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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思玉睜開眼睛。渾身皮膚麻蘇蘇的發癢,像是有無數小蟲子在爬。思玉知道這是意識在一點點地回復到體內。空氣中還能聞出硝煙的焦臭味,夾雜了瀰漫不去的血腥氣。太陽卻是出奇的好,在她躺著的這塊稻茬地上,在日本鬼子用炮彈炸出來的一個大彈坑邊,居然有一株小草長得蓬蓬勃勃,秋風中微微搖曳著,把一朵金黃色的圓圓的小花送到她眼皮子下面。透過陽光,花瓣薄得恰如一小片皮膚,可以看見瓣中更加細微的絲絲縷縷的經絡,生命的信息便是從這些經絡中傳遞上來,花兒才能夠開得這般嬌艷柔嫩。

  思玉試著動動手腳。四肢沒有感到什麼不妥,似乎她並沒有受傷。不受傷怎麼會躺在這裡的呢?她心中有些奇怪。她欠起身子,想看看周圍的情況。腦袋剛一抬起來,天昏地轉,無數鋼針一齊在腦中猛刺,連帶著胸腹間噁心難受,她一側臉,喉嚨口「嘩」地一聲爆響,噴射般衝出大片的穢物。她趴伏著劇烈喘息,只覺眼前一陣陣發黑,終於又一次昏暈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她先躺著不敢動,伸出一隻手,慢慢地抬上去,在腦袋頂上一點點摸索。她摸到一片發硬的血癡,四周的頭髮也沾了血,硬硬地糾結在一起。但是她還有意識,手腳能動,也能夠思想,這說明腦子裡面沒有受傷,只是表皮被彈片擦破了而已。之所以一動彈就暈眩,就噴射樣嘔吐,不過是腦袋受到劇烈震盪的後遺症罷了,她在部隊當的是衛生員,這一點點常識還是懂的。

  她在手能夠著的範圍內,抓找了幾團被炮彈炸翻的稻根,一手托了自己的後腦勺,一手見縫插針地將稻根塞填到腦袋下面。她做得極緩慢,小心翼翼,生伯弄得不好又會昏暈過去。她喘著氣,頭昏眼花,汗水把內衣弄得濕漉漉的。墊進兩團稻根之後,她終於不抬頭也能看見週遭的一切了。她左邊是個趴著不動的日本兵,胳膊很彆扭地朝後面彎曲著,背後心窩處有一大攤血跡,血跡的顏色還很新鮮,說明戰鬥剛剛結束不久,她昏迷的時間並不很長。右邊的屍體是自己人,從衣服上可以辨認出來。猛一看他的臉,思玉嚇得以為是撞見鬼了,臉上花花綠綠污糟不堪,有一點一點黑色的東西在蠕動不停。思玉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細看,發現他的肚腹已經被彈片炸出一個窟窿,臉上花花綠綠的穢物是炸飛起來又濺落在臉上的肝腸膽胃,黑色蠕動的東西是趕來努力加餐的蒼蠅。思玉心裡又一陣泛動,她趕緊閉上眼睛。

  之誠呢?最後一眼看到他是不是在這片稻茬地裡?她記得他右肩掛花了,她趕去給他包紮。那時戰鬥正在膠著狀態,日方炮火十分猛烈,國軍部隊處於劣勢,被炮火壓得齊嶄嶄趴著不能動。之誠的皮膚摸上去滾燙滾燙,一雙眼睛紅得滴血,說明他心裡的焦灼已經到了極限。思玉對他說:「你右肩掛花,不能打槍了,我扶你撤下去吧。」之誠狠狠瞪她一眼,幾乎是不屑一顧地把她搡開。在她的印象中,之誠是個好脾氣的人,他還從來沒有對她發過態度。思玉不聲不響爬開,給別的傷員包紮去了。她體諒做營長的之誠,她自己心裡也燒著一把火,為他們這次反秋季掃蕩的出師不利。後來,她耳朵裡聽到炮彈飛過來的尖銳嘯叫,她還是個新兵,不知道如何從聲音中辨別彈著點和掩護自己,眼見得被炮彈炸起的泥浪飛濺起來遮蔽了天空,隨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想之誠他們一定誤以為她已經死去。戰鬥激烈時沒有人會去顧一個死人,這是規則。

  此刻部隊撤到哪兒去了呢?從身邊的日軍屍體來看,敵人已經衝上了這片陣地,卻又得到了我軍的狠狠回擊。到底誰勝誰負?她躺在這裡竟是永遠不能知道了。對年輕的、熱戀中的思玉來說,我軍勝負居然是比生死更讓她擔心掛念的事情。

  在這時候,她忽然聽到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她把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細縫,嚇得慌忙又閉上:來的是幾個穿黑軍服的偽軍狗子。他們在陣地上走來走去,尋找日偽軍的屍體,叫後面跟著的民夫拿擔架抬走。她很遺憾來的不是國軍方面的人,是之誠他們就好了,她就能得救了。

  腳步停在她面前。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大叫:「快來看,這兒還有個女的!」緊跟著,那人一腳狠踢在她的身上。她感覺頭上凝固的傷口迸裂開來,血流重新湧出,熱熱地、癢酥酥地順腦袋流淌,眼前金星直冒,而後歸於一片黑暗。

  她第三次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到了冰涼的木板床上。床靠牆放在窗口下,窗戶裝著鐵欄杆。床對面是門,門的上半部有一方玻璃,外面的人隨時可以通過玻璃監視房內動靜。

  她明白這是什麼地方了,一定在她昏迷不醒的時候,那些偽軍把她送進了監獄。現在她的身份是一個囚犯。

  是哪兒的監獄呢?海陽城裡的嗎?那麼娘知不知道她人在這裡?離家幾個月來,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她的家,她的娘,她房中那些散發出悠閒和富貴氣息的花梨木傢具。現在是秋天,爹沒死的時候,娘到這個季節便開始忙著醃火腿灌香腸。後來家裡窮了,娘醃的是鹹菜和蘿蔔乾。鹹菜碧綠,蘿蔔乾金黃,一冬天全家人靠它們下飯。如果把它們切碎了拿油一炒,再撒上蒜花,那就香得多遠都能讓人流口水……

  思玉的肚子咕嚕咕嚕發響,她很餓。她的消化系統沒有任何損傷,飢餓是正常的感覺。她閉上眼,盡量去想與吃飯無關的事。這時她聽到走廊對面的房間裡有喝叫聲和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啪啪的聲音。被打的人像是毫無反應,這就激起了打人者的憤怒,有人聲嘶力竭地一連聲喊:「你說不說?你說不說?」鞭子落下的速度更快,啪啪聲穿過走廊鑽進思玉心裡,她哆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蜷縮起手腳。

  終於她的門被打開了。她先以為有人要進來對她用刑,像走廊對面房間裡的那個人一樣。她不管不顧地死死閉住眼睛。誰知進來的人走到她床邊輕輕喊:「三小姐!三小姐!」

  聲音很熟,她一下子睜開眼睛。她幾乎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是家裡從前的廚子得福。

  「輕點!別對人說你認識我。先吃飯吧。」得福把一份牢飯放在她床邊,又變戲法似的從貼身衣袋裡掏出一隻鹹鴨蛋。

  牢飯是一碗老陳米飯,霉味撲鼻,又煮得半生不熟。一碟豇豆也是水煮出來的,煮得太爛了,聞出一股爛熟味。思玉慢慢坐起來,頭還有些暈眩,卻是沒有了針刺和噁心的感覺。她端了飯,挑去看得見的兩顆老鼠屎,大口吃起來。

  得福歎口氣:「我以為三小姐吃不來這種飯。」

  思玉嘴裡含了米粒,嗚嚕嗚嚕地說:「在部隊上吃慣了。」

  她沒問得福怎麼會到監獄裡做了事。戰爭年代變故太多,就像她董家的三小姐當了國軍戰士一樣,彼此都見怪不驚。她很快把碗裡的飯菜打掃乾淨,把得福偷著給她的鹹鴨蛋也吃光了,這才說:「能麻煩你給我娘送個口信嗎?」她想娘是個聰明人,得知消息後準定會去告訴冒銀南,冒家會想法通知之誠,他們一定有辦法救她。

  得福收拾了碗筷,讓思玉放心,他今晚就去見太太。他說了一些從前心碧對他如何好的事,口口聲聲仍然沿襲了從前對心碧的稱呼。

  第一次提審思玉的是個偽軍團長。他主要問的是國軍部隊的駐防情況、人員編製、武器裝備。思玉說自己只是個衛生員,只管發發藥片包紮傷口,別的一概不懂,也沒有人會告訴她那些部隊機密。偽團長就嘿嘿地笑,看不出他對思玉的話信是不信。總之他沒有怎麼為難她,思玉不知道這是不是娘在外面走了門路的緣故。

  有一點思玉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了:偽團長對思玉本人的興趣要大大超過他對提審內容的興趣。他有兩次故意從思玉面前擦身而過,架起的胳膊趁勢去摩挲了思玉的胸脯。還有一次他站在思玉對面,脖子伸得極長,嘴巴幾乎要靠到了思玉臉上。思玉聞見他嘴巴裡一股食物腐爛發酵的臭味,還看見他鼻孔裡幾根探出頭來的黑黑的鼻毛。她一時氣極,不假思索地抬手打了他一個耳光。偽團長手摸著半邊面孔呆呆地對她看著,半天都不能相信是怎麼回事似的。而後他惱羞成怒,反手重重打了思玉兩個巴掌。男人手重,思玉一下子疼得眼淚也流了出來。立刻她又意識到流淚很丟人,很沒有面子,她便強迫自己破涕為笑。偽團長幾乎被她笑得沒了骨頭,他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而大膽的極有性情的女孩子,這樣的富家小姐真是個尤物,他幾乎有點心疼剛才下手重了。

  過後由得福把思玉送回牢房。得福對她說:「三小姐你剛才該忍一忍,你不過在國軍裡當個衛生員,沒什麼了不得的事,你娘花上幾個錢,說放人也就放人了。可你萬不能得罪團長,他是握著你命根子的人。」

  思玉回頭反駁他:「那我該由著他輕慢我蝟褻我?」

  得福不懂她嘴裡那兩個詞的意思,嘟嘟嚷嚷說:「反正我是好意關照你,你聽則聽,不聽拉倒。團長是海陽城裡一霸,連錢縣長錢少坤都懼他幾分,你就敢老虎頭上打虱子?你在這裡坐牢,太太在家裡不知有多焦心呢,小姐是唸書的人,我這意思不說你也能懂。」

  思玉撲哧一笑:「我娘給過你多少好處?你這麼會替她想。」

  得福歎口氣,不再說什麼了。年輕小姐沒經過世事,凡事不知道輕重,坐在牢裡還能笑得出來。要換了別人,恐怕哭都哭不及呢。

  第二次提審思玉的是汪偽國民黨縣黨部的委員,年歲不大,油頭粉面,嘴裡鑲一顆亮閃閃的金牙,說話時露出一大沖淡粉色的牙根肉,那肉面甚至還會微微跳動。據他自我介紹說姓季,原先也做過海陽縣中的老師,教初中語文。他在學校時就認得思玉,知道她才貌雙全,聰慧過人。他現在是縣黨部負責青年工作的,機關裡有不少像思玉這樣的年輕學生,都很受重用。若思玉能加盟進去,會給他的青年工作委員會增色不少。因為以思玉的才華品貌,好好栽培的話,將來會是國家棟樑之材。

  思玉抓住他的空子,伶牙俐齒作出反擊:「你說的國家是哪個國家?汪精衛的還是蔣介石的?弄不好怕是日本人的吧?」

  姓季的並不生氣,嘮嘮叨叨說了一大通「識時務者為俊傑」之類的話。這是漢奸人物的陳詞濫調,思玉知道幾策反必說這些,也就由他說去,只當廟裡的老和尚唸經。姓季的最後說,他對她要求不高,只需寫份「悔過書」,他會請求有關方面放她出獄,然後她留下來為他們工作。他給了思玉紙和筆。

  思玉回牢房之後心裡想,寫份東西哄哄他們也沒什麼,一旦出獄,腿是長在她自己身上的,她偷著溜回國軍部隊,誰又能看得住她!轉念又一想,怕是沒這麼簡單,姓季的會拿「悔過書」去登報宣傳,這一來之誠他們一定會知道。之誠會不會氣她投敵當漢奸,從此恨了她呢?如果之誠恨了她,部隊上又誤會她當漢奸,她回部隊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她越想越覺得心涼肉跳,真是好險沒上姓季的當!

  得福不斷地來報告思玉一些監獄內外的消息。他問思玉這兩天是不是沒有聽到走廊對面房子裡拷打人的聲音?思玉說:「啊,真是的,你不說我還沒有在意呢。」得福就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樣子,告訴思玉,那裡關的是共產黨的海陽縣委書記,潛進城裡來開會的時候,被青幫的人打探出來,到憲兵隊告發了。那人在牢房裡見天被拷打提審,可吃了大苦了,是條硬漢子。「現在他人呢?」思玉迫不及待問。得福歎口氣:「好人沒長命,被日本人殺了。」他說日本人把共產黨書記綁在旗桿下面,蒙了他的眼睛,三四個日本兵輪流在他身上練劈刺,人被活生生劈成一片一片的,腦漿呀血呀心肝肺呀,紅紅白白流了一天井,看見的人哪個心裡不哆嗦!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思玉跟著就打了個大大的寒顫。

  得福最後歸結說:「三小姐你是國民黨那邊的人吧?我在牢裡做了這幾年事,各色各樣的人經見得多了,總是共產黨那邊的比國民黨這邊的人要吃得苦,是打是殺難得眨眨眼。日本人呢,對共產黨又像是更恨更怕些,抓到了總是喀嚓!」他做個砍頭的手勢。

  思玉不高興地搶白他:「什麼吃得苦吃不得苦,共產黨國民黨都是抗日的,總比你窩在城裡做漢奸好。」

  得福叫起來:「哎呀,小姐你說得這麼難聽呀!哪個做漢奸嘛,不過混口飯吃罷了。我家裡有老有小的,總不成丟了他們不管,拍拍屁股跟你們出城當兵去?」

  思玉擺一擺手,表示不想再說。得福講的事情讓她心裡難受了很久,兔死狐悲,她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擔心起來。之誠有沒有想出救她的辦法來呢?娘和冒銀南那邊怎麼還沒有動靜呢?

  偽團長又到牢房裡來過一次,不像是提審,又不像是勸降,仍然一副色迷迷的樣子,不著邊際地問了幾句話,在思玉身前身後陀螺樣轉了幾圈,最後關照監獄裡給思玉單做一份好飯,讓她把身子稍微養胖一些。

  偽團長走後,思玉坐在床上發了半天愣,實在想不出來他這樣做的意思。

  到晚上,得福悄悄來告訴她說,團長到董家找董太太提過親了,要想娶思玉回去做繼室。思玉如五雷轟頂,一把揪住得福的衣袖:「我娘怎麼答?」得福說:「你娘還能怎麼答?你人在他手裡,讓他斷了這份念想,你怕是立時三刻要沒命。你娘說寬限幾日,讓她想想。」思玉眼淚流出來:「結婚是我的事,我娘她不能替我做主。」得福幫心碧說話:「怎麼不能做主?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你爹不在了,你娘說了就能算數。」思玉咬牙切齒道:「我反正不從!讓我嫁他我就死!」得福生怕她小姐脾氣一犯,真是說到做到,不敢再囉嗦下去,只說太太還沒答應,你先慌成這樣幹什麼?

  又過兩天,牢房裡來了個陌生的男人,等他摘了墨鏡,思玉才認出是之誠的母親獨妍。獨妍平常就喜作男裝打扮,此番穿灰呢大衣戴灰呢禮帽,完全就是個政界要人的樣子,很夠唬人的。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思玉噤聲,然後小聲說:「團長找董太太提親的事,我們都知道了。現在是事不宜遲,你必須在今晚逃出城去。晚上會有兩個憲兵隊員來提審你,對監獄長只說押你到城東憲兵隊。路上他們會改變方向往北,帶你從北門水關出城。你一路不必多問,聽他們安排就是。出城以後有另一個人帶著一部腳踏車等你,你和他騎上就走,那是之誠派來接你的人。」

  思玉問:「之誠在哪兒?」

  「何家堡西邊五里,黃圩。部隊在那兒休整。」

  「我娘呢?我不能見娘一面嗎?」

  獨妍斷然說:「不能。」

  思玉垂下頭去。她心裡有點不忍,她想娘一定也想見她一面的。

  晚上果真有憲兵隊員來提思玉,她不聲不響跟他們走了。得福提著牢房鑰匙跟到門口。思玉拿不準他對此事是不是知情,也沒敢跟他道別。十多天裡多虧他照顧,以後如果能有機會,一定好好報答他才是。

  偽團長得知思玉悄然逃走的消息,大發雷霆,派兩個兵跑到董家,把心碧綁走了,放出話來:拿女兒換娘。

  思玉既走,哪有找她回來再送進虎口的道理?心碧咬了牙不鬆口,推說她跟思玉的逃走無關,更不知道如今她人到了哪兒。團長心裡又恨又急,命人對心碧用刑,把她的頭吊起來,只讓腳尖著地,人就這麼兩頭不靠地懸著。心碧雖是個要強的人,無奈一輩子沒有吃過這樣的苦,吊上去半天,已經昏死過去兩次。

  偽軍裡有不少本城的人,有的家中原本跟董家有舊,或說是沾親帶故,看著心裡不忍,偷偷跑去告訴了大太太心錦。心錦這一急,立時手腳冰涼,眼淚巴巴地不知如何是好。還是薛暮紫來出了主意:董家二老爺濟民不是新近當上了特務頭子佐久間的翻譯官嗎?請濟民走佐久間的路子要求放人。畢竟心碧只是良家婦女,偽團長挾私報復很沒有道理,不符合日本「親善共榮」的宣傳。

  心碧早先曾經在家裡宣佈過,哪怕發生死人失火的大事都不再找二老爺濟民幫忙。心錦想,說是這麼說,好歹還是一家人,濟民真就能見死不救?心錦是個軟和性子,凡事總拿自己的慈悲之心去度別人,一腔希望地跑到濟民家裡。三句話沒說完,濟民毫不客氣地對心錦開出條件:把那爿綢緞店過讓給他,他要打點佐久間。心錦明白他是趁火打劫,他想那店舖的心思想得久了。然而事到此時,不答應他又能怎麼辦?救得晚了,只怕心碧連命都不保,世上還有比命更要緊的東西嗎?

  心碧氣息奄奄地被人抬回家來,薛暮紫給她灌下半碗老山參湯,人醒轉過來,總算沒事了。心錦慢慢地將店舖讓給濟民的事告訴了她。她一言不發,兩眼直瞪瞪地盯住天花板,兩行眼淚悄無聲息地順眼角滾落到耳際。

  心錦輕言細語說:「命裡該有的,去了還會再來;命裡不該有的,他拿去就是個禍害。人要錢財做什麼呢?死了也帶不進棺材,還不是為兒為女。你看我們現在,思玉是救出去了,綺玉也病好回部隊上了,兩個女兒都逃過了大劫大難,我這心裡只有高興,沒有後悔。等明日你能起來,我還思量要同你到定慧寺燒炷香去。佛祖保佑我們一家子平平安安,該知足了。」

  心碧長歎一口氣,收了眼淚,只病懨懨地不肯說話。

  睡了兩日,第三天一早她爬起來拿水抿了頭,換一件乾淨衣衫,要同心錦往定慧寺燒香。心錦歡喜地說:「想著你就是個躺不住的人。燒炷香,散散心,回來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吧。」

  燒完香從寺裡出來,心碧拐到一家繡坊去,請人家把各色繡品拿出來一一細看了,又問了那些繡品加工的價錢。心錦說:「你難不成要給人家做繡活兒?」心碧答:「怎麼不是?店舖沒了,從今後也只有靠自己一雙手吃飯了。好歹我的針線活兒還拿得出去,能賺幾個是幾個。」

  心碧回家就叫煙工給她描出好些鞋面、枕套、床幃、椅墊的花樣兒。家裡開了這麼些年綢緞店,箱子裡存貨總是有一點,拿出幾匹來,什麼顏色的料子配什麼花樣,派什麼用途,一一排妥,裁出來,上架子繃了,正經八百做起了繡花手藝。

  心碧這一忙,心錦和桂子不能袖手旁觀,兩個人一商量,到鞋帽廠裡領了些糊褡背、納鞋底之類的零活,沒事的時候也在廊沿下鋪開了攤子。人就是這樣賤,手裡有點東西做做,心裡就不覺愁悶,飯吃得香,覺睡得著,日子變得好打發了許多。心碧感慨萬端地說:「董家到了這個分上,算是從頭到尾拉下架子來了。既沒了架子,遮羞的布簾也不必再蓋,從今後過日子,該怎麼省儉就怎麼省檢,只圖個安安心心,實實惠惠。」

  那年頭海陽城裡米價奇貴,差不多的人家都到城外買糧背回來吃。背大米要有膽子,萬一給日本人查出來,當場打死的事情也是有的。於是就改背米糠,背玉米接子、大麥犧子、養麥粉、豌豆面、山芋幹這些雜糧。

  心碧帶了桂子也出城背過幾次。心碧體弱,桂子腿跛,兩個人走走歇歇,回回到家都累得半死。心錦不肯她們再去,心碧也說這點糧食背得不划算。然而歇過幾天,她又忍不住去了。畢竟總是比城裡買的要便宜不少錢。

  有一次背養麥粉回來,路上遇到錢少坤。他從黃包車上跳下來,大驚小怪地走到心碧面前,連聲嚷著嘴巴:「作孽作孽!海陽城裡頭一等美人董心碧董太太,居然像個粗使老媽子樣的去背糧,叫錢某看得如何忍心!」

  心碧把肩上的口袋放下地,抬頭掠一掠紛亂的頭髮。多少年過去,她的面容依然奇跡般的不肯見老,額頭光潔,靠髮際處有一些小姑娘似的茸毛,白嫩的皮膚因出力流汗而滲出一層紅暈,連眼仁都被汗水洗得特別清亮動人。她不卑不亢地笑了一笑,曼聲說道:「錢縣長你忙呢?」

  錢少坤愣在那裡,竟再也想不到一句話好說。那一刻他心裡想:這女人究竟有什麼樣的本事,怎麼連造物主都格外垂青著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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