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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天傍晚,思玉、煙玉、小玉都放學回了家,卻是遲遲不見克儉的影子。心碧間煙玉在學校裡有沒有見到弟弟,煙玉趁機告狀說:「娘你不知道,克儉也太不像話了,我好幾次從他們教室門口過,都見他被先生罰站呢!今兒到現在不回家,還不是又被留校了?」

  心錦插話說:「十二三歲的男孩子,調皮搗蛋總是免不了的,既是被先生罰著留校,想也出不了什麼大事,至多挨幾句訓罵,到先生回家,還不把他也放了?」

  心碧想想也是,嘴裡發狠道:「不好好唸書,倒常被先生罰著,這還了得!回來看我不扒他的皮。」

  幾個女孩子便溫書做功課,等克儉回家一塊兒吃晚飯。

  左等右等,看看天已見黑,還是沒有克儉的蹤影。心碧就有些狐疑:「會不會犯了什麼大錯,讓學堂裡扣住人不肯放了?我還是看看去。」

  心碧就丟了手頭的活兒,起身要往學校。思玉不放心娘,也要跟著一道去。兩個人才走到前頭天井裡,桂子一跛一跛迎了上來,說她剛才站在門口等克儉,有個人打她面前擦身而過,往她手裡塞了個紙團。她攤開手心,果然有個圓圓的東西。心碧一把抓過來,只覺心裡忽悠一沉,說不出來的頭皮發麻。她把紙團又交到思玉手上,催促她:「快到燈底下看看。」

  思玉身輕腿快,接過紙團就飛奔到掌燈的那間房裡。待心碧跟過去,思玉已經把紙團展開,把紙上寫的東西讀了一遍,抬眼愣愣地望著心碧,一張俏臉在燈光下煞白煞白。

  心碧在房門上靠了一靠,穩住神,吩咐思玉道:「是些什麼,你就說吧。」

  思玉帶著哭聲:「克儉被人綁票了!」

  一屋子人都大驚失色。心碧立時一陣頭暈,只覺身子發軟,跟麵條兒似的,不由自主地就想順著門框出溜下去。幸好桂子就在身後,趕緊伸手架扶住了她。心碧此時眼睛一掃,掃到心錦和女兒們幾張驚慌的面孔,心裡說,我得沉住氣呢,我若一發慌,這家裡就沒人能拿得起主意了。她舔一舔乾澀的嘴唇,問思玉:「那上面還寫些什麼?既是綁票,不外要錢,那人想要多少?」

  思玉顫著聲音答:「娘,要得可不少,是三十兩黃金。」

  心碧回頭問桂子:「你看清那人的模樣了嗎?」

  桂子說:「門口黑,我先又以為是個路人,也沒多在意,只彷彿那人年紀不很大,走路的架勢像是有點功夫的。」

  心碧仰了臉,望著天花板上燈光照不到的一處黑影,一動不動。屋裡其他人也便不動,眼睛只巴巴地盯住她的下頦。過一會兒,她把頭低下來,吩咐桂子:「去盛晚飯來吃吧。」

  心錦埋怨她:「這是什麼時候啊,還吃得下飯!」

  心碧苦笑笑:「人是鐵飯是鋼,總要吃飽肚子才能作計較。再說這夜裡烏漆抹黑,能上哪兒找誰?少不得要到明日天亮才做得成事。吃飯吃飯。」

  眾人圍坐在飯桌上,都有點食不下嚥。連小玉也顯得心事重重,低了頭,用筷子一顆一顆地數著粥湯裡的米粒兒,慢慢地往嘴裡撥。心碧勉強吃了一碗,放下筷子就回房去。心錦和孩子們不敢去吵擾她,從她門口來回走動都是躡手躡腳。

  心碧剛才的鎮靜是做給家人們看的,回房往床上一躺,她就覺得渾身上下一個勁兒發冷,冷得手腳哆嗦不止,連那張黃銅的床架子都被她帶動得微微晃蕩。她不想點燈,黑暗中睜著兩隻焦慮的眼睛,心一陣陣地下沉,好像身下躺著的不是床,卻是一艘黃銅鑄就的船兒,因過於沉重而正在往水下慢慢地墜落。

  克儉可是濟仁唯一的兒子,他若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還能再成個家嗎?

  那綁票的人為何不多不少要三十兩黃金?莫非知道她恰巧把一處房產賣了這麼多錢?

  桂子說送信的人像是有些功夫,海陽城裡什麼人才練功夫?自然是幫會裡的流氓打手。這麼說是青幫做下來的事?是姓高的白住她房子不成,怨恨在心,到青幫頭子范寶昆跟前告了狀,范寶昆下令叫人動的手?

  心碧越想越覺得明白。她想,繞線要找線頭,線頭既找到了,不愁後面繞不成團。她知道范寶昆跟董家二老爺濟民的關係非同尋常,這事恐怕還得求濟民出面。指望他們白白放人怕是不行,那麼多多少少總要破費一些。至多十兩,這是個極限。賣房子的錢,她已經用掉不少,剩下來的還要細水長流,她一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呢。

  心碧就這麼大睜了眼睛,思前想後,一夜熬煎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洗漱過後,她匆匆到二房的老宅裡去找濟民。其時濟民一家已經在吃早飯,每人面前也就是一碗稀稀的玉米面粥,那個鄉下女人尖嘬著嘴唇,吸溜吸溜喝得山響。濟民用筷頭敲著碗邊說:「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往後連玉米粥吃得上吃不上還難講呢。」

  心碧心事重重,顧不得去想他話裡的意思,在鄉下女人給她端來的凳子上坐了,開始細說昨晚發生的災難。濟民邊喝粥,邊瞇縫了眼睛聽著,從外表上看不出他在這之前知道還是不知道。待心碧說出想求他出面疏通的意思後,他就放下粥碗,把頭仰靠在椅背上,閉了眼睛,一言不發。無奈他眼皮太薄,薄眼皮下面眼珠的急速轉動就讓心碧看了個明明白白。她從來對這位二老爺的為人再清楚不過,也知道「雁過拔毛」是個規矩,心裡便及時開始了對二老爺酬金的盤算。豈料片刻之後濟民說出來的一句話,還是把心碧驚得目瞪口呆。

  濟民只讓眼睛睜開一條細細的縫,從那縫裡看定心碧,緩緩說道:「范寶昆算起來是我的學生,可如今我是個什麼東西呀?三頓飯都吃不飽肚子的人,還有誰來買我的面子呢?只怕還是錢財比面子當緊得多。」

  心碧咬一咬牙:「克儉是你的親侄子,看在濟仁的分上,二叔你也不會見死不救。該花多少錢打點,你就明說個數兒,只要我能拿得起的……」

  濟民打斷她的話:「我替你想想,雖說賣房子賣了點錢,你日常總要花銷,不能顧了兒子苦了姑娘吧?再有就是珠寶首飾,這年頭想買的人不多,三文不值兩文地賣了,心裡倒是肉疼。依我說不如這樣:你把綢布店的股份送我一半,剩下來是多是少,一總由我包了,總是要讓克儉平安回家才是。」

  濟民這話才一出口,心碧臉上已是刷地變了顏色。她目瞪口呆地望著濟民,實在不知道他是不肯幫忙,因此拿這話來逗她玩兒呢,還是他心裡果真就這麼想。若果真這麼想,這是人能做出來的事嗎?而況還是克儉的親叔叔?他不是不知道綢布店的利潤如今是大房裡每月唯一的進項,雖說微薄,可她娘兒幾個靠它活命呢!他這是要斷她們活命的根子呀!

  她擺在膝頭上的雙手抖得像兩隻活蹦亂跳的兔子。她試圖用一隻手去按住另一隻手,使它們不至過分暴露她心裡的悲傷怨憤,卻是很難做到。她吃力地站起來,勉強說了句:「容我再跟大姐合計合計。」就腿腳僵硬地邁出門去。那一刻她心裡憂憤地想,她不會再踏進這門邊半步了,她寧可看著克儉被撕了票,都不會再來求他。

  克儉被綁票的消息只半日就傳遍了全城。有幾家左鄰右舍和親朋故友來看心碧,都勸她破財消災。從她們的言談裡心碧才知道,原來這幾年綁票是海陽的常事,青幫的人干,和平軍干,日本情報隊也干。有時候借口通新四軍,通中國軍隊,有時候根本沒有借口,知道你有點家底或是從哪兒小賺了一筆,冷不丁就來敲你一槓子。這年頭實在是人都瘋了!不過幹這事的人也還守規矩,你不聲不響交了錢,他那邊也就不聲不響放人。甚至還能討價還價,把錢數商量到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範圍內。滿臉關切的女人們對心碧喁喁地說:「兒子當緊哪,這是你們董家的後啊。有兒子就什麼都有,沒兒子就什麼都沒有。錢是死的,人是活的。當牛做馬為的誰?攢下家產又給哪個?還不是兒子……」

  心碧覺得煩。她從她們薄薄的嘴皮子後面聽出了一句深藏不露的話,那就是:快些破落了吧!把董家的這點家產快些踢騰光了吧。她們或許正巴不得心碧變得跟她們一樣一貧如洗呢。這個要強的心碧,顯赫的心碧,四十出頭還保留一份花容月貌的心碧,真難說得出暗地裡有多少女人在嫉妒和懷恨著她。對此心碧能想得通,凡人們就是這樣心窩子淺。只是心碧又輕易不肯認輸,但凡有一口氣,她也要保住董家這份家產,她就是要站出來比別的女人高一個頭!

  下午冒銀南出乎意料地來了。心碧從鄉下回來的這些日子裡,冒銀南已經是第二次登門。心碧弄不清他這麼做是為了死去的潤玉還是活著的思玉。不管怎麼說,對思玉要成為冒家的第二個兒媳這事,心碧始終耿耿於懷。她總認為潤玉的死是冒家沒把這個兒媳放在心上的緣故。潤玉剛死,思玉卻又跟之誠戀上了,這不是氣數是什麼?

  更加出乎心碧意料的是,冒銀南帶來的不光光是虛空的安慰,他帶來了放在一隻不起眼的肥皂盒子裡的三根金條。

  心碧一時竟有些慌亂。「冒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怎好平白無故用你的錢?」心碧把那個肥皂盒子推回到冒銀南面前。

  冒銀南一伸手,又推了過去。他誠心誠意說:「董太太,你就當潤玉還活著,這錢是她拿出來贖她弟弟的。你花自己女兒的錢總是花得應該吧?」

  心碧聽他提到潤玉,心裡不由就有幾分氣惱:「若是我的潤玉兒還在,她自己拿了錢送來給她的娘,那又是另說了。實在你和她不同,你的錢我不能收。我董家也還沒有窮到這個分兒上,要靠人家來施捨。」

  心碧這話說得有點刻薄。換個人她就不會這麼說了。此時一則因為冒銀南提到潤玉勾出她的傷心;二則冒銀南為人厚道,話說重了也不至於翻臉,心碧趁此機會一洩心火,說來說去也是帶著點女人撒嬌的意思。

  冒銀南果真只咂一咂嘴,圓胖的臉上浮出幾分無奈,對心碧說:「董太太,我真是沒有半點冒犯你的意思,只不過當年我在濟仁兄的靈前作了許諾,我們兩家要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如今你是有了急難,無論做親家還是做朋友,幫個忙總是該當的吧?你董家的家底我能不知道?不說三十兩,只怕三百兩也難不倒你。我只是想著你現湊這些錢總不容易,又恰好我手頭上有,先送來給你應個急,日後哪怕再還呢?」

  冒銀南把這番話慢條斯理地說出來,心碧倒覺得很不過意,懊悔自己剛才把話說重了。但是要叫她伸手把這錢拿過去也不可能,她心裡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拿冒家的錢用的事實。她想了一會兒,盡可能委婉地說:「冒先生,你看這樣子是不是好?錢你先拿回去,實在要用時,我會讓思玉去取。克儉的事我細細掂量過,恐怕光拿錢還不是個辦法:他若是只想敲點錢用用,這事就沒個夠,有了一回還會有二回;他若是恨上了我,想找事由來報復我,送錢也是白送,人心裡的仇恨豈是拿錢能抹得平的呢?冒先生你說我這話可有道理?」

  冒銀南點頭道:「實在不知道你能想得這麼透。既如此,也只能隨你的意思了。」他說著便告了辭。

  心碧原以為綁票的人既開出條件,這事就總要周旋一番,克儉的生命暫時不會有什麼問題。誰料傍晚思玉驚驚乍乍地從外面回來,進門就叫:「娘!娘!外面人都在說,南城牆根下殺死了個男孩!」

  心碧如雷轟頂,一把抓住思玉:「是不是克儉?是不是克儉?」

  思玉煞白了臉兒說:「娘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聽人這麼說。」

  心碧顧不得再問下去,就手把思玉一拉:「快跟娘一塊兒去看看。」

  兩個人穿巷過街,一路小跑。心碧從沒有這麼遇事慌亂,她喉嚨發緊,喘不過氣來,心跳得像在擂鼓,眼面前晃來晃去總是一具白條條的男孩的屍體。他是不是克儉?是不是克儉?天爺,她覺得她要瘋了,她跑不到南城牆根下就要死了。

  她總算被思玉扶持著到了南城牆根。遠遠地就見一大群閒人沿城牆圍成個半圓,指手劃腳,議論紛紛。暮色把城牆上的荒草襯得淒淒涼涼,有幾隻老鵲在人們頭頂上繞來繞去,叫出一連串哀哀的悲聲。心碧跌跌撞撞擠進人群裡去,只看一眼,人就癱了,一屁股坐在荒草地上,說不出話來:那孩子不是克儉。

  思玉扶她起來,說:「娘,幸好不是。」

  心碧眼睛直愣愣地望著那具小小的白條條的屍體,嘴裡說:「不是克儉,也是人家爹生娘養的,就這麼給人殺了?就下得了手殺這孩子?天菩薩呀,睜睜眼噢!」

  思玉唯恐心碧再看下去要精神錯亂,連拉帶拖地,把她拖出人群,帶回家去。

  心碧到家之後仍舊坐著發呆,顯得心事重重,又有點神魂不定,臉色看上去便有點怪模怪樣。思玉過來連喊了她幾聲,她像是沒有聽見,思玉心想娘該不是得了魔症?思玉連忙到後院去把事情的詳情告訴大娘娘心錦。

  心錦聽說城牆根下殺死個男孩子,馬上嚇得魂飛魄散,哆哆嗦嗦問思玉:「你真看清了不是克儉?」

  思玉說:「我和娘都看得清清楚楚。」

  心錦拍著胸口:「可憐你娘,她是嚇傻了呢。」

  心錦顛著兩隻小腳找到心碧,以從未有過的果斷髮令:「這事萬不能再往下拖,我找一趟王掌櫃去。」

  心碧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馬上站起來:「還是我去。外面黑下來了,你走路不便當。」

  心錦說:「這種時候你不能跟那些人鬥氣,花錢消災拉倒吧,算大姐我求你。」

  心碧沒有答話,頭一低,不聲不響出了大門。

  她拐過巷子,沒走幾步,路邊冒出一個人影,低聲在她耳邊說:「太太,我一直在等著你。」

  心碧擺擺手:「到你家再說話。」

  王掌櫃在前面引路,心碧不遠不近地跟著,兩個人從城南一直走到城東。進了家門,王掌櫃回身小心地把門閂上,把心碧讓到堂屋裡坐了,這才從一張椅子的活動坐板下掏出一包沉甸甸的東西,放在心碧面前。

  「太太,這是三十兩,我先就準備好了。想給你送去,又怕你沒吩咐,我不好做主。」

  心碧隔著包皮摸了一摸,沉靜地說:「你先把東西收回去。」

  王掌櫃不解:「太太不是來取這個東西的嗎?」

  心碧反問:「誰說我一定就要用它?」

  王掌櫃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又把椅子的坐板掀開,把那包東西仍舊放回。

  心碧說:「好,現在我們來談正事。你老實告訴我,在哪裡能找到你的兒子王千帆?」

  王掌櫃不安地抬一抬屁股,喚一聲:「太太!」

  心碧不理睬他的窘迫,繼續說:「千帆偷偷帶走我家綺玉,走前都沒跟我這個做娘的說一聲,這事想必你也知道,我們兩家是心照不宣吧。生米已經煮成熟飯,這個女婿我認不認的都是一回事了。既做了我的女婿,就要能當我的半個兒用。克儉是他的弟弟,家裡出這樣的大禍,他不能不管。」

  王掌櫃一時被她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試探著問:「太太想要他怎麼管?」

  心碧說:「你想法子連夜出城去找到他,把這事說給他聽。我知道他左不過就在這城西附近,前不久還跟和平軍打了一仗。事情呢,我也不想弄得太大,將來怕不好收拾,我只要他進城把范寶昆手下綁起個把人來,讓姓范的用克儉來換。」

  王掌櫃沉吟了一下:「太太,這事你要想好。綁他個把人倒不是難事,就怕青幫的人心狠手辣,萬一那范寶昆惱羞成怒,寧可撕票也不換人呢?」

  心碧淡淡一笑:「他不會。他跟我本無大仇,不過是替姓高的出口氣罷了。新四軍如今的勢力,海陽城裡哪個心中無數?范寶昆不是傻子,會想不到給他自己留條後路。這事你儘管去辦。」停一下,她又說,「我盤算來盤算去,不借這回的事情給個警示,日後人人都來揀軟柿子捏,我們娘兒幾個在城裡怎麼過?」

  王掌櫃不再遲疑,站起來,緊緊綁腿的布帶子,就準備出城去了。

  回家的路上,心碧從煙鋪子裡買了一包「哈德門」香煙。上床後睡不著覺,她索性坐起來,倚著床欄抽了平生第一支煙。

  煙霧從口中徐徐吸入,她分幾次一點一點地、小心地吞下肚去。有一股溫熱的氣體順喉管往胃囊湧蕩,口腔裡辛辣而又芳香。喉頭略有點發毛,想要咳嗽,她用勁嚥了唾沫,把那毛毛刺刺的東西持平。她學那些老煙鬼的樣子,不張嘴巴,讓肚裡的殘煙從鼻腔呼出。嬌嫩的鼻粘膜未曾受過這等刺激,剎那間緊急動員,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她感覺到每一個毛孔都被疏通的暢快,渾身上下因這暢快而變得輕鬆。她盯著手中那個亮亮的紅點,和黑暗中若有若無、僅在想像中裊裊上升的一縷煙霧,心想怪不得世上那麼多的男人喜歡抽煙,這的確是個讓靈魂輕鬆的好東西。她抽完了一支接著又抽第二支,連自己都奇怪怎麼就若無其事。

  第二天早晨思玉來見母親,推開房門,差點被滿屋的濃煙熏一個跟頭。她連打幾個噴嚏,一面拚命以手代扇在眼面前揮著趕著,一面衝過去開了窗戶。她站在窗口對心碧說:「娘,你心裡愁悶,就像大娘娘那樣抽點水煙好了,水煙柔,香煙凶,香煙抽多了傷人。」

  心碧目光閃亮地望著思玉:「娘就是覺得這煙夠勁。」

  中飯時桂子特地燒了個心碧愛吃的鹹菜煮小魚,想讓心碧就著這菜多吃幾口飯。心碧拿筷子在碗裡撥拉了兩下,忽然抬頭對桂子說:「克儉不是也喜歡吃這個?收起來留給他吧。」桂子心想克儉人還不知道在哪兒呢,這菜若留個三五天,還不早變味兒了?再說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再做一碗也不值幾個錢。但是她不敢說出來,不聲不響把菜端回廚房。飯後桂子跟心錦一交談,兩個人都覺得心碧像是有點魔症,心錦慌慌地回房,在觀音娘娘像前替心碧燒了一炷香。

  約摸兩三點鐘的時候,有人在外面打門。桂子趕著過去,才把門開了一條縫,門外的男人哧溜一下擠了進來,也不說什麼,大踏步地往裡面走,急得桂子在後面連聲叫喚:「哎!哎!你這人怎麼不懂規矩?太太!太太!」

  心碧聽見桂子喊,馬上從上房裡迎出來。她看見闖進家來的年輕男人眉清目秀,一頂呢質禮帽低低地壓在額頭,灰色的直貢呢長袍略顯肥大,從一雙沾滿塵土的黑布鞋上可以斷定他是走了長路的客人。這人見了心碧也不說話,直挺挺地站著,臉上帶一絲調皮的微笑。

  「綺玉?」心碧脫口喊出這兩個字。

  綺玉笑著,抬起一根食指壓在嘴唇上,示意心碧噤聲。然後她伸出胳膊把心碧輕輕一攬,擁著她走進房去。

  那邊桂子聽見心碧喊出綺玉的名字,心裡已經明白過來,不等交待,返身去把大門閂得嚴嚴實實。

  綺玉在心碧房中摘了禮帽,腦袋用勁一甩,一頭齊刷刷的短髮嘩啦一下子滑散下來,重又變成個輕靈秀麗的女孩。她壓抑著心裡的快樂,捏一捏心碧的手,喚道:「娘!」

  心碧一時間也說不上是喜歡還是害怕,摸摸綺玉的頭髮,又摸摸她的臉,說:「我只是要千帆帶幾個人來一趟,怎麼你也來了呢?」

  綺玉說:「娘不願意我回家?」

  心碧歎口氣:「城裡又有日本人,又有和平軍,你心裡就不怕?」

  「娘看我像不像害怕的樣子?」綺玉笑嘻嘻地。

  「鄰居們會認出你。」

  「不會。連桂子媽媽都認不出了。我離開這裡時還是個小女孩,現在已經長成個大姑娘,帽子一戴就是個小伙子,孫悟空的火眼金睛都拿我沒法兒!」

  心碧看到綺玉,不由自主地要想到沈沉,對這個女兒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複雜的情緒。她沉聲道:「既回來,先見見你大娘娘去吧。」

  心錦不比心碧,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綺玉又哭又笑,恨不得她真的變作塊玉,好拴在身上再不放開。到傍晚思玉、煙玉、小玉放學回家,姐妹們相見,自然又是一番興奮,不敢大聲笑鬧,你捶我一拳,我還你一手,捂了嘴巴嘰嘰喳喳說話。

  這一晚上,董家緊閉了大門,一家人聚在心碧房裡,聽綺玉說些新四軍裡行軍打仗的事,不知不覺時間過得飛快。到十點鐘左右,一塊磚頭從大門外飛進天井,噗地一聲悶響。綺玉正說著話,卻一下子就聽到了,馬上騰地起身,嘴裡說:「是干帆。」她拿了禮帽戴在頭上,熟練地將短髮盡數塞進帽中,即刻就成了個風度翩翩的年輕老闆。她回眸對全家一笑,幾乎沒有聲息地飛奔出門,隱入黑暗之中。

  千帆果然在巷子拐彎處等她。綺玉一到,千帆輕輕說了聲:「跟著我。」轉身在前面不回頭地走著。綺玉不說話,只在後面留心不被拉下。走到街口,恰巧來了一隊日本人的巡邏兵,馬靴在碎石路面上踩得咋咋地響。千帆一閃身貼住牆壁不動。綺玉見了,馬上跟著貼在牆壁上。日本人走路都跟木偶人一樣,只管抬頭挺胸向前,目光無暇旁顧,巷壁邊的兩個大活人竟沒發現。

  高家新搬的住宅,是千帆當日下午就打聽和察看妥了的,此時再去,自然熟門熟路,穿街過巷的沒有絲毫遲疑。那住宅也是單門獨院,只是靠近城邊,四周都是菜園和葦塘,遠不及原先董家六角門內鬧中取靜的方便。按千帆的計劃,高家只有兩口人,到時他和綺玉相機行事,兩口子當中抓住一個就行。

  城邊上的房子造得沒有城中大戶人家那麼講究,圍牆雖也有,不過是磚頭壘成的矮矮的一圈。千帆到屋後柴草堆附近搬一個大樹疙瘩靠牆放了,人踩在樹疙瘩上,眼前便看到一個小小的院落,東邊是廂房,有煙囪立在房頂,想來是廚房無疑;北邊三間正屋,兩間暗著,只一間有燈,透過薄薄的窗紙,望見一男一女兩個靠得很近的人影。千帆一聳身翻過牆頭,又接應著綺玉翻了過來。千帆指指亮燈的房間,綺玉會意,兩個人躡手躡腳摸到窗下,貓腰站著,細聽動靜。

  男的說:「你保證我姐夫不會突然回來?」

  女的說:「你想想,是范老頭子開香堂,完了自然是到窯子裡吃花酒,這不用說的了。既吃了花酒,誰還會半夜摸回家來?除非他那東西不爭氣。」

  「我姐夫想必是爭氣的了。」

  女的抬手在男的胳膊上打了一記,又捂嘴吃吃地笑。男的伸手掰開她捂在嘴上的手,腦袋就湊近去,一下子咬住女的嘴唇。女的誇張地一叫:「哎呀,要死!用這大的勁!」反過來又踮了腳去湊那男的。兩個人你抱住我的頭,我摟住你的脖,一時像兩隻交頸相纏的鵝,嗚嗚咽咽呢喃不止。

  千帆望望綺玉,黑暗中兩顆星石般晶亮的眼睛也正對著他閃閃爍爍。目光相接的瞬間,千帆和綺玉都會心一笑。

  男的性急,不多時候便按捺不住去解女人的衣扣。解了兩顆,手迫不及待從領口裡探下去,抓住女人的奶,又搓又揉,胡亂用勁。女人先怕癢,身子縮著,咯咯地嬌笑,告饒。而後笑聲慢慢變作呻吟,長一聲短一聲,跟叫春的貓兒一樣。再而後,女的很堅決地把身子從男人懷裡一掙,說:「你等等,我去洗乾淨了。」順手撩撩頭髮,開了房門出來。

  她裊裊婷婷地穿過黑暗中的天井,走到廚房裡去。腳沒碰到門檻,只覺腰身一緊,被人從後面抱了個結實。她本能地張開嘴巴驚呼,聲音還沒出口,一團爛棉花已經把嘴巴堵得大氣難出。她驚恐地眨巴著眼睛,看著自己被兩個年輕男人一左一右挾持在當中,看著他們拉開院門的木閂,吱地一聲開了那門,拖著她幾乎是腳不著地地跨過門檻,往右一拐,沒入城根下的野草葦叢之中。她似乎聽見表弟在房中問了一聲:「你要出去?」可是她沒法回答。她被那四棉花悶得透不過氣來,胳膊也像是要被兩個男人扯斷了似的,痛得她眼淚嘩嘩直流。那一刻她認為她是要死了,她被人綁了架,必死無疑。

  千帆和綺玉斷定屋裡的姦夫不敢追趕更不敢往范寶昆處報案,因此把事情做得不慌不忙:他們沿城牆根把高太太拖到一個破敗無人的尼姑庵中,摸索著用繩子把她在門柱上綁了結結實實。綺玉掏出口袋裡事先寫好的紙條,千帆就用一把匕首把紙條穿了,扎進門柱。而後綺玉惡作劇地拍一拍高太太的腦袋,兩個人不聲不響揚長而去,趁天黑翻過城牆,進入冬季茫茫的原野之中。

  第二天,海陽陷入了幾乎是波及全城的驚恐和混亂之中。范寶昆親自帶領青幫門徒和警察局全體人員,挨家搜查失蹤的高太太。搜查工作進行到中午,綁在尼姑庵中的高太太不知怎麼甩脫了口中的棉花,開始大呼救命。人們循聲而去,便在離高太太頭皮不足一寸的門柱上發現了那把匕首和紮在匕首下的紙條。紙上赫然幾個大字:「綁人者被綁!」落款是「四爺」。眾人都是世面上混得久的人,言語間自然一點就透,馬上由高太太想到幾天前被綁了肉票的董家小兒子克儉,又紛紛猜測落款中的四爺必是新四軍無疑。

  正如心碧當初預料到的一樣,范寶昆覺得沒必要為姓高的一點私怨得罪新四軍,再說這事傳到日本人耳朵裡,也顯著他這個情報處長多麼無能似的。他皺著眉頭輕輕一揮手,下面的人心領神會,馬上把克儉放了。范寶昆派人一連在董家門口轉悠了好幾日,想弄清這家人和新四軍到底有什麼關係。派過去的人報告說,這家人老的老小的小,連個正經男人都沒有,能有什麼關係?范寶昆因著跟董家二老爺濟民極熟,對大老爺濟仁家的底細也可說是瞭如指掌,實在想不出董家誰可以充作情報處長期監視的要犯,這事慢慢也就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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