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沈沉派冷如找王千帆到旅部談話。冷如對王千帆說:「當心,你的身份是公開了的,我的還沒有公開,你不能說漏出來什麼。」王千帆就點頭:「這個自然,這是組織原則問題,我也不消你關照。」
王千帆到了旅部,喊聲報告。沈沉在門內應著,請他進去。沈沉坐在一張古色古香的四仙桌子前擦槍,那是一把從日本軍官屍體上找出來的小巧玲瓏的勃朗寧手槍。沈沉把槍身上所有的器械統統大卸八塊,一樣一樣排列在桌上,用一塊油膩的擦槍布依次拭擦,反覆放在眼前端詳、欣賞,一副愛不釋手的陶醉模樣。
王千帆說:「旅長喜歡玩槍?」
沈沉聚精會神用一根細鐵條把擦槍布捅進槍膛裡,來回搓動,一邊回答:「軍人沒有不愛槍的。」又說,「知道什麼槍最好嗎?」不等王千帆開口,他自問自答,「聽說日本的東京炮兵工廠有一種南部式手槍,七毫米的口徑,能裝七顆子彈,那子彈是24K黃金造出來的。哪一天能從鬼子手裡繳到這麼一把槍,聽聽黃金子彈從槍膛裡蹦出去的聲音,也不枉當這幾十年的兵。」
王千帆指指他桌上的槍:「這也不難,你眼前這把槍不是繳過來的嗎?」
沈沉抬起頭:「不難?說得好輕巧!什麼人才有資格佩帶黃金子彈的槍?起碼將官一級吧?像我們這些地方部隊,頂多打死個把海陽城裡的少住大佐的,想碰碰將官的面?沒門兒。」
王千帆笑笑:「旅長抗日衛國,氣沖斗牛呀!」
沈沉自嘲道:「小泥鰍夢想翻出大浪吧。」
他擦完所有的零件,開始按桌上的排列順序一樣樣地拼裝。每裝完一個程序,他又是翻來覆去一通欣賞,全神貫注得彷彿身邊沒人。王千帆忍不住了,提醒他說;「旅長是找我有事?」
沈沉「啊」地一聲,抬頭看看對方,抱歉道:「你看我,手不能沾槍,一沾槍就要忘乎所以。」他放了槍,低頭想一想,似乎在考慮措詞:「千帆,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回答我。」
王千帆說:「一定從實稟報。」
沈沉小心地:「你是不是共產黨員?」
王千帆心裡咯登一跳,反問道:「旅長你看呢?」
沈沉想了想:「你是我的同窗好友葉朝峰介紹來的,葉朝峰是共產黨的特委書記,這我早已知道,故而我猜想你也是共產黨員無疑。」
王千帆微微一笑:「共產黨員還是國民黨員,這只是個人的信仰問題,不妨礙我們為抗戰所做的努力。旅長對我這兩年在貴部隊的工作有什麼看法嘛?」
沈沉不作回答,卻對門外喝一聲:「來人!」
冷如應聲而入。沈沉皺皺眉頭:「勤務兵不在?」冷如說勤務兵拿擦槍用的潤滑油去了,要沈沉有什麼事就吩咐他做。沈沉叫他泡兩杯茶來。冷如用托盤端茶進來時,有意無意朝王千帆多看了兩眼。王千帆輕輕點一點頭,表示一切都好。冷如便放心地退了出去。
沈沉說:「千帆你喝茶。」自己先端茶喝了一口。王千帆跟著也喝一口。茶是很一般的粗茶,保存得也不好,略略有一股陳味。沈沉像是很渴,一氣把一杯茶喝掉大半,才抱了茶杯說:「我有一次在董綺玉的家裡說過,你是個志向不凡的年輕人,能說會寫,有組織能力,將來要有一番大事業好做。」
王千帆欠欠身子:「旅長誇獎。」
「也不是我誇獎,這兩年你在政訓處做出來的成績,大家有目共睹。我們保安一旅之所以有今天這樣蓬勃的朝氣,在通海地區有這麼大的影響,招來一批又一批的抗日青年爭先入伍,自然有你的一番功勞在內。作為旅長,我私心裡對你是很賞識的。」
王千帆坐直了身子。他敏感地意識到沈沉下面有話要說。
果然沈沉話題一轉:「去年年底,蔣委員長在重慶提出『攘外必先安內』的口號,想來你是知道的吧?」
「看出來一些苗頭。」
沈沉歎口氣:「從我當兵不久,國共兩黨就合了分,分了合,不知道折騰幾個回合了。說心裡話,我們當兵吃糧,保家衛國是第一要緊的事,至於那些黨派之爭,我實在是弄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就說那年西安事變,張學良將軍逼蔣委員長下野,促成國共合作抗日,你們有個平型關大戰,我們也有個台兒莊大捷,這不都是好好的嗎?從小的說,你王千帆到我部隊上來,把你們的那套宣傳辦法在我這兒用上了,發展了我的部隊,這又何嘗不是好事?搞不懂兩下裡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又來了個攘外必先安內?」
王千帆說:「到底是誰先挑起了內戰?孰是孰非?旅長你該心中有數。遠的不說,只說近的:皖南事變,蔣介石下那麼大的毒手,一下子幹掉新四軍幾千官兵。幾千人吶!要是一對一地去打小日本,該打多少?同胞之間,何至於有這樣的深仇大恨?」
沈沉神色有點黯然:「上面的事情,實在不是我們能夠理解的。只是兩黨這麼一鬧,波及到我們下面的部隊。省府主席韓德勤來了命令,要我嚴密防範共產黨的活動,還要逐月上報部隊裡團以上軍官的傾向動態。你到我這裡做事,雖然沒有明確表白過你的身份,我也不過是猜想出來的,但是世上的聰明人又有多少!我能猜到八九不離十的事情,焉知別人猜不出來?即便我不想對你為難,我這裡還有韓德勤復興社的耳目,還有陳立夫陳果夫CC系的政工人員,到時候只怕他們先下手為強,我就是想保全你也無能為力了!」
王千帆試探著問:「沈旅長到底什麼意思呢?」
沈沉斬釘截鐵道:「我要你及早退身,哪兒來還回哪兒去。」
「旅長為何對我如此厚愛?」
「不過是循一點私情罷了。一為你是葉朝峰介紹而來,我要對他有個交待;二為董心碧董太太,她已經死了一個女兒,我不忍看她再死一個女婿。」
沈沉這句話說出來,王千帆不覺面色凜然。他沉吟片刻,小心商量道:「旅長,我此時身為政訓處副主任,手頭總還有一些未完的事情,就是走,也要把事情做完再走,也算對得起旅長的栽培和厚愛。我想,一兩個月內不至出什麼意外吧?」
「難說。」沈沉吐了兩個字。
王千帆笑笑:「全靠旅長為我這風擋雨,將來共產黨不會忘記自己的朋友的。」
談話便到此結束。
王千帆一時片刻不肯離開沈沉的部隊,自然有他說不出口的原因。前不久他接到江北特委主任葉朝峰的親筆指令,說的是新四軍挺進隊已經到達江北,陳毅部隊正在準備進入揚中大橋,國民黨江蘇省主席韓德勤全力抵抗,已經調遣何克謙的保安二旅開往黃橋,一旦他黃橋不守,必然還要增派沈沉的保安一旅前去奪取。為配合陳毅部隊的行動,葉朝峰指使王千帆在沈沉的部隊中策動起義,口號是「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保安一旅的團長們中間,有個叫鄭義昌的,他的小舅子曾在南京跟王千帆同學,也是個共產主義的激進派,過去逢寒暑假回來常帶些書給鄭義昌看。鄭義昌讀過中學,在保安一旅的軍官中算是個知識分子,腦子比別人就見活絡,容易接受新思想新主義,更容易聯繫自己產生幻意。王千帆常找他閒聊,談些共產黨必勝國民黨必敗的話,又描繪些蘇聯現在怎麼樣怎麼樣,共產主義將來怎麼樣怎麼樣,延安的中共領導人如何偉大,正在挺進蘇中的陳毅又是如何了不起。鄭義昌聽得多了,心裡不免打起小算盤,覺得自己在沈沉的這支地方部隊裡混,混到死也不會有什麼大的發達,若此時跟了共產黨,說起來是在人家暫居下風的時候跟進去的,「危難時刻見真情」,有朝一日共產黨坐了江山,自己就成了開國的功臣之一,那地位那聲望非同小可,不光沈沉,怕是連今天的韓德勤也難相比呢。
這麼一盤算,鄭義昌不免有了「棄暗投明」的意思。卻又不肯做得太過,怕萬一共產黨沒那麼大的勢力,坐不了江山,自己倒偷雞不成蝕把米。王千帆給他出主意說,下次遇上跟新四軍交鋒的機會,朝天打上幾槍,做個樣子給沈沉看看,新四軍那邊必然就知道了他的心意,自會給他記上一筆功績。鄭義昌覺得這法子不錯,兩頭都討了巧,將來兩頭都能領賞。
七月底,陳毅的新四軍佔領黃橋,全殲了何克謙的保安二旅。韓德勤果然命令沈沉率部向新四軍進攻。沈沉是個聰明人,想想陳毅既能佔了黃橋,可見這人十分了得,自己不過是一支地方武裝,此時去向陳毅的得勝之師進攻,不是明擺著拿雞蛋碰石頭嗎?沈沉就打算帶一個團的兵力去,在黃橋附近找一支新四軍的小部隊,圍而殲之,快去快回,乾脆利落。打這樣一個漂亮的勝仗,韓德勤面前總是可以交得了差的。
鄭義昌聞訊,主動替他的二團請戰。沈沉大喜:當兵的就要有這股子聞見火藥味兒便渾身來勁的精神。沈沉特地在全旅的軍官大會上表彰了鄭義昌,又把全旅僅有的一挺重機槍兩挺輕機槍調給二團,以壯軍威。沈沉親自掛帥,志在必勝。
上□離黃橋不足百里,沈沉怕部隊走得過干疲乏了不能打仗,故意把行軍速度放慢,一天的路程分作兩天。第二天傍晚,尖兵報告已經進入新四軍防區,也該著沈沉幸運,這個外圍防區內只駐了新四軍一個營,沈沉以團圍營,想來應該是萬無一失的。
沈沉又想,黃昏時候發起進攻是個好時辰,敵人正當起鍋開飯之際,又見日暮西山,百鳥歸窠,牛羊回欄,人就容易怠倦麻痺。一旦戰鬥打響,他們速戰速決,不等敵人援兵來到,剛好趁夜色撤退。新四軍新來乍到,地形生疏,黑夜裡決不敢盲目追擊。而他們是地方武裝,熟門熟路,繞上幾個迷魂陣,無疑會安然返歸上□兵營。新四軍總不會有這個膽子,敢孤軍一支追到上□來吧?
沈沉的計劃應該說是滴水不漏,穩妥得當的。然而他萬沒有料到的是,雙方人力剛一接觸,鄭義昌的二團人馬就不攻自潰,稀裡嘩啦繳械投降了。沈沉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簡直看不出來鄭義昌有什麼理由敗得如此迅速。新四軍武器不比他強,兵員更是懸殊,莫非對方真是正義之師,有神靈相助?
二團自鄭義昌開始全部做了新四軍的俘虜。沈沉幸得會水,由兩個勤務兵掩護,趁夜色游過老龍河,連夜逃回上□。
做了俘虜的二團官兵被帶到黃橋,受到陳毅的款待。先是好飯好菜的吃了一頓,接著由新四軍裡能說會道的政工人員替他們上課,講國際國內形勢,歷數蔣介石背信棄義、破壞抗戰的事實,宣傳新四軍八路軍的纍纍戰績,深入淺出地解釋了共產黨的目標和綱領,又大大地描繪了一番共產主義的神話般的前景。之後,新四軍文工團專門為俘虜們表演一台節目。那些戴軍帽穿軍裝的女戰士們個個活潑漂亮,落落大方,她們神采飛揚地往台上一站,有如天仙下凡,把一群沒有見過世面的海陽地方部隊的官兵們看得眼珠子發直,一個個如癡如醉,呆若木雞。
最後的儀式是召開歡送會,給俘虜發還槍支,送他們仍回上□。當即有不少人表示願意留下。這一天裡,新四軍駐地活潑自由的空氣熏得他們迷迷糊糊,他們從未受到如此平等的隨和的禮待,以至覺得恍然如夢。他們自願留下,是指望著能夠天天如此,永遠如此。
陳毅親自給沈沉修書一封,曉以聯合抗日的大義,托鄭義昌帶到上□。鄭義昌其時萬分激動,背了雙手不肯接這封信,一再述說他對共產黨的傾慕,對陳毅軍長的傾慕,表示他要留在新四軍裡的決心。陳毅笑著,告訴他說,他回到沈沉部隊比留在新四軍裡作用更大,他此一去是做了火種,做了宣傳機和播種機,替新四軍做宣傳,替抗日活動做宣傳。幾句話把鄭義昌說得眉開眼笑,頓覺自己高大了很多,肩負的重任又了不起了很多。他向陳毅保證說,他會把沈沉說得調轉槍口,只打日本人,不打新四軍。
鄭義昌躊躕滿志地回到上□,當即求見沈沉,轉交陳毅的親筆信。沈沉不見,派人傳出話來,說他平生見不得在戰場上下跪的軟骨頭,念在鄭義昌跟他多年的分上,他不追究此次戰事失利的原因,但是鄭義昌必須從此離開保安一旅,或回老家種田,或去投奔他處。鄭義昌豈肯善罷干休,站在沈沉門外反覆懇求,無奈沈沉下了決心,緊閉房門,終是不應。鄭義昌知道沈沉的脾氣,也就把牙一咬,扭頭出了保安一旅的軍營。陳毅手書的那封信,被鄭義昌在路上撕得粉碎,揚手扔進了串場河裡。
鄭義昌一走,照理說王千帆身份已有暴露的危險,也應該接著離去才對。然而此時通揚一帶內戰形勢又趨緊張,韓德勤調動上萬軍隊往黃橋集結,陳毅部隊嚴陣以待,眼見得一場惡戰在即。王千帆再次接到指令,要他暫不離開保安一旅,繼續做一些軍官的策反工作,一旦決戰開始,他必須伺機行動。
離八月中秋節已經很近,綺玉到軍營裡來找千帆,約他過節到家裡吃飯。
千帆正在他的房間裡寫一些「反對內戰,槍口對外」之類的宣傳口號,準備讓綺玉刻印了,秘密散發到保安旅的官兵手上。綺玉悄悄進來,把他嚇一大跳。
「我的天爺!我當是誰呢。」王千帆走過去關好門,從打開的抽屜裡把那些傳單底稿拿出來,一份一份給綺玉看。
綺玉瞪著眼睛:「你也真是膽大,門不閂好,就敢在房間裡寫這些東西?」
千帆輕輕用指頭在綺玉額角上彈了彈:「我這個房間,除了你,別人進來可都要喊報告的喲!」
綺玉一把抓住他的手指,頑皮地咬在嘴裡,「我偏不喊,你當多大的官兒我都不喊。」
千帆拉她坐下來,兩眼熱辣辣地看住她:「綺玉,要是我離開上□,你肯不肯跟我走?」
綺玉仰臉望著:「你要去哪兒?」
千帆說:「我也不知道。幹我們這種工作的,總是今日不知道明日的事,隨時隨刻聽候調遣。」
綺玉說:「我當然跟你走。」
「你娘捨得?」
「我娘捨不得。」
「你娘不捨得你就能走?」
綺玉笑著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真笨,不能不讓我娘先知道?」
千帆一把抱住綺玉,把她摟進自己懷裡。「哦,綺玉,綺玉,我是哪來的福氣,修到你這個聰明漂亮又能幹的太太。你跟世上的女孩子都不同,是上天派來助我成功的。我在海陽錯過了你姐姐,卻在上搶得到了你,這是天意,我知足了。」
綺玉愣了一愣,忽然雙手一勾,吊在千帆脖子上,雞啄米一般地在他臉上一通狂吻:「你不准再想潤玉,她要是活著,要是不嫁給冒之賢,她也不會對你好,永遠不會。她不會喜歡共產黨,可我喜歡,我天生是個愛冒險的人,愛做別人不肯去做的事情的人。千帆你要記住,這世上我們是天生的一對,你走到哪兒我都會跟到哪兒。」
千帆就很激動。要不是眼下時間地點都不合適,他真想立刻跟她做成了夫妻。
後來千帆送綺玉出門,在路上碰到了沈沉。綺玉情緒很好,笑嘻嘻地對沈沉說:「沈先生好幾日沒到家裡來玩了,我娘前兒個還念叨你。」
沈沉站下來,問綺玉:「你娘身子可曾大好?在忙些什麼?」
綺玉回答說:「娘精神好多了,閒不住,找出毛線來在織一件衣服,問她給誰織,也不肯說。」邊說邊回頭看千帆一眼。她心裡實在很希望娘是織了給千帆的。
沈沉望望這兩個年輕人,他本是有幾句話要對綺玉說,看他們興沖沖如膠似漆的樣子,覺得說也白說。他要綺玉勸王千帆及早離開上□,綺玉難道會肯聽嗎?於是他改了口,隨便問綺至幾句家常話,和他們擦身而過。
沈沉容忍並庇護了王子帆,殊不知他部隊中韓德勤的耳目也不是吃閒飯的,他們早就注意到了王千帆這個政訓處副主任的與眾不同的行為方式,他所做的那些只有共產黨人才擅長的宣傳活動。王千帆與鄭義昌的經常接觸,他們一直看在眼裡並時時留心著。鄭義昌主動請戰,卻一槍未發就繳械投降,後來又為陳毅帶信,這一切都被他們知道得一清二楚。所幸鄭義昌回到部隊就被沈沉掃地出門,否則他的下場不會有多麼美妙。
一日冷如在旅部值班,接到急件發來的韓德勤的電報。按慣例,值班副官是有權處理來往電報的,他就拆開來看了。這一拆,冷如大吃一驚,電報上寫的是「就地槍決共黨分子王千帆」。冷如嚇出一頭汗來,看看四面無人,拿火柴把電報稿點著,燒成灰燼,用腳在泥地上碾得不著痕跡。
因為大戰將臨,冷如預料到韓德勤會在他的勢力範圍內掀起一股反共浪頭,會對他部隊裡有親共傾向的人作一番敲打,但是他親自來電報下令就地槍決王千帆,卻是出乎冷如意料之外的事情。冷如跟王千帆平常是單線聯繫,他們之間又有規定,無事不可以輕易會面。既然電報已到,冷如估計王千帆的周圍已經被韓的耳目嚴密監視起來了,這時候冷如自已去找王千帆通風報信,不僅不妥,也不合組織上關於秘密工作的規定。
冷如在值班室裡轉來轉去,想了幾個主意,都覺得不行,又自己否決了。最後他想到董家的二小姐綺玉,決定請綺玉以戀人的身份去見王千帆,順便通知他這件事。
冷如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時候,匆匆出了軍營去董家。此時已是傍晚,心碧一家人在吃晚飯。冷如喊綺玉出來,悄悄對她說了電報內容,要她無論如何通知王千帆連夜撤離。綺玉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當時的神色興奮而又激動。冷如有點不放心這個十六歲的富家小姐,隨口問她怕不怕,綺玉笑了起來,反問冷如:「你怕不怕?」冷如於是從這句問話中知道,綺玉實際上比她的年齡要成熟和大膽許多。
冷如更加沒有想到,當綺玉忽閃著一雙大眼睛表示她的興奮和激動時,她心裡已經就下了決心要跟王千帆一塊兒離開上□。冷如一走,綺玉害怕心碧的追問,甚至沒有再回家,馬上趕到鎮上去找她一個要好的同學,她隱約知道這同學的父親也是為共產黨做事的人。她對他說了王千帆的情況,請他想辦法立即找到一條船,停在軍營附近的碼頭邊,一會兒他們可以從水路沿串場河而上,直接進入新四軍控制的地區。
天剛剛擦黑,綺玉大模大樣地走進軍營,一頭鑽進王干帆的宿舍,馬上把煤油燈吹滅了。千帆看清是綺玉,驚詫道:「你這是……」綺玉撲上去,一把摀住他的嘴,附著他的耳朵,把冷如告訴她的電報上的內容說了。王千帆自然也緊張起來,兩個人不敢點燈,摸黑把該收拾的東西收拾了,衣物之類一概不帶,空著兩手,輕手輕腳開門出去。
沒走兩步,後面有人跟了上來,槍栓拉動了一聲,問道:「王副主任這麼晚去哪兒呀?」
王千帆張口結舌,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倒是綺玉機靈,笑嘻嘻答道:「我們去沈旅長那裡,我娘有件東西要交給他。」
後面的人就不再說話,只是始終在暗處跟著。
綺玉既答了這話,兩個人不得不硬了頭皮往沈沉屋裡去。
沈沉其時正在房裡看書,聽見衛兵說話,大聲喝問:「是誰?」王千帆說:「是我。」又說,「旅長,我有點事要想報告。」沈沉就叫衛兵放他進來。兩個人進門之後,沈沉才看清王千帆身後跟著綺玉。沈沉就一愣,問綺玉:「家裡出事了?」王千帆說:「不,是我有事。」
王千帆告訴沈沉,韓德勤下令將他就地槍決,此時他已經被人監視。
沈沉狠狠瞪他一眼,沉吟了一會兒,不冷不熱地問:「現在你準備怎麼辦?」
王千帆說:「我只要能走出軍營,事情就好辦了。」
沈沉恨聲道:「你居然還帶著綺玉!」
綺玉走前一步:「不,是我要跟他走。」
沈沉皺著眉頭:「怎麼走?」
王千帆說:「相信沈旅長深明抗日大義,不會主動與共產黨為敵。旅長今日幫助了我們,將來共產黨會在適當的時候還你這個人情。世上的事情總難預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老話旅長應該知道吧?旅長如此聰明的人,不會不想到給自己留下後路……」
沈沉沒等王千帆說完,低喝一聲:「我沈沉自從穿上軍裝,就從沒想到要給自己留什麼後路!」
王千帆望了綺玉一眼,兩人的神色都有點惶然。
沈沉低頭不動,也不再說話。屋裡的空氣異常凝重,聽得見外面秋蟲鳴叫的聲音。良久,沈沉走到窗口,掀開窗簾往外看了看,又走回來,拉開抽屜,拿出王千帆見過的那把勃朗寧手槍,扔給他,說:「帶上,跟我走吧。」
王千帆這才感覺到自己臉上汗都憋出來了,不由伸手抹了一把。
沈沉在前,王千帆和褲玉在後,三個人魚貫從衛兵身邊走過去,站在院子裡。秋夜水一樣涼爽,空氣中飄過來不知哪棵樹上的桂花的香味。沈沉穿著剛才在屋裡穿的單衣,有點冷,微微打了個寒噤。他想叫衛兵進房給他拿件外套,還沒開口,黑暗裡有人問他:「是旅長嗎?」他不耐煩地答:「知道了還問。」
對方彷彿有點怕他,躊躇了一會兒,吶吶地說:「旅長請回吧,特務營金營長有令,今晚從現在起,軍營裡戒嚴。」
沈沉威嚴地「嗯」了一聲:「戒嚴戒到我頭上來了?」
那人辯道:「非常時期,也是為旅長自身安全。」
「非常個屁!」沈沉罵了一句,故意響亮地招呼身後兩個人,「走,我們出去轉轉!看這夜色多好,月亮都快圓了。」說罷把千帆一拉,大步朝營門口走去。
隱藏在黑暗裡的人眼見得他們出了營門,想追追不上,想拉槍又不敢,只得在口中發出一聲極響亮的忽哨。接著沈沉聽見後面有開門的聲音,腳步聲跑動起來,一個沙啞喉嚨問:「怎麼回事?」沈沉對身邊的兩個人說:「快走,是特務營金營長。」
沒等他們跑出幾步,沙啞喉嚨已經大聲喊起「沈旅長」來。「沈旅長!等一歇,我有話要告訴你。」
沈沉不便再走,悄悄把千帆和綺玉一推,暗示他們趁機開溜,自己就站著,轉回身子,不慌不忙說:「什麼事?咋咋呼呼幹什麼?」
金營長三步並作兩步地奔過來,伸長脖子,嘴巴湊近沈沉的耳朵,很著急地嘀咕了幾句。沈沉大聲地表示驚詫:「有這回事?可我沒有接到任何指令呀?」金營長也覺得奇怪:「怕是電報在哪兒耽擱了。」又說,「總之不能把他放走。」
沈沉冷笑著:「是我手下的人,我沒發現他是共產黨,韓德勤韓主席倒知道了?有人的舌頭也未免太長了吧?我告訴你金營長,沈某向來最討厭搬弄是非的小人,回去先給我查查誰是這個長舌婦!」
金營長嘴裡喏喏著,不住地覷了眼睛朝沈沉後面看。
軍營本就離河邊不遠,沈沉跟金營長說話的當兒,三千帆拉了綺玉三跳兩跳,已經跳下河岸,跨進等候在碼頭上的小船。綺玉同學的父親常在河中□泥撒網,使船嫻熟,當下竹篙一點,小木船輕飄飄駛離了岸,箭一般往河中心射去。只要幾篙一撐,小船擦著對岸行進,河寬天黑,金營長怕是架了機槍都擋不住了。
金營長聽見水聲,知道王千帆居然是有船接應的,頓時著了急。他明白船若駛遠了他會拿他無可奈何,因此也就顧不得沈沉,拔槍朝河中泛出白花花水波的地方射去。他想不管打中打不中人,只要把船身打出幾個洞來,水一湧進去,船必然走不動,他就爭取了調動兵力的時間。
金營長先開槍之後,王千帆才想起自己身上也是帶有一把槍的。他慌慌地拿出來,趴在船舷上往岸上回擊。此時月明星稀,從岸上看河裡,有水的反光,白濛濛一片。從河裡看岸上,卻是很特別的剪影效果,清清楚楚。綺玉看見金營長故意和沈沉靠得很近,就提醒千帆說:「別傷著沈先生。」話才說完,就見沈沉一個趔趄,突然地向後翻倒。綺玉一聲驚叫:「你打死他了!」
心碧被之誠拉著,跌跌撞撞趕到軍營。沈沉房間外面站了一圈又一圈的兵們,一個個屏息靜氣,木樁般不動。心碧緊抓了之誠的手,不住地說:「人呢?人呢?」這時她看到薛暮紫從房間裡擠了出來,薛暮紫像牙疼似地嘬著嘴,用一種很特別的神色看著她。
心碧衝進房中,軍醫在旁邊沉默地站著,床上的人面白如紙,一動不動。心碧撲上去,抓住垂在床邊的那只熱氣漸失的手,眼淚嘩嘩地淌了下來。這一撲一抓,床上的人像是感覺到了,手就微微一動。心碧大喜,踮了身子俯在沈沉耳旁,輕叫著:「沈先生,沈先生,是我!」
沈沉眼皮不睜,氣息微弱地問:「心碧嗎?好像是心碧的聲音?」
她回答:「是心碧。」三個字出口,眼淚又一次沖閘般地流。
沈沉歎口氣:「我不行了,他打到了我的要害。」
心碧說:「誰?是誰打了你?」
沈沉靜默著,良久才低聲說:「你不知道也罷。」
他嘴角流出一股鮮血,心碧拿床頭的紗布替他擦了。她又抓起他的手,舉在嘴邊,用牙齒輕輕啃著,一邊說:「你沒事的,我會在這兒看顧你。我看顧的傷員都沒事的。」
沈沉閉了眼睛,勉力一笑。這一笑,嘴邊的鮮血重新湧出來,心碧一時間心如刀割。沈沉抖抖索索地張開五指,把心碧的手反過來裹在掌中,臉上仍舊帶了笑意:「心碧!我是第一次喊你心碧。往後你還是要一個人過日子,多不容易。你帶了孩子們回城裡去吧,這裡怕是不會太平下去了,我不能……」他喘著,嘴邊流著血,忽然睜開了眼睛,用力望住心碧,「我娘……」
心碧也對他掙出個笑容:「你放心。」
握住她的那隻手痙攣地一縮,又無力地鬆開。心碧知道他是去了。她不說什麼,只抓住那手許久不放。之後,她感覺她的靈魂開始沿頭頂上升,颼颼地,升出一股凜然的風聲。靈魂出竅之後,便飄浮到空中,飛來飛去地尋找剛剛升天的另一個靈魂。一時找不到,她就很急,急得大叫一聲,汗水刷地從渾身每一個毛孔中迸飛出來。她睜開眼睛,有人已經在屋裡點上了香,香煙繚繞中煤油燈的火苗變得似夢似幻。
心碧清薛暮紫幫忙,到揚州沈沉的老家去接老太太來。趕上國共兩軍黃橋大戰,薛暮紫特地過江到常州,繞道鎮江,走了一個很大的圈子。
幾天之後薛暮紫打了轉,獨自一人去,還是獨自一人回。心碧問:「沈家老太太呢?」薛暮紫說:「跟兒子去了。」
心碧兩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沒有出聲。
薛暮紫說:「沈先生他不會怪你,這不是你的錯。」薛暮紫就詳詳細細說了老太太過世的情況。原來薛暮紫找到沈家門上的時候,老人身體還是硬硬朗朗的。聽薛暮紫告訴她兒子已經去世,老太太當時也沒有表現出過分的激動。薛暮紫以為是老人年紀大了,經過的事情太多,凡事也就容易看得開的緣故。薛暮紫對老太太說,董家太太要接她去住,這是她兒子生前安排下來的。老太太就反覆問薛暮紫:「是我兒子的意思嗎?我兒子這麼說了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嘴裡嗅嗅地應著,還吩咐家人替她準備行裝。誰知第二天早上醒來,家人慌慌張張報告薛暮紫,老太太夜裡已經去世了。薛暮紫進房去看,老人臉上十分安詳,平平地躺著,活像正睡著覺。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去的,又是為什麼原因去的。
薛暮紫說完,低頭看看心碧,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連聲問:「董太太,你沒事吧?你都聽見了吧?」
心碧仍然不動,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去得好。」停一停,又說,「這種年頭,你打我我打你,打得血肉成河,看看都作孽,人活著有個什麼意思?」
薛暮紫慌忙說:「你可不能這麼想,看在你這些兒女的份上,你也得活。」
心碧冷笑一聲:「行屍走肉罷了。」
心碧拿沈沉托她收著的十根金條,仍舊請薛暮紫幫忙,雇了人將沈沉的棺木運到揚州,做了兩個大大的墓穴,和他的老母親葬在一起。心碧事先關照過薛暮紫,是好是歹盡著十根金條做。薛暮紫明白心碧的意思,所以那墓園就做得十分風光,又用剩下的錢買了周圍的墳地,雇了人住著,專事打掃修整。戰亂年代,東西和人工都貴得邪門,七用八用,十根金條居然也就用得一點不剩。
韓德勤另派心腹接任保安一旅的旅長,又一紙調令倉倉促促地把部隊調上前線。十月初,黃橋決戰三天三夜,韓德勤萬餘人馬被殲,保安一旅更是被打得潰不成軍。走掉的鄭義昌聞訊回來,把剩下的人馬歸整歸整,自任旅長,又親自趕到黃橋技新四軍談判,表示願意接受新四軍領導。兩下裡達成協議:保安一旅番號不變,人員不變,只是旅長不再兼任海陽縣長,不得自行收稅,軍餉由海陽縣抗日民主政府提供。
結果到這年年底,投機者鄭義昌又跟盤踞通州的國民黨第六縱隊司令密謀,趁新四軍一師三旅主力北上支援另一個戰役之際,妄圖以武力推翻新建的抗日聯合政權。升任旅參謀長的冷如及時送出情報,新四軍三旅立刻殺了個回馬槍,鄭義昌大吃一驚,伸出去的一隻腳又縮了回去。再過半年,日軍往上抬一帶大規模掃蕩,鄭義昌吃打不過,勾結日軍,企圖率部投降。蘇中軍區司令員粟裕得悉情況,仍派新四軍三旅殲擊保安一旅主力,最後一部分自願受編為新四軍,一部分發了路費遣散回家,還有一部分真的投降日寇,當了偽軍。鄭義昌逃到上海,想做寓公,被他的仇敵特務營金營長暗殺身亡。自然這都是後話了。
黃橋戰敗時,冒之誠僥倖未死,逃回上□,跟思玉匆匆見了一面。鄭義昌接任旅長,接受新四軍整編之後,之誠不服,隻身離開部隊,去到通州,投奔了國民黨的正規軍。
對之誠和思玉難捨難分的最後一面,心碧視若無睹。一對小男女在隔壁房間哭著說著,擁抱著親吻著,心碧聽而不聞,靜靜地在她床上坐著,懷抱著那件未能織完的銀灰色毛線背心,心如枯井。王千帆帶著綺玉潛逃,又親手打死沈沉,這致命的消息已經徹底把她擊垮,她不知道她如今該怎麼樣去做母親,又該怎麼去應付眼前這個風雲變幻的社會。她今年才不過剛過四十,卻感到了身心內外異常疲憊。她想她大概從此就算老了。
之誠走後,心碧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城。這是沈沉最後的囑咐,她不能不聽。再說,她相信他,他說的話總有道理。後來的事實證明心碧果然走得及時。
心碧不打算再帶蘭香走了。蘭香那年已經虛歲二十,是女孩子該結婚成家的年齡。心碧如今也不比從前,回到海陽怎麼把日子過下去還是個問題。心碧把蘭香托給金花,請她打聽個好人家嫁出去,人窮點不要緊,要老老實實本本分分。蘭香臨走前,抱住小玉哭得淚人兒一般。心碧心裡難過,也陪著掉了一陣眼淚。思玉、克儉都哭了,卻只煙玉平平靜靜。後來心碧問煙玉怎麼一點都不難過,煙玉就看破紅塵似的說:「兄弟姐妹到臨了還要散呢,別說是一個丫頭。你們都這麼哭哭啼啼的,蘭香她心裡不是更要傷心?要再有一個想不開,白送她一條命也是有的。」心碧聞言大驚,想這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怎麼能說這一番老氣橫秋的話?聽著叫人心裡寒凜凜的發悚。
心碧到鎮上去雇獨輪小車。來時四輛,去時只需三輛:思玉小玉一輛;煙玉克儉一輛;她自己帶了行李獨坐一輛。薛暮紫和金花、緋雲把他們送到鎮外大路。兩家人就此淚眼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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