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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輛獨輪車停在變得陌生了的黑漆大門前。心碧慢慢地騙腿下了車。坐在車上顛得久了,驟然下地,腿腳酸麻,腳底板像有無數根細細的縫衣針紮著,她只得皺了眉頭一動不動。幾個孩子倒是懂事,七手八腳把車上的行李拿下來了。思玉還作主去跟車伕算了工錢,額外地多給了幾個茶水費。車伕就很高興,握了車把跟心碧告辭:「董太太,要沒什麼事,我們這就走了。」心碧揮揮手:「走吧,要走還是趁早,晚了怕是城門過不去。」

  小玉兒怯怯地倚到心碧身邊來,仰頭問她:「娘,這真是我們的家?」小玉離家出去逃難的時候還小,記憶中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

  思玉不知何時也靠了上來,站在心碧肩後,大人似的歎口氣:「幾年不見,房子怎麼破成這樣?還小了好多。」

  心碧站著沒動,心裡說:怎麼能不破?人都死過去幾回又活過來幾回了,房子怎麼能不破?看看這兩扇大門,過去年年要漆上一遍,漆得打老遠能照出人影子,如今斑駁得像老墳裡挖出來的棺材板。門上的虎頭鋼環不見了蹤跡,替代它的是鐵絲勉強彎成的圓不圓方不方的門鼻子。門框上貼著的紙頭是什麼?心錦從定慧寺裡求回來的符咒?瞧它在風中抖得那個樣兒,怕是暗裡也替這家人淌著眼淚呢。牆頭上的瓦楞草居然能長到小半人高,活像有人天天給它上肥養著的。與它上下呼應的是牆腳的茅草,頑強的草根把磚牆都擠得歪歪斜斜,彷彿只需輕輕一推,整堵院牆馬上就會轟然倒塌。

  心碧長長地歎口氣,她明白這個家中等待她的是什麼了。她想這恐怕都是命,命中注定她總是要在絕境中掙扎。

  克儉等不及心碧吩咐,繞過滿地的行李,跳上台階用勁敲門。先是半天沒有聲音,心碧以為家裡人不在,忽然那門就吱地一聲開了,探出來一個亂蓬蓬的腦袋,臉上不知道是浮腫還是胖的,一雙眼睛嵌在皮肉裡,眼神渾濁不清,極為緩慢地在門外一堆人身上轉動。

  心碧失聲驚叫:「桂子!」

  被叫的人手抓在門上,身子一縮,彷彿躲著什麼。

  心碧補上一句:「桂子,是我!」

  桂子努力把眼睛睜開來,不敢相信地:「是太太?」她猛地鬆開手。「天神!真的是太太!」

  她顧不上跟心碧招呼,扭頭就朝大門裡跑,嘴裡一迭聲喊著:「大太太!大太太!太太回來了呀!」

  隔了半開的門,心碧看見桂子一條腿跛了,走路身子一傾一傾。心碧想不起來這個健壯的女僕怎麼短短幾年變成這樣,一時間滿肚子湧出來的都是傷感。她慢慢地、幾乎像夢遊一樣地踏上台階,跨進大門。她看見從前的敞廳房子裡迎出來一個蒼老的婦人,頭髮花白,步履蹣跚,因為走得太快而讓人感覺著隨時都會跌倒一樣。她愣了一愣,緊走幾步,雙膝一屈,通地跪倒在這個婦人面前,淒淒地喊出一聲:「大姐……」

  心錦慌忙也跟著跪了,手扶住心碧,口中只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一邊眼淚已經嘩嘩地流下來,後面的話便再不能成聲。

  兩個人抱頭一頓大哭,方黨心裡好受了一些,遂攙扶著起身,到敞廳裡去坐。心錦屁股才挨著椅子,又忙忙地起來,要到外面去看幾個孩子。心碧也跟了她出去。心錦一個個地把孩子拖進懷裡,摸臉,摸頭,摸手,摸個沒夠,恨不得每人臉上咬下一塊肉來含著。一邊摸,一邊不住地念叨說高了高了,比大娘娘都高了,大娘娘快夠不著你們腦袋了。輪著摸了一圈之後,忽然前後看看,臉色發了白:「怎麼還少一個?綺玉呢?」

  心碧連忙說:「綺玉好好的。」就把她跟王千帆去投了新四軍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心錦聽了不響,半天才開口道:「你就能放心?」

  心碧苦笑:「我不放心又能怎麼樣?兒大不由娘呢!」

  心錦小聲說:「日本人,和平軍,都是最容不得新四軍的,抓住了,比對從前蔣政府的人還要狠。」

  心碧說:「這我也知道。她既走了這條路,是禍是福,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心錦念叨著,說是明兒個就到定慧寺,替綺玉燒把香去。

  這期間,心碧一直東張西望,心神不定。桂子看在眼裡,忍不住冒了半句:「老太太……」心錦不待她說完,背過心碧,用勁地朝她眨眼睛。桂子領會過來,把嘴邊要說的話又嚥了下去。

  心碧已經留神到了兩人的態度,這時候幽幽地開口道:「大姐,你還是實話實說吧,娘她老人家是不是已經……」

  心錦知瞞不過她去,歎口氣:「你們逃難出去的那年,娘就過世了,算算也已經有三年了。我是怕你傷心,想著你到家茶還沒喝一口,怎好先就說這些傷心的事……」

  心碧打斷她的話:「大姐不說,我這心裡也是先就料到的。娘是風燭殘年的人,若是在太平日子裡,能活個十年八年也說不定。可如今是什麼世道呢?娘她老人家有多少陽壽,能經受得起這樣的驚嚇擔憂?只苦了大姐和桂子在家料理。」

  說到這兒,自然由心錦帶著,招呼上幾個孩子,齊刷刷在老太太靈位前大哭一場。順便又把濟仁的牌位也請了出來,一塊兒燒了香,上了供。

  桂子一跛一跛地,把思玉她們領開,各自去認自己原來的房間,收拾床鋪。心碧到心錦房裡坐下,喝著心錦親手替她沏上的茶,不時捶一捶酸疼的小腿。她想,下面該要說到潤玉了,這是她努力要避開的傷心話題,但是終歸要說,她必須對心錦做個交待。

  心錦彷彿也在避著什麼,眼神閃閃爍爍,時不時朝心碧□上一瞥。她手裡拿的是老太太留下來的白銅水煙袋,裝煙絲,搓紙媒子,「噗」地一聲吹著火苗,把燃著的紙媒子對準煙鍋,咕嚕嚕、咕嚕嚕地連吸幾口。

  「心碧你喝茶。」心錦用紙媒子指一指心碧面前的茶碗。「說了人家要笑話,我們董家的人,如今只喝得起茶末子。」

  心碧心不在焉地應道:「茶末子也好,味道更容易出來。在鄉下住慣了,茶呀什麼的,有也好,沒有也罷,講究不了那麼多。」

  心錦抽完那袋煙,就手從衣襟裡扯出塊舊綢帕子,把煙袋上上下下細擦一遍,擱在茶几上,兩眼定定地看住了心碧。

  「曉得嗎?冒銀南和他的太太獨妍,去年就回了城裡。」

  心碧手一抖,蓋碗裡的熱茶幾乎灑出來一半。

  「你見過他們了?」她兩眼發直地問。

  心錦垂了眼皮:「冒太太來過了。」

  心碧哆嗦著把茶碗放上茶几,又哆嗦著抓住心錦的手:「潤玉的事,你都知道了?」

  心錦反過來又把心碧的手腕抓住,連搖幾搖:「妹妹,這事過去就過去了,你可不能再多想,啊?說起來,也是我們潤玉命薄,冒家好好的家世,之賢好好的男人,潤玉她竟是沒福消受呢!」

  心碧雙手捂在臉上,半天才挪開,問心錦:「是冒家太太特意來通告你?」

  心錦沉吟一下,才說:「哪裡!要不是桂子,只怕她也不會登我這個門,還把我瞞得死死的呢。那天也是巧,桂子出門買東西,在街上就碰到了她。桂子當然是記掛潤玉的,馬上就問她大小姐有沒有一塊兒回來?她大概想想是不說不行了,第二天才上了門。」

  心碧幽幽忽忽地說:「哪天我要到東鄉走一趟,把潤玉的棺木起出來,葬到她爹她奶奶身邊去。她活著是個愛說愛笑的人,死了就孤零零躺在他鄉外地,我這心裡想想也不落忍。」

  心錦慌忙阻止:「這可使不得,潤玉已經跟了之賢了,她生是冒家人,死是冒家鬼,這事你可不能糊塗。」怕心碧不聽,又補了一句,「冒家如今還是海陽城裡有權有勢的,冒銀南回城就當上了商會會長。」

  心碧大為吃驚:「他肯替日本人做事?」

  心錦本是個為人寬厚的人,這時倒為冒銀南解釋:「商家們都一齊推舉他,他不敢不幹。你想想,他幾個兒子都在外面,若日本人較真追究起來,他可怎麼回答喲!再說,他家的房產正被日本人佔著,說是青木部隊長就住在裡面,他害怕日本人一發火,燒了他的房子、毀了他的家產,都是說不定的事。」

  心碧慶幸道:「我們董家的房子倒沒有被佔。」

  心錦雙手一拍:「哪裡呀,險得很呢!那天有幾個日本人闖進來號房子,可巧老太太嚥氣不多時辰,停屍在敞廳裡,日本人只一搭眼,嚇得魂也沒了,轉過身子就跑。都說日本人最忌死人的。我後來想想,莫非老太太有靈,搶在日本人進來前頭嚥氣,死了還最後護一回家?」

  心碧說:「娘是這樣的人。」

  心錦歎口氣:「護也護不周全了。前不久濟安回來過一趟,把他那三間房子很賤地就賣出去,說是他們夫妻已經落腳在鎮江,想開個雜貨店混日子,只等賣房子的這錢做本錢。」

  「真的?」心碧又吃一驚。「濟民呢?他回沒回來?」

  「我正要告訴你,他倒是回來了,心遙可憐,死在了鄉下。」

  心碧一下子想起那個蠟黃了臉孔,病病歪歪的女人,又想到她唯一的兒子克勤是被自己生生趕出門去的,一時不免百感交集。

  「囡囡呢?就是綺鳳嬌生的那個孩子?」

  「跟著她爹回來了。還有了個後媽,是濟民在鄉下新娶的女人。等下你會見到。唉,也是作孽,大大小小弄得不像個人樣。」

  心碧聽說濟民在家,就喚來思玉,叫她帶著弟妹去拜見一下二叔,盡個禮兒。思玉她們去了不多時,濟民又攙了囡囡來回拜心碧,身後跟著他新娶的女人。

  心碧搭眼細看濟民,只見他穿一件黑不黑、灰不灰的竹布袍子,下巴瘦成個尖尖的錐形,顴骨上勉強包一層薄薄的皮,黃中透亮,活像大煙抽多了的人才有的臉色。倒是因為瘦,那雙眼睛越發骨碌碌轉得歡勢,讓人看著心裡起寒。心碧就避開他的眼睛,目光捉住了他身後那個女人。那女人約摸三十上下的樣子,頭髮枯黃稀落,偏又在腦後梳了個緊緊實實的巴巴,巴巴只比核桃大不多少,貼在腦骨上,十分可笑。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襟褂子,不知是準備著冬天用來罩棉衣還是什麼的,褂子剪裁得又肥又長,下擺拖過了膝蓋,把個人越發襯托得乾癟瘦小。她半藏在濟民身後,怯生生地笑著,勉力要做出討好心碧的樣子。她笑起來露出很長一截肉紅色的牙齦,牙齒黃得發膩,邊上有一顆金牙迎光一閃一閃。心碧心裡歎著氣,想濟民好歹也是留過東洋、當過教官、又著書立說的人,如今怎麼會墮落到娶這樣一個繼室。

  心碧朝囡囡招招手:「來,到伯娘跟前來,讓伯娘看看。」

  女人趕緊去拉了孩子往心碧跟前送:「去去,伯娘有好吃的給你。」

  心碧一時就弄得很難為情,因為她不過剛剛才到家,身邊吃的玩的一樣都拿不出來。好在心錦明白,從桌上的青瓷罈子裡摸出兩個金鋼臍兒,在囡囡兩隻小手中各塞了一個,心碧才得解圍。

  孩子有了吃的,自然由著大人擺弄。心碧讓她在懷裡靠著,一雙手把她的小臉托起來,不無憐愛地細看。孩子倒長得白白胖胖,皮膚尤其像董家的人,豆腐一樣的細嫩滑膩。鼻子雖扁塌了一點,嘴唇卻是肉嘟嘟紅艷艷的。眼睛像濟民,也長出個三角形的肉泡來,只是眼仁遠不及濟民那麼亮,轉來轉去間略帶點遲鈍。俗話說:一白遮三丑。這孩子因為白,看著還算討人喜歡。

  她那個鄉下繼母倒挺會察言觀色,湊到心碧身邊說:「伯娘若是不討嫌她,讓她拜伯娘做個乾娘可好?」

  心碧就笑笑:「不必費那個事了,我自己身邊大大小小這幾個還忙不過來。再說,侄女兒不比乾女兒更親?得空,你就常帶她過來玩玩便是。這院裡孩子多,囡囡也好有個伴兒。」

  女人順從道:「也好,就聽伯娘的。」

  濟民坐在旁邊,已經用隨身帶來的水煙袋一連抽了兩鍋心錦遞過去的煙絲,連連誇道:「這煙絲好,抽在嘴裡綿軟得很。」

  心錦說:「也不是地道雲南貨,抽著還過得去吧。二叔要喜歡,就把這包拿去。」

  濟民假意推卻:「如何使得?嫂子得這包煙絲怕也不容易。」

  「叫你拿著你就拿著吧。我平常不過抽著玩玩,打發日子罷了,沒有什麼癮的。心碧這一回來,有了伴兒,煙就更不必多抽。」

  濟民看心碧一眼,一邊手忙腳亂把煙絲包了往懷裡揣,一邊解嘲道:「董濟民如今真是敗落了,連包好點的煙絲都買不起,白讓人笑話。」

  心碧裝作不在意:「笑話什麼?大家都不比從前,一天三頓能混個飽肚子就不錯。我們娘兒幾個在鄉下,只怕日子過得還不如你。」說到這裡,不免要問,「沒聽說二叔遭劫遭搶的,怎麼就把個家產弄得差不多了?」

  濟民歎口氣:「都不是外人,我說了也無妨。怪還只怪日本人。先是在上海投炸彈,把商務印書館給炸了,我那些書的版子也都毀了。書不能出,我還有什麼進項?再是錢莊老闆趁日本人進城時候的混亂,把股東們的資金裹卷一空,逃之夭夭。我的本錢自然也在其中。有什麼法子?事情偏都讓我碰上了,倒霉唄!」

  心碧肚裡說:惡人有惡報,活該。臉上卻做出惋惜不過的樣子,揀大面子上的話安慰了幾句。

  心碧回城,頭一件要緊的事是把幾個孩子送去上學。思玉已經念到高中,再有一年就好畢業。煙工十五,克儉十三,都是念中學的年齡。小玉雖小,卻已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也同樣耽誤不得。城裡不比鄉下,事事都得花錢,這四個孩子的學費書費交下來,怎麼也要把這個家剝一層皮了!

  心錦告訴心碧說,原先綺鳳嬌住的那個小跨院,如今被和平軍情報處裡的一個科長住著,此人姓高,是青幫頭子范寶昆手下的人,而范寶昆如今恰是情報處的處長。青幫的人在海陽城裡本就胡作非為無惡不作了,再加投靠了日本人又當了官,你想這氣勢可怎麼得了。姓高的自打住進董家跨院,幾年裡沒收到他一個錢的房租。誰敢去收呀!

  心碧說:「我試試去。」

  跨院跟董家的正房這邊,是早已經用磚頭把六角門堵死了,從院牆上另開一個門通往後巷,原先想的就是便於租房的人家單門獨院住著,租金價錢好出得大些。此時心錦帶著心碧,從董家大門出去,沿街繞一個大圈,才到了那跨院門口。心碧遠遠看見那門被漆成了朱紅色,亮晃晃潑著一層血似的,心裡先就不舒服起來。及至上前敲門,門卻是虛掩著的,門縫裡傳出來年輕女人咯咯的浪笑。心碧生怕唐突,伸手抓住門環重重拍了兩下。笑聲止住了,年輕女人的聲音有些不高興地問道:「是誰呀?」心碧在門外答:「是我們,董家的人。」邊說,邊試探著把門推開了。

  寬敞的廊沿下,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站著,女的坐著。男的手裡拿一把折扇,高挑身材,白淨面皮,頭髮一根根往腦後梳過去。心碧乍看嚇一大跳,以為是克勤,細看才見出眉眼間的不同。女的穿翠綠色提花緞子小襖,領口袖口鑲黑緞滾邊,耳朵上垂兩粒滴溜溜的翡翠耳墜,腳上是一雙白底綠面的繡花緞鞋。看她的年紀,不過二十上下,想必不是那高姓科長的原配了。

  心錦搶前一步,對那女人介紹說:「這是我們董家的當家太太,前兒個剛從外頭回來。」又對心碧,「這位就是高太太了。」

  心碧面帶笑容,先找把椅子讓心錦坐了,自己也坐下來,笑吟吟地開口道:「高太太竟有如此年輕漂亮,真是不見不知道呢!這院子讓高太太住著,可不是給我們董家添了光彩?別人要說起高太太怎麼怎麼,我們聽著心裡也喜歡哪!」

  高太太臉上開始有了點笑容,對那男青年吩咐:「你先進房去坐著,我一會兒就來。」又有意無意地解釋說,「我表弟,今日剛從上海來的。」

  心碧順勢奉承一句:「高太太原來是上海人,怪不得……」

  高太太脫口說:「董太太也不像本地人呀!」

  心碧不置可否:「老了,在海陽二十多年了。孩子都生了一大堆,如今有用的不多,倒是一個個張著嘴要吃要喝,日子愁死人呢!」她移動了一下身子,又說,「不瞞高太太,我家老爺過世得早,又沒有留下多少田產店舖,好歹有這幾間房子,原先也是自家住的,後來缺錢花了,沒辦法,老老小小擠一擠吧,說是騰些房子租出去,手頭也好弄兩個活錢花花。你看看,說出來丟人不丟人?唉,孤兒寡母不容易呀!」

  高太太自然是個聰明人,心碧這幾句話才一出口,她已經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那張白嫩的臉子略略一沉,軟中帶硬地:「董太太,你剛回海陽,怕是還不曉得我家老爺是做什麼事的吧?」

  心碧忙答:「不用問得,總是在衙門裡做著大事情、要緊事情的。」

  高太太翹起一個蘭花指,輕輕彈去衣袖上的一處髒物,曼聲曼氣地:「你曉得就好。要說,在衙門裡辦事,薪水拿不到幾個,人是要多辛苦有多辛苦,有辰光黑天白夜都不著家,剩我一個孤孤單單的,這碗飯並不好吃。可是話又說回來,我家高老爺為百姓辦事,百姓自然曉得幫襯他,孝敬他。你看看我這裡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米店老闆、裁縫店老闆、雜貨店老闆自動送上門來的,我這裡要給錢,人家還不肯要呢!」

  心碧心裡有氣,臉上始終忍著不露出來,仍舊是帶笑地:「理倒是這麼個理,只是我們家跟別人家又不能比,我們家老爺沒了。若老爺在,別說借你幾間房住,就是送你幾間又怎麼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大姐你說是不是呀?」她把頭轉向心錦。

  心錦忙說:「那個自然。海陽城裡打聽打聽,誰不知道董家老爺在錢財上是最捨得出去的。」

  心碧歎口氣:「男人是裸搖錢的樹,樹倒了,一家老小只能撿點地上的果子吃吃了。」

  高太太若無其事地坐著,毫不為她們的話所動,開始研究和欣賞自己的手指甲,把兩片手掌翻來覆去,先迎光照照,再遠遠地伸出去瞇縫了眼睛看,明顯地表露出她的不耐煩。

  心碧說:「高太太?」

  高太太似笑非笑:「我要說你們兩個人不識相吧,是我這張嘴太損。實在呢,你們也果真有些拎不清。別的不講,有我家老爺往這兒一住,譬如替你董家請了尊門神,有那些小小不言想來撈上幾把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走到你門口也就避過去了。如今這世道是什麼世道?憑你家幾個女人孩子,真要有人動上心思了,你們怕是能招架得住?」

  心碧氣得嘴唇發白,臉上強笑著:「照這麼說,倒是我們月月還要奉上幾兩銀子才對?」

  高太太站起來,裊裊地往屋裡去,一邊說:「看著辦吧。」

  心碧煞白了臉兒,和心錦面面相覷。

  隔一日,心碧到自家的綢緞店,找王掌櫃去。

  日本人剛佔領海陽縣城那陣子,城裡面大小店舖曾紛紛關門歇業,市面上極是冷落。後來眼看著時局就是這樣子了,一年半年的也計較不出個勝負,開店的不做生意,怎麼養家餬口?不約而同地,一家一家店舖又慢慢恢復起來。

  當時海陽縣公署的日用開支,除日偽佔領區內少得可憐的一點稅收而外,大部分是在城裡按「商七民三」的標準攤派,商家攤七成,殷實富戶們攤三成。大商號的老闆們花頭多,為少攤錢,不惜找把保護傘,認縣公署或是和平軍裡的某個有權勢的人做「股東老闆」,奉送干股,按時結算利潤。於是大商號該攤派的數目就被他們轉嫁到小商號頭上。小商號本小利微,自然高攀不上有權勢的「老闆」,又不能做了半天生意連本錢都賺不回來,只好心照不宜地抬高物價,把損失盡量轉嫁到老百姓身上去。所以當年的淪陷區裡,物價飛漲,偽中央政府發行的儲備券面額一大再大,人們用著都嫌麻煩,乾脆以米代鈔。

  經費攤派還只是明面上的搜刮,暗地裡的花頭就數不勝數了。日本特務班的翻譯、情報員,偽政府的秘書、局長、科長,和平軍裡的大小軍官,有一個孝敬不到,你就別想安安穩穩做生意。這樣,董記綢緞店雖然開著,有王掌櫃在那兒苦心維持著,架不住月月被這麼明裡暗裡的搜刮,能交到心錦手上的錢實在少得可憐。

  心碧跨進店堂的時候,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計正猴兒般攀在貨架子上,下面站著的王掌櫃耳朵上夾支斷鉛筆,一手抱著帳簿,一手指揮小夥計往這兒往那兒,還不斷囑咐:「小心,小心。」

  心碧笑道:「這是在玩的哪一齣戲呀?」

  王掌櫃猛回頭,見是心碧,愣了一愣,趕忙放下手裡的帳簿,親自到店堂後面去端了椅子,一邊讓心碧坐,一邊說:「聽講太大回來了,這不,想把店裡這些存貨再盤一盤,好做個明細帳送給太太看去。」

  心碧走得累了,坐下來以後在膝蓋上輕輕捶了幾下,說:「大太太看也一樣。」

  「說的是。可大太太一總也沒有看過,她說她見了這些數目字就眼暈。」

  「這是大太太對你信任。」心碧抬了眼皮,意味很重地對王掌櫃說。

  王掌櫃額頭有點冒汗,勉強笑道:「太太這話,說出來像有千斤的重量,人若有半點瞞天過海的心思,只怕被太太這句話一說,立馬要消得無影無蹤呢。」

  心碧抬了手,微微擺一擺:「你奉承我了。」

  王掌櫃誠心誠意說:「也不是奉承,我們兩家幾十年的交往,我還有不知道太太的?太太還有不知道我的?憑太太的聰明,若要是個男人,只怕冒銀南的商會會長要讓給太太來做才合適。」

  心碧笑笑:「端日本人的飯碗?」下面的話不再說,立起身來,走進櫃台裡去,沿貨架一排排地細看。

  董記綢緞店,顧名思義,該是做綢緞生意為主的。從前倒的確如此,從前的有錢人都穿綢緞。近十來年慢慢有了些變化,呢絨布料的花樣多了,外國貨也開始佔領了小小的海陽市場,再加日本人打進中國,自然要全力傾銷他國家的商品,所以店裡的貨架子上,倒有一多半是綢緞之外的貨色。有些心碧看著眼熟,能說得出貨品名稱、特點、用途,有些她根本見都沒見過。她指著一塊用玻璃紙包得十分精美、淺黃色底子上繡有大朵金黃色菊花的緞料,問王掌櫃:「這麼漂亮的東西,做什麼用的?」

  王掌櫃探頭一看,臉上的神氣哭笑不得,說:「太太想也想不出來,這是一塊日本女人的和服料子。」

  心碧覺得好奇,再低頭細看,又伸手進去觸摸研究,末了才說:「東西是好東西,只伯價錢也不便宜。」

  王掌櫃答:「誰說不是?價錢貴得嚇人,據說在日本也是闊太太才能買得起的。」

  心碧有點不悅:「你怎麼就進了貨呢?海陽城裡能有幾個日本女人?就有,也未必會到你店裡來買和服料子,你這筆本錢擱十年八年都收不回來。」

  王掌櫃雙手一拍:「我的好太太,這可是由不得你的事喲!有個日本小隊長拿了這幾塊料子,出的是天價,硬要我們一家買一塊。明擺著是強賣,可你不買能行嗎?」

  心碧就不說話,心裡想:照這樣子,日後怕是開店非但收不回本,還要倒貼。這世道如今是越發的沒有規矩了。她歎口氣,對王掌櫃訴苦道:「我們是老熟人,我也不必瞞你,我們家裡的日子……」

  沒等她說完,王掌櫃連連擺手:「太大不說我也能知道,我真是提起來慚愧,當年董先生過世的時候,我在他床前說什麼大話來著?如今做生意做成這個樣,發財置業不談,竟是連你們母子幾個的日用吃穿都顧不下來……」

  心碧說:「我沒有怪你,我心裡都有數。」

  王掌櫃湊近她,輕聲問:「要不,董先生那匣子裡的東西,你先拿點出來用用?反正也是你們娘兒幾個的錢。」

  心碧臉上驟然變了色:「可千萬不能動!那是濟仁給我預備的救命錢,他讓你收著,不就是怕我零零碎碎花了,用不到真正的刀口上,我不到活不下去的時候,萬不敢想那匣子的心思,只當它沒有罷了。」

  「隨太太的意思。」

  「我今兒來,一是到店裡看看,二是有件事托你留心。」

  「太太只管吩咐。」

  「綺鳳嬌原先住的那個六角門院子,你總是知道的吧?本想租出去給人住了,月月好收幾個租金貼補貼補,誰想到住進去的是個姓高的白眼狼,住上幾年,一個錢都不肯出。大太太心慈面軟,拿那家人沒有法子,如今我回來了,我那一群孩子總要吃飯、總要上學讀書吧?我不能打腫臉充胖子,自己沒錢還送錢給人用。」

  「太太是想……」

  「我既趕他不走,爽性把房子賣了,看他賴得下來賴不下來。」

  王掌櫃不由皺皺眉頭:「姓高的既住著,誰又肯買這房子,弄個熱湯團在手裡攥著呢?」

  心碧微微一笑:「自然要找個比姓高的來頭更大的主兒羅。我托你留心就為這個。大魚吃小魚,這是世上人人都懂的理。姓高的拿我們當軟柿子捏,總不能拿他上司也不當回事?到時候他不走也得走。」

  心碧說完這話,吩咐小夥計把留待她看的帳冊都包起來,替她送到家裡去。王掌櫃這時候忽然說:「太太先留一步,我倒想起個合適的人。」

  心碧忙回身,問他是什麼人,王掌櫃回答說,錢縣長錢少坤。心碧聽了沉吟片刻,緩緩地說:「錢少坤如今當著日本人的縣長,我是知道的。房子賣給他,我倒也不計較,賣給誰不是個賣呢?再說前後進都拿磚頭封死了,兩家人要不想見面,那是一輩子見不著都可以。只是錢少坤當了這麼多年縣長,該買的房子怕是早買夠了,他會稀罕那麼個小跨院?」

  王掌櫃嘻嘻一笑:「太太,這你就不知情了。錢少坤這些日子搭上了我們店堂隔壁的小寡婦,見天要來一趟。這小寡婦住的是間臨街房,進門只一間,吃飯是它,屙屎是它,睡覺也是它。你想想錢少坤好歹是個做縣長的,軋姘頭也要軋得有點面子才是。前幾個小寡婦到店裡來剪衣料,順便說起她想買處僻靜點兒、又不要太大的房子,我一聽就知道是縣長要替她買,否則憑她一個女人哪來的錢?太太你說,你那院子賣給姓錢的金屋藏嬌,豈不是正合適?」

  心碧兩手一拍,笑道:「倒真是合適。姓高的是科長,姓錢的是縣長,科長總是要買縣長的帳吧?走,煩你這就帶我見見隔壁那位妙人兒去。」

  王掌櫃聽她口中說出「妙人兒」三個字,忍不住莞爾一笑。心碧先不知道他笑什麼,待到見了小寡婦的面,才明白他那笑中的意思。原來小寡婦長得高大肥嫩,一張滿月般圓圓的面龐紅白相雜,嘴巴肥嘟嘟的像朵欲開未開的花骨朵兒,一對大奶子繃在時髦的緊身旗袍裡,身子動一動,胸脯那兒就顫巍巍半天都不得平定,極是撩人。她坐在後院很小的天井裡嗑葵花子兒,白胖胖的手伸出來,能見到五個圓圓的梅花坑,極像一隻放大了的嬰兒的手。她拈一顆瓜子放進口中,紅艷艷的嘴唇上下一翻,很靈巧地,瓜子仁兒到了她舌尖上,瓜子殼兒被頂出齒外,粘在濕漉漉的唇邊,再啟齒輕輕一吹,「噗」地一聲,殼兒被吹得在空中飄飄揚揚打幾個滾,無聲無息落在泥地上。她腳邊的雞們便簇擁上來,爭先恐後啄那兩片瓜子殼兒,搶得臉紅脖子粗,拍翅膀打架。她哈哈地笑,竟像個孩子一樣開心。

  心碧也忍不住要笑,心裡說,錢少坤如今倒變了口味,喜歡起這等鮮活肥嫩的女人來了。看她嗑瓜子的生動勁兒,床上功夫一定不賴,瘦瘦筋筋的錢少坤準定已被她梳理得神魂顛倒了。心碧投其所好,不失時機地奉承了一句:「妹子真是好水色!看這臉、這手,白得跟牛奶泡出來的似的,想當年楊貴妃也不過就這樣吧?」

  小寡婦很有幾分可愛的天真,當即仰了臉認真地問:「楊貴妃果真像我這麼富態?」

  心碧說:「怎麼不是?富態是福相,要不皇帝能喜歡她?」

  小寡婦開心起來,拿出炒過的葵花子,很慇勤地勸著心碧。

  說到買房子的事,小寡婦果然很急切,恨不能馬上跟了心碧去看,嘴裡卻又說:「太太的房子,其實不看也罷,我還信不過太太的話?像太太這等人品,要模樣有模樣,要見識有見識,住出來的房子沒個差的!」

  心碧推心置腹說:「買房子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哪天還是伙了你的相公一同去看看吧,好當即做個決斷。」

  小寡婦臉一紅:「太太是知道我相公的了?」

  心碧就笑笑:「我們是世交熟人,你向他提個姓董的太太,他必定知道。」

  小寡婦歡天喜地,一直把心碧和王掌櫃送到街門口,再三再四地說她願和心碧做鄰居,說心碧通情達理,人長得好,心眼兒也好。

  也不知是小寡婦枕頭邊催得緊還是什麼的,第二日下午錢少坤就親自登門,來拜訪心碧。錢少坤還是那副筋巴乾瘦的模樣,一件薄薄的灰鼠皮袍子絲毫未能使他的形象增添半分豐腴,倒顯得軀幹在袍子裡越發空空落落,像個光有腦袋沒有身子的提線木偶。他學日本人的樣子,在鼻子下面嘴唇上面也留了一撮仁丹鬍子,配上金絲邊眼鏡和梳得油光珵亮的頭髮,使心碧怎麼看怎麼彆扭。

  錢少坤坐下來之後,對著心碧大發感慨:「歲月真是不公平啊!像我,像你的親家冒先生冒太太,幾年不見就老了一輪,怎麼唯獨董太太你不見變化呢?古人說『落花春去也』,董太太你是花開永不落,春意常駐留啊!」

  心碧知道他見了女人就這副脾性,又因為自己畢竟已經是年過四十的人了,他又新近才得小寡婦這麼個肥嫩鮮活的姘頭,想他也就是過過嘴癮而已,不至於真有什麼想頭,心裡便不驚不慌,安詳地在敞廳另一邊坐著,手裡順便還做著一樣針線活兒,臉上微微地帶了點笑,只當耳邊刮的是過耳風,是說書人臨時編出來替她解悶的一個段子。

  錢少坤說著說著,忽然就把話止住了。心碧低頭在做針線,猛然間覺得耳邊沒了聲音,大為驚奇,就抬頭去看。這一看,心碧心裡咯登一跳,只見錢少坤身子半探出去,嘴巴微張著,一雙眼睛半笑不笑,極其入神地盯著敞廳外面的某個地方。循著他這雙眼睛看去,外面天井裡是思玉和桂子面對面坐著,兩個人腿上同擱了一張大籮篩,在揀米中的砂粒。思玉坐的方向恰好正對了敞廳,雖說她低頭垂目十分專注,然而低頭的角度偏使她的一張瓜子臉格外俏麗生動,臉上尖削挺秀的鼻樑、陽光造成的眼窩中的陰影、兩隻半呈透明的粉紅色的小耳垂、從背後順著窄窄的肩膀滑到胸前的烏油油的一條辮子……無不洋溢了青春少女的溫馨氣息,彷彿離老遠就能嗅到那種嫩生生的醉人的甜蜜。

  心碧放下針線,輕咳一聲。錢少坤回過神來,訕笑道:「恍然若畫中之人哪!」又說,「有其母必有其女。敢問這是府上第幾位小姐?」

  心碧淡淡地答:「是我三女。」

  錢少坤想了想:「似乎董太太是有一對鳳胎的?三小姐怕是其中之一吧?怎不見另外一位?」

  心碧自然不好說出綺玉的去向,只含糊答道:「在外面上學。」

  錢少坤穩穩地坐著,一點也沒有即刻要走的意思。心碧拿話引他:「錢先生若真想買房子,派個師爺來辦就行了,何用勞你縣長大駕?」

  錢少坤笑嘻嘻地:「買別人家房子行,買你董太太的房子不行。錢某若不親自登門表明誠意,董太太背後該要罵我搭架子了。」

  心碧肚裡好笑:你錢少坤是個什麼東西,也值得我罵?嘴裡說道:「幾間不成大用的房子,若我們老爺在世,還談什麼錢不錢的?奉送都只怕縣長看不上眼。而今老爺不在了呢,萬事也就不比從前,不怕你縣長笑話,我是等著賣房子這錢用的。」

  錢少坤連連點頭:「好說,好說。董太太出價多少?」

  心碧心裡想,反正他做縣長的搜刮多了民脂民膏,敲他一槓子也不為過。她伸出三個指頭,意思是要三十兩黃金。她準備了錢少坤討價還價,必要時再降下一點,能賣個二十兩,也就算不錯,總比讓人白住著分文收不回來要好。誰知錢少坤不知存了什麼心思,竟一口答應。這一來,反倒把心碧弄得疑三惑四。只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錢少坤心裡到底怎麼想,也只好隨他想去,心碧顧不了太多了。

  當下心碧就帶錢少坤到後巷看房。這回倒巧得很,高家兩口子都在。姓高的科長見縣長突然來訪,先是大惑不解,及至明白是董太太帶他來看房,縣長想買這房子有用時,高科長一雙眼睛由黃變綠,隼一般盯住了心碧,半天都不開口。心碧只裝看不見,顧左右而言他,跟錢少坤說些房子該怎麼裝修的事。錢少坤發現了姓高的鬱鬱不樂,便陰陽怪氣說:「高科長是不是也看上了這塊寶地,想跟我出資競買?若真如此,錢某寧願退出,免得人家背地裡說我倚權欺人。」姓高的雖說素來霸道,到底錢少坤是一縣之長,剛才這話又綿裡藏針,頗有幾分份量,他哪裡敢應?遲疑了一會兒,訥訥地說:「我明日就找人搬家,給縣長騰地方。」

  這事過去幾日,有一天濟民在大門口碰到心碧,三角眼眨了幾眨,似笑非笑豎起拇指:「嫂子有辦法,竟懂得借刀殺人這個道理。」心碧明白他指房子的事,正色道:「二叔這話怕是說得過頭了吧?我們婦道人家不懂那些,只曉得是我的錢我就該拿,不是我的錢我分文不要。」濟民笑笑:「硬氣是硬氣,只怕把青幫的大爺們得罪了,日後少不了你的麻煩。」心碧也笑笑:「能把我怎麼樣呢?我都已經是窮得賣房度日的人了,殺了我,骨頭裡也熬不出四兩油來。」

  心碧以為濟民一向是喜歡危言聳聽,以顯出他多麼有預見似的,就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錢少坤那筆錢到手之後,她給每個孩子都添置了衣服鞋襪,好讓他們整整齊齊上學。因為是在學期中間,插班得不到許可,心碧少不得找那些濟江生前的舊友,各處打點一番,好歹讓學校裡同意幾個孩子先去旁聽,待學年開始時再參加考試,看能錄取到哪個班級。這麼前前後後一折騰,到手的錢又嘩嘩地淌了出去。心碧對幾個孩子說:「讀書要緊,花錢我不心疼。書讀得好,將來能出去做大事,成個有用的人,我也就對得起你們的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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