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碧站在大門口,右手在額上打一個眼罩,遙遙地往巷口張望。
春陽已經有幾分驕人,心碧穿一件深藍色葛絲緞的夾絨旗袍,脖子上是一條短短的雪白絲巾,一頭搭在胸乳處,一頭掖進了旗袍的斜襟中。她的滿頭青絲依舊光潤烏黑,沾了刨花水一絲不苟地梳向腦後,盤出一個肥滿碩大的圓髻,外罩勾出花卉圖案的纖巧精緻的黑絲網罩。腦側近耳根處,按當地婦女的習俗,斜插一對清早才剛摘下來的含苞欲放的白蘭花,陣陣暗香從花蕊中沁透出來,聞著令人目爽神恰。隨著說話走路的節律,頭部微微擺動,花香時濃時淡,像是故意挑逗著你捉迷藏似的,總讓你在忘卻它片刻之後又深深為它的香氣陶醉。
外人猜測四十出頭的心碧的年齡,起碼要把她看小十歲。身材的嬌小苗條是一個原因,臉上皮膚的光潔細嫩又是一個原因。自從幾年前老爺死後,心碧幾乎杜絕了脂粉胭紅一類的東西,皮膚卻無意中因此得利,白皙得越發細膩自然。眼角四周少不得略添些淺淺的魚尾紋,整張面孔卻從此有一種蒼涼和委婉的韻味,能讓人從中讀出許多非同尋常的內容,像嚼過橄欖的口舌,餘香悠長,久駐不散。她每隔一段日子要讓桂子替她絞臉,在海陽婦女中,這是既為貴婦又為平民所共同認可的美容手段。用棉線絞過的面孔光潔異常,鬢角、額頭、眉眼及口唇處清清爽爽無一根雜毛,更顯出一個人風清月白的鮮亮。
在暮春上午的陽光下,心碧站在門口,揚起的就是這張剛剛絞過的潔淨的臉。她站在這裡其實並無具體的等待對象,起國僅僅是清早洗漱時有喜鵲繞著她的頭頂喳喳叫喚,而後一家人坐下來吃粥,她鬼使神差地多拿了兩雙筷子。她笑著對心錦說:「莫非今天家裡有客人要來?」
從說過那句話,她開始心神不安,坐在房間裡替孩子們鉸鞋樣,鉸出來的兩隻竟是一順往左的,氣得她把鞋樣扔了,乾脆跑到門口看看動靜。
桂子提了一桶水從天井穿過,見她打了眼罩癡癡張望的樣子,說:「太太,你還真信那些兆頭?」又自言自語,「有誰會來?世道不太平,親戚們也難得走動了。」
心碧聽見她說,轉身嗔怪道:「當真我們董家就沒有客人上門了?回頭要有人來,罰你燒菜。」
桂子笑笑:「燒菜就燒菜,我是巴不得有事情忙。想當年得福掌廚的時候,哪天不是七葷八素忙得團團轉?廚房裡聽得見鍋勺響,就是這家人的福氣喲!」
心碧歎口氣:「你這話,說得人心裡酸酸的呢。」
兩個人扯這幾句閒話的工夫,巷口卻果真拐進來一輛黃包車。遠遠地,車輪在高低不平的青磚路面上軋出咯登登的響聲,車裡一大一小兩個人,隨車身的擺動搖搖晃晃。心碧緊張起來,她不知道這輛車最終是否會停在她的門口,清晨的兆頭是不是就在這兩個人身上應驗。她重新打了眼罩,把頭頂上耀眼的光線擋掉一些。現在她看得清楚了,車上坐著的那個穿灰色長衫的人,不是薛暮紫薛先生嗎?旁邊那個小的,天哪是緋雲噢!
心碧又驚又喜,一時竟目瞪口呆,忘了該上前迎上一迎,怔怔地直到車子在她面前停下。
薛暮紫翩翩地下車,一手拎了長袍的開叉處,含笑對心碧:「莫非多半年不見,董太太竟不認識了?」
心碧「噢」地一聲,這才從過分的驚喜中回悟過來,也笑道:「你看我,這一驚一喜,連待客的禮數都忘了。快,快請進去坐。」說著就上前幫著往下拿行李。那緋雲跟心碧也是稔熟的,照先前的習慣開口叫了她一聲「董家媽媽」。心碧憐愛地應了,伸手攬進懷中細看,只覺多半年不見,緋雲越發乖巧可人,身條兒也拔了高,細溜溜的,只怕比同歲的克儉還漫出個頭頂。
薛先生進門,一家人都歡歡喜喜。孩子們是上學去了,心錦和桂子泡茶拿果子忙得團團轉。桂子不待心碧吩咐,挽了菜籃子便出門買菜。心碧問緋云:「你娘怎麼不一同來玩玩?」話才出口,緋雲已經是紅了眼圈。心碧一怔,知是必有變故,又轉頭去問薛暮紫。薛暮紫說:「先前是你從城裡逃難下鄉,如今輪到我從鄉下逃難進城了!」
原來自從沈沉旅長一死,保安二旅再無人能主政一方,今日來個人要投日本人,明日來個人又要投國民黨正規軍,今天跟日本人打,明天又跟新四軍打,竟把好好一支隊伍弄得亂哄哄如喪家之犬。上□鎮一鎮的百姓,在這方方面面的拉鋸戰中被折騰得家無寧日。有一回日本人下去掃蕩,緋雲的母親金花躲避不及,幾個日本兵抓住她就瘋狂輪姦。金花氣恨交加,等最後一個兵從她身上爬起來低頭提褲子時,她猛然朝他槍上的刺刀撲去,自己把自己刺死了。薛暮紫說到這裡,眼圈紅紅地指著緋云:「今番進城逃難,十之八九也是為她。眼看她一天天地長成大姑娘,我是時時刻刻都怕她再碰上她娘那樣的事。」
心碧聽薛暮紫說著,一時想到當年在薛家金花為小玉兒煎藥熬湯的樣子,一時又想到沈沉笑嘻嘻坐在她床邊說話的神態,眼前交替著出現死去的薛老爹和留在上□嫁人的蘭香,心裡只覺憋悶得透不過氣來,攬了緋雲在懷中,哽咽不能說話。倒是心錦體諒到她心裡的苦楚,跟著淌幾滴眼淚,趕緊擦了,站起來說:「你們坐著慢慢說話,我這就去收拾出一間房來。薛先生只當這裡是家,住多久都好。」
薛暮紫慌慌地跟著起身:「大太太,怎好麻煩你動手?使不得,使不得。」
心錦說:「怎麼使不得?我這個妹妹心碧,我董家幾個孩子,哪個不是在上□托你的照顧、受你的恩惠?今番你進城來投我們,是天菩薩有眼,讓我們得著這個還報的機會。天意不可違,你就不要再阻著擋著了。」
心錦這一說,薛暮紫倒真的不便推辭,當日就由她安排,在客房裡歇了,吃了一頓頗為豐盛的接風的酒席。孩子們相見,自有她們的種種快樂,煙玉從前就跟緋雲最最交好,到晚上乾脆把緋雲拉到自己床上,兩個人頭靠頭說了半宿的話。
第二天薛暮紫就找到心碧,說他進城不是來白吃白住的,董家孤兒寡母,若把他一個大男人供在家裡,真要比打他耳光還難受了。再說,他有這一身醫術,想來對付父女二人的生活該不成問題。他只想請心碧幫他在城裡租兩間房子,他用來開個診所。
心碧想想他說得也對,硬要留他白吃白住,換了是誰心裡都不會自在。心碧就跟心錦商量,想把大門堂兩間房子隔出來,現成的大門,開診所再好不過。旁邊院牆另打個小門,她一家進出也就夠了。如今反正事事從簡,留著那花架子的大門堂實在是浪費。
心碧的主意一說,皆大歡喜。心碧本是要將門堂借與薛暮紫用的,無奈薛暮紫堅辭不肯,且搬出心碧當年住薛家饗堂也付了租金的理由,一定要心碧寫了租約,言明每月租金的數目。心碧強不過他,也只得允了。
當日下午,心碧和桂子兩人便動手將兩間大門堂收拾乾淨。薛暮紫自己上街買了黑漆和白灰,登高爬下把四面牆壁刷得雪白,窗框門柱另用黑漆描了,弄得頭上身上都是灰點漆斑。桂子讚道:「想不到薛先生這麼能幹,一個人就能把兩間房子出了個新!」薛暮紫笑笑說:「新診所總要有個新診所的樣子,弄得整整潔潔,病人進門眼前一爽,心裡暢快,病先就好了幾分。這叫心理治療。」桂子說:「我弄不懂什麼心裡心外的,只曉得薛先生醫道好,在這裡開診所,左鄰右舍都要沾光了,是大家的福氣呢。」
診所的招牌,薛暮紫是拿出去請人做的,二尺見長半尺見寬的一塊木板,白漆上得溜光水滑,上書八個隸字:「祖傳中醫,專治內科」。用三寸長的大釘子往門口牆上一釘,立時就有了幾分診所的氣派。
剩下一個良民證的問題不太好辦。心碧琢磨能不能找親家冒銀南想想法子,他是商會會長,照說這點事情不在話下。
也是薛暮紫的運氣,沒等心碧去找冒銀南,董家六角門裡錢少坤養的那個小寡婦卻自動來找心碧。原來她近日懷上了錢少坤的孩子,下身有時無故出血,小腹也隱隱墜疼,她擔心哪天會突然小產,又礙著自己是錢少坤沒名沒分的姘婦,不好意思大模大樣進診所去,就找了知情的心碧說話。心碧馬上把薛暮紫領進家中,替那小寡婦診了脈。只一劑保胎安神的藥吃下去,小寡婦病象全無,竟是靈驗得很。心碧替薛暮紫打了包票,包小寡婦懷胎九月直到生養母子平安。小寡婦自是感激不盡。心碧趁機提出弄張良民證的話,當然也就為對方一口答應。沒過幾天,一切果真辦得妥妥帖帖。
薛暮紫一開始生意還有點冷清,經心碧介紹幾個相熟的病人過來,吃藥扎針,病情各有轉機,遂名聲大振,很快地門庭若市。薛暮紫跟心碧開玩笑說:「你這大門堂是我的風水寶地,說不定我下半輩子在這裡要發起跡來呢。」心碧也笑道:「發跡好啊,將來我們克儉娶了緋雲,讓我這個做婆婆的跟著沾光。」
每旬逢七,心錦必定要帶桂子到定慧寺燒香。
去燒香,供品是少不了要帶的。從前有錢的時候,心錦在供品上頂不肯馬虎:夏天西瓜水蜜桃,冬天蘋果核桃梨,外加四色茶點。如今是沒有那麼講究了,籃子不過裝些海陽本地土產:柿子、菱角、白皮蘿蔔、幾把花生、炒熟的豆子、米屑餅、潮糕。隔夜把這些零碎裝好,用一塊白毛巾蓋上。克儉頑皮,常常故意在心錦眼皮子底下偷著掀開毛巾抓一把豆子。心錦就嚇白了臉兒大叫:「小畜生哎,這是供菩薩的東西,拿了要爛手的!」一面拐著兩隻小腳追過去,從克儉手心裡把東西要回來。
屢屢如此,成了娘兒倆之間一場樂此不疲的遊戲。
供品備好了再備香燭。賣香燭的小販天天從定慧寺門口直排到閘橋。有人巧舌如簧,三兩句好話一說,心錦不得不買;有人在攤子上豎一尊無錫泥菩薩像,再點上一根香做幌子,青煙繚繞中心錦大為感動,也不能不買。再有那些瞎的拐的、老的弱的,心錦一概加以憐憫,多多少少要照顧他們一點生意。如此這般地走一趟下來,錢就不知不覺花出去了,直花得身後桂子心疼。忍不住嘀咕幾句,心錦反過來勸她:「譬如行善積德吧!這是替兒孫下輩子存的錢。」桂子不解,說你錢都送出去了,怎麼能說是存?心錦笑道:「人在世間做的事,一樁一樁都被天菩薩看在眼裡呢。我今日有錢,今日拿出來給了那些比我更需要的人;明日我兒孫們窮了,想要錢用了,天菩薩自會叫別人拿錢出來給他們用。在我們自己,這叫『施恩不圖報』,在菩薩那裡,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地人間,可以說事事都有個因果啊!」
桂子被她說得不言語了,心裡並不十分服氣:你大太太一輩子做了這麼多善事,逢到董家有難,比如說克儉遭人綁了票,菩薩怎麼不開天眼,反倒是做姐姐的綺玉路迢迢趕來相救?
兩個人相攙相扶著進了山門。先到金剛殿,給笑瞇瞇的大肚彌勒佛點上一炷香,跪拜磕頭,奉上供品。接下來順著次序是兩邊的增長天王、持國天王、多聞天王、廣目天王。這四大天王執掌乾坤,能讓天下風調雨順、五穀豐登,跪拜他們不為小家,是為天下,這就有點「憂天下之憂,樂天下之樂」的意思了。轉過一面,跟大肚彌勒佛背靠背的韋馱佛自然不能忘記,這佛像揚眉執杵,氣勢逼人,是四處巡遊專管抓強盜小偷的神,亂世年間更少他不得。
出金剛殿,穿過庭院,沿九重石階而上,越過護門,便是大雄寶殿。這裡的佛像就多了,除支六高的西天如來佛之外,還有他的眾多菩薩弟子、力士、天王、羅漢,還有上界的香、花二聖,側旁的梵王、帝釋,十二圓覺菩薩,善財童子,南海普陀觀音大士。菩薩雖多,各司其職,要拜都得拜到,忘掉哪一個都不是玩的,說不定人還沒出廟門,報應就落到身上來了。自然拜也不能白拜,要燒香點燭,要奉上供品。有時候供品帶得少了,實在不夠分配,心錦小心地將一個米屑餅或一塊潮糕掰作幾塊,使得個個都有一份,充分體現童叟無欺的公平原則。
這一圈跪拜下來,兩個半大老太太已經是頭昏眼花,腰酸腿軟。
坐下來歇歇腳,回家去吧?且慢,還有事要做。
在定慧寺出家當和尚的人,無家無小是一定的了。然而生活中的男人又豈能缺少女人的照顧?譬如增衣舊了要縫新的,鞋子年年要做,襪子月月要補,被蓋墊鋪要洗、要縫,冬天要換厚的,夏天要換薄的,這種種女人的活兒和尚怎麼會做?自然要靠女居士女佛徒的幫忙了。所以心錦和桂子拜完了佛像之後便去齋堂,那兒總是聚集了三五、七八個年老的女人,拆洗縫補,飛針走線,忙得樂呵呵的。手裡做著活兒,嘴裡交換著寺裡寺外的奇談怪聞:哪兒哪兒菩薩顯靈了,哪個廟裡的住持坐化了,哪家的媳婦生出個帶尾巴的孩子了,哪個好好的小伙子被狐狸精纏住了。說來說去,總是敬菩薩的受益,不敬菩薩的遭殃。彼此談談,心裡就很舒服安逸。
如此這般,待她們收拾了空籃子消消停停回家,正好是日落西山,寺廟裡驅趕香客遊人,關閉山門做晚課的時辰。整整一個下午,心錦和桂子要在定慧寺裡消磨,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夏日苦長。中飯過後,孩子們上學,心錦和桂子出門燒香,借大個院落裡空空蕩蕩,只蟬兒一聲接一聲叫得煩人。心碧搬一張籐椅在廊沿下坐著,把繡了一半的黑絨鞋面拿出來,準備接著做這樁費工夫的活計。
心碧其實好幾年沒穿過繡花鞋了。濟仁一死,心碧難得再有拋頭露面的機會,平常在家裡也是鍋上灶下的幫桂子忙,好東西穿著是糟蹋。前兒個翻箱子收裌衣拿單衣,不知怎麼翻到一塊黑絨料子,一時興起,想做雙繡花鞋。是煙玉給她描的花樣:中間一朵深紫色盛開的玫瑰,兩片墨綠色葉片成一字狀左右平鋪,既對稱又有立體感,配色也配得好看,端莊雍容,不俗不艷。當時桂子看得驚羨不已,央煙玉也給她描這麼一對。煙玉卻不肯,說世上好東西只能是獨一無二的,人無你有是寶貝,你有人也有,這便成爛狗屎了。煙玉就給桂子另描了一對菊花,金黃色細長如流蘇的花絲,半邊伸開了,半邊蠟縮著,伸開的花絲橫貫整幅鞋面,比那對玫瑰又自有一番明媚嬌羞的美。桂子直說這鞋面繡出來她是不敢穿的,要拿出去賣錢。又說煙玉有這手畫工,將來必是衣食不愁了。連一旁的心碧也感到驚訝,不知煙玉什麼時候練出了這身本事。她想她這幾個兒女中,早死的潤玉是不說了,綺玉和思玉活潑有餘,沉穩不足,耐不下性子學點實實在在的東西;克儉自小頑劣,好本事難學,壞事情倒是一沾就會,將來怕也難成大才;小玉心善面軟,雖跟娘貼心貼肺,卻又過分懦弱,吃虧遭罪的日子還在後頭。這麼說起來,倒還是煙玉方方面面略勝一籌,雖說看著不聲不響,肚子裡有貨色,說話做事總透著那麼點與眾不同。心碧想,無論如何她要把煙玉看得緊些,這個女孩子稍不留神是會做出讓人料想不到的事情來的。
心碧捏著半寸長的繡花針,才繡了半片花瓣,只覺眼皮發粘,睏倦萬分。她把頭仰在椅背上,想著稍稍閉一閉眼睛吧,才這麼想著,人已經迷糊了過去。
朦朧中覺得旁邊有人影晃動,掙扎著把澀澀的眼皮睜開,卻是薛暮紫。心碧心裡就一驚,慌慌地抬了頭,坐直身子。
「該死,說是趁空閒做點針線活兒,怎麼就至於睡了過去。」心碧臉紅紅的,舉手抿抿略顯蓬亂的頭髮。不經意間被外人窺見了自己的睡相,心碧怎麼說也是有點彆扭。
薛暮紫似笑非笑看著她:「大門也沒有關上,當心盜賊趁你睡著了行竊!」
心碧說:「真是盜賊倒又用不著怕,我這家裡也沒多少值錢的東西好讓他偷了。」
薛暮紫反問:「那麼董太太又是怕誰?莫非怕我?」
心碧細一品味,覺得這話似乎說得突兀了一些,話中還藏了話似的。她笑笑,故意輕描淡寫:「你有什麼好怕?多少年的老熟人,還在前後院住著。」
薛暮紫本意是還要再說點什麼,想想怕心碧見怪,遂改口道:「我今天來,是想求董太太一件事。」說著把腋下夾的那個包袱打開,露出裡面一塊白底紅點的縐紗料子。「求你替緋雲裁兩件過夏的衣服。就是小玉身上穿的那種,緋雲說好看,死活央我來找你。」
心碧接過料子,在手裡摸摸,笑著:「我不過瞎比劃著做罷了,哪裡有裁縫鋪子裡做的活兒地道?」
薛暮紫也跟著笑:「裁縫鋪裡的式樣老一套,不是旗袍就是褂子。女孩子都愛新鮮,穿衣服總想穿出點不同凡俗,這就非你董太太不可了。」
心碧抖開衣料,把中指和食指作著大致量了一量,略加沉吟,像是對薛暮紫,又像是自言自語:「比煙玉的尺寸小些?比小玉的又大些?」
薛暮紫回答說:「差不多吧?」
心碧撲哧一笑:「我又沒問你。男人家的懂個什麼?」
薛暮紫得了這句罵,笑嘻嘻地,乾脆在心碧剛剛坐過的籐椅上坐下來,一心一意欣賞起了心碧做活兒時的神情姿態。
心碧用一塊薄板在兩張椅子之間搭出一個簡單的鋪面,轉身到裡面房間裡拿出劃粉、尺子、剪刀、漿水碗和針線笸籮。工具齊全之後,她將布料在鋪板上攤開、抹平,縫縫相對地疊出四層,隨後側了腦袋左看右看,在心裡思量著該怎麼動手。
薛暮紫說:「我從前看金花裁衣服,都要有件舊的比著做樣子,怎麼你竟不用?」
心碧眼睛仍舊盯住布料,反問他:「你剛才把我誇到天上,現在又不放心?」
薛暮紫嘬一下嘴唇:「哪裡,我這個人臭脾氣,凡事都喜歡問。問來問去的,無意當中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聽說醫家講究問、聞、望、切,你怕是行醫久了,習慣上拿個個人都當病人待了。」
薛暮紫在椅背上輕輕一擊:「你這話有道理!下回若有人再討厭我問,竟拿這話回復她就可以了!」
心碧恍然大悟,抬頭盯住薛暮紫:「你繞這麼個彎子,原來是為了對付我?」
薛暮紫迎住她的目光:「只為博你一笑!」
心碧眉毛不為人注意地聳了一聳:「我又不是從前皇帝跟前的貴妃公主,哪裡就值得這樣。」
薛暮紫站起來,伸手扳過心碧的肩膀,很衝動地:「心碧,你真的不知道嗎?」
心碧凝視他片刻,垂下眼皮,慢慢拂去她肩上那兩隻男人的手,退後一步,輕聲說:「我不知道。」
薛暮紫跟了一步:「心碧!」
心碧用眼睛逼視住他:「薛先生喊我什麼?」
薛暮紫一時像洩氣的皮球,頹然坐回到椅子上,說:「董太太是個聰明人,說不知道,那是假的,起碼哄不過我這顆心,我這雙眼睛。你可知道我在心裡喊了你幾年的『心碧』?在上□鎮的時候,是因為我有緋雲的娘,你接著又有了沈沉……如今他們都去了,單剩下我們兩個了,這是天意。」
心碧擺擺手,沉聲道:「薛先生,這話到此為止,我只當你沒有說過。從前濟仁在世,我這一顆心全是他的;等他撒手走了,我就把心分作了六瓣,給了我的六個兒女。如今我這腔子裡是間空蕩蕩的屋子,走進來什麼也沒有,四壁白灰。薛先生你誤闖了空房,白耽擱你了!」
薛暮紫不屈不撓,一字一句:「空房才好,空房才容得下人,多大的人都可以。」
「既是空房,進來又有什麼意思?」
薛暮紫探身向前:「心碧我只問你,在上□的時候,你把心給過沈沉不曾?」
心碧低頭默想一刻,輕聲說:「你都知道,還用再問。」
薛暮紫把身子接著往後一收:「可見事情是可以變的!你既能把一顆心分作六瓣,就可以重新分成七瓣、八瓣。」
心碧猛抬頭,冷笑道:「何苦要這麼想呢?沈沉沒來得及拉我進洞房,就橫遭慘禍,這不也是天意嗎?上天不讓我董心碧再嫁,這我已經看得很明白了!事情可一不可再,天不能容,人豈能自容?薛先生你就請罷了手吧!」
心碧說完這話,決意不再理他,抓了剪刀,俯身在布料上卡卡地裁剪起來。一時碎布片在她剪下旋成一個個渦狀的花朵,又紛紛四散,掉落在地上。薛暮紫無聊地彎腰撿起一片,放在嘴邊用勁一吹,竟吹出很遠,飄到了廊下天井裡。薛暮紫發現他這個動作活像個無奈的孩子,不覺搖頭一笑。
此後的幾天,薛暮紫果真罷了手,見了心碧依舊喊她董太太,言語和眉團司均沒有唐突和冒犯之處。穿著新衣服的緋雲也照舊到後院裡董家來玩,跟煙玉習畫練字,有時還陪克儉下幾盤五子棋什麼的。克儉向例是一下就輸,一輸就要賴。緋雲脾氣好,一笑了之,從不跟他認真計較。心錦看在眼裡,對心碧說:「將來若真能得了緋雲做媳婦,是董家的福氣。」心碧歎口氣說:「從前薛先生倒是跟濟仁提過,濟仁嫌薛家只是個行醫的,又在鄉下住著,把這話岔過去了。誰知道人家心裡惱沒惱著呢?再說現在又不比從前,董家是敗了,薛家倒是憑本事吃飯的,他要倒過來嫌著我們也是說不定的呢。」心錦說:「要不哪天我跟薛先生提提,試試他的口氣?」心碧搖頭:「算了,天天在一塊兒住著,說得不好倒彆扭。他兩個若是有緣分,自己慢慢好起來,這才叫靠得住。」
心碧自打克儉被人綁架過之後,無形中添了個心病:每到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人開始惶惶不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無數次地往大門口跑了張望。望見日頭還高,自言自語道:「早呢早呢。」隔不幾分鐘,忍不住又去望上一望。直到孩子們陸續下學回來,她一個一個親自點了人頭,這才放心:一天總算平平安安過去了,閤家大小沒病沒災,萬事大吉。
一天晚上思玉沒有回家。
心碧先在大門日站著等,眼看天快擦黑,心慌慌地派了家裡唯一的男孩克儉去學校裡找。克儉跑著去又跑著回來,氣喘吁吁地,報告心碧說學校裡已經沒人。心碧又派桂子去城裡的親戚朋友家挨家地找,也沒有。薛暮紫聽說這事,摸黑往大街小巷各處走一大圈,同樣不見思玉的蹤影。天黑成這樣,大大小小店舖寺廟公園早已閉門落鎖,那麼大一個女孩子,能藏到哪裡?
思玉又跟克儉不同,十七八歲的姑娘,花朵兒一般的人才,平常走到街上都是世人矚目的對象,她若是失蹤,結局可想而知,這就不是用錢來贖人的問題了。
心碧這一急,滿頭滿臉的冷汗刷地冒了出來,只覺眼前猛地一黑,身子輕飄飄地半空裡一墜,人就沒了知覺。心錦和桂子嚇得半死,一面急呼小玉去前頭診所裡找薛先生,一面搬頭托腿地把她弄上床去。那裡薛暮紫什麼也沒來得及拿,幾步衝進房裡,左手掐住她的虎口,右手掐住她的人中,兩下一齊用勁。聽見心碧鼻子裡「哼」地一聲,知道人是醒過來了,一屋子人才鬆下口氣。
心碧人雖醒了,卻是拒絕睜開眼睛,一張臉死白死白,身子紋絲不動,只鼻子裡游絲般的呼吸證明她還活著,還能思想和感覺。薛暮紫此時再顧不上別的,側身坐在她床邊,用一隻手替她按揉胸口,順著血液行走的脈胳,一圈一圈,試圖把她鬱積在心裡的穢氣揉得化散開去。隔了薄薄的衣衫,心碧清清楚楚感覺到薛暮紫那隻手掌帶給她的細微而真摯的關切,但是她不想睜眼,她的靈魂在身外飄忽不定,肉體成為一具不能自主的木偶,在薛暮紫掌心的牽引下勉強維繫住生命的行狀。
就在此時,房門口響起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娘,我能猜出思玉去了哪兒。」
話音剛落,心碧的眼睛一下子就睜了開來。
只見煙玉背倚住門框,一隻腿跨在門裡,一隻腿跨在門外,目光挨個兒掃視屋裡幾個大人,帶出一股說不出來的冰冷冷的寒意。
心錦一屁股跌坐下去,說:「煙玉你也忒狠心了點,知道都不早說?就看著你娘急得差點死?」
煙玉反駁她:「不是有薛先生一直忙著嗎?何況我沒說知道,我只是猜。」
心碧用勁把腦袋抬了抬,要想掙著坐起來。薛暮紫自然而然伸手欲托她一把,忽然間感覺背後煙玉的目光毛刺刺的,立刻縮回了手,起身讓到旁邊,由桂子來接手幫忙。
心碧倚住床欄,對煙玉說:「你猜給娘聽聽。」
原來下午煙五曾看見冒家的車伕老高到學校來找思玉。他把思玉叫到牆根下,先跟她說了幾句話,又交給她一張疊好的紙條。老高走後,思玉獨自站在原地把那紙條看了又看,還自顧自地笑,又抱著胳膊望天出神。煙玉裝作上廁所從旁邊路過,問思玉是誰寫的紙條,思玉竟牛頭不對馬嘴地答:「之誠的部隊今晚駐十里屯。」煙玉說到這裡,反問心碧:「十里屯離城不過十里,娘你說思玉會不會去找之誠了?」
心碧再一次閉上眼睛。她知道煙玉的猜測一點沒錯,思玉此時毫無疑問已經出城到了十里屯。打從上□鎮回來,思玉是常常瞞著她往冒家跑的,一方面去打探之誠有沒有托人夾帶什麼信給她,一方面也時常寫了信託冒家的人偷帶出城,送到之誠手上。心碧對這一切心知肚明,只是母女兩人都不說穿罷了。心碧自己也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她知道一個女孩子若是把心給了別人,那便針刺火燒都收不回來。既然在上□她沒能防止和阻攔綺玉的私奔,她現在又有什麼理由不讓思玉和之誠好下去呢?
心碧想到這裡,眼皮子顫了幾顫,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屋裡別的人,疲倦地說了一句:「兒大不由娘。」就揮揮手,讓大家散了。
第二天思玉回來,心碧臉上不冷不熱,如同沒有這回事發生,該吃飯時吃飯,該做事時做事。倒是心錦看不下去,把思玉叫到房裡說了一頓,又立逼著她去找娘告罪。
思玉說:「娘,我不是存心嚇你,我怕說給你聽,你不讓我去。」
心碧冷冷地:「你今天說了,我一樣不讓你去。」
思玉噘了嘴:「可我們好些時候沒見面了呀!」
心碧答得乾乾脆脆:「他沒長腿,不會來看你?」
思玉本來還要說點什麼,望望心碧的臉色,沒敢再開口。
過了兩天,思玉覺得娘像是不再生氣了,遂鼓足勇氣對娘提出,她想到之誠的部隊當女兵去。心碧想也沒想就問:是不是之誠出的主意?思玉解釋說,她年輕輕的不想窩在城裡當亡國奴,要到部隊上真刀真槍打日本。心碧問思玉,之誠那個部隊總共打死過幾個日本人?思玉囁嚅著,臉就有些紅。心碧似笑非笑說,要談打日本,城裡比鄉下更好打,日本人都在城裡住著呢。思玉說她中學快畢業了,總得找點事情做做,她不願留在城裡替日本人做事。母女倆談到這裡,心碧已經白了臉色,一連聲地說:「好好,走吧,翅膀硬了都走吧,走光了,娘乾脆拿根繩子往樑上一吊,大家省事!娘這條命反正值不了什麼。」
心碧這一說,思玉只得閉了嘴,不敢再提此話。
暑天裡,心碧發現自己經期變得不正常起來。先是經水時有時無,漓漓瀝瀝,且色質淡紅,彷彿往裡摻了許多的水。再後來乾脆沒有了。心碧心想沒有也好,落得省事,也就不把這事太往心上去。
慢慢地身子卻變得懈怠和虛弱了。人站著或者坐著,無緣無故便手腳冰冷,胸前胸後冒出涔涔的冷汗,頭就跟著發暈,胃裡一個勁地犯噁心,直想嘔吐。有時候正相反,突然地面孔潮紅,口乾舌燥,心裡火燒火燎的,血脹得眼珠子都要暴出來,非要咕咚咕咚一氣喝下半桶冰涼的井水才稍好過點。
夜裡常常睡不著覺。睡不著就七想八想,一會兒濟仁,一會兒潤玉,一會兒老太太。死去的親人走馬燈似地輪番在她房裡出現,纏得她心跳如擂鼓,胸口透不過氣。她不得不半夜爬起來,在廊下獨自一坐幾個時辰。
她想,人都說頻繁地看見死人是因為自己大限也快到了,已經走到了離陰間不遠的路上,相互之間已經能遙遙相望。她不服氣,自己好好一個人,怎麼就會死?她的孩子還沒有個個成年,她無論如何不能丟下他們先走。
心錦對她說:「你這病,根子怕還是在經水上。論你的年紀,不該這麼早就絕了經的。你看前街的王太太,今年小五十歲了,還生下個白胖白胖的大兒子。你還是找薛先生幫你看看病吧。」
心碧為難道:「這樣的病,跟個男人可怎麼開口?」
心錦勸說她:「有什麼不好開口?他是醫家,你是病家,再說又是熟人。」
心碧說:「就是熟人才那個……」餘下的話,她關在口中沒說。她不想讓心錦知道薛暮紫對她的意思。
心錦堅持要她去看病,說著說著竟站起身,要親自陪她到診所。心錦真的以為心碧僅僅是女人家的害羞。心碧只得說:「這事怎好勞煩大姐?我去就是了。」
薛暮紫的診所裡,此時正坐著一個患氣喘病的老頭兒,一個捂了肚子呻吟不上的小伙子,和一個懷抱孩子的年輕少婦。薛暮紫見心碧進來,朝她點點頭:「有事?」心碧說:「不,看病。」薛暮紫說:「要是不急,就請稍等一等。」心碧便在少婦的身後坐下。
薛暮紫光看那個肚疼的病人。把了脈,又看了舌苔,再聽他把病況一說,知道是夏秋之交常患的痢疾,便開些黃連。馬齒克、六一散之類的藥,囑他回家每日一劑,煎了分三次服下,此外不妨禁食兩日,讓腸胃得以靜養。
小伙子一走,接著看患氣喘病的老頭兒。這是個老病號,哮喘常要發作,也常往薛暮紫診所裡跑的,相互之間已經很是熟悉。薛暮紫告訴老頭兒說,這回的發作因為是在熱天裡,醫家的行話也叫「熱喘」。老頭兒呼哧呼哧說,冷也要喘,熱也要喘,可怎生得了!薛暮紫只好笑笑,替他開些桔梗、半夏、地龍什麼的,讓他拿回家煎服去了。
年輕少婦是抱孩子來看病的,孩子每日午後發熱,黃昏即退,身子不出汗,精神也倦怠得很。薛暮紫仔細替孩子診視了,笑著告訴少婦說:「這是小兒暑熱,天涼自會好,吃藥不吃藥都不打緊。」少婦聽說可以不吃藥,自然巴不得省下一筆藥錢,千恩萬謝地抱起孩子走了。
診所裡只剩最後一個病人:心碧。薛暮紫說:「你先不說病情,讓我把了脈,猜上一猜。」
心碧移坐到診桌前,伸出一隻胳膊搭在那個被許多人的皮膚磨得油亮亮的小枕頭上。薛暮紫側身坐著,微閉了眼睛,三根手指輕放在心碧手腕間,屏息凝神,半晌不動。而後,他睜了眼睛,目光微聚,眉梢一揚,眼神亮得異樣,像是剎那間看透了心碧的五臟六腑,直讓心碧渾身都不自在。
「董太太,你這個病,說與不說,實在令我為難。」
心碧大為吃驚,探身向前:「薛先生,你是說……莫非我……」
「董太太不必慌張,與性命暫無大礙。我只問你,從前月用行經可一直正常?」
心碧知他已看出毛病,不覺把臉紅了一紅,低聲道:「一直正常。」又說,「那是年輕時候。」
薛暮紫笑著:「董太大如今也不能算老吧?為何人前人後總要把自己往老境上拉呢?」
薛暮紫這句話一時觸動了心碧無數的心事,竟使她眼圈有些潮熱。
薛暮紫慢慢地說:「你近來盜汗、潮熱、驚悸、頭暈、夜不能寐、口乾心焦,推究起來只有一個解釋。」
「是什麼?」
薛暮紫躊躇半天,歎口氣:「我若明白說了,只怕你要生氣,以為我這個人用心不良。我若不說,你心裡更會惴惴不安,平白地再加重病情……」
心碧聽他說到這個分上,心中也有一點明白了。她心想既來看病,藏著掖著吞吞吐吐也沒意思。她抬了眼睛平靜地看他,催他快說。薛暮紫依然有點不好出口,慢慢地說了些人體陰陽相輔相成、相生相剋的道理,又說到女人如花,需得雨露時時滋潤,要得著男人的精氣才能鮮活,否則難免百病滋生,過早枯萎。
心碧不等他說完,突然問了一句:「我們大太太一樣守寡,怎麼就能活得好好的呢?」
薛暮紫笑笑:「她跟你不同,你們老爺在世時,親近你多呢,還是親近她多?還拿花來打比方,那種在旱地上的花,成年累月的乾渴慣了,有水無水關係不大;種在窪地上的花,突然間給它斷了水,你說它能活成活不成?再說,花開得艷、果子結得大的,需要也就大;相反那難得開花、從不結果的,本身消耗小,需要自然也少。心碧,我說了這些,你該懂我的意思,你這朵花未到開敗的時候,你需要水。你心裡想不要,可你的身子要了,想不想的都由不得你了。心碧心碧,人的魂兒和肉兒有時候偏就走不到一條路上呢,它們會相罵,會打架,會你死我活,誓不兩立。弄到最後總是魂兒認輸,因為魂兒離不開肉,它要附在了肉上才有活路。」
心碧灰白了臉,勉強笑著:「是嗎?你說的都是真的?我今番倒偏要試試,是我的魂兒說了算,還是我的肉兒說了算。」
薛暮紫跟著變了臉色:「心碧,你又是何苦!」
心碧一字一句說:「我是四個女兒的娘,我這個娘要做得像娘的樣子。」
心碧說著,站起來。她站得有點急迫,頭微微發暈,身子跟著晃了幾晃。薛暮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因為慌忙,他的一隻手竟托在她腰腹之間。霎時,心碧哆嗦了一下,只覺到一股巨大的潮水呼啦啦地從全身各處向腰腹奔湧,攪成一團漩渦,神奇地將那手死死吸住。被手掌遮蓋的皮膚隨之像被微紅的炭火烘烤著,熱熱的,暖暖的,舒適得令她要張口呻吟,要流出喜淚。她回頭去看薛暮紫的眼睛,從那眼中她同樣看到了驚戰、狂喜、呻吟、哀求和惶然。她抬起自己的手,覆蓋在腰腹間那只男人的手上,停留片刻,輕聲說:「薛先生,放了吧。」
走出幾步,才聽薛暮紫在後面說:「你的藥,我會熬好了叫緋雲送去。」
心碧不敢回頭,只在嘴裡嗯了一聲。
過了幾天,又是逢七,吃完中飯心錦就叫上桂子到定慧寺燒香去了。
心碧夜裡沒睡好,此時想趁無人時補個中覺,卻又身子燥熱睡不著,躺在床上假寐。一會兒,她聽見門響,抬了頭從窗戶裡往外一看,薛暮紫兩手端個紫砂藥罐小小心心走了進來。
「天天叫緋雲送藥已經不過意了,怎麼還勞你自己送來?」心碧趕快下床迎到門口。
薛暮紫把藥罐放在茶几上,抬頭笑笑:「吃這幾劑藥,也不知道有點效用沒有?不放心,來看看。」
心碧說:「冷汗倒不大出了,胃裡也不那麼飽脹,就是夜裡睡覺不好。再就是經水還不來。怕是沒什麼指望了吧?」
薛暮紫說:「這才幾天工夫?總要調養個把月才能算數。」說著找一個泡茶的蓋碗把藥汁倒下來,遞給心碧:「趁熱喝。」
心碧也沒有細看,伸手接過去,閉住眼睛咕咚咕咚幾口喝了,說一聲:「好苦的藥。」
薛暮紫答:「良藥苦口。」
兩個人一個在床邊,一個在窗口沙發上,相對著坐了,說些市面上金價米價和孩子們上學的閒話。薛暮紫兩手平放在沙發的左右把手上,手指修長,皮色黃中透白,指甲修得整整齊齊,右手的指尖並且不住地、習慣性地在沙發把手上摩挲和移動,像是那把手上也有脈搏在跳,他下意識地要去把握和體會。心碧穿的是一件薄薄的、寬大的碎花泡泡紗旗袍,上身依習慣在床邊坐得筆挺,兩腿垂直地併攏,腳上是一雙家居皮質拖鞋。因為剛剛躺過一會兒,她頭上的髮髻微見鬆散,兩邊耳旁都有些髮絲飄拂著,隨著說話時頭部的擺動和口唇間噴出的氣息,髮絲輕微地跳動,無形中就漾出一派女性柔曼的韻味。
心碧坐不多會兒,只覺渾身熱烘烘的,手腳發燙,口乾舌燥。薛暮紫倒是個有眼色的,見狀忙從茶几上的白瓷壺中倒出一盅涼茶,捧著遞給心碧。心碧雙手接了,仰頭一氣喝得干干,復又奇怪地問薛暮紫:「你沒有覺得今天很熱?」
薛暮紫笑道:「立秋有半個月了,縱是熱也熱不到哪裡。」
心碧想了想,自語說:「怕是這藥性暖,喝下去發散得快。」
這話才說完,體內的熱力又加劇了幾分,血脈一根根的都膨脹開來一樣,血在其中嘩嘩地流動得像暴雨過後的山泉,奔騰著爭擁著要尋找薄弱處衝突出來。這一衝,兩頰先就紅燙如火,嬌艷如花,接著雙眸發亮,靈動異常,口唇不自覺地微微張開,噴出來的呼吸急促而又滾燙。心碧想要說什麼,無奈心中已經迷糊,一雙手交叉著擱在頸脖處,去扯那領口的衣扣,眼睛包斜地望住薛暮紫,嘴裡不住聲地說:「好熱,怎麼這麼熱。」示意對方來替她解扣子。
薛暮紫稍一猶豫,似有不忍,馬上就一撐沙發把手立起身來,快步向心碧走去。沒等他彎下腰去碰那扣子,心碧的手臂冷不丁箍住他脖頸,用勁地把他拉坐在她身邊。她眼睛和兩頰都紅得噴火,眼神裡有一種急切和痛苦混雜的焦慮,箍住他脖頸的雙臂極有勁道,不住地發抖,像高熱帶來的寒戰。她大口大口地喘氣,斷斷續續地對薛暮紫吃語道:「我好難受,我怕是要死了。把我的衣服解開,快,快把我的衣服解開!」
薛暮紫雙手同樣微微顫抖,不作聲地一顆一顆解開心碧旗袍的衣扣。他的手指剛一接觸心碧的皮膚,她受驚似的猛然一動,有片刻時間像是呼吸停止,兩眼恐怖地盯住薛暮紫,嘴唇半張,擺出一個疑問的神色。接著她長長地吁了口氣,身子軟軟地往後一倒,連帶著將薛暮紫拉翻在她的身上。她急切地催促他脫衣服,半是迷糊半是清醒地說著兩個字:「要你。」
薛暮紫從未想到心碧這樣纖弱的女人關鍵時刻能爆發出如此強勁的力量。她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成了嗤嗤冒煙的炸彈,發散出濃濃的硝煙的味道,隨時隨地都會把他們雙方炸得粉碎。她的每一聲喘息都醞釀了激情,每一個翻滾都預示了高潮的再起。她緊緊盯住薛暮紫的眼神裡是柔情和瘋狂並舉,清醒和迷糊共存。她體內壓抑許久的慾望此時如山泉噴發,一瀉而下,其衝力能裹挾著巨大的石塊直落溝底。薛暮紫熱汗淋淋,被心碧死死吸附在體內,只覺魂魄都快要被她抽空,頭昏目眩,幾欲虛脫。他無可奈何又羞愧萬分地把痛苦寫到了臉上,希望心碧能夠注意並且有所反應。可是心碧沒有。也許她心裡想有,可她的身體欲罷不能。正像薛暮紫對她說過的那樣,此時此刻人的魂兒已經不能控制肉兒,它們互相之間分道揚鑣了。
薛暮紫終於發出一聲哀求般的呻吟。短暫的時間內,他因體能的極度損耗而變得眼圈烏黑,兩頰凹陷,面色蒼白。他覺得他快要死了,再不從這片引力巨大的溫柔鄉中把自己拯救出來,他大概就要醜態百出地死在這張床上了。
薛暮紫近於痛苦的呻吟像遙遠佛堂的鐘聲,在心碧迷狂的神志裡注入一股如水的清涼。她停止動作,側了耳朵,似乎在聆聽什麼,眼睛裡滿是疑惑不解。而後她慢慢地放鬆身體,使薛暮紫得以狼狽地抽身而出。她平攤了手腳,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意識一點一點地回復到體內,記起了從剛才到現在的那一段短暫而漫長的歡愉。她躺著,淚水也就一滴一滴地順眼角滾落,擦著鬢邊涸濕了枕頭。
薛暮紫理好衣物,跪在床邊,俯身問她:「心碧,你是在恨我?」
她搖一搖頭。
「那麼,你不舒服?不快活?」
心碧猛然翻身坐了起來。「你到底沒有懂我。」她哀傷地說,「你明知道我快活,你都看到了。一切都如你說,魂兒是附在肉上的,心強強不過命。我要恨,也只恨我自己……」
她下了床,坐在床邊梳妝台前,慢慢地把頭髮拆散,對著鏡子一下一下梳著。她從鏡子裡看到自己一雙被慾火燃燒過的鳳眼依舊明亮灼人,頰上的紅暈未曾消退,而唇間清清楚楚殘留著她才剛有過的不要命的貪婪。她看著看著,目光忽然滑到鏡中映出的那只薛暮紫帶來的藥罐上。怔了片刻,她輕聲問:「薛先生,那藥裡,是藏了花樣嗎?」
薛暮紫也愣怔片刻,才答:「我多加了兩味藥。」
心碧長歎一聲,再不說話。薛暮紫站起來,走到她身後,說:「一半為我,一半為你。我不忍心看著你就這麼憔悴,你我之間還應該有好日子過的。」
心碧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頭,反手到肩後,把依舊烏黑的一頭長髮熟練地挽成一個髻,簡簡單單插了一根鑲翠的銀簪。
薛暮紫說:「心碧……」
心碧平靜地:「叫我董太太。」
薛暮紫又是一怔,說:「你這是何苦。」
心碧起身過去打開房門:「薛先生,此事可一不可再。請你走吧。」
薛暮紫不捨地望著她的眼睛。然而從這雙眼睛裡已經看不到一絲一毫慾望和迷亂。他明白一切都已經真真切切地結束了,他就這麼短暫地、幾乎是曇花一現地結束了渴盼多年的一段戀情。
依舊是緋雲每天來給心碧送藥。
心碧不動聲色,藥來了,她客客氣氣地接過來,就手喝下去,藥罐子還給絆雲,說一聲:「多謝你爹。」家人決看不出也聽不出她微笑和聲音裡的那種疏遠了的客氣。
煙玉看見緋雲每天提了藥罐子前堂後院來來去去,狐疑地問娘:「我們家沒有煎藥的罐子嗎?桂子媽媽不會煎藥嗎?何必要人家天天這麼送著?」
緋雲笑笑解釋道:「我爹說,這湯裡各味藥材的性格不同,有須得多煎幾個時辰的,有下鍋就好、多煮反失效用的,爹怕不懂藥性的人弄不清楚,壞了他這副藥的力道。」
煙玉一臉嘲諷:「你爹倒是心細得很,也不怕累著。」
緋雲為人平和,又一向跟煙玉交好,便抿嘴笑了笑。心碧倒看不下去了,訓斥煙玉說:「娘還沒死,娘的事用不著你來說三道四。薛先生做事認真,他開出來的方子,自然盼著用他這方子的人藥到病除,可不想讓外行人把方子糟蹋了。薛先生到海陽不過半年,他靠什麼在這城裡揚名呢?自然靠他藥到病除的好名聲。」
煙玉輕聲嘀咕:「好名聲也不是替人煎藥煎出來的。」
心碧沉下臉子:「你說什麼話?人敬我一尺,我要敬人一丈。做人一要寬厚,二要忍讓。你小小年紀,說句話叫人聽著怎麼總覺刻薄?這脾性要不改,將來有你吃苦頭的日子。」
心碧為這事一天都不高興。想想她干辛萬苦地把兒女領大了,反過來倒要受兒女的管制,聽兒女的閒話,心裡便覺鬱悶得很,沒意思得很。這一悶,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日在床上跟薛暮紫的雲雨風雷,事隔幾日,記憶猶新,且每每憶及,心就發跳,身子發燙,拚命往別的不相干的事情上去想,才能勉強讓自己復歸平靜。
薛暮紫說的話倒也沒錯呢!她這麼守著自己苦著自己是為個什麼呀?兒女將來個個聽話孝順還好,要有那忤逆不成器的,她一番苦心付之東流,不是太不值得?
一日緋雲送藥來,興沖沖地對心碧說:「今天這藥是我親手熬的呢。」
心碧喝著藥,也沒在意,隨口問緋雲是不是爹要傳她醫術藥理?緋雲回答說,不是的,是爹扭了腳筋,起不來床,只好把熬藥的事交待給她。
「怎麼就會把腳筋扭了呢?扭到什麼樣?傷沒傷著骨頭?」心碧端了藥碗,一迭聲地問。
緋雲說:「半夜裡有病家來打門,要請他出診,黑燈瞎火的,爹出門又急了點,下台階的時候一腳踏空,腳就扭了。當時也沒怎麼覺得,還一拐一拐跟人家去看了病,再拐著走回來。哪知今天早上就不能下床,腳脖子腫成個饅頭,動一動要疼出一身汗。還好沒傷著骨頭,真是萬幸呢。」
心碧輕輕一跺腳:「你們那個診所的門,原先是董家的大門樓子,台階自然高,上下稍不留神就要扭腳,何況又是夜裡看不見!傷筋動骨一百天,如今只怕是要躺些日子了。」
緋雲說:「嬸嬸有空去看看我爹,跟他說說話吧,他躺了這一天,唉聲歎氣的,難受得很。」
心碧問:「是你爹叫你來這麼說?」
緋雲答:「沒。是我怕爹悶出病來。」
心碧「噢」地一聲,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夜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覺有樣事情在心裡吊著,不上不下的,好不張皇。去吧,怕薛暮紫再生什麼想頭,豈不是平白害了人家?不去吧,有違本意,是自己跟自己作對。盤算來盤算去的,一夜終沒安穩。
一向都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董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從來也沒有優柔寡斷的時候,怎麼輪到自己身上就這麼犯難呢?都說女人家的心思七拐八彎,女人的確有自己難言的苦啊!
心碧第二天起來照鏡子,眼圈都黑了。
她一直拖到中飯後才踏進薛家的門。薛家門上掛了「停診」的牌子,她推門進去,看見薛暮紫孤單單在床上坐著,背靠著枕頭,一條腿曲起來,用兩手抱住,臉色白寥寥的,胡茬子黑磣磣的,嘴唇青泛泛的。
「我的天哪!」她說,像被釘子釘在了門口。
薛暮紫抬頭朝她笑笑:「幹什麼喊天?我還沒死。」拍拍空出來的床沿,「坐下來吧,我見你站著心裡就發慌。」
心碧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伸手要掀薛暮紫腳上蓋著的一塊小布單。薛暮紫按住她的手,笑著:「別看,左不過有點腫罷了。」心碧哪裡肯,一定要看。薛暮紫強不過她,自己把那布單揭開。傷的是腳脖子,因為被薛暮紫自己用些草藥敷著,看不出是青是紫,只感覺週遭腫著,連帶著腳面都有點發紅。
「怕是疼得不輕。」心碧低頭細看,想碰又不敢碰。
薛暮紫自嘲道:「幸虧這一扭!否則哪來的福氣得你這般憐愛?」
心碧轉過臉,目光幽幽地:「何苦要說這樣的話,傷人不傷人?」
薛暮紫盯住她,沉默半天,眼睛裡半是嘲弄半是憂傷,脖子上一根青筋突突地跳得十分明顯,嘴巴咬合著,嘴角抿出兩道深深的紋路,使他那一嘴黑磣磣的胡茬子格外陰鬱。心碧忍不住心裡別別地跳起來,覺得體內有一個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地抬頭,沿心肺躥上頭頸,又游至小腹,脹脹地頂住不動。她覺得薛暮紫的眼睛隔了衣服似乎窺見了她體內的動靜。她心謊意亂,起身欲走。就在她屁股挪動的瞬間,薛暮紫忽地抬手抓住她的雙肩,低喚一聲:「心碧!」
她渾身一顫。剎那間,毫無緣由的,她呼吸發緊,手腳癱軟,頭暈目眩,眼前的一切都飄浮起來,虛虛的,軟軟的,幽幽暗暗的。她嗅到了他的氣息:傷腳上新敷草藥的苦味,男人用久了的枕頭和被單上的腦油味,他頭髮裡、胡茬子裡、衣服領子裡冒出來的像是森林又像是太陽的氣味。她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呢喃地說了兩個字:「暮紫……」
她側身向裡,慢慢地倒下身去。在她身體棉花般柔軟地靠近他的時候,她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別碰著他的傷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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