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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從春天起,抗戰宣傳活動增添了新的花樣:往敵占區裡發送傳單。

  傳單內容由王千帆所在的政訓室擬定,找一些中學生來在蠟紙上刻了,用簡陋的油印機印出來。紙是極粗糙的土造紙,油墨很難均勻地印上去,因此只能把字體盡量寫大,有時一張紙上也就印了寥寥幾句空泛的口號。好在醉翁之意不在酒,老百姓反正不識幾個字,日本兵更念不了漢字,發傳單到敵占區裡的作用,不過是嚇唬嚇唬敵人,讓他們知道抗日力量是存在的,能到你的地盤上發傳單,就能到你的地盤上要人頭,先生們還是老實為妙。

  發傳單的任務,大部分都由上□中學的學生們包了。這活兒也就是半大孩子們去幹合適。孩子腿快,腦袋瓜兒又機靈,出門也不太引人注意。偶爾被偽軍或鄉保長們抓住,眼淚鼻涕呼啦一淌,對方也就放人了。同胞畢竟還是同胞,為幾張紙片片殺個孩子,想想作孽。要緊的是別碰到日本人的槍口上,那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剛出生的嬰兒都能挑在刺刀上當玩意兒要,別說學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發傳單了。

  綺玉和思玉結伴,到過一次日偽軍盤踞的石莊鎮。

  石莊是海陽南鄉最大的重鎮,駐有日軍一個中隊加偽軍一個營,鎮子的東西南北分別豎著日軍新築的碉堡,粗大的煙筒子似的堡身留出一個個黑乎乎的槍眼,膽小的人走過那碉堡下面就腿腳發軟,總覺得槍眼裡有槍口朝他瞄著,不定怎麼就有一顆子彈飛出來,讓他的小命完蛋。

  綺玉思玉姐妹倆是鄉下富家小姐打扮,兩個人一樣的嬌美面孔,一樣的油亮大辮子,辮梢系一根紅綢帶,花嘩嘰布滾藍邊的斜襟掐腰小裌襖,藍布褲子,黑綢面繡有牡丹花卉的家做鞋。兩個人胳膊裡都挎一個花布小包袱,走得不緊不慢,輕輕鬆鬆,渾然是兩個嬌憨稚氣的鄉下女孩子。

  站崗的偽軍照例端了槍攔住她們,按規矩,進出鎮子是要檢查的。

  綺玉故意用很土的海陽南鄉話大驚小怪嚷著:「哎喲喂,還要檢查呀!你是男的,我是女的,總不成我脫了衣裳讓你查?」

  思玉在旁邊唱歌似地附和:「姐呀,出門前娘可沒說要檢查喲,這可羞死人了,早知道檢查,我就不到舅舅家送壽禮了。」

  那偽軍是個老實本分的鄉下小伙子,見兩個嬌憨的女孩笑嘻嘻一唱一和,臉上倒先自發了紅,用那槍上的刺刀指一指綺玉的包袱。

  褲玉像是恍然大悟,一步湊上前去:「大哥想嘗嘗我娘做的壽糕呀!大哥鼻子真是靈,我娘做的棗兒糕,又甜又香,三里外就能聞著味兒呢!」說著綺玉果真從包袱裡摸出一塊糕來,毫無戒備地送到那偽軍手中。遞糕的時候,她纖細的小指有意無意在對方掌心裡輕輕一劃。土氣未脫的鄉下小伙子何曾見過這種世面,剎那間臉紅得像塊新娘子蓋頭的布,不由自主地後退過去,讓開了進鎮子的路。綺玉思玉朝他嫣然一笑,手拉手步態輕盈地進去了。

  之後的事情當然是如魚得水,游刃有餘。兩個人老練地在鎮上茶館裡喝了一壺茶,吃了一定水晶包子。裝做找人,在偽鎮公所附近轉了一圈。像是好奇,繞到鎮上唯一的小戲園子門口張望了好一陣。不知怎麼又闖到石莊中學和小學裡,發現走錯了地方,嘻嘻哈哈又出來了。路上差點跟一個從妓院裡出來的鬼子碰面,幸而思玉眼尖,一拉褲玉,兩個人鑽到旁邊賣雜貨的小鋪子裡躲了躲。店舖老闆看著她們說:「你們這兩個鄉下丫頭真是賊膽大,讓那鬼子碰了面,不把你們拖到碉堡裡玩個夠才怪!」綺王笑嘻嘻說:「我兩人是鯉魚精變的呢,渾身溜滑,他空手抓不住。」說得那老闆也笑了。兩人最後果真貼著碉堡牆根走過去,大搖大擺出了鎮子。

  當天,茶館裡的夥計給客人泡茶,揭開壺蓋,裡面被傳單塞得滿滿當當。偽鎮長辦公時間出去轉了一趟,回來發現抽屜裡赫然躺著傳單!不敢吱聲,悄悄處理掉了。戲園子門口的傳單是跟海報貼在一起的,看見的人很多,傳到了日本人耳朵裡,很讓他們發了一頓脾氣。結果他們自己又從碉堡的槍眼下面找到了塞進去的東西,氣得放狼狗出來好一陣嗅,到底也沒嗅出什麼名堂。最興奮的要數學校裡的學生了,那天放學回家,一個個口袋裡神神秘秘揣著張紙頭,拿出來給爹看給娘看,識兩個字的家長嚇得臉都發白,趕緊搶過去點火燒掉。

  歷險的全部過程,姐妹倆對心碧守口如瓶。就連那天她們身上穿的衣服,手裡挎的小包,包袱裡裝的棗糕,也都是找同學借來、湊來的。兩個人知道娘不喜歡她們去做這些殺頭掉腦袋的事,娘的願望短淺得很,平凡得很,就是守著她的幾個兒女平平安安長大。而綺玉思玉不能苟同娘的生活態度,她們是有文化有理想的熱血青年,在這樣一個國難深重的、對她們來說又是充滿戲劇性契機的時刻,她們不可能安坐家中,而眼睜睜看著別人去轟轟烈烈。

  綺玉眉飛色舞地向王千帆細細描繪了她們一天中的所有故事。綺玉的眼睛閃著亮光,鼻尖因興奮而滲出一層細微的汗珠,一排珍貝般的牙齒隨著兩片柔軟嘴唇的開合忽隱忽現,充滿那種年輕少女才有的生動而又稚氣的魅力。

  王千帆看得有些呆了。他想起了他曾經愛戀過的這個女孩子的姐姐,她們臉上都有種與眾不同的急切神色,那就是對於不可知事物的嚮往和渴望,她們需要從這個世界上得到的東西太多,她們有一種天生的坦然,知道什麼是合乎自己口味的,她們便微笑著伸手,驚喜著讚歎著索取回去。男人們欣賞這種率真,他們不必費盡心機去揣摩自己喜歡的女人們的愛好,他們跟她們相處會感覺輕鬆,更容易因此而掌握主動。這是一種極其良好的戀愛心態。

  王千帆跟著就想,可惜她的姐姐潤玉死了,那個千嬌百媚的花的女王,她就那麼悄無聲息地、暗淡無光地死了。綺玉跟姐姐長得很像,可是她比不上她,在如今這樣殘酷的戰爭年代裡,她更不可能長出潤玉那樣一種富足生活派生出來的雍容華貴。

  王千帆對褲玉說:「你簡直是天生當革命者的料子。誰也沒教過你什麼,你就能做得天衣無縫。」

  綺玉期盼地仰起臉:「千帆哥,你能介紹我當共產黨嗎?」

  王千帆一笑:「誰告訴你我是共產黨?」

  「我爹猜到了,早幾年之前他就猜到了。我爹既然肯拿錢替你們買槍,他一定不會阻攔我進共產黨。」

  「綺玉,這不是一回事兒。」

  「是一回事。我爹他是將軍出身的人,是將軍就喜歡上戰場。」

  三千帆伸手托起綺玉圓圓的下巴:「好吧,等著黨對你的考驗吧。記住,把事情放在心裡,連你娘面前也不能說。」

  綺玉燦然一笑:「我怎麼會跟她說?我連思玉都不說。」

  一天,王千帆找到綺玉說:「敢不敢參加我們的突擊隊?」

  綺玉跳起來:「敢!當然敢!」

  三千帆逗她:「也不問問突擊隊是幹什麼的,就說敢?」

  綺玉鄭重回答:「只要你說該做的事,我一定敢做。」

  王千帆十分感動,攬一攬她的肩膀:「綺玉,我不會讓你有危險,絕對不會。」

  他告訴她,日軍最近想出了新的點子,在海陽四鄉實施分割封鎖,用竹籬笆隔出一塊塊「清鄉模範區」,在模範區裡建立維持會,組織婦女慰問所,胡作非為,鬧得雞犬不寧,人心隍惶。為跟日軍針鋒相對,他在沈沉的部隊裡組織起了一支突擊隊,專門四處突擊去破壞封鎖線上的竹籬笆。

  「你回家準備準備,今晚就跟我出發。」千帆對綺玉交待。

  綺玉覺得這是比發傳單要驚險和刺激得多的事情,心裡自然就很興奮。回家她對心碧說:「娘,如果有一天我為國捐軀了,不能為你養老送終了,你會不會生我的氣?」

  心碧呵斥她:「瞎說八道什麼?女孩子大了,找個好人家嫁出去,生兒育女,幫扶丈夫,侍奉公婆,這才是一輩子要做的事情。什麼捐軀不捐軀?娘沒文化,聽不懂那些。」

  綺玉心裡略略有一點失望,因為娘沒聽懂她的話。很快這一點點失望又重新讓興奮激動的心情取代了,畢竟她是個天性快樂的女孩。她帶了一種甜蜜的悲壯,悄悄寫了一封慷慨激昂的遺書藏在枕頭底下,準備萬一自己回不來,娘好知道她的死因。

  吃過晚飯,綺玉早早溜到王千帆那兒去等著。她特地偷換了娘的一身黑衣黑褲,褲腿用黑布帶綁緊,腳上是一雙適合走路的帶襻的布鞋。王千帆笑她這身打扮像個守寡的小媳婦,綺玉慌忙捂往他的嘴:「不能說不能說!你知道我要嫁的是誰?我的丈夫是誰?」

  王千帆抓住她兩隻細細的手腕,在胸前攏著。

  綺玉望定他的眼睛,輕聲道:「你說這話,就是咒你自己。」

  王千帆和她對望,也輕聲道:「真的嗎?綺玉,你說這話是真的嗎?」

  綺玉點頭:「是真的。」

  王千帆放開她,長歎一口氣:「真盼望能有這一天啊。」

  再想說點什麼,外面有了腳步聲,來集合的突擊隊員們陸續到了。

  一行人從鎮上魚貫出發,約摸是晚上九點來鐘。在鎮外的大路邊,按王千帆原先的計劃,兩個人組成一個小分隊,各自分頭行動。因為竹籬笆綿延好幾十里,需得一段一段拆毀,才能讓日軍修復起來更不容易。

  王千帆親自帶著綺玉往南邊磨子橋方向去。那是日軍新近封鎖起來的一片村鎮,據說為修這竹籬笆,日軍強迫每家出五斗大米,出不起的人家,男人被強拉壯丁,女人被充作「慰問婦」。有一個小村子集體反抗,日軍將全村老少趕到打穀場上架了機槍掃,之後又點一把火,將這個小村子夷為平地。那村子緊靠磨子橋,心碧聽說這事後拍著胸口說:「莫不是濟仁的魂兒暗裡護佑我們?當初要去了磨子橋,今日還不知要遭什麼罪呢!」

  夜幕沉沉,只天際有一點微弱的星光。千帆和綺玉不敢走大路,兩個人貼著莊稼地裡的小路磕磕絆絆走。王千帆在鄉村游擊隊裡呆得久了,走夜路已經駕輕就熟,能憑眼前明暗不同的變化分辨出哪是高坡哪是低坑。綺玉不行,她被千帆牢牢牽住一隻手,走得幾乎跟瞎子一樣吃力。明明是高坡,該提了腳尖的,結果她低了,被絆得猛然往前一衝;明明是低坑,該輕輕踩下去,她反將一隻腳高抬高落,弄得一個踉蹌,側身欲倒。她怎麼也搞不清地面上明暗差別所代表的特殊地勢,若不是千帆緊緊抓著,怕是一百個跟斗也跌下來了。綺玉又緊張又吃力,握在千帆掌心裡的那隻手出了許多汗,變得粘濕而滑膩。綺玉自己很不好意思,小聲說:「千帆哥,瞧我成了你的累贅。」

  話音剛落,千帆猛地將她一拉,一隻手同時用勁按住她的腦袋,把她逼得趴下身去。綺玉耳朵不由自主地貼緊了地面,於是就聽到汽車從遠處開過來的轟響。千帆趴在她旁邊,輕聲告訴她:「是鬼子的夜間巡邏車。」

  車燈像兩隻巨大惡魔的眼睛,雪亮雪亮地瞪著過來了。只看見一大片扇形的光區在田野中迅速推移,由遠而近,把綺玉眼前剛剛抽穗的一片麥子照得如同透明,如同一片靜止的筆立的綠色玉雕。綺玉聽見了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通通的,把地面震得微微顫抖。她想自己說是膽大,其實還是怕了,不由自主地就怕了。她在地上慢慢地移動手指,指尖剛觸到千帆的一隻手,立刻籐蔓般地攀緊不放。千帆心領神會,反過來又把她抓得更緊,一邊耳語道:「別慌,距離很遠,他們發現不了。」還淡淡地開了句玩笑,「鬼子都是近視眼。」

  扇面形的光區果然移向遠處,田野慢慢恢復了當初的黑暗,曾經透明如玉雕的麥苗重新成了模糊不清的陰影,在綺玉身前身後靜默無聲。千帆站起來,輕輕拍打著身上的土,說:「沒事了。」綺玉便一跳而起,跟著在身上一通亂拍。千帆誇她:「真是不錯,還沉得住氣。」綺玉就笑,說:「我真怕他們會停車。」

  兩個人約摸又走了個把小時,鼻子已經碰在了竹籬笆上。綺玉先以為鬼子要派人看守的,待星光下瞇眼一瞄,見籬笆一長排透迄無盡,才知道看守是根本不可能的。綺玉伸手試著拔了拔,竹子栽得很深,中間又用竹蔑密密地纏了兩箍,要拔動其中的一根還真有點費事。綺玉問千帆:「怎麼弄?」千帆說:「用不著拔,我們學三國人赤壁大戰的辦法,用火攻。」

  千帆變戲法似的,從腰間解下一根粗粗的稻草繩,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廢報紙,在手心裡團了團,跟草繩纏到一起,放在籬笆根部。他劃著火柴,彎腰塞在報紙和草繩的空隙間。剎那間,乾透的報紙引著草繩,草繩又連帶將竹籬笆點燃,火苗在夜空裡迅速擴大,往籬笆的兩邊蔓延,響起了竹竿燃燒時的辟辟啪啪的炸裂聲。綺玉大叫道:「著了著了!」

  這邊一著,就見遠遠近近好幾處地方都有了火光。原來千帆手中的火是個信號,約好了一條線上同時行動的。

  綺玉被燃燒的大火弄得十分興奮,直想沿火牆奔過去,與其它幾組的人勝利會合。此時千帆喝道:「綺王快跑!」綺玉不知怎麼回事,被千帆用勁一拉,糊里糊塗跟著他就跑。剛跑出十幾米遠,背後子彈已經打過來了,嗖嗖地貼著頭皮飛過去,有的幾乎就在離身邊不遠處鑽進地皮。綺玉倒也不知道怕,一邊跑,一邊還回頭看那子彈到底從哪兒射出來的。千帆看看不行,子彈挺密,綺玉又傻傻地不會躲避,跑下去難免不被傷著。千帆靈機一動,原地一個轉身,拉了綺玉往橫地裡又一陣跑。跑到籬笆牆上兩處火光的中間,果然再沒有子彈飛過來了。原來鬼子弄不清虛實,不知道我方出動了多少人馬來破壞竹籬笆,黑暗中哪裡敢貿然行動,只得往火光燃燒處胡亂打一陣槍罷了。

  千帆和綺玉在鎮子外面剛才分手的地方等了一小會兒,幾組人員很快就攏來會齊。千帆一查點人數,竟無一傷亡,真是皆大歡喜。

  不幸的是第二天傳來消息,鬼子惱羞成怒,在他們的封鎖區內大肆報復,抓了十幾個有「通敵」嫌疑的老百姓,用刺刀把他們的腦袋割了,掛在重新修補好的竹籬笆上,以示警告。一個老太太不要命地撲上去摘她兒子的腦袋,鬼子從後面隨手一槍,把老太太的身子打得飛過籬笆牆,落在牆外一片亂墳崗上。立刻奔過來幾條野狗,眨眼間把老太太的屍身撕碎嚼光。人們眼睜睜看著,竟沒法過牆去趕開野狗,膽小心慈的女人們受不得這份慘烈,當場就昏暈了幾個。

  這事是蘭香在鎮上買鹽的時候聽人說的,回來就告訴了心碧。其時綺玉思玉都在家中。心碧不知道綺玉參加了破壞竹籬笆的行動,發表議論說:「惹那些日本人幹什麼呢?明知道那是些畜生,你咬他一口,他要還你十口!惹事的倒拔腳跑了,剩下沒惹事的人遭殃,替人頂罪,真叫作孽。」

  綺玉反駁母親:「娘你這是漢奸的言論。」

  心碧火了,把手裡的水瓢用勁往桶裡一扔:「娘不懂什麼叫漢奸,娘只知道那些老實莊戶人死得冤枉!」

  綺玉說:「照你這麼講,大家都聽任日本人橫行霸道,都乖乖地縮了頭,讓他們打了左邊嘴巴再打右邊嘴巴?中國所以會亡國呀,像你這樣怒而不爭的人是太多太多了!」

  心碧哼了一聲:「講這些理兒詞兒我講不過你,我只問:好漢做事好漢當,這話沒錯吧?」

  綺玉說:「沒錯。」

  「既是沒錯,那燒竹籬笆的人怎麼偷偷摸摸把事情做了,倒叫那沒做的被割一溜腦袋,叫那老太太被野狗吃了,連副屍骨都不存呢?」

  綺玉心裡覺得娘這個人褊狹,只看到眼皮子底下死了個老太太,馬上長吁短歎的生了憐憫,一點也看不到抗日大局,看不到犧牲局部換取全體的意義。綺玉有點索然無味,再不想跟娘糾纏下去,就跑出去找千帆。在所有這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綺玉只跟千帆最為相通,最能說得投機。

  王千帆在保安旅中不斷地組織人散傳單、燒籬笆、割電線、挖公路,雖說是些小打小鬧,倒也把鬼子騷擾得疲憊不堪,把保安旅的抗日名聲弄得沸沸揚揚。三天兩頭總有些熱血青年來投奔沈沉,願做他麾下的一名士兵。到秋天,上□中學畢業的學生甚至整批加入了沈沉的隊伍。這些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們又熱情又有文化,的確跟部隊裡的老兵大不一樣,上□鎮四周很快被他們鬧得生氣勃勃,抗日士氣十分高漲。

  一天思玉興沖沖回家,在院子裡就驚驚咋咋地喊起來:「娘!娘!」

  心碧手裡端著雞食缽子,正用一根小木棍攪拌米糠和剁碎的菜葉混合起來的雞食,聽見思玉喊,在廚房裡答了一聲。

  思玉循聲進了廚房,把心碧手中的雞食缽子搶下來,隨手往鍋台上一放,歪了腦袋笑嘻嘻地說:「娘你猜猜,今天我在王千帆那兒看見了誰?」

  心碧以為她說的是綺玉,就沒好氣地:「我們家的抗日女英雄唄!還能有誰?」

  思玉大笑起來:「娘,你是再也猜不到的,是之誠呀!」

  心碧反應有點慢,扎撒著兩手發愣:「誰?哪個之誠?」

  「還能有哪個之誠?冒之誠,我姐夫的弟弟嘛!娘你忘了,姐姐出嫁那天,是他和之良一塊兒帶轎子來迎親的。」

  心碧兩手抖了一下,不再說話,從鍋台上拿起雞食缽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著。

  思玉趴在心碧肩膀上,兩手摟住她的脖子:「娘,你不想見見他?」

  心碧頭也不抬,口氣淡淡地:「有什麼好見的?還不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

  思玉有點失望,放開心碧:「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我大姐是在冒家生孩子死的,你對冒家的人就懷了成見,總覺得是冒家害死了大姐。」

  心碧把雞食缽子用勁往鍋台上一蹲,生氣道:「我幾時說過這話?你倒真會猜娘的心思呢。」

  思玉伶牙俐齒:「你是沒說過,可你心裡這麼想了,你擺不脫這個念頭。我說得不對嗎?」

  心碧臉色發白,一動不動地瞪著思玉。半天,她無奈地歎口氣:「好好,你們都大了,會想事了,嘴巴子又一個賽一個地能說會道,娘現如今是拿你們沒有辦法。娘老實跟你說,娘心裡對冒家結下的這個疙瘩,怕是一輩子消不掉了。」

  思玉叫道:「之賢哥哥對大姐那麼好,你這不是冤枉人家了嗎?」

  「冤枉就冤枉吧。我女兒花朵一樣的人,活蹦亂跳地嫁過去,不出一年就下了世,我連個屍骨都沒能見著,你想我做娘的心裡什麼滋味?」

  思玉嘀咕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你說娘冤枉了冒家也罷,沒冤枉也罷,娘反正就結了這麼個疙瘩。」

  心碧說完,端了雞食出去餵雞。走下台階,往院中一站,嘴裡羅羅兩聲,黃母雞黑母雞呼啦啦撲扇著翅膀圍上來,啄她腳面的,跳起來試圖先嘗為快的,仗著身強力大想把同伴擠開去的,熱熱鬧鬧,洋相百出。心碧也不生氣,彎腰把雞食缽子放在地上,人就站在一邊守著,親自為她的寶貝們調解進食中的糾紛。鄉間生活,全靠這些雞替她的兒女們提供必要營養,心碧對它們是萬萬不肯怠慢的。

  思玉靠在廚房門口,呆呆地望著娘的一舉一動。思玉想,娘真是變了呢,從前那個千嬌百媚的闊氣的太太,如今也跟鄉下的主婦沒什麼兩樣了。思玉心裡酸酸的,有一種說不上是喜歡也說不上是遺憾的滋味。

  過了幾天,思玉終於還是把之誠帶回家來見娘。

  猛一見面的時候,心碧真是認不出來冒家的這個老二。兩三年工夫,之誠已經躥得人高馬大,腰圓膀闊,嘴唇上剛長出來的鬍子茸茸一片,雙眉如劍,目光炯炯,英武中透著羞怯的書卷氣,舉手投足又無不顯出軍人的果敢敏捷,比當年的之賢更多一種沉著和自信。

  心碧向來是個能識大體的人,無論心裡怎麼嘀咕,面子上不會讓人下不來台。此時之誠進了家門,恭恭敬敬喊她一聲伯娘,心碧也就布出一個笑容,不冷不熱地應了。

  思玉本來提心吊膽,以為娘要給之誠臉色看,心裡想好了千句萬句打圓場的詞兒。卻見娘面色平靜,待之以禮,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立刻笑靨如花,蝴蝶一般地在廚房內外飛進飛出,指揮著蘭香炒花生炒葵花子,把家裡能拿得出來的吃食都搬在之誠面前。

  「吃吧吃吧,我知道你們沈旅長治軍很嚴,在他的隊伍上可別想吃到零食。」

  心碧忽然插了一句:「只有姑娘家才貪零嘴兒。」

  思玉一下子有點尷尬,不敢多說什麼,噘了嘴巴在旁邊站著。

  心碧絕口不提潤玉,卻淡淡地問:「你爹你娘還好?」

  之誠坐得端端正正,回答說:「爹和娘又回城裡去住了。」

  心碧有點驚訝:「是東鄉里住不慣?」

  之誠說:「去年鬼子就把那一大片地方給佔了,逼著我和之良當偽軍。我倆連夜逃出去,跟幾個販私鹽的到了泰州。我爹我娘怕鬼子找他們要人,跟著也回了城裡。聽說回城的人很多,如今鬼子三天兩頭下鄉掃蕩,鄉下反不如城裡太平。」

  心碧說:「我們上□倒還好。多虧有個沈沉的保安旅住著。」又問,「你怎麼會投奔到沈沉這兒來?你弟弟之良呢?」

  之誠告訴她,他和之良一到泰州,就進了韓德勤辦的軍官教導隊,一年後畢業,他被分派到沈沉的保安一旅,之良到了何克謙的保安二旅。他現在是旅部教導隊的參訓班長。

  心碧問到這裡,就不再說話,臉上有點恍恍惚惚的樣子。之誠是個聰明人,馬上猜到心碧想的,主動告訴她說,大哥之賢已經到了重慶,前不久還輾轉托人給小曙紅帶來了衣服。可惜曙紅六個月就死了,大哥不知道,娘也不敢在信上告訴他。

  心碧大驚,吶吶地重複著:「孩子也死了?我潤玉的孩子也死了?」

  之誠說:「是染了白喉症死的。左近村鎮一下子死了好些小孩。」

  心碧愣了一會兒,兩手撐住膝蓋,吃力地站起身來,一聲不響回她房裡去。她的腰背依然筆挺,只是步子移動得相當緩慢。

  思玉埋怨之誠:「誰叫你說這事了?那孩子是我娘的一點念頭,娘從來沒對我們說過,可我能知道。」

  之誠攤著兩手:「就像我娘對我大哥那樣,明明孩子死了,還瞞得好好的?其實這才真是殘忍,我不贊成。」

  兩個人坐著,面對桌上一大堆花生瓜子,都有點不知所措。思玉站起來,對之誠招一招手,兩個人就躡手躡腳走近心碧的房門。門關著,裡面卻是靜靜的,一點聲息全無。之誠小聲問:「會不會……」思玉搖搖頭,又帶了之誠走回來,才鄭重地說:「你想哪兒去了,我娘心裡會難過,可她不會有事。我娘能經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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