當中。煙玉問娘是在等誰,心碧只說了兩個字:「等你。」說完她轉身就往後院裡走,並示意煙玉跟著她。煙五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家裡今天出了什麼大事。
心碧徑直走到煙三房門口,推門進去,臉色依舊凝重。煙玉順著心碧的眼光,才發現引起娘不安的是牆上一溜排明月勝的演出劇照和海報。
各種神態,各種造型,各種拍攝角度,無一不展示了明月勝的幽怨柔美。
心碧望著煙玉,煙玉也回望心碧。母女倆長久對視著。心碧的眼睛裡是責備,是詢問;煙玉的眼睛裡是抗拒,是執著。
心碧側過身,慢慢從牆上撕下一張劇照。
煙玉咬住嘴唇,一聲不響。
心碧又撕下一張。
煙玉終於忍不住了,撲過去抓住心碧的手:「娘,求求你!」
心碧低下頭,仔細看照片上的明月勝,歎口氣說:「世上真就有這麼漂亮的男人?看這雙彎彎的眼睛,眼裡迷迷濛濛的神氣……」她抬頭望望煙玉,「好孩子,你知道男人長這雙眼睛是幹什麼的嗎?勾魂的!女孩兒見了這樣的人,魂就被勾走了,就不能明明白白活在世上了。」
煙玉衝動地反駁說:「娘你在說些什麼?你根本就不懂得他!」
心碧又歎口氣:「我說吧?你已經迷糊了。魂兒是沒有份量的,它總是輕飄飄地從你身於裡拔腳就走。它走了老遠老遠,你這裡還糊里糊塗沒有察覺。」
煙玉緊閉了嘴,一聲不響。
心碧接著說:「娘這輩子什麼人沒有見過?不是娘看不起戲子,但凡唱戲的人,角兒扮得太多了,他根本就分不清戲裡戲外的凡人社會,他不該讓你迷戀,董家的女孩子是決不能嫁給戲子的。」
煙玉心虛地囁嚅一句:「我也沒說要嫁給他。」
心碧目光灼灼地逼住煙玉:「那你就把這些勾魂的照片撕了!」
煙玉哪裡捨得?一雙眼睛只是懇求地望住心碧。心碧卻異常堅決,半步不退。
「好,你捨不得,娘替你撕。」
心碧一張一張地撕下了那些戲報,邊撕邊說:「娘不怕在你面前做惡人。你才多大?知道哪口井的水甜,哪口井的水苦?娘既是養下了你,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將來去喝苦水!」
煙玉往日的憐牙俐齒全沒了用處,一張臉上淚光盈盈,說不出來那種傷心。
當天夜裡,煙玉莫名其妙發起了高燒,她躁動不寧,不住口地說著:「娘你別撕,你別撕!」
薛暮紫來看煙玉,聽得糊里糊塗,問心碧說:「你撕了她的什麼寶貝?」心碧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薛暮紫。末了她說:「我哪能不撕呢?我這是要讓她絕了這門心思。長痛不如短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薛暮紫笑笑說:「煙玉的性子,不似綺玉思玉那麼爽快,只怕逼得急了,她偏要做出件驚世駭俗的事來,也是有的。」
心碧答:「那我該怎麼辦?認了那個明月勝做女婿?」她湊近薛暮紫,低聲說,「外面有人傳,明月勝是當『相公』的!跟一個叫佐久間的日本人……」
薛暮紫大吃一驚:「有這樣的事?」
心碧歎口氣:「傳聞是聽不得,可我這雙眼睛不會看錯,那次煙玉帶我去看戲……」她說出在興商茶園大門口看見明月勝上了日本人軍車的事。「我雖是個女人,大是大非上還能夠分得清楚,就算明月勝他不當『相公』,也不是個戲子,憑他跟日本人勾勾搭搭糾纏不清這一件事,我也容不得他進我董家的門。」
薛暮紫皺了眉頭,連說「該死!」可他一時也想不出隔絕煙玉和明月勝的更好的辦法。
兩個人在煙玉床邊對坐半天,眼望著煙玉昏昏沉沉又煩躁不寧,心裡都感覺壓著什麼。半天,薛暮紫抬頭細望心碧,忽然說:「怎麼你眼角也有皺紋了?」他就用食指輕輕抹一抹她的眼角。
心碧抓住他的手,苦笑道:「早就有了。」
薛暮紫答;「早就有了嗎?我真是沒有注意到,總想著你從前的樣子,心裡覺得多少年也不會變似的。」
心碧輕聲說:「要真是多少年不變,可不是成神仙了嗎?暮紫你知道的,這些年我光為兒女就操了多少心?兒女小的時候,有飯吃有衣穿就能把他們團在身邊,誰知道大起來了偏有這許多麻煩?出門當兵的,就盼她們別碰上打仗;在家裡上學做事的,又怕他們跟上壞人走了歪路。我真是日裡夜裡都把顆心提在手上呢!」
薛暮紫無言,起身絞了一條冷毛巾,換下煙五額頭上覆著的那條。
煙玉站在報社辦公室窗前,臉上白慘慘的,帶著一種病後的虛弱。
兩天的高燒沒有使她的心冷卻分毫,相反,躺在病床上,大腦隨著熱度的升高而分外活躍,無邊無際地想像著她跟明月勝之間可能會有的一切,不免感覺到虛妄的快樂。
此刻在她的視線裡,明月勝剛從後院小門內出來,他低著頭,走得很慢。阿三在他後面跟著,小心翼翼地,不時伸手要想扶他,被他搖頭拒絕。於是阿三送他到大門口便轉頭回去。
煙玉造了出去。一開始她努力走得閒適自然,像是跟剛剛過去的明月勝毫不相干。待一出大門,逃離了報館同仁的視線之後,她飛跑起來,幾步就趕上了前面的明月勝。她氣喘吁吁喊他:「嗨,你等等!」
明月勝站住了,原本蒼白的面孔突然間又帶上了幾分驚懼,越發現出一種柔弱的淒美。他的眼睛迅速往左右一瞥,沙啞而急促地說:「小姐,你快離我遠點!」
「你有毒?會吃人?」煙玉逼視著他。
明月勝說:「我是有毒,會把你害了。」
「我不怕。」
明月勝歎口氣:「你不懂。」
他轉身要往另一個方向走,卻不料煙玉下手更快,一揚胳膊攔住了從後面過來的一輛黃包車。她一腳踩著踏板,招呼明月勝:「上來吧。」
大庭廣眾之下,明月勝根本無法做出抗拒的表示。他又一次用目光向左右瞥過之後,跨上車,在煙玉身邊坐了半個屁股,同時又把面孔更低地埋了下去,對煙玉說:「快離開這兒。」煙玉就吩咐車伕去水沁園。
下車之後,煙王領著明月勝一徑繞過黃土山包和灌木叢生的長廊,來到僻靜的茅亭。明月勝是個內向的性子,見事已至此,乾脆不問,跟著煙玉走便是。煙玉一進茅亭,卻突然撲到了明月勝身上,抱住他的脖子,一言不發地親吻他的臉頰和耳根。剎那間明月勝面紅如火,呼吸急促,不得不緊閉眼睛,以免跟煙玉充滿期盼的目光對視。
煙五低聲而急切地說:「親親我,求你,親親我!」
明月勝仰臉不動,片刻之後,緊閉的眼中有兩點淚水迸出。
煙玉大驚,放開明月勝,問他:「你真是很討厭我嗎?我令你難受?」
明月勝說:「不,是我會令你難受,一旦你知道了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煙玉撲上去握住他的嘴:「我知道,全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被逼的,我還知道他有槍,只要你說個不字,他隨時可以一槍把你打死!一切痛苦屈辱都寫在你的眼睛裡,清清楚楚!」
明月勝垂下頭去:「董小姐,佐久間比你想像的更要殘忍。他如果僅僅打死我,也就算了,我早已經覺得活著比死了難受。他不,他說要一個個打死戲班子裡的人,要當我的面打死。他說到做到,我們這些人的命在他眼裡算個什麼?」
煙玉猛一哆嗦,抬眼看著明月勝:「我們逃吧,逃出海陽城。我有兩個姐姐,她們會幫助我們的!」
明月勝搖頭:「戲班子呢?老老小小的,都跟我們逃嗎?誰給他們飯吃?逃到哪裡才是落腳處?」
煙玉怔住了,她沒有想過如此複雜如此嚴重的問題。
明月勝拉起煙玉的手,凝視她的眼睛,在她手背上深深一吻。「董小姐,我會記住你,也會記住今天。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一生一世的!」他淒然一笑,慢慢地從煙玉身邊走開。他走得很慢,背影略帶佝僂,像是背負了極沉的重物。
煙玉只覺渾身發熱,有血從胸腔裡突突地湧向頭頂。她呆愣片刻,突然在明月勝背後大叫一聲:「你站住!」
明月勝站住,並不回頭。
煙玉跳過去追上他,跟他面對面地站著。她滿面通紅,目光灼亮,一字一句說:「聽著,我會有辦法叫佐久間放棄你。我一定要做到!」
明月勝像對待孩子似的,抬手輕輕撫一撫她的面頰。只這一個動作,煙玉一下子喜淚盈眶。一輩子有這一次,煙玉萬死不辭。她為自己的念頭深深感動著。
煙玉開始費盡心機地琢磨接近佐久間的辦法。
這是個陰鷙、暴虐而又處處多疑的日本人,除了專門去看明月勝上演的新戲,他輕易不出特務機關的門邊。報館通後院的那扇小門大多緊閉,偶爾雜役阿三和買菜的廚子進進出出,也總是隨手關門,彷彿伯被別人窺見了內中秘密。
然而細心的煙玉終於發現到一個規律:每日黃昏,阿三要牽了佐久間的大狼狗出來遛步。極偶爾的時候,佐久間會親自出來。煙玉知道狼狗是佐久間的寶貝,她想她也許可以從這裡找到機會。
這天黃昏,報館同仁都下班回家了,煙玉借口有稿件急需處理,獨自留在辦公室裡。人坐在桌前,心卻掛在窗外,屁股不斷挪動,欠身往外面張望。
通後院的小門終於開了,雜役阿三準時帶著佐久間的大狼狗出來放風。畜生把皮繩子抖得嘩啦啦響,一個勁地左撲右跳,歡欣異常。阿三被狗牽扯得跌跌絆絆,嘴裡沒好氣地呵斥著,咒罵著。
煙玉打開抽屜,拿出一樣用報紙捲著的東西,急急走出辦公室。她笑嘻嘻地招呼了阿三一聲,說:「遛狗呢?」
阿三抬頭見是煙玉,忙喊道:「小姐你不要過來,當心畜生咬了你!」
煙玉笑笑說:「沒事,我喜歡狗。把繩子給我試試行嗎?」
阿三忙不迭地扯了狗往後退:「不行的小姐,我怕它嚇著你。」
「我試試。」煙玉說著,小心地向那狗靠近。
狗的耳朵一下子豎起來了,眼睛裡有了警惕的神氣,喉嚨深處發出低低的吼聲,朝煙玉做威脅狀。煙玉心中狂跳,剎那間鼻尖處冒出細細的汗珠。
阿三說:「不假吧?小日本把這言生訓得專會咬中國人。」
煙玉站住,和那狗對視了片刻。狗也是個欺軟怕硬的東西,見煙玉不動,自己倒慢慢把耳朵軟了下來,只是警惕的神氣不變。
煙玉站了一站,穩住自己的心氣,然後慢慢打開手裡握著的報紙卷。卻原來裡面包著一根油汪汪的香腸。煙玉用兩根手指捏起香腸,張揚地朝那狗晃了晃。狗再厲害,到底是個饞嘴的畜生,嗅到了肉味,鼻子嘴巴都不安分起來,嗚嗚咽咽地直想掙脫阿三手裡的皮繩子。煙玉掰下半根香腸扔過去,狗一口叼住,大嘴一吧嗒,轉眼下了肚。煙玉見它的眼睛巴巴地盯住她手中餘下的半根,就壯了膽子走近它去,一邊撫摸它的腦袋,一邊就在手裡把香腸餵給它吃。狗很快表示了對她的友好,吃完香腸後的油嘴一個勁地往煙玉褲腿上蹭,哼哼卿卿地繞著她直打轉轉。
阿三驚訝道:「它還真會挑人親熱!」
煙玉抿嘴笑笑,順理成章地從阿三手中接過皮繩子,牽了狼狗出院子放風。
以後的幾天中,海陽城裡有很多人親眼目睹了董家四小姐帶著日本人的狼狗悠悠散步的一幕。煙玉一身月白的衣裙,嘴唇緊閉,目光平淡如水,見了熟人總是把眼皮低垂下去。狗的神情卻是歡欣異常,蹦前跳後,時不時把煙玉手中的皮繩抖得嘩啦啦直響。一人一狗沿著蓮花池邊來回走著,高大威猛的狼狗和纖秀美麗的小姐反差強烈,看上去未免令人觸目驚心。一時間海陽城裡議論紛紛,猜什麼的都有,只把個輕易不出大門的心碧嚴嚴實實蒙在鼓裡。
商會會長冒銀南自然聽到了人們的議論,開始他不能相信,有一天傍晚出門,卻無巧不巧在蓮花橋下碰到了煙玉和那條狗。冒銀南目瞪口呆,腳底下像釘了釘子,一步也不能移動。他想問煙玉幾句什麼,無奈那狗對冒銀南呲牙咧嘴亂蹦亂跳,怎麼也不肯安靜。煙玉兩手抱在胸前,就這麼淡淡地看著狗發威風,像是存心不讓冒銀南有開口的機會。
冒銀南一肚子疑惑地回到家中,越想越覺得不是個事兒。煙玉是他眼皮子下面看著長大的孩子,她怎麼會跟日本人攪到了一塊兒?單單是為喜歡那條狗?也不可能。再說那狗是住久間的,煙玉喜歡什麼也不能喜歡日本人的東西。冒銀南想到這裡,屁股沒有坐熱又忙著起身,出門匆匆忙忙趕到董家。
心碧聽他說完,卻是死活不肯相信。她只知道煙玉心裡放不下興商茶園的戲子明月勝,萬萬不知道從哪兒又冒出來一條日本人的狗。她搖著頭對冒銀南說:「冒先生你想想,煙玉好歹也是讀書識字的孩子,她怎麼會糊塗到跟日本人來往?要真是這樣,不用你來說,我立時三刻就把她趕出門去。我們董家幾十年做人清清白白,綺玉思玉都是抗日打鬼子的,總不能到煙玉這裡出個漢奸。」
冒銀南皺眉說:「可我親眼看見的不假吧?煙玉她還是個孩子,我就怕她一時想事情不能周全,被日本人騙了……」
心碧連連搖頭,她想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煙玉不是克儉,不可能糊里糊塗在外面闖禍。冒銀南見她堅不肯信,也不好再說什麼,只關照心碧多多提防著點兒,兒女大了,未必事事都回家跟娘商量。心碧聽他說得掏心掏肺,一時間眼圈都紅了,一直把冒銀南送到大門外,反反覆覆地請他放心,董家決不會讓女兒去做那千人指萬人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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