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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心碧跟著聾子薛老爹在屋後新開出來的菜園裡種菜。早春的太陽暖烘烘的,把翻開的上地曬出一股香噴噴的味兒,這味兒引出心碧腦子裡埋藏極久的童年時候的記憶。她依稀記得那時候她赤了腳在田野裡瘋跑,鼻子裡嗅到的氣味也是這樣香噴噴的好聞。

  心碧拿一隻花瓷碗裝菜子,開心而又笨拙地一小把一小把抓了往地裡撒。薛老爹跟在後面,用一隻竹耙子輕輕扒著表層的浮土,把裸露在外面的菜子蓋上。兩個人都不說話,互相間配合得卻頗為默契。有時候薛老爹還會停下來,好奇地注視心碧撒種的動作,眼神裡分明驚訝這個城裡來的太太怎麼也會幹這些粗活,還幹得不賴,像回事兒。

  心碧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從冬天她就開始盤算要把屋後這塊河灘地收拾出來,撒上菜種,解決一家人的吃菜問題。逃難時她匆忙帶出來的錢不多,加上首飾什麼的,總要算計著才能把日子長遠過下去。城裡的音信是很久不通了,聽薛暮紫說,日本人已經佔領了大半個中國,蔣介石的政府逃到了重慶,這位委員長先生像是在怕著日本人,總是畏畏縮縮的,打了幾仗,卻是成不了什麼大的氣候。心碧就意識到短時間內她一家子怕是不能團聚了,她獨自在外,要把帶出來的這幾個孩子照料好,該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心碧鼻尖上沁出薄薄一層汗,乾脆把過冬的棉襖脫了,只穿一件掐腰窄袖的半舊青綾裌襖,下面是一條黑色府綢撒腿褲。農村女人穿褲子喜歡扎上褲腿,不知是為保暖還是為做事利索。心碧不習慣這樣,她的褲腿總是撒開著,走起路來兩腿間呼呼生風,十分的飄逸裊婷。她又是一雙半大解放腳,農村裡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女人,沒有她這般走路利索的,這就使她到哪裡都是眾目暌暌的對象。

  薛老爹在後面喊她:「太太,太太。」

  心碧腰肢一扭:「什麼?」

  薛老爹大聲朝她喊:「你撒的種太密了!」他蹲下去,指著地皮上密密一層油褐髮亮的種子:「太太你看,這有多費!將來出了苗兒,一片挨一片擠著,也難長得好。」

  薛老爹說完,就抬了頭,像是等她的回答。心碧朝他做個「知道」的手勢,他才起身,繼續自己的活兒。

  心碧努力要撤得稀一點,勻一點,卻是不那麼容易,手指縫裡沒有數,不是胳膊揚出去不見幾粒子兒出來,就是呼啦一下子漏出去許多,弄得地上又是密密一層。心碧哭笑不得地想:學會農活兒真不是個簡單的事呢。

  河邊通往鎮子裡的路上,忽然塵土飛揚,響起得得的馬蹄聲。心碧打個眼罩朝陽光刺目處望去,見是幾個穿軍裝挎盒子槍的男人,知道是當地保安旅的,心裡倒也不怎麼害怕。為首的那個,身材高挺,滿臉絡腮鬍,笑起來一雙眼睛彎彎的,孩子般天真快活,很容易讓旁邊的人受到感染,跟著快活起來。心碧認識他,這是當地名聲極響的保安旅長沈沉。冬天他曾帶部隊在封鎖線上打過一仗,阻止日本人繼續南下,往上□鎮一帶擴展。聽說打死了一個日本少佐,讓四鄉八鎮的人著實興奮了一陣。都說日本兵也不是銅頭鐵臂,槍炮也能打得死。心碧還在鎮上聽過沈沉幾次演講,親眼見到了他那種獨特的、容易感染人的笑。可惜他講話不算精彩,短短幾句,慢條斯理的,然後雙手在胸前拍了拍,往兩邊一攤,表示沒了。聽的人就嗅地一聲,有點失望。

  塵土很快朝心碧捲了過來,人馬已經離她很近。突然間,心碧養的一條小黑狗對這群人馬發生了誤會,斜刺裡飛快地竄上去,攔在路中,朝對方勇敢狂吠,一副不屈不撓的架勢。眼見人馬挾著塵土飛捲過來,眨眼間就能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踩得稀爛。心碧著了急,大聲喊著小黑的名字,一邊拎了褲腿沒命地往路上趕,想在人馬未到之前把她的狗抱下來。

  未待心碧靠近小黑,飛奔著的人馬卻先停了。沈沉高大的身軀端坐馬上不動,笑瞇瞇地看著他的衛兵翻身下馬,拿馬鞭去趕那小狗。小狗渾不知事,反過來一口咬住衛兵的馬鞭不放,屁股拚命往後賴著,像是下決心要把這根惱人的玩意兒從對方手裡奪下來似的,逗得一群人哈哈大笑。

  心碧紅了臉,又怕那衛兵著惱,上前呵斥著小黑,一邊動手替衛兵解圍。沈沉在馬上笑著說:「你這狗是個勇士!若是投胎做人,準是條好漢!」

  心碧仰臉望著沈沉:「倒要多謝長官放過它這條小命呢!」

  沈沉將心碧渾身打量一番,下得馬來:「你不是上□本地人?」

  心碧說:「是從城裡逃難到此地的。」

  沈沉點點頭:「這就怪不得了。本地女人可沒有你這麼大方。」目光越過心碧,望到那片翻耕過的黑油油的菜園子,「是你種的?」

  心碧笑笑:「閒著也是閒著,種點菜,自家吃著方便。」

  沈沉穿著馬靴,大步走向菜地,抓起一把土,在手心裡捏了捏,又舉起來聞一聞,誇道:「好地。」對呆立四中不動的薛老爹說,「老人家會侍弄菜園子?」

  薛老爹愣愣的,像是看見長官嚇傻了一般。心碧跟過去替他解釋:「他耳朵聾,說話聽不大見。」

  小黑狗緊挨住心碧,此刻已經解除了防範,對沈沉直搖尾巴,表示友好。沈沉伸手過去拍拍它的腦袋。心碧說:「當心!小畜生會冷不丁咬人的。」沈沉笑笑說:「我就喜歡會咬人的狗。」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開始往回走。走了兩步又轉過身來:「太太貴姓?」

  心碧道:「夫家姓董。」

  沈沉說:「哦,董太太。」又說,「我提個建議:你頂好在田邊上種上幾窩南瓜,這東西既能當飯又能當菜。戰爭打下去,到秋天、到明年還不知是個什麼形勢,或許糧食就會緊張了。那時候能有幾個南瓜吃,怕是再好沒有的東西呢。」

  心碧感激道:「難為你替我們百姓想得周到。改天找到南瓜子兒,我馬上就種上。」

  沈沉擺擺手;「不必到處去找,我那兒就有,明天派人給你送來就是。」

  沈沉說完,大步回到路上,翻身上馬。一行人立刻又捲著塵土,飛奔而去了。

  吃過中飯,把幾個孩子打發上學之後,心碧拿著針線笸籮坐在院內,替克儉改一件脫單穿的衣服。十來歲的男孩子長得風快,去年做的衣服,今年拿到身上一比,袖子下擺都已經短了一截。心碧是個好體面的人,讓孩子穿七長八短的衣服上學,她覺得羞慚。做新的吧,如今不比往年,她沒有能力把幾個孩子都打扮得光鮮照人,唯一的辦法也就是自己動手縫縫補補了。她從絆雲的母親金花那裡找了幾塊顏色大差不離的零料碎布,把衣服的袖口和下擺拆了,準備接上一段。心碧針線活兒不算出色,好在克儉是孩子,衣服穿在身上馬馬虎虎過得去也就拉倒。

  她聽到薛老爹在大門外跟人說話的聲音。她覺得奇怪,鎮上的人都知道他耳朵不好,見面一向都打手勢,很少有人湊得很近跟他說話的。片刻之後薛老爹從大門外進來了,身後跟著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老人。薛老爹大聲問心碧:「太太,你看看這人是不是找你的?」

  心碧只一搭眼,馬上認出來這人是磨子橋董家的佃戶。在城裡住著的時候,他年年都帶了兒子往董家送年貨:水磨的糯米粉、一咬一嘴蜜的紅心山芋、又香又面的大芋艿、風雞醃鴨。心碧原準備逃難到磨子橋,就是打算著住在他家裡的。

  心碧放下手裡的活兒,忙不迭站了起來。

  「老爹是你呀!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老人擤一把鼻涕,在袖頭上擦了擦,恭恭敬敬回答說:「太太托人捎的口信,我們年前就收到了,知道太太在上□鎮上住著。只是平常無事的不敢來相擾。」

  心碧責怪道:「可別這麼說。濟仁在世時你是我家常客,濟仁不在了,一切也要照舊才好。」說著給老人讓了個凳子坐著,又問,「如今春耕大忙的,怎麼倒有空出來?」

  老人把個鼻涕擤了又擤,很難開口的樣子:「太太,這件事,是有人帶信到我家,要我務必早點告訴你的。我說了,還望太太穩住氣,傷心不得。」

  心碧一下子想到城裡老太太怕是不好了,心裡未免狂跳起來,一張臉霎時間變了神情。

  老人望望她的臉色,歎口氣說:「唉,我就怕你聽了心裡經不住。」

  心碧嘴唇哆嗦著,勉強支撐住自己:「老爹你說吧。」

  老人小心說:「是大小姐……」

  心碧如雷轟頂,一雙手索索地抖了起來:「潤玉她怎麼……」

  老人說:「大小姐她已經不在了,是生完孩子得病沒的。據來人講,竟是個怪病:解手解不出來,生生讓尿憋得脹……」

  老人話沒說完,眼見得心碧身子發了軟,搖搖晃晃,慌忙用手去扶。薛老爹早已從兩人的神色中判斷出了大概,此刻眼疾手快地搶上來幫忙。儘管這樣,心碧毫無知覺倒下去的時候,還是把兩位老人帶了個趔趄。

  薛老爹跟行醫的薛家相處久了,多少有些急救的常識,當下指揮董性老人用勁掐心碧的人中和虎口穴,自己又慌慌地去灶間舀一瓢冷水,回來灑在心碧臉上。半晌,心碧歎一口長氣,悠悠地醒了過來。人剛醒透,定神望一望來報信的人,什麼也不說,躺在地上淚如泉湧。兩個老人半拖半抬的.把心碧弄到房中床上。

  董姓老人扭頭對薛老爹說:「曉得她心裡要經不住。你是沒見過她家大小姐吧?噴噴,花兒朵兒一般的人喲!海陽縣怕是找不出第二個來喲!」

  薛老爹似懂非懂地點頭。

  老人又回身勸心碧:「太太,哭上一哭也就罷了,人就是這樣,比世間什麼東西都不經摔打,說沒就沒了。人死如燈滅,你怎麼哭也沒法把她哭轉來的。太太的身子要緊,太太上面有老太太大太太,下面有挨排排的小姐少爺,一個個的都指靠著你哪。太太哭兩聲就罷了吧!」

  任是怎麼說,心碧只不答話,無知無覺地躺著,眼淚斷線珍珠似的滾個不停。老人見一時無法勸過她來,又惦著自家地裡的春耕大忙,只得歎口氣先告辭了。

  這一下午心碧都沒能起身,晚飯是蘭香回來做的。蘭香這天偏不在家,到鎮公所幫著做了一天的「抗戰鞋」。幾個孩子聽說了大姐潤玉的死訊,都團團圍住心碧,哀哀地哭了一場。又到底是些孩子,哭過了,也就罷了,總不及心碧這般的傷心哀痛。

  第二天中午薛暮紫來了。原來小玉上午到學校上學,把大姐的事告訴了緋雲,絆雲放學回家又告訴了她爹她娘。薛暮紫知道心碧必會傷心異常,怕她經受不住,忙忙的趕了來看她。

  薛暮紫進院子的時候,心碧上身筆直地坐在一隻小方凳上,手裡縫著克儉的褂子,除眼圈四周的紅腫尚未消退之外,看不出臉上有什麼失態。這使得薛暮紫大吃一驚,他想這個女人實在是不簡單,幾年中她遭遇了一連串的飛來橫禍,卻又以超乎尋常的鎮靜和耐力頂了過來,如此美麗如此柔弱的一個軀殼,難道內裡果真裝進了什麼摧毀不垮的東西嗎?

  心碧放下針線,進裡屋去搬了個凳子,對薛暮紫說:「坐吧。」又自嘲道,「你看我現在過成什麼樣子了,家裡連茶葉都沒有一包,竟沒什麼可招待你的。」

  薛暮紫坐下來,說:「事情我已經聽孩子們說了,我本來是怕你想不開,此刻見了你,才知道竟是我的不對,我輕看了你。」

  心碧沒有抬頭:「薛先生,你是不是想著我這個人心狠,心裡太能裝得下事?」

  薛暮紫忙答:「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心碧苦笑笑:「我昨兒一夜在床上睜眼躺著,心裡想著潤玉小時候的那些事,就恨她走得決絕,竟不惦記把她娘一塊兒帶走。早上綺玉煙玉她們起來,一個個淚汪汪地來叫娘,我心裡才忽地一激靈:天哪我是六個孩子的娘!我死了一個,還有五個活著,我怎麼能倒?你說我怎麼能倒呢?」她放下針線,身子筆挺地坐著,抬頭看薛暮紫。

  薛暮紫感慨啼噓;「董太太實在是個明事理的人。難怪當初董先生能走得放心,他是知道你能撐下這個家的。」

  「也虧他在潤玉前面走了。」心碧眼圈紅起來,「他要是今天還活著,聽見潤玉的這個惡訊兒,他不知道會難過成什麼樣子!」

  「難怪呀,大小姐那樣人見人愛的女孩兒,天下能找得出幾個?不過要照我說,大小姐也是過於拔尖兒了,頂兒尖兒的東西總是易折易斷的呢。有句古話:月盈則虧,水滿則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心碧狐疑道:「照你這麼說,潤玉的事還竟是早有定數的了?」低頭想了想,又說,「我只是想起來難過,潤玉兒死得也太憋屈了,活生生一個人,怎麼就解手解不下來,硬讓尿脹死了?」

  薛暮紫說:「董太太你不懂,是有這樣的事。產婦生養時用力過多,耗傷了氣血,最後弄得血淤氣滯。氣滯在膀胱裡,水道不利,小便就不能自解。碰上那不懂婦科的,胡亂開幾副藥灌下去,非但解不了禁,倒讓病人肚裡的水越積越多,尿毒入侵到血脈,那是再也沒救的。」

  心碧長歎一聲:「我現在心裡是真的好悔,當初只道嫁夫隨夫,她該隨了冒家去逃難,怎麼就沒咬死了讓她跟我。她要跟了我,守著你這個醫生,是再也不會出什麼岔子的!」

  薛暮紫跟著歎一口氣:「人若是神仙,都能料得到生死,這世上的人怕是站著都擠不下了!」

  正說著話,有人在外面喊董大大。心碧對昨天來人的事心有餘悸,拍著胸口道:「怎麼又有生人來找?」

  薛暮紫站起來:「你坐著別動,我先看看去。」

  片刻薛暮紫打了回轉,手裡托一個紙包。薛暮紫告訴心碧:「是個當兵的,說是沈沉旅長交待了,有包南瓜子要送給你。」

  心碧如釋重負:「我當是又出什麼事呢,手心裡冷汗都嚇出來了。」

  薛暮紫好奇道:「你怎麼會認識沈沉?他怎麼又送你南瓜子?」

  心碧說:「也叫碰巧吧。」就把昨天在河邊菜園的事說了一遍。薛暮紫邊聽邊笑,最後說:「這個沈沉,看著粗拉拉的,倒也還有心細的時候,答應你這點小事,竟然就記住了。」想了想,看著心碧,又是微微一笑。心碧問他笑什麼,薛暮紫卻是再不肯說,起身告辭回家。

  隔了半個月,心碧在菜園子拿瓢舀著水桶裡的水,澆那幾窩出苗不久的南瓜秧。她覺得背後像是有什麼動靜,冷丁一回頭,就見一個軍官模樣的人下了大路,逕直往她這裡走。

  心碧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又因為前不久在這菜園子裡會過沈沉,對保安旅的這些兵們便應付自若。心碧直了腰,微微笑著,先開口問:「長官是找我嗎?」

  來人年輕俊秀,看上去像個當兵不久的學生。他抬手恭恭敬敬對心碧行一個禮;口稱:「上次我跟沈旅長在這裡停留過,太太沒有記住我,我可是記住了太太。」

  心碧想了一想,歉然道:「那次你們人多,我心裡也有些怕。」

  年輕軍官慌忙解釋:「沒關係沒關係,我只是想讓太大對我驗明正身罷了。我是沈旅長的副官,姓冷名如,太大叫我小冷就行。我今日是受旅長委派,來跟太太商量點事。」

  心碧狐疑地用手指點點自己胸口:「跟我?商量事?」

  冷如關起來:「太太別害怕,跟軍政上的事無關,只是旅長個人的私事。是這樣:旅長的老母親今日要從揚州過來。旅長家中只有這一個寡母,旅長本人至仁至孝,無奈軍務繁忙,已經多時沒有和老母團聚。自從上次跟日軍打過一仗之後,日方軍備來不及補充,龜縮在海陽城裡不敢出來,故而通海一帶進入一個暫時的僵持階段。旅長想趁此時機接老母親過來小住。考慮到軍營裡起居諸事處處不便,旅長想給老太太另外找個住處。旅長看上太太這裡清靜寬敞,太太自己又是個熱情爽快的人,待人處事一派大家風範,旅長心裡賞識得不行,叫我來探太太一個口風,這個忙太太肯不肯幫?」

  心碧撲哧一笑:「你這個當副官的真是好口才,這一長串子話,嘩嘩嘩嘩水似的流出來了,叫我聽都聽不周全。」

  冷如惶惑道:「太太果真沒聽懂意思?」

  心碧說:「意思倒也懂了。你回去跟你們旅長說,承他看得起我,願意把老太太送到我這裡來住,我豈有個不歡迎的話?只怕家裡屋陋鋪簡,讓老太太住得不適意,多少要受點委屈。」

  冷如咧嘴笑道:「太太這是自謙。我們旅長若不是吃准了太太的為人,哪會對太太開這個口?那我回去就這麼對旅長說了?」

  心碧點頭道:「就這麼說吧。」

  冷如走後,心碧也收了瓢兒水桶什麼的,回家去打掃準備。

  薛氏饗堂左右共計六間廂房,房間都不大,心碧孩子又多,便全數租用了。左邊一排,一間做廚房,一間做客堂兼飯堂,再一間是蘭香的臥室。右邊一排,綺玉思玉住一間,煙玉克儉住一間,心碧帶著小玉又住一間。心碧睡的是一張五尺大床,她計劃著讓沈家老太太跟她同床而眠,起來睡下的好有個照應。她既承諾了這事,心裡就想著要處處弄得周全,別讓人家在她這裡有什麼閃失。

  下午,冷如果真就把老太太送來了。老人家約摸七十上下的樣子,鶴髮童顏,身子極是健朗,且耳聰目明,說話很有底氣,見人一臉笑意,當下心碧就覺得十分投緣。待孩子們陸續下學之後,心碧一個個帶著他們來見老太太,老人家摸摸這個的頭,拉拉那個的手,喜得合不攏嘴,連誇心碧有福氣,生下的兒女們一個賽一個的伶俐俊俏。蘭香在旁邊嘴快,說:「老太太你還沒見過我們家大小姐,那才是百里千里中頂幾尖兒的人呢,可惜生孩子生出毛病,好好的人就沒了。」老太太忙問詳情,心碧不免細細說了一回,直說得老太太啼噓不止,歎道:「好人不長壽啊!人是不能太出色了呢。」

  晚飯心碧親自下廚,原料來自薛老爹下午在串場河裡捕撈所得:鯽魚湯、油爆大蝦、螺螄肉炒韭菜、蘑菇燒豆腐。四個大人坐一桌,五個孩子另坐旁邊一個小桌。老太太直誇飯菜口味清淡,心碧一手好廚藝。心碧就苦笑說:「什麼好廚藝喲,倒要讓你老人家見笑了。如今這年頭,要什麼沒什麼,連豬肉都難得買到呢。」

  話音才落,門外有人接口:「董太太,這就給你送豬肉來了!」

  眾人抬頭往門外看去,原來是沈沉,手裡果真拎一掛豬肉。心碧慌慌地起身,命蘭香把豬肉接了,說:「旅長怎麼沒有騎馬,連衛兵也不帶一個?」

  沈沉笑嘻嘻地:「怕你家小黑拿我當賊咬呀。」

  心碧禁不住臉紅起來,張羅著要給沈沉拿碗盛飯。沈沉攔住她,說是自己吃過了,部隊上向來開飯早。又伸頭朝桌上看看,湊趣說:「呀,怎麼全是我娘喜歡吃的東西?莫非董太太能鑽到人肚裡打聽?」說得一屋子人都笑。

  飯後蘭香洗碗,幾個孩子聚在一盞油燈下做功課。心碧有心要讓沈沉和他娘單獨說說話,借口怕豬肉壞了,就想到廚房裡拾掇去。老太太卻不肯讓她走,說是豬肉由蘭香去弄,做娘的和兒子之間也沒什麼私話好說,硬是把心碧留了下來。

  老太太很健談,盡跟心碧說些從前揚州城裡大戶人家的故聞舊事,倒把做旅長的兒子晾在了一邊。沈沉果真是個孝子,坐在旁邊不急不惱,笑瞇瞇做出一副聽得出神的樣子。老太太半天才注意到兒子的多餘,趕他說:「你部隊上的事情多,忙你的去吧,女人家說話你也插不上嘴。」沈沉也就聽話地起身告辭,又使個眼色叫心碧跟他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大門堂裡,沈沉折轉身子,從袋裡掏出一包東西,要給心碧。心碧先不接,問他:「是什麼?」沈沉說:「十塊銀洋。」心碧聲音就有點惱:「你這是幹什麼?也太看不起我了。」沈沉說:「董太太,若是在你城裡的家,我娘住個一年半載的,我都不會付你一個銀毫子,我知道你不在乎。可如今你是出來逃難的人,客居他鄉,縱帶著些費用出來,也不會有多少。這十塊銀洋,算是我娘給孩子們的見面禮吧。」

  沈沉說著,竟一把抓住心碧的手,把那包東西放進她手裡,將她的手指捏攏,猛回頭,大步走進黑暗中去。

  心碧呆呆地站著,許久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沈沉捏攏她手指時那種果決的力度殘留在她的皮膚上,像粘上了一層膠汁似的,怎麼也無法自行消退。從前年濟仁過世之後,她是很長時間沒有沾染過男人的肌膚和氣味了,她有一種陌生和心跳的感覺,手裡的十塊銀洋像是偷來的一般,令她慌亂、出汗。

  一連幾天都是春日晴朗。心碧把自己的一件毛線衣拆了.晾洗乾淨,想重新織成一件對襟衫,給沈家老太太脫單穿。

  毛線是銀灰色,晾在院裡的竹竿上,被春陽一照,亮閃閃的晃眼。老太太伸手摸摸,毛線柔軟滑順,捏緊了再一鬆,毛線就彭地四散開,彈性極好。老太太讚道:「是好東西呢。」心碧就告訴她,這是在上海英國洋行裡買的,地道英國「蜜蜂」牌。兩個人說著又感歎如今戰火四起,好東西買不到了,好日子也沒有了。

  毛線晾乾後,心碧和老太太兩個人對坐著繞了一下午,繞出一籃子毛線球。心碧又找到一片毛竹,削成幾根竹針。而後,她叉開手指要量老太太的衣長和胸圍,老太太這才醒悟到這毛衣是要給她織的。老太太拉住心碧的手,死活不讓她動:「這不是白白糟踐好東西嗎?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還能活幾年?我死了還能把好東西帶到棺材裡?不成不成。」

  心碧眼圈一紅,說:「伯娘,你這樣推辭,竟是不能理會我的一番心思呢!我打小是個苦孩子,生下來就沒見過娘,如今跟你老人家有這段緣分,是我的福氣,我心裡是真把你當親娘待的。女兒要替娘織件毛線衫,你說是成不成呢?」

  沈家老太太見心碧說得這般懇切,一時倒又不好推卻了。想了想,她提出個折衷辦法:「實在你有這個心思,我要不收,倒是我老太太不會做人。我要收了呢,又穿得心疼。不如這樣:煩你拿這毛線替我兒子織件背心,他穿著體面暖和,強似我穿。你說好不好?」

  心碧心中忽地一跳,趕緊笑道:「他的衣服該由他太太織,哪能輪得上我呢?」

  老太太雙手一拍,笑著:「他哪有什麼太太喲,到今天還是個童男子呢!」

  心碧臉上莫名其妙地發了紅,口中只說:「我不信。」

  老太太歎口氣:「我莫非哄你不成?這些日子沒有對你說過,是想著也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說出來白讓你笑話。我這個兒子自小喜歡舞刀弄棍、行軍打仗,十八歲出去上軍校,從排長做起,一直做到現在這個樣子。這些年我家裡生意也不做了,田產也荒廢了,就因為他爹過世之後沒個男人操持。他呢,長久在軍隊裡住著,走南闖北的,見識不少,眼界自然高,差不多的尋常姑娘,他眼裡就看不上。他看上的那些大戶人家的女孩子呢,哪個又不是嬌生慣養,千嬌百媚,人家怎肯無端嫁一個吃兵糧的?就這麼著,七耽擱八耽擱的,到今天都沒能成個家。原先我心裡還急,隔三差五地催他,天長日久我這心裡也就淡了,想著這都是命,命中注定我抱不上孫子。」

  「伯娘也別說這洩氣的話。」心碧安慰道,「說不定明日後日的,他就帶個新娘子送給你老人家過目了。」

  老太太撲哧一笑:「你這是編戲文哄我開心呢!除非他做了土匪,到大路上搶親去。」

  說得兩個人都笑。

  那一籃子毛線,心碧比著男人的身材起了個頭,慢慢地織著,做個樣子給老太太看。待老人一走,她馬上拆了,把毛線收了起來。她自己也說不上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反正抱定一個宗旨:外面的男人少惹為佳。

  老人沒走的日子裡,沈沉每天都來坐一坐,跟娘說會子話。心碧碰見了,照樣客客氣氣,該笑的時候笑,該應酬的時候應酬。心碧是那種極有心計,能把一切做得不顯山不露水的女人。但是在心底裡,她對沈沉已經有了戒備,她時時警惕著不讓自己落進一張莫名其妙開了口子的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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