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剛從田野裡萌出一點意思,小玉又病倒了,這回是出天花。請了薛先生來看病,薛先生說,全看痘花兒能不能發出來,發得好,就沒什麼事。金花也跟了來看,臨走悄悄拉心碧一把,說:「燒炷香吧。」心碧想,燒炷香也好,穩妥點。心碧上街買了一把香,回家用香爐插好,供奉痘花娘娘。
心碧一天幾次地察看小玉的前胸後背、手心腳心,總不見有什麼症候出來。孩子卻憋得難受,面紅耳赤,口乾舌燥,又流鼻涕又淌眼淚。聾子薛老爹向來最喜歡小玉,找著心碧問:「怕是要吃點發物?」心碧發愁道:「如今上哪兒能找到發物呢?東鄉的海貨進不來,街面上也見不著個小魚小蝦的——季節不對呢。」
薛老爹聽在心裡,也不跟心碧招呼,抓兩把麩皮,拿了魚竿,到串場河邊釣魚去了。
自從串場河出現了日本人的汽艇,薛老爹已經許久不操釣魚的營生。心碧死活不肯讓他去。吃不吃魚蝦的是個小事,萬一碰上日本人,把條老命送了,值還是不值?薛老爹想想也是,魚竿就擱在了屋簷下,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灰。
初春多雨,河邊的淤泥滑得像潑了油。薛老爹自然有他對付的辦法:他隨身帶了好幾個稻草把子,隔不遠扔上一個,腳踩在稻草把子上,又軟又乾爽,真是妙極。薛老爹久不摸魚竿,手未免有點發癢,因而心情就很迫切。也活該他今天運氣好,幾把麩皮撒下去,河面上已經現出了圈圈波紋,看得見探出水面吞食麩皮的圓圓的魚嘴巴。薛老爹不久覺得手裡的釣竿發沉,被什麼東西拽得一聳一聳。他輕輕往回拉,竟拉不動——是條大魚呢!他小心翼翼,生怕把釣魚線拉斷了,就有經驗地鬆了魚線,任憑那大魚拖著在河中掙扎。魚也刁滑,偏往那水深的地方游。薛老爹此時幾乎進入到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不知不覺就跟著大魚下了水,連鞋帶褲子往河中走出好幾步,膝蓋以上的部位全都濕透。
初春的河水冰涼刺骨,薛老爹當時沒怎麼覺得,上岸之後才發現腿麻了,一屁股癱坐在河灘上動彈不了。他大聲喊饗堂裡董家人的名字,最後還是克儉先聽見,衝出來把他架著回家。
心碧又是感動又是心疼,忙忙地找衣服給他換,又大聲埋怨他不該去河邊。薛老爹笑笑說:「快點把魚收拾了,煨一鍋濃點的湯給小玉喝。」
薛老爹畢竟是上年紀的人了,捂在棉被子裡,腳下蹬了心碧給他沖的湯婆子,還是冷,冷到骨頭裡,冷得渾身瑟瑟地抖。心碧趕緊打發克儉找薛先生來看。薛先生替老爹把了脈,脈象浮緊,知道這風寒受得不輕。薛先生當下就有些沉吟,拉了心碧到門外,小聲說:「老年人受這樣的風寒,怕是不妙呢!」心碧著急道:「這可怎麼是好?」薛先生說:「且弄副藥吃吃看吧。」
薛先生就開了些獨活、柴胡、桔梗、陳皮、甘草、生薑什麼的,也無非是常見的藥。心碧救人心切,問他能不能用點參催催活氣?薛先生搖頭說,什麼藥對什麼症。又說,醫生醫得了病,救不了命。上年紀的人,若是常年都不生病,一病下來就不是小事。心碧聽他話的意思,竟是十分凶險,心裡不免悲傷,眼圈兒都有點發紅。
當夜,老人燒得說起了胡話,面頰赤紅,氣喘如牛。心碧多少也懂點病症,知他必是轉了急性肺炎。既然薛暮紫都說過他救不了命,心碧還能有什麼辦法?一家人裡病著個小的,現在又病著個老的,心碧替不了誰又幫不了誰,急得肝火上升,嘴角燒出一溜燎泡。
果然如薛暮紫預料的那樣,老人的身體不過是根蛀空的木頭,底部被用勁一撞,木頭嘩啦啦就散成一堆碎片,再也拼不成料子。拖了兩天,薛老爹竟兩腿一蹬,撒手西去了。
心碧盡其所有,為薛老爹做了厚殮。私心裡,她總覺得老人是為小玉死的,她怎麼裝裹他都不過分,都還不了這份人情。
薛老爹一死,小玉兒倒出盡了痘花,慢慢地退了熱,慢慢地渾身脫下一層皮屑,上上下下什麼痕跡也沒有留。她是個天性良善的孩子,此後只要有人提起薛老爹,她就眼淚汪汪,足足要難過半天。心碧望著小女兒的這副模樣,心裡想,世上有個人一輩子記得老爹,他總算死得還值吧!
心碧向來要強,往常要有個頭痛腦熱的毛病,她根本不放在心上,該做的事情照做,該吃的東西照吃,挨上一陣,也就沒事。這回不同,她正在院子裡翻曬幾個孩子換下來的棉衣棉褲,忽覺眼前金星直冒,額頭上滲出冷汗,然後腦子裡「嗡」的一聲,人癱軟下去,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一屋子都是人。綺玉思玉手裡捧了茶壺小勺,忙著給她餵水。煙玉克儉惶惶然坐著,一副欲哭未哭的模樣。小玉兒早已經是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還在抽抽搭搭不停。薛暮紫端坐在床邊,微閉了眼睛,指尖搭在她手腕上,正潛心替她把脈。心碧抬起身子,想坐起來說話,一下子天旋地轉,眼面前又冒出金星,不由自主地睡倒下去。
薛暮紫笑道:「董太太,你今兒個可實實地逞不了強了。你這是眩暈症,是腎陽虛衰、水氣上犯所致。怕是要睡在床上好好將養幾日呢。」
心碧閉了眼睛,虛虛地說:「我怎麼就會這樣?」
薛暮紫又笑:「你這話又奇了,你怎麼就不會這樣?人吃五穀還能不生個病痛?人強強不過命,病來如山倒,你呀,索性看破一下,賴著享幾天清福,看看你家裡這個天能不能塌下來。」
綺玉挺身而出:「娘,你好好息著,家裡有我操持呢。」
思玉也說:「娘你放心,我會督著弟妹們做功課。」
克儉嘴角一撇:「誰要你督?你自己功課還掛紅燈呢。」
思玉無話可說,狠狠瞪了弟弟一眼。這些日子她和綺玉圍著王千帆和冒之誠忙這忙那,忽而上台演戲,忽而教士兵們唱歌,忽而出去撒傳單、燒竹籬笆、剪電線、挖公路,功課真是荒疏得久了。
心碧勉強抬起手來,朝他們擺了擺:「好,好,都是娘的好孩子。你們出去吧,娘心裡有點慌,怕煩。」又對薛暮紫,「真是對不住,三天兩頭要找你麻煩。」
薛暮紫起身收拾他的醫包,一邊說:「什麼話?你租了我的房子住,不也是在幫扶我?這年頭,能給別人幫上點忙,就是自己的福氣。差不多的人還不是自身難保?」
心碧聽著薛暮紫這話,心裡很覺受用,只是頭暈目眩,身子發虛,提不起精神回答他什麼。
薛暮紫知道病人的境況,不再跟她多說,收好了東西,放輕腳步出門。心碧閉目躺著,聽見他在外面交待蘭香如何煎藥,如何讓病人吃了藥又不至嘔出來,一樣一樣不厭其煩。心碧只覺身子飄飄浮浮的,有一種懶洋洋的很舒適的滋味。
迷糊了一會兒,手心裡好像有個軟軟的暖暖的東西爬來爬去。心碧嚇一大跳,睜眼一看,卻是小玉在她床邊倚著,兩隻哭過的眼睛腫得像桃,小手放在心碧手心裡,搔來搔去,又不敢用太多的勁。
心碧柔聲說:「是玉兒嗎?你想來跟娘說什麼?」
小玉答:「我來看娘,我怕娘會死了。」
心碧閉了眼睛微微一笑:「娘怎麼會死呢?」
「娘睡著一動也不動。」
「娘是在睡覺。」
「可薛老爹就死了。」
「薛老爹他老了,娘還沒那麼老呢,娘還要把小玉兒養大,看著小玉兒嫁人,做新娘子,幫著小玉兒帶小寶寶呢。」
小玉兒又哭起來:「娘,我不嫁人,我要嫁了人,以後誰來陪著娘?」
心碧就笑:「娘給克儉娶媳婦呀!」
小玉睜大眼睛,一臉決絕:「克儉媳婦不會對你好!」
心碧握緊小玉的手:「她不對娘好,娘就把她趕出去,留小玉在家。」
小玉放了心,嘴角彎彎地一翹,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心碧吃了薛暮紫幾副藥,綺玉又把逃難離家時帶出來的一點老山參用水煎了,逼心碧分幾次喝下去。這天心碧試著坐起來,雖說還有點頭昏心謊,眼面前倒不覺得天旋地轉了,吃了一小碗蘭香熬好的白粥,肚裡暖暖和和的,很是受用,精神也就大長,看什麼都感到順眼。
下午,聽到院子裡有咯咯咯的雞叫的聲音,心碧以為又是克儉調皮,拿雞當彈弓的靶子,連忙披衣下床,扶了門框出去,想喝住克儉。頭剛往門外一伸,她愣住了,只見沈沉一手抓一隻綁了翅膀和腿腳的母雞,迎面站著,笑嘻嘻地看著她。
「董太太,好些了嗎?」
心碧一時竟十分慌亂,手扶門框站著,不知道讓他進房好還是不進房好,口中吶吶著:「沈先生,真不好意思,還勞你大駕來看我……」
沈沉爽快地說:「昨天碰到薛暮紫薛先生,是他告訴了我。」舉了舉手裡的雞,「路上從老鄉家買了這兩隻玩意兒,燉湯補一補吧。」
心碧忙說:「我家裡有,自己養的。」
沈沉笑著:「知道你有,也知道你捨不得殺了吃。」
心碧跟著笑起來,心想難得他心這麼細,竟還猜得出女人的心思。心碧說:「既買了,我不能不收。你放著讓蘭香收拾吧。」
沈沉把雞扔在腳下,用腳尖撥了撥,回頭看看蘭香:「你敢殺它?」
蘭香說:「我沒殺過。難不難?」
「難是不難,就怕你不敢。拿刀來吧。」
心碧慌忙喝住蘭香:「別!哪能讓沈旅長做這些粗事?傳出去,該說我們不懂規矩了。」
沈沉笑著朝蘭香揮揮手:「去拿去拿!旅長能殺日本人,還不能殺個雞?」說畢挽袖子,把腕上的表摘下來揣進口袋,又吩咐蘭香接著燒水,要燒一大鍋滾滾的,好讓他褪雞毛。他這邊拿了刀,順手在台階上來迴盪了蕩刀刃,把母雞的脖子別在翅膀下面,頸部的毛拔掉幾根,待要手起刀落,忽然想到什麼,抬頭對心碧:「你別看了,進房躺著吧。」
心碧心裡又是一動,抿嘴笑笑:「我敢照護你的傷員,還不敢看殺雞?」
沈沉就不再說話,操刀在雞脖子上拉了一道口子。這一刀拉得很有技巧,絕沒有鮮血噴濺令人心驚肉跳的恐怖,那雞就已經在他手裡無聲無息。他倒提了雞腳,好讓雞肚內的血慢慢瀝盡。這時蘭香拎來一大桶燙水,沈沉把死雞扔進去,抓住雞腳在水中攪了一陣,拎出來,手在雞身上倒著一擄,雞毛紛紛落地,露出白生生的雞肉。沈沉將光雞扔給蘭香:「行了,底下是你的活兒了。」
心碧稱讚道:「真看不出你有這一手。」
沈沉熟門熟路地走到院裡水缸前舀水洗手,一邊跟心碧打趣:「等打完小日本,受雇到你這兒當個廚師如何?」
心碧臉一紅:「說這話,可是存心要折我的壽?」
沈沉說:「真的,當了一輩子兵,就不知道家是什麼滋味。」
心碧聽出他這話裡的言外之音,忍不住拿眼睛去看他。恰在此時,沈沉也回了頭,目光炯炯地看住了心碧。雙方目光相接的剎那,身子都像被電觸一般,微微地抖了一抖。心碧先覺出自己的失態,慌忙扭過臉去,裝作看蘭香剖雞。沈沉則舀了一瓢又一瓢的水,像是發狠要把一雙手洗爛。
過一天,沈沉又來看心碧。這回他帶著副官冷如,好使他和心碧都不致太過尷尬。巧的是心碧的幾個孩子都在,心碧也已經能夠起床活動,大家就坐在飯堂裡說話,一邊炒了些南瓜子兒來嗑。
心碧說:「去年種那幾窩南瓜,還是沈先生派冷如送來的種子。今年碰上家裡一個個的生病,又有薛老爹過世的事,竟把個種瓜的節令過了。」言語裡很有些傷感。
冷如說:「董太太一向精神好,生這一場病,怕是趕上家裡事多,累狠了的。」
煙玉這時冷不丁插了一句嘴:「你知道我娘是哪兒累?心累!」
沈沉來了興致,問她:「這話怎麼講?」
煙玉垂了眼皮:「我二姐三姐跟你隊伍上的王千帆和冒之誠好上了,我娘心裡不情願,嘴裡又說不出,累人不累人?」
一語出口,綺玉思玉都不再作聲,連心碧也怔了一怔。她想不到自己心裡的隱秘念頭竟會被十四歲的煙玉看了出來,且看得如此一針見血,不能不說是煙玉的厲害。她不覺抬頭,細細端詳煙玉的面容。這張酷肖濟仁的文靜秀麗的臉上,毫無疑問有著濟仁才有的沉穩和憂鬱,這是個有主見有心計的女孩子。心碧隱隱地想到,在煙玉身上,將來還不知道要出一段什麼故事,總之也不會讓她這個做娘的省心。不知不覺中,她的女兒們就這麼一個個的長大了,一個個的如花盛開,又隨風飄去。她是眼睜睜看著她們為所欲為而無能為力呢。
想到這裡,她不自覺地就把目光投在了沈沉身上,苦笑著說:「孩子的話,你別當真。」
沈沉不知道董、冒、王這幾家之間的瓜瓜葛葛,替部下說情道:「千帆是個志向不凡的年輕人,能說會寫,很有點號召力,將來怕是有一番大事業可做的。冒之誠雖還嫩一些,苗頭也不錯,穩穩當當踏踏實實,是個將才。兩位小姐慧眼識人,同時看上我的兩位愛將,也算是我們之間的緣分吧!」
才說完這話,聽到外面有腳步聲。沈沉抬頭一看,笑了起來:「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那邊綺玉思玉已經站起身子,毫不掩飾自己眉裡眼裡的喜悅。心碧端端正正地坐著,不像高興,又不像不高興。王千帆和冒之誠則沒料到在這裡會碰上沈沉,兩個人都有點吃驚,站在門外不知所措。
沈沉是個明白人,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在此時帶來的不便,悄悄把冷如一拉:「前客讓後客,我們告辭吧。」
心碧把沈沉送出門外。冷如先走了幾步,遠遠地在前面等著。心碧很想對沈沉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卻換成這麼一句:「那十根金條……」
沈沉不等她說完:「軍營裡帶著不方便,暫存你這兒吧。」
心碧說:「兵荒馬亂的,我這兒也不安全。」
沈沉淡淡一笑:「若是人都保不住,留著錢財又有什麼用!」
心碧終於冒出一句:「我這個家,怕是眼見得要散了呢!」
沈沉靜默地站著,他能夠理解心碧這句話中包含的辛酸苦澀。他望著她說:「兒女大了,總是要有他們的主見他們的生活,再能幹的母親也不能包辦代替他們一輩子。重要的還是你,別太委屈了自己。」
心碧眼圈一紅:「多謝你這句話。」小心地伸手拂去沈沉肩頭一根落髮,忍不住說,「沈先生自己也要多保重。」
沈沉有些衝動,胳膊一抬,要想捉住心碧替他拂塵的手。心碧臉紅著,目光下意識地前後一掃,急急地讓開了。
回房後,心碧聽見對面廂房裡綺玉思玉快活的笑聲,不知怎麼心裡有些煩躁。她孤單單地坐了一會兒,起身到床後,打開一口雜木箱,翻開上面剛剛替換下來的冬衣,手觸到了一團柔軟的毛茸茸的東西。她把它們撈出來,捧在手裡。淺灰色毛線在床後昏暗的光影裡發出瑩瑩的微光,很有點像沈沉盯著她時眼睛裡閃出來的色澤。她用衣襟把它們兜了,出來找一個乾淨的小竹籃盛上,又找出上回打磨好了卻擱置沒用的竹針,想像著沈沉身材的寬度,開始在竹針上起頭。做這一切的時候,她心裡慢慢平靜下來,沉浸到女人們做這些活兒時特有的舒緩和愉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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