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玉一步閃進大門,隨手在背後將門關死了,靠在門板上,呼呼地喘著大氣,高聳的胸脯子一起一伏。
心碧聽見動靜,迎出去一看,嗔怪道:「十八九歲的大姑娘,瘋瘋癲癲的!走路就走路,慌成這個樣子幹什麼?」
思玉喘著氣說:「是錢少坤……」
心碧就一驚,追問:「他做了什麼?」
思玉說:「他在巷子裡攔住我,問我願不願意到他的縣公署裡做事,我說我只想當個老師。他就上前抓我的手……」
心錦聞聲也出來了,這時嚇得臉色發白,一隻手直拍胸口:「我的天爺爺,那個老色鬼竟把主意打到我們思玉頭上來了!可怎麼得了?他是個縣長……」
心碧記起有一天錢少坤坐在敞廳裡跟她說話,思玉正好在天井裡做事,被錢少坤一眼看了個准。她當時心裡就有點發毛,果然姓錢的還是不肯放過思玉。
「該碰到的總是躲不掉。」她參禪似的說了這麼一句。
思玉看起來也是留不住了。前些日子思玉說是要到之誠的部隊上當女兵,她不肯,還發狠說了些嚇唬思玉的話。如今怎麼樣?事隔不多久,她竟是要自動地把女兒送出門去。只怪思玉長得太好,女孩子長得好了就容易惹禍。
心碧不敢耽擱,連夜替思玉收拾了一個包袱,第二天雇了黃包車,親自把她送到冒銀南家中。她要冒家派人護送思玉到之誠的部隊。思玉天生一個快活的性子,臨別前摟住心碧的脖子說:「娘,我怕是要等打完了日本人才回來呢,你在家裡千萬別惦記我。」
心碧心裡想:這是送她打仗去呢,戰場上的槍子兒不長眼睛呢,是的的確確的生離死別呀,她怎麼就沒有丁點害怕?心碧多多少少有那麼點不快,強忍著沒有流露出來,只一再地叮囑女兒要當心,要留神,要活到回來見她的一天。
心碧回家的時候,先彎到薛暮紫的診所裡,興味闌珊地坐了好一陣子。兒女們都一個個地大了,大了的都接二連三離她去了,她覺得身邊空得發慌。她現在越來越需要薛暮紫的撫慰和溫存,哪怕只面對面地坐一會兒,聞一間他診所裡苦絲絲的藥味兒,心裡也會平和熨帖許多。
一天夜裡,心碧從她睡覺的上房裡聽到大門被人敲響了,篤篤篤,雞啄米似的。她想喊桂子開門,略一轉念,還是自己披了衣服起來。
月光如水,院裡的一切影影綽綽,聞到一股清涼的夜露的味道。心碧邊走邊想:會是什麼人深更半夜找上門來呢?她側身靠在門板上,耳朵貼了門縫,聽到外邊有一個人的腳步來回輕輕走動。她問:「是誰?」那人一下子撲到門上,小聲而又急促地說:「是我,王千帆派我來的。」
心碧的心咯登一跳,千帆無事不會派人進城來冒險,這麼說,是綺玉她……心碧只覺從肩窩到指尖一陣酸麻,差點兒連抽開門閂的力氣也沒有。外邊的人聽她在裡面手忙腳亂,就壓低了嗓門說:「董太太,你不用費事開門了,千帆讓我告訴你,綺玉病得很重,想請你去看她一看。」一陣翻卒的聲響,那人從門縫裡塞進一根搓成香煙樣的紙捻兒:「這上面是地址和接頭的口令。我不多耽擱了。」話才說完,心碧趴到門板上聽,外邊已經沒有了一絲聲響。
有一瞬間心碧手指哆嗦得厲害,怎麼也剝不開那個搓得結結實實的紙捻。後來她乾脆不剝了。她把紙捻握在手中,低垂了頭,孤零零地站著。月光慘白,連她腳上的一雙青布鞋也照成白的了,像是死了人才穿的喪鞋。她望著自己的鞋尖,心裡想哭,又有點想吐。她想綺玉怕是不行了,她的第二個女兒也要死了。她身子一陣陣打顫,發瘧疾似的,直想不管不顧地躺下來歇上一歇。
不不,她不能躺,她不住聲地對自己說。不能躺,躺下怕就難起得來了,可她的綺玉還沒有嚥氣,在等著見娘最後一面。她無論如何要趕著去,要讓綺玉死在娘的懷裡。
她一手扶著院牆,支撐著走到薛暮紫臥室後窗根下。做醫生的睡覺很靈醒,她輕輕在窗格欞上敲了兩下,暮紫已經應了聲,並已一下子猜出了是她。心碧把事情一說,薛暮紫即刻答道:「我陪你去。你先自放寬了心,綺玉只是病重,未必就沒有了救,或者我能夠撿回她一條命呢。」
心碧不再說什麼。事到此時,她已經穩下心來,把該做的事情一樣一樣想得清清楚楚。她穿過天井回到上房,從枕頭底下摸到一串鑰匙,轉到床後,借窗口漏進房的月光打開一口箱籠,探身進去,摸了好一會兒,摸出錫箔紙包著的一小包東西。這是家中僅存的幾段老山參,還是當年濟仁留下來的。她想或許綺玉能用得著它。她又摸出幾塊銀元,一枚很有點份量的純金戒指,和山參一併收在貼身口袋裡。銀元手頭只有這麼幾塊,若臨時不夠用,戒指能換得到錢。而後她出門到後院心錦房中,叫醒了她,輕言慢語地把事情說給她聽。她不敢說績玉病重,只說病了,托人請薛先生去看一看。雖則如此,心錦也慌得不行,一迭聲地催心碧快點動身。
與此同時,薛暮紫已經收拾好一個醫包,把估量著能用得上的針、藥什麼的都帶了一點。那個寫有地址和接頭暗號的紙條,薛暮紫看過之後就燒掉了。兩人等到天亮開城門的時候,頭一個就出了城往鄉下奔去。
一路上七問八問,趕到綺玉部隊的駐地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心碧和薛暮紫被人帶著,在村子裡左拐右拐,最後停在一間黑乎乎的茅屋前。茅屋門框極矮,心碧這樣嬌小身材的女人也要低了頭才能進去。一股潮蟲的酸腐和冰涼的氣味撲鼻而來,雜合了陳年稻草的霉乎乎的腥臭,心碧忍不住扭過頭去。她先是看到窗台上一盞用破瓷碗做成的菜油燈,順了燈光勉強照亮的範圍往下看,地鋪上有一個破爛棉絮裹出來的人形。心碧剛想過去,旁邊的黑影裡忽地聳起一個人來,吶吶地喊她:「娘……」
心碧冰冷冷地說:「千帆,你喊我什麼?」
千帆垂了手,努力解釋:「這兩天城門口新添了日本人的崗哨,派出去的人好不容易才混進去,趁黑摸到你門上。」
心碧厲聲喝道:「再早幹什麼了?」
千帆答:「再早不知道她會病成這樣。衛生員先說是受涼發熱……」
心碧擺擺手,不讓他再說下去。她慢慢地跪俯下身,掀開綺玉身上那床破得不能再破的爛棉花被子。棉被邦硬而又潮濕,觸手粘乎乎的,異味衝鼻。心碧心裡酸楚,喉頭哽咽。一個漂漂亮亮的大小姐,居然心甘情願跑到新四軍隊伍裡受這種罪,她到底是為千帆呢還是為打日本呢?心碧實在弄不清爽。
燈光很暗,依稀看到一團散亂的短髮,一個尖削的下巴。薛暮紫伸手從窗台上拿下那盞燈,蹲下來,舉在綺玉臉前。綺玉緊閉的眼皮被驟然亮起來的光線一刺,下意識地抖顫不停。心碧趴著在她耳邊喊:「綺玉,綺玉,娘來看你了。」綺玉就把眼睛睜了一睜。她緩慢地轉動眼珠,茫然盯住心碧。她神色滯呆,像是不認識心碧似的,臉上不見有任何驚訝或是欣喜。片刻,她重又合上眼皮,昏睡過去。
心碧哇地哭出聲來。無論她是個多麼要強的女人,此時也不可能把心裡的悲苦絕望隱藏不露了。
綺玉卻是昏睡不動,任憑娘哭得傷心,她毫無反應。她面皮焦黑,如同整張臉上蒙了一層黑漿糊殼子。她的嘴唇上幹得泛出一層白霜,唇皮一片片翻翹起來,刺蝟皮一般扎手。從她半張的口中呼出一股灼熱腐敗的氣味,像是五臟六腑都正在燃燒和發酵。
薛暮紫說:「董太太,先別傷心,待我來看看吧。」
心碧這才想到自己原是帶了醫生來的,慌忙起身退在旁邊。薛暮紫在地鋪邊上坐了,抓過綺玉一隻枯若乾柴的手,閉目凝神地替她診脈。他診完了一隻胳膊,又換另一隻胳膊,顯得遲疑不定。而後他用木片頂開綺玉的牙齒,把油燈舉到合適角度,仔細看她的舌苔。他輕輕解開她領口的衣服,見到她脖頸和胸脯處的粉紅色小疹粒。最後他伸手到被子下面摸她的肝脾。做完這一切,他才站起身來,卻有半天沉吟不語。
心碧的眼淚又流出來,說:「薛先生,你也不必開口,看你這模樣,我心裡已經有了數。你只告訴我,她還有多長時間好活?」
薛暮紫歎口氣:「董太太,你向來剛強,我告訴你實情,對病人的救治有好處。綺玉她這是重症傷寒。」
心碧倒吸一口涼氣,張開的嘴巴再也不能合攏。傷寒的厲害她是領教過的,董家的一門遠親,因為家裡有人得了這個病,到最後全家大大小小死得絕了門,心碧想起來心裡都要哆嗦。如今薛暮紫在「傷寒」兩個字前還加上一個「重」字,可見綺玉的病勢是如何險惡。
薛暮紫對千帆說:「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想把綺玉帶回城裡去治。治好治不好是她的命,肯治不肯治是我的心。做醫家的,無論如何要盡這份人事。」
千帆眼睛裡閃出亮來:「薛先生,你說綺玉能治?」
薛暮紫搖頭:「你別指望我打包票,我說了,盡人事而已。」
千帆說:「你肯動手治,總是有希望的。我這就派人給你騰住房。」
薛暮紫攔住他:「這種病就算能治好,也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我想把她帶回城裡慢慢調理。」
千帆愣了一愣:「能行?聽說最近日本人在城裡清戶口。」
薛暮紫說:「謀事在人。既是生死當口,說不得大家要冒點險了。」
心碧心亂如麻,坐在綺玉身邊,手抓住綺玉的一隻手,只知道薛暮紫和千帆兩個在商議綺玉的事,竟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
千帆的意思,請心碧和薛先生兩個人住一夜再走。薛暮紫不肯。縛玉現在的情況,一天是一天的變化,分秒鐘也是耽擱不得的。千帆聽他這一說,自然不敢再留,出門忙乎他們上路的一切去了。
此地是海陽的一個窮鄉,幾年中新四軍、國軍、日本人拉鋸似的來來去去,能吃能用的早就搜刮一空了,千帆想找兩匹馬來套輛馬車,哪裡能找得到!沒奈何,他套來一輛牛車。薛暮紫說牛車太慢,路上怕要走個兩三天,不如用人抬。千帆就在部隊上挑了四個壯小伙兒,綁起一副擔架,將綺玉安置上去。綺玉病了這幾天,已經瘦成一把骨頭,四個人抬著她跟玩兒似的,肩膀上竟覺不出一點份量。
一路飛奔。心碧畢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又拖著一雙解放腳,若在平常,哪裡能走得過這些日日行軍打仗的小伙子們!此刻在女兒生死關頭,她除了心急如焚之外,別的都顧不得了,那身子、那腳,倒好像不是自已長出來的,怎麼走都沒感覺。旁邊的千帆和薛暮紫怕她吃累不過,一人架住她一隻胳膊,她得了外力借助,越發跟著他們寸步不拉。
天明的時候走到離城不遠。一行人在村外野地裡歇了下來。心碧俯身看綺玉,依然是睡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千帆說天已經亮了,再往前走怕是不行了。他想起附近村裡有個新四軍的地下交通站,就準備過去找人想想辦法。薛暮紫自告奮勇一同跟著去。
交通員明著的身份卻原來是偽村長,事情這就好辦了許多。村裡還有口很大的磚窯,時常有人用馬車往城裡送磚送瓦,交通員說不妨在這上頭動動腦筋。商量的結果,決定用木板釘出一隻可容綺玉躺進去的木盒,放在車廂板上,四面碼好磚頭,想來城門口的崗哨不至於一塊一塊卸了磚頭檢查。
說幹就幹,交通員臨時把自家的幾扇門板拆了,三個人七手八腳釘出一個木盒。交通員親自到窯上拴了馬車,碼了一車新出窯的磚,趕著到野外心碧他們的藏身處。人多手快,馬上就卸了車,把一切弄得妥妥當當。
千帆和他帶來的人自然是不能再跟著了,大家就此告別。千帆握著交通員的手,千叮萬囑要他保證安全。他還想對薛暮紫說幾句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便朝他用勁點一點頭。
此時太陽剛剛升了有竹竿那麼高,路上陸陸續續有了進城出城的人。
海陽城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北門有水關,又是城裡唯一停靠來往輪船的碼頭重地,北上南下的商賈鄉民大都從此門進出,日本人視為交通咽喉,向來親自帶崗把守。東街西街是本城的繁華之處,攤檔店舖十之八九集中在這條東西大道上,東門西門也就跟著繁華熱鬧起來,城門口的崗哨設了兩對四個:外城門兩個,內城門兩個。心碧他們帶綺玉進城,即便混過了外面的崗哨,還得留神裡面的會不會犯疑作難,形勢就有點險峻。所以他們選定從南門進城。南城牆根一帶都是菜田墳地,平素不大有人走到那裡,內城外城的崗哨並作一處,總共兩個人,怎麼說也容易對付得多。
交通員在前面趕著馬車,心碧和薛暮紫稍後一步跟著。也是碰巧,兩個崗哨中,一個蹲茅坑拉屎去了,剩下的一個正發煙癮,槍拄在手裡,哈欠打得一個接著一個,眼淚水流了一串。
交通員「吁」地一聲吆喝馬車停下,點頭哈腰上前,先敬上一支煙。
「老總,怎麼就你一個人辛苦啊?」
哨兵認得眼前此人是附近村裡的村長,常趕馬車進城送磚的,就不在意地接過煙,先點了火,用勁吸一大口,滋潤地噴出煙霧來,回答道:「狗娘養的蹲茅坑蹲了半個時辰,怕是找菜園子裡的小寡婦去了。」
交通員順嘴逗他:「哎喲,那小寡婦我見過,一身好肉哎,屁股上能拍得出油來。」
哨兵兩口吸掉大半支煙,忿忿地又罵一聲:「狗娘養的!」踮腳看看車廂裡的磚塊,「誰家要蓋房?」
交通員趕緊接口:「財政局長砌大門樓子。」
哨兵沒作聲。交通員趁勢就去趕馬。也是心裡慌張的緣故,手忙腳亂間把那馬的挽繩扯得緊了點,馬往旁邊一衝,車廂裡碼好的磚塊稀裡嘩啦掉下一角,把那木板盒子露出來了。
剎那間,心碧只覺心裡「呼」地一聲著了火似的,五臟六腑都在冒煙,滋滋地作響。她緊走幾步上前,兩眼死死地盯住哨兵,眼珠子幾乎要彈出眶外。
哨兵當然看見了磚塊中露出來的木板,他走過去用槍托敲一敲,沉下臉,回頭問交通員:「帶了什麼?」
交通員急迫中一時不知編什麼好,含糊應道:「一點私貨。」勉強笑著,將剛拆封的一盒煙塞到哨兵手裡。
哨兵接了煙,卻不買帳,喝令他:「卸車!」
交通員急白了臉:「老總,磚頭卸來卸去可是容易碎呢!」
哨兵嘿嘿地笑著:「磚頭碎了是你的事,要是磚頭裡面藏了個把新四軍混進城,就是我的禍了!你的磚頭要緊還是我的命要緊?」
交通員暗地裡已經捏起了拳頭。實在無奈時,他想乾脆把哨兵打死扔在馬車裡算了。
哨兵見交通員遲疑不動,橫端起槍來,臉上有了幾分警惕幾分小心:「叫你卸車呀!」
就在此刻,忽見心碧款款地走近哨兵:「這位老總,實在是讓你費心了,車上的東西是我的,我不能讓趕車大哥替我作難。老總也知道,城裡米價貴呀,我和這位開診所的薛先生合夥做點小本生意,從鄉下販點新米進城。這裡就老總你一個人在,老總要是認真計較,少不得我們要往憲兵隊走一趟;老總若肯高抬貴手呢,神不知鬼不覺地我們也就過去了,日後還會不把老總的恩德記在心裡?」
心碧說著,大大方方從哨兵身邊擦了過去,順手把一個小手絹包兒塞進了哨兵手中。
哨兵縮了手在袖籠中,隔著手絹包兒一摸,沉甸甸的五塊銀洋。哨兵心裡覺得一喜。再看那心碧,雖是風塵僕僕走了遠路,卻頭是頭臉是臉,眉眼裡有說不出的一股富貴之氣,明擺著是城裡大戶人家的太太。哨兵就故作為難:「日本人嚴禁出城販米,你們想必是知道的呢!前兒個有人私帶了米從這裡過,還不是抓起來送憲兵隊了?我今日若是循私枉法,哪天被人告發,日本人可是翻臉不認人的喲!」
心碧滿臉堆笑:「哪裡就會有別人知道呢?老總沒聽人說,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嗎?這位薛先生的醫道高明,城裡人提起來都知道的,日後老總和家人若有個頭疼腦熱,來找薛先生看病,還不是一句話?」
心碧對薛暮紫使個眼色。薛暮紫心領神會,立刻點頭應承:「一句話,一句話,連診費都是不用付的。」
哨兵倒也識趣,見好就收:「那就先謝謝羅!」恰好城門口又來了幾個進城的鄉民,哨兵拖槍在手,吆五喝六地對付他們去了。
心碧和薛暮紫撲向馬車,快手快腳地把磚頭碼好。那邊交通員同時就吆喝著馬兒起動了車子。三個人心裡都怕那哨兵反悔,冷不丁地再追上來,腳底下都走得風快。走過菜園子,拐進一片墳地裡,心碧小腿一軟,「哎喲」一聲,一屁股坐在路邊墳堆上。薛暮紫驚訝地扭頭去看她,只見冷汗從她額頭臉上涔涔不斷流出來,一時間竟在下巴處匯成小河。薛暮紫這才知道剛剛她是實實在在嚇得苦了。
馬車在墳地的雜樹林子裡藏妥之後,幾個人卸下磚頭,把綺玉從那木盒子抬出來。綺玉身子燒得燙手,昏昏沉沉任憑別人擺佈,心碧喚她,她只知道睜眼看看,別的就沒有反應了。心碧原怕她這一路折騰會頂不過去的,此番看來一時還沒有大礙,心裡由不得暗自念佛。
交通員怕那木盒被不相干的人發現了起疑,乾脆稀裡嘩啦拆了,平鋪在馬車上,讓綺玉仍舊睡上去。薛先生也上車在旁邊坐著,這樣穿街過巷的時候若被熟人看見,只說是鄉里送來的重病人,薛先生要帶回診所醫治的。人見了重病人躲還躲不及,自然不會上前細看。至於心碧,依了交通員的安排,暫且一個人獨自回家,只不讓人將她跟馬車上的病人聯繫起來才好。
心碧到家,把一路上有驚無險的經過跟心錦和桂子細說了,三個人又哭又笑的,末了都說綺玉命大福大,說不定還真能平安度過這一道生死關卡。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把綺玉往哪兒安置。商量來商量去,心錦房裡的那間佛堂最是妥當,安靜不說,外人輕易也不會進去。佛堂裡供菩薩久了,菩薩會保佑綺玉無事。
中午煙玉小玉和克儉下學回來,心碧把他們攏到一塊兒,把姐姐綺玉的情況跟他們照實說了,要求他們的只有一件事:對任何人都不能吐口說綺玉在家養病。「該幹什麼,你們照樣幹什麼,只當家裡沒你姐姐住著。萬一有點風聲露出去,你們也知道,日本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那時不光姐姐,連你們、連娘和大娘娘,一起都要沒命。」心碧說著聲音就嚴厲起來。她輪番去看三個孩子的眼睛:煙玉是一副「不說也知道」的神氣;小玉的柔順中透著害怕;克儉卻是滿臉興奮,眉毛鼻子都在動彈,大概覺得生活中有這麼一件驚險的事情很合他口味。心碧點著他的腦門說:「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克儉叫道:「娘你說錯了,你最能放心的就是我!全家只有我一個男人,你不靠我還靠誰?」心碧被他說得不由一笑。
綺玉在當天半夜裡由薛暮紫背著送到心碧門上。其時幾個孩子都已經熟睡,心碧和心錦在大門口接了人,悄沒聲地送到了佛堂。心錦燒了一鍋溫水,心碧就手替綺玉把衣服脫了,上上下下擦抹一番,裡裡外外都換上乾淨的。脫下來的衣服,心碧當即就扔進灶膛燒成灰燼。
開頭的幾天,綺玉依然高燒不退。昏迷中她說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有一次還提到了綺風嬌,使心碧大為吃驚,疑為綺鳳嬌在外頭死了,此番又回來勾綺玉的魂兒。偶爾綺玉醒過來,張著兩片乾裂的唇,兩眼無神地盯住天花板,叫她,沒有什麼反應,像是聽不見,又像是不想聽見。薛暮紫說,這是她耳朵暫時的失聰,病好以後會自然恢復。每天下午綺玉還要發寒,身上蓋兩床被子,腳下蹬一隻黃銅暖爐,人還是冷得瑟瑟發抖,嘴唇青紫,上下牙咯咯地嗑響,那虛弱不堪的樣子讓心碧恨不能抱她在懷中,用體溫把她暖回陽氣來。又有時候她肚裡疼痛,疼得身子弓成個蝦樣,冒出滿頭滿臉的汗水,很快地因為體虛而昏死過去。心碧一手掐她的人中,一手不停歇地替她揉肚,直揉到聽見肚裡咕嘟嘟發響,肝肝腸腸的順過氣來。這時候再看綺玉,像是從死神那裡精疲力盡跋涉回來了似的,手腳癱軟,面色轉為平和,跟著便再一次陷入昏睡。
心碧的下巴明顯尖削下去,原本細長的鳳眼深陷進眼窩中,眼珠大而亮,看人的時候有股毛刺刺的不肯罷休的勁頭,目光久久佇立不動,而後眼中就見有火苗慢慢升起,忽閃忽閃燒出一種異樣的光,最後這光亮籠罩全身,竟至於動一動就有火星子撲簌簌往四下迸濺。克儉他們幾個小點的孩子生怕娘的這把無名邪火燒到自己身上,乾脆見了心碧就遠遠躲開,有話先繞著彎兒跟大娘娘說。有一回克儉偷拿了心碧的兩個銅板買糖人兒,心碧一巴掌把克儉嘴角打得出了血。心錦把克儉拉到廚房裡說:「別怨你娘手重,二姐的病不見好,你娘心裡急,火氣大。」克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叫道:「送二姐走!不要她回家裡來!她死在鄉下才好!」心錦一把摀住克儉的嘴,連聲說:「小祖宗,你怎麼說這種狠話!天菩薩聽見了要打雷的!」
克儉原是個孩子,平素又是被家裡人寵慣了的,一急之下說話難免撒野。到得晚上他自己想想不對,又自動跑到心碧跟前認了錯。
第二天晚上恰巧王千帆摸進城裡來看綺玉,克儉已經嘻嘻哈哈忘了昨天的事,煙玉卻站出來替他抱不平,說:「王家哥哥,我二姐沒病的時候,你們怕是一年到頭也想不起來城裡還有個家。現在人病成這樣,你圖省事往家裡一送,害我娘不吃不睡不說了,連我們都跟著過得心驚肉跳。」
王千帆一時愣在那裡,臉上紅一下白一下的,竟不知如何應答自己這個厲害的小姨子。
心碧當時很有點生氣,喝斥煙玉說:「沒規沒矩!娘還沒死呢,哪裡就輪得到你這麼說話?」
煙玉反駁:「娘,我說得哪點不對嗎?」
心碧噎住了,心裡氣著煙玉為人的尖刻,又覺得她這話多多少少說在實情上,如若不是綺玉病重,干帆和她是的確不會回家照面的。
然而心碧轉念又想,她是被兒女們喊作「娘」的人啊!喊「娘」幹什麼呢?娘是樹根,兒女是枝葉;娘是案,兒女是案中啾啾待哺的燕子;娘是避風的港,兒女是收帆落槳歇在港裡的船。娘天生是為兒女擔驚受怕的,是隨時準備著為兒女遮風擋雨的,兒女有難,不靠娘靠誰?「娘」這個字,份量沉得能砸死人啊!煙玉她還年輕,說給她聽,她怕是還沒法品出其中的滋味來呢!
為著綺玉這個病,薛暮紫把家裡能翻的醫書都翻遍了,把城裡能尋的藥草都尋來了。說來說去這病的起因就是腸胃裡面濕熱互結。對症下藥,也不過用些清熱化濕的方子。指望病人一劑藥下肚霍然而愈,那是沒影兒的事。
他一日兩趟來看綺玉,指點心碧在藥湯裡加一味什麼,再不減一味什麼。有時候藥剛灌進綺王嘴裡,她跟著一陣噁心反胃,或是肚裡絞疼難過,喝下去的藥哇地一下子吐出來,他就要幫著心碧忙上半天:收拾吐髒的床鋪,重新配了藥,叫桂子去煎煮。心碧不過意,說:「難為你了。」薛暮紫就趁空兒握一握她的手,笑道:「這話可是該你說的?」心碧把手停著不動,好一會兒才從他手心裡抽開。
綺玉的高熱持續半個月之後開始有了變化,時而熱到極點,人被燒得神志昏迷;時而又退得乾乾淨淨,身子摸上去比死人還涼,口中悠悠地剩下一口游氣。薛暮紫面露喜色說:「恭喜你心碧,這是病況有了轉機呢。我先就擔心她熱度降不下來。」
心碧趴下身子去聽綺玉的微弱呼吸,憂心仲忡:「我怎麼覺著一點沒底?這氣兒細得像蠶絲,真怕一陣風就吹斷了它!」
薛暮紫撂下一句話:「等著看吧。」
有一天綺玉燒退的時候出一身虛汗,心碧絞了熱毛巾在她額上輕輕地擦,突然聽見毛巾下面有極細微的聲音喊娘。心碧以為是自己睡得太少,腦子裡糊里糊塗發吃症,就用勁甩頭。細細的聲音又叫一聲:「娘!」心碧猛然驚醒,意識到是綺玉在喚她。低頭去看綺玉,乾裂的唇皮子還在翕動,眼睛是有氣無力睜開著的,眼仁裡分明映著心碧的一個影子。
心碧這一喜,兩膝不由自主軟軟地跪了下來,口中呢喃一聲:「天菩薩呀!」只覺渾身上下沒有了一絲力氣,整個人慢慢地飄浮起來,往下什麼也不知道了。
總是年輕人生命力強盛的緣故吧,綺玉的病一見好,身體就恢復得極快,不幾天已經能被心碧和桂子架扶著到廊上曬曬太陽。這時候,桂子就小心將大門關好,拿頂門槓閂上,生怕家中不留神闖進個把不相干的人來。
千帆又來過一次。每次來回,他都是藏進在北門水碼頭卸貨的船艙裡面,通過碼頭地下黨的關係上岸脫身。碼頭上人多眼雜,有共產黨這邊的地下黨員,同樣也有國民黨特務和日偽暗探。老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你對面站著的熟人背地裡吃的是哪家的飯、信的是哪家的主義呢?
千帆搭了一條景德鎮過來的運瓷器的船,瓷器裝在幾個大木箱中,千帆便在其中一個箱子裡曲身躬坐。船靠了碼頭,貨物上岸,按規定碼頭上的稽查隊長要逐一開箱檢查,偏偏查到千帆藏身的這個箱子時,隊長揮手放行,把人帶去檢查另一條運布匹的船隻去了。
這就使稽查隊裡的日偽暗探起了疑心,當時就想開溜,找上司去報告。隊長倒也機警,偏將他一步不離緊緊看住。待到暗探好不容易脫身,上司卻下了班,一頭紮在窯子裡抽大煙尋快活。一來二去,自然耽擱了時間,千帆已經匆匆離開董家,在城門關閉前的一刻混出了城去。
那幾天海陽城裡的日軍正計劃著進行一場秋季大掃蕩。四鄉八鎮的秋糧下來了,不下鄉去搶掠掃蕩一回,冬春漫長的季節很難熬過。與此同時,城外的新四軍和國民黨保安旅也聞風而動,集結各自的部隊,準備大規模的反掃蕩。這樣,整個形勢顯得十分緊張,又因為城內一方的蠢蠢欲動和城外一方的嚴陣以待而透著究竟鹿死誰手的微妙。
在這種大戰前夕的緊張氣氛裡,毫無疑問日軍對肅清城內「奸細」極其重視。稽查隊員報告了可疑跡象之後,日軍立刻全城戒嚴。其時千帆早已出城,戒嚴自然一無所獲。日軍不敢大意,又開始挨家挨戶檢查戶口,城內劃出幾個片區,每個片裡由一個日軍帶兩個偽軍負責。
煙玉這天放學回家的時候,查戶口的三人小組已經到了街口。心碧和心錦因為沒有出門,所以並不知道外面的動靜。煙玉小跑著回家,把這事告訴心碧之後,大家一時都驚慌失措。
「二小姐怎麼辦?二小姐怎麼辦?」桂子一迭聲地喊,又慌慌地去閂門。
煙玉說:「閂門有什麼用?人來了你能不開?」
話音剛落,果真聽見急促的敲門聲。連煙玉在內,剎那間每個人都青白了面孔。心錦的身子已經在篩糠似的哆嗦。
門外有聲音焦急地喊:「是我,快開門。」
桂子先鬆出一口氣來:「是薛先生。」連忙開了門放他進來。
薛暮紫說:「你們也知道查戶口的事了?」又說,「大白天的,把門閂這麼緊,反會讓人起疑。」
心碧著急道:「綺玉怎麼辦?她沒有良民證。」
綺玉聽見了外面大家說的話,掙扎著下床,站在房門口。「娘,讓娃子媽媽扶我出去,我不能拖累全家。」
心碧說:「出去?你這副風吹能倒的身子,去到哪兒?再說人都已經堵在街口了,你不能變只蟲子飛走。」
綺玉固執道:「我寧可讓日本人抓去。」
「不要說這些傻話!」心碧的口氣透著堅定,「你以為我們把你救活過來容易?你回房去,有娘在,娘能想到辦法。」
綺玉不知道娘會有什麼辦法,可是她不敢違拗娘的意思,轉身回房去了。
綺玉一走,薛暮紫問心碧:「你真有辦法?」
心碧幽幽地說:「要抓就抓我,我跟他們走。」
煙玉一直不說話,這時開了口:「娘,我想出主意來了。二姐的模樣跟我差不到哪兒去,讓她用我的良民證。」
心碧搖頭:「不好,娘不能救一個坑一個。」
煙玉說:「娘你聽好:日本人進了巷子,自然先要從薛先一生的診所過,總是先查他的診所,再轉過院牆到我家來。我在診所後牆窗下等著,日本人前腳從診所出去,我這邊馬上爬窗到診所躲起來。薛先生跟著把窗子一關,誰想到會有這場好戲?」
心碧還在沉吟,心錦和薛暮紫都說事不宜遲,只好這樣了。薛暮紫立即從大門出去,搶在日本人前面回到了診所。這邊煙玉、心碧、桂子三個人都立在診所後牆下,留神聽著前面屋裡的動靜。心錦到後面去,把克儉和小玉兩個小的攏在身邊,自然少不得作一番交待。又照料綺玉起床,幫她草草梳洗裝扮了一下,搬把椅子讓她在廊下坐了,權且拿她當煙玉。
薛暮紫的診所是董家原先的大門堂改成,診所大門就是董家的老大門,所以進巷子必先經過診所。日本人既是來查戶口,沒有說放過第一家不查,反繞著院牆先來敲董家現在的大門的,煙玉的估計真是一點不錯。
心碧身子貼在診所後牆上,聽著前面診所裡日本人嘰哩咕嚕的問話,又聽見薛暮紫故意扯得很響的應答。薛暮紫無非要讓後面聽見動靜,好隨時掌握機會。心碧到了此時,也就豁出去了,一點不覺得害怕。煙玉把手伸過去,放在心碧手心裡,小聲說:「娘,到時候托我一把。」心碧說:「知道。」
這時候,聽得薛暮紫在前面拖長聲音喊了句:「太君走好啊!」心碧對桂子做個眼色,兩人一邊一個抱住了煙玉的腿。牆上的小窗戶打開了,薛暮紫探出頭來,催促道:「快!」心碧和桂子猛一提勁,煙玉趁勢身子一縱,胳膊已經搭上窗台。心碧和桂子托了她的腳往上送,煙玉自己又收腹提氣,整個人哧溜一下子就從窗戶裡滑了進去。裡面自然有薛暮紫接著。
心碧和桂子撣去衣服上沾著的灰,門在這時才被砰砰地敲響。桂子要去開門,心碧拉她一把,自己跑去開了。門口的三個人,一黃二黑。穿黃的是日本兵,上刺刀的三八大蓋背在肩上,板了一張焦黑的苦瓜臉,來者不善的樣子。穿黑的是偽軍二狗子,一人手裡捧著戶籍冊之類的東西,另一人胳膊上掛一捆麻繩,不知是準備綁人還是幹什麼。
捧戶籍冊的偽軍吆喝道:「查戶口了!姓什麼?」
心碧答姓董,家裡攏共六口人,都是女人和孩子。
日本兵很不耐煩地咕嚕了幾句,偽軍替他翻譯,說是叫全家統統到天井裡集合,拿出良民證來。心碧就到廊下攙了綺玉,心錦帶著克儉小玉,連同桂子一起,一家人站在了一處。
心碧站的位置故意在綺玉前面,指望多少能把她遮掩一點。不料日本兵抬眼在幾個人中間一掃,馬上就發現了綺玉。發現綺玉的同時,他那張苦瓜臉有了笑意,大叫一聲:「花姑娘的!」伸出槍刺,只輕輕一撥,把心碧撥到了旁邊,再一伸手,揪住綺玉的衣襟,不費事地把她拎到了人前。
空氣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心碧的一顆心咕咚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裡。她用勁嚥了口唾沫,不住聲地提醒自己:別慌,別慌,別讓人看出破綻。她拍了拍克儉的後背,又拉過小玉,把她的臉貼向自己腰間,意在鼓勵他們沉住氣。她想這一定是個偶然,日本人不可能上來就發現有異。
綺玉身子晃了兩晃,勉強才算站穩。因為慌亂和憤怒,她蒼白的臉上慢慢浮起兩團紅暈。此時的綺玉,因為大病初癒,清瘦的臉上眼睛奇大,嘴唇極薄,鼻樑也顯得精雕細刻般格外挺秀,尖尖的下巴兩個手指就能捏住,肩、頸和腰肢都細溜溜的,不勝清風似的,從上到下別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病態之美。
日本兵拿著煙玉的良民證,對照綺玉看了又看。同是姐妹,歲數相差不大,眉眼鼻子原是有幾分相像的,只因綺玉瘦得厲害,日本兵看她就有了一點似是而非的疑惑。他鼻子裡「嗯」了一聲,把那張良民證遞給旁邊的偽軍。心碧知道他們有疑,沒等偽軍發問,搶先賠了個笑臉:「老總,我女兒剛剛大病一場,人都瘦得脫了形,是從閻王爺手上搶回來的一條命呢!」
日本兵忽然就抓住小玉,把她從心碧肘彎裡扯出來,一迭聲通問:「你說,是不是?」
小玉原就膽小,幾時見過這種陣勢?渾身一哆嗦,一泡尿嘩嘩地流下來,地上眨眼間濕了一片。日本兵臉一沉,抬手打了小玉一個巴掌。小玉站立不穩,跌倒在地,頃刻間鼻子裡流出紅殷殷的血。心碧尖叫著:「你不能打我的孩子!」撲上去抱起小玉,摟住不放。
日本兵惡作劇似的,轉而端起槍刺,擱到了心錦的肩上,喝道:「你的,說!」
心錦一雙小腳再也支撐不住這麼多的恐慌,雙膝一軟,身子猛然跪伏下去。她兩手撐住膝蓋,努力要站起來,日本兵卻故意用刺刀壓在她的肩上。雙方僵持了好一會兒,日本兵忽然拿開槍刺,哈哈大笑。也就在此時,心錦終於昏暈過去。
日本兵把這老老小小捉弄夠了,短胳膊一揮,領著兩個偽軍到後面各處搜查。這邊心碧丟下小玉來扶心錦,叫克儉幫著掐她的人中和虎口,桂子忙不迭到廚房取了涼水,拍在心錦額上,片刻之後人才悠悠地醒轉過來。
一場混亂就這麼過去了,總算是有驚無險。
然而事情並沒有結束。
當晚,心碧一家人正圍在廚房裡喝粥,那個苦瓜臉的日本人忽然闖進了門來。他不知在哪兒喝得醉醺醺的,進門帶了滿身的酒臭,乜斜了一雙血紅的眼睛,口齒不清地喊:「花姑娘的,我的,要!」
綺玉身子虛,下午多站了會兒,心裡就發慌,手腳也冰涼,早早上床歇著去了,飯桌邊坐著的是煙玉。日本兵衝進來的時候,全家人因為猝不及防,剎那間像被施了定身法,嘴巴吃驚地張著,筷子在手裡捏著,泥雕木塑般不能動彈。
日本兵踉踉蹌蹌走到煙玉面前,腦袋伸出來,左看右看。他雖說喝得醉了,也還沒有醉到認不出人的地步。他十分驚奇,中國的花姑娘怎麼一天之中能變出幾副面孔,下午還是個一彈就破的薄薄的紙人兒,晚上就成了絹制的塗上了美麗顏色的偶人兒了了
他好奇地伸出手,去托煙玉的下巴。偶人兒更生動,摟在懷裡大大的舒服,他很滿意。
在他那只長著濃重汗毛的短而粗胖的手觸及到煙玉臉蛋的一剎那,煙玉如同夢醒,驚叫一聲,敏捷地把頭甩開了。日本兵抓一個空,探出去的身子猝然間收不回來,一下子撲倒在煙玉身上。煙玉身下的凳子不堪重壓,嘎啦一聲散了架,日本兵連同煙玉重重地跌落在地。此時他酒興大發,慾火中燒,呼哧呼哧噴著帶酒臭的粗氣,兩手抱緊了煙玉的腦袋,狗一樣地在她臉上胡亂啃咬。煙玉兩手用勁扳他的肩膀,腦袋甩過來又甩過去,含糊不清地哀叫:「娘!娘!」
克儉見姐姐被欺,「嗷」地一聲喊,竄上去拚命拖那日本兵的腿,試圖將他從煙玉身上扯下來。桂子手忙腳亂,哆哆嗦嗦幫著克儉拽日本兵的另一條腿。心錦和小玉經過下午那場驚嚇,魂兒魄兒一時片刻還沒有回到身上,兩人都站著發了傻。
日本兵到底是個成年的男人,又喝了酒,滿身的蠻力,克儉和桂子越是拽他的腿,他越加踢騰得厲害,身子在煙玉身上奮力扭動,把她壓得幾近窒息。
此時的心碧,血沖頭頂,只覺眼睛前面看到的東西一片鮮紅,火一般地呼呼燃燒和瀰漫,要把她的孩子統統裹捲進去,變成灰燼。她耳朵裡灌滿了煙玉一聲聲喚娘的哀叫,叫聲撕裂了她的五臟六腑,血淋淋的、尖銳的疼痛使她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去。她看見了煙玉身邊的散落的凳腿。她順手揀起一根,幾乎沒有考慮,高高舉過頭頂,又重重砸落下去。她聽見「噗」的一聲沉悶的聲響,像拳頭砸開一隻熟透的西瓜。鮮紅的瓜汁飛濺開來,空氣中頓時瀰漫出腥甜的氣味。
日本兵像一隻沉甸甸的麻袋,從煙玉身上滾落下去。
第一個發出驚叫的是喘過氣來的煙五:「娘,你打死他了!」
叫聲一出,全家人立刻都變成了傻子,呆呆地去看地上那個無聲無息的日本兵。都知道闖下大禍了,打死日本人的後果將會如何,連十三歲的小玉都懂。他們一時無法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巨變,腦子在頃刻間一片空白。
時間在這巨大的恐慌中一分一秒地過去。突然地,所有人都看見那日本兵微微動彈了一下,先是一隻手,再是一條腿,再是浸在血泊中的腦袋。天哪他還沒有死!他剛才僅僅是昏暈了,他腦袋的外殼被砸破了,如此而已。
不死會怎麼樣呢?不死比死更加可怕,一旦醒來,天知道他的報復是如何瘋狂。這些年中看見的聽見的,關於日本人毫無人性的暴行,難道還少?
心碧舔一舔乾裂的嘴唇,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跟全家商量:「弄死他?」
片刻的沉默之後,全家人在同時間動作起來,開始了並非是事先蓄謀的對日本兵的絞殺。桂子急中生智地解下自己腰上的褲帶,克儉、煙玉、小玉、心錦跪撲在地,四個人分別死死壓住了日本兵的四隻手腳,心碧將褲腰帶從日本兵脖子下面穿過去,在他咽喉處打一個活結,一頭纏在自己手腕上,另一頭遞給桂於。桂子心領神會,照樣把褲帶在手腕上繞了幾繞。一切準備妥當,心碧和桂子同時發力,屁股和身子使勁往後面坐下去,剎時間繩扣已經深深陷進日本兵的脖頸。眼見得他拚命掙扎,身子像離水上岸的大魚一樣一挺一挺,慢慢地臉色發紫、發青、發黑,眼珠暴突出來,可怕地盯著半空,嘴巴大張,滑出一根紫黑粘膩的舌頭,從鼻孔和耳朵裡都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終於,他一動不動了。
所有的人都泥一樣地癱軟在地上,煙玉和小王忍不住地乾嘔。驚魂未定,大家都下意識地別轉了頭,不敢往地上的屍體再看一眼。桂子喘了一會兒氣,爬起來找一片破蓆子,將那張怕人的面孔嚴嚴實實蓋上。
又過一會兒,心碧感覺自己慢慢平靜下來。她坐在地上,輪流掃視幾個孩子的臉,說:「都別怕,人是娘打死的,跟你們不相干。萬一日本人追問到頭上,只是娘一個人動的手,聽清楚了嗎?」
小玉帶著哭腔喊:「娘!」
心碧說:「就這樣定了。你們去洗洗手腳,都睡吧。煙玉,你替娘做件事,到前面診所裡把薛先生請來。」
薛暮紫當時正在燈下配製藥丸,聽煙玉慌慌張張把事情一說,也吃驚不小,立刻放下手裡的東西趕到董家來。心碧先發制人地說:「事情已經做下了,這會兒再說什麼都沒有用,請你來,是想商量商量,看把這屍首怎麼辦?」
薛暮紫想了一會兒,說:「埋在天井裡肯定不妥,多多少少總有痕跡會留下來,再說日本人還有狼狗,鼻子一嗅能嗅出味道。乾脆趁黑夜弄出去,扔到閘橋下面蓮花池裡。」
心碧說:「死沉死沉的,怎麼弄得過去?萬一被人撞見,更是糟得不能再糟。」
薛暮紫胸有成竹:「好辦。我這幾日恰好跟人借了輛腳踏車在家裡,準備下鄉收草藥去的。把屍首拿條大麻袋裝了,往腳踏車後面一搭,有人看見,只當我們馱米馱炭,不會疑到是人。」
心碧想想只好如此,遂照著薛暮紫說的辦法做了。桂子和煙玉說是人多膽壯,也要陪著去,心碧斷然不肯,只一個人跟在薛暮紫車後。好在當時夜深人靜,蓮花池離董家不過一箭之遙,路上連個人影也沒碰到。到得池邊,卸下麻袋,薛暮紫搬一塊石頭拴了上去,跟心碧兩個人抬著把屍體扔進池中。
往回走的時候,一路無話。薛暮紫從頭到尾盡心盡力,就像為自己的家人做事,甚至連一句埋怨心碧魯莽衝動的言語都沒有,這使心等自有一番深埋在心的感激。如若濟仁至今在世,怕也不過做得這樣吧?
日本兵奇怪失蹤,海陽城裡免不了同哄哄折騰了一陣子。虧得董家門裡一窩子孤兒寡母,沒有人會把她們跟殺死的日本人聯繫起來。日本特務班的佐久間最後認定是新四軍潛進城中搞了暗殺。
幾天後,克儉放學路過蓮花池,見那兒圍了一大堆人。他擠進去一聽,才知道屍體不知怎麼浮了上來,爛得不成個樣子,被幾個偽軍打撈走了。克儉飛奔回家告訴心碧,心碧神色平靜地說了一句:「別管那些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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