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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潤玉挺直了後腰,僵僵地坐著,筷子拿在手裡,眼睛望著菜碗裡清水寡湯的菠菜粉絲和鹹菜豆腐,只覺口中也像碗裡的湯水一樣寡淡無味。

  懷孕六個月之後,原先吃東西如同小鳥啄食的潤玉突然變得像得了饞癆一般,喉嚨裡老有一雙手伸出來,不停地抓撓著要食物。偏偏這時日本人已經封鎖了從江邊到鹽城的一條公路,東鄉沿海的食鹽出不去,西鄉南鄉的豬肉油脂南北雜貨進不來,冒家再是有錢,也不能頓頓大魚大肉的吃著。逃難時從家裡帶出來一些臘肉火腿香腸什麼的,天天也就是在飯鍋裡蒸個一小碟兒。之賢自然是顧著潤玉,葷菜碗裡從不伸筷子。之良之誠卻不行,一是半大小子還不知道照顧人,二是兄弟倆正當發育長身體的時候,肚裡也需要油水,有多少肉都吃不夠。一家子坐上飯桌,潤玉還沒好意思動筷子,幾片肉已經被兄弟倆風捲殘葉,連蒸出來的肉汁都倒進飯裡。潤玉從小嬌生慣養,父親對她寵愛有加,跟弟弟妹妹們一起吃飯,什麼好東西不是先盡著她!如今肚裡懷著孩子,正是最該受照顧的時候,偏冒家的人不對她重視。潤玉哪裡能受這個委屈,坐在那裡,筷子拿在手上,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湧了出來。

  之良之誠沒有在意,三口兩口扒完碗裡倒了肉汁的飯,丟下碗離開飯桌。之賢見潤玉這副淚汪汪的小可憐樣兒,心裡很是難過,又不好說什麼。一邊是親弟弟,一邊是嬌妻,當了父母的面,他總不能明顯向著妻子,喝令兩個弟弟別動那碟肉吧?只有獨妍臉上很不好看,明明白白地說:「有飯有菜還嫌怎麼樣?看看左鄰右舍,誰家不是一天三頓玉米接兒粥?」

  之賢替潤玉說話:「她肚裡還有個人要吃飯呢!孕婦總是要多點營養才好。」

  獨妍哼地一聲冷笑:「哪個女人不是這麼過來的?擺她大小姐的架子罷了。」

  冒銀南看不過去,打圓場說:「怪只怪小日本可惡,要不是逃難,家裡要吃什麼沒有?明天叫人多到集上轉轉,看能不能買到點葷腥。潤玉的營養還是要保證。」說完碰碰獨妍的胳膊,意思叫她不要再說了。

  獨妍哪裡又是個肯饒人的人?馬上對銀南瞪一瞪眼睛:「你這個好好先生做得地道,連兒媳婦都要討好。我是看不慣她那副嬌滴滴的樣子,好像生下來就是千金公主。知道的呢,曉得不過是董濟仁寵出來的;不知道的呢,還以為真是什麼金枝玉葉呢。」

  潤玉一聽這話,敏感到獨妍又是在拿她母親心碧的出身作諷了,心裡一時恨極,筷子一摔,起身就離開飯桌。

  之賢跟上來,追著潤玉說:「你別聽這些話,我娘的嘴就是損。」

  潤玉回過頭,恨恨地叫道:「再損也不能損到自家人頭上!她這是看著我娘事事處處比她出色,心裡嫉妒呢。我娘哪兒招她惹她了?娘是沒文化,可娘為人處事的氣度要比她大得多,她趕一輩子都趕不上!」

  之賢也不辯解,由潤玉把心裡的火發出來了,才笑笑說:「聲音輕點,別傷了胎氣。」

  潤玉回過神來,不覺「嗤」地一笑,對之賢自嘲地說:「看看,這就是婚姻的好處,天天這麼柴米油鹽,雞零狗碎,日子水一樣地過去了,如花如玉的容顏老了,如煙如霞的夢幻滅了,如歌如吟的愛情死了……」

  之賢一把摀住她的嘴:「誰說愛情死了?它不是被你我藏起來了嗎?藏在肚子裡,只有我們的孩子知道。」

  潤玉說:「我厭透了躲躲藏藏的生活。」

  「那好,等你生完孩子,我們去重慶。那裡有好多剛遷過去的大學。我們可以讀書,也可以找事情做。」

  潤玉閉上眼睛,把手放在肚子上:「求我爹在天之靈保佑,讓他快點出世吧!」

  一天之賢從外面回來,神神秘秘地對潤玉說:「快跟我走,我雇了輛推車,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潤玉笑道:「什麼了不起的地方,說都不肯說出來?」低頭望望自己臃腫不堪的腰身,「這副樣子,也出不得門去,白讓人笑話。」

  之賢不由分說,拿過自己的一件黑呢大衣往潤玉身上一披:「這不就遮住丑了?人家只以為你是胖的。」

  潤玉就穿了之賢的大衣,隨他出門。

  獨輪推車吱呀吱呀在鄉間的路上走著,車上只坐了潤玉一個人,之賢隨車走在潤玉一邊,一路拉著她的手,天南地北說些解悶的話。推車的鄉下人很有辦法,他把車身微微傾斜一點,坐在車輪左邊的潤玉的重量就轉移了一部分到車輪右邊,他推起來可以不必歪了身子在一邊使勁。之賢見了笑著對潤玉說,人不是本能地就懂得力學原理嗎?這大學裡的力學課不開也罷。潤玉回頭看看,再朝自己身下看看,跟著也笑起來。推車的鄉下人不知他們笑些什麼,又見他們頻頻看他,知道必是跟自己有關,便隨和地把大嘴一咧,嘿嘿地笑了。

  初冬時令,如果在海陽的南鄉北鄉西鄉,田地裡該是綠絨絨一片麥苗和蠶豆才是。然而在東鄉,在他們腳下走的這條路邊,土地泛出一層灰白的鹽鹼,到處是半人來高的乾枯的紅草,草中冒出一棵棵掉光枝葉的高大的皂角樹。之賢告訴潤玉說,這好大一片地方都是冒家的產業,幾十年前,這裡還是海水時漲時退的潮灘地的時候,冒家就派了人把這地方用蘆葦圍插起來,請當地官衙丈量、登記、納糧。納了糧,潮灘地就屬冒家私有了。過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灘地長出水面,鹽戶們便在這裡築灶置鍋煮鹽。再過幾十年,這片地上的鹽分經雨水沖淡,慢慢又成良田,地價跟著提高,變成不小的一分產業。

  潤玉驚歎道:「天!還有這麼容易的發家辦法!」

  之賢笑著:「說容易也不容易,因為起先用蘆葦圈地的時候,地還在海水下淹著,若是運氣不好,圈出來的地永難露面,這也是有的。這時煮鹽不成,糧賦卻年年要納,因此而虧損至破產的人家也不知有多少!」

  潤玉說:「這不跟賭博差不多了嗎?像你們家大業大的,多圈上幾塊,總是有一兩塊最終能出水。若是小戶人家,就折騰不起了。」

  後面的鄉下人插話說:「運氣少不得,眼力也是要緊的。有那懂行的,看潮水和下面沉沙的流向就能有數,圈出來的地八九不離十。」

  潤玉道:「這人不是能發大財嗎?」

  鄉下人就苦笑著搖頭:「哪有這麼簡單喲!你看那專替人看地的風水先生,有幾個是自己做大財主的?人命由天定,不該你發的,你渾身縱有百般本事也沒用!人哪能抗過命呢?」

  潤玉聽他說得悲涼,不禁兩腿寒颼颼的,搖頭打個冷戰。

  獨輪車進了制鹽區,便再也無路可走,地上儘是柴草、鹽包、撒落的鹽粒、牛車軋出來的坑坑窪窪的車轍。潤玉下車,之賢給了車伕幾個錢,叫他在莊上喝茶等著,就攙了潤玉往裡走。之賢說:「吃了二十年的鹽巴,還不知道海鹽怎麼燒出來的吧?今天叫你看個新鮮。」

  正說完這句話,一輛牛車一搖一晃慢騰騰地挪了過來,車上裝的是從海邊運回來的飽浸海水的草木灰,海水瀝瀝拉拉一路不停地滴著,濃烈的鹹腥味熏得潤王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鹽場上依次排滿了鍋灶和盛鹽鹵的磚池,鍋大得嚇人,潤玉見過定慧寺裡和尚們煮飯的大鍋,眼前這鍋卻比和尚用的鍋更大,有的熱氣騰騰,四面火光直冒,有的冷鍋冷灶不見有什麼動靜。之賢和潤玉跟著那牛車到得其中一口鍋邊,早有兩個粗壯的漢子在等著卸車,他們調轉車屁股對著磚池,抽去車廂後面一塊活動木板,人爬上車去,兩把鐵掀舞得風快,一會兒工夫已經把一車濕漉漉的草木灰卸在池邊。此時他們看見之賢,呲牙一笑,算是招呼。兩個人模樣很像,都是黑紅臉膛,頭髮被海風吹得茅草一般,腰間用一根草繩繫著當腰帶。之賢說,這是父子兩個,是冒家的鹽工,父親叫土根,兒子叫蒿子。潤玉奇怪之賢怎麼知道這些,之賢說他昨天就已經來過了,是替潤玉打的前站。

  草木灰堆在磚池邊,灰中的鹽鹵開始緩慢地滲出來,匯成水流,源源不斷流進磚池。池中鹽鹵眼見得就在一點點升高。圍著磚池有一溜四口大鍋,鍋底全都火光熊熊,鍋中鹽鹵咕嘟咕嘟起勁地翻騰著,海風呼呼地吹過來,熱氣貼著鍋邊就四散開去,瀰漫開一股說不出來的嗆人的氣味。土根和蒿子父子倆流水作業,哪口鍋底下的柴草快燒完了,趕緊跳過去再塞一捆。塞進去的是潤玉一路上看過來的紅草,一捆總有三五十斤上下。那燒火的鐵叉也特別,長有一丈開外,用一根豎著的粗木桿吊住,借了槓桿原理來叉草,再往鍋膛裡塞草,又方便又輕巧,看得潤玉讚歎不已。

  潤玉不知道這一鍋鹽鹵要燒多少時間才得完,問蒿子,回答說總要三五天吧。潤玉一口鍋一口鍋地去看,只見鍋中有的還是滿滿一鍋鹽水,有的剩下半鍋,顯見得鹽分已經極濃。在最後一口鍋前,蒿子開始撤火,土根用個蒲包兜了一包什麼東西撒進鍋裡,沸騰著的鹽鹵略滾幾滾,竟慢慢地顯出奇跡來:鹽鹵開始結晶成鹽了!起先只見一處地方發白,跟著發白的面積越來越大,就像墨汁在紙上渲染開來那樣快,看得潤玉目瞪口呆。她捅捅之賢,問他撒進去的是什麼寶貝?之賢大笑道:「不就是我們路上看到的皂角樹嘛!把皂莢和種子曬乾磨成粉,就成了你說的寶貝。神奇不神奇?」

  說話間,又一件事情讓潤玉始料不及:只見蒿子變戲法似的從草堆裡拖出一隻宰淨去毛的肥雞,噗地一聲扔進鹽鍋。鍋中騰起一股輕微的白煙,就聽見雞身上油脂吱吱的歡叫,冒出一個又一個小油泡泡,跟著奇異的香味也出來了,惹得潤五口舌生津,喉嚨裡似有無數小饞蟲在爬,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她帶點期盼地回頭去看之賢,之賢卻繃緊了臉,故意不朝她看。潤玉肚裡咕嚕嚕地叫著,畢竟是女孩兒家,不好意思過分露出饞相,忍著不動。

  蒿子用鐵叉撥弄鍋裡的雞,將它翻一個身。朝上的一面已經焦黃,香味越發濃烈。潤玉簡直沒有勇氣再看下去了,此時雞的顏色和香味對她來說都是一種折磨,荒唐得有點殘酷。幸好時間不算很長,蒿子又撥動鐵叉,把油光閃亮的一隻雞叉了上來。土根在旁邊用個乾淨蒲包接了,轉手遞給之賢。

  潤玉大喜過望,不敢相信地問之賢:「給我們的?」

  之賢一手托了雞,一手伸過去捏了捏潤玉的鼻子:「給你的!」又說,「沒見你剛才那個饞樣喲,眼珠子都要看捧出來了!」

  潤玉瞼紅道:「人家沒見過這種烤雞的方法嘛!」

  之賢拿了雞,把潤玉帶到紅草垛子避風的一面,坐下來,說:「這叫鹽局雞。能吃到這樣的美味可不容易喲,皇帝老兒未必有這份福氣呢。」

  之賢說著,動手撕下一條雞腿遞給潤玉。雞皮是琥珀色的,雞肉卻極嫩,呈淡淡的粉紅,骨頭縫裡似還有血絲滲出。咬一口,鹹味已入雞體,雞味卻未失分毫,香得潤玉閉緊了嘴巴,不忍再張開似的。之賢側了頭,不眨眼的看著她吃,滿眼都是憐惜和快樂。潤玉催促再三,他只撕了個雞翅膀,在嘴裡慢慢地啃著。

  潤玉說:「吃完這隻雞,叫蒿子再弄一隻,帶回去給你爹你娘吧。」

  之賢笑起來:「傻喲!你以為是多容易弄的?為這一隻雞,那一大鍋鹽就變了味,再也沒用了!」

  潤玉愣住了:「那……這一隻雞要多少錢?」

  之賢說:「這還得看面子,他要不高興替你弄,你棒了大把的銀子來他也不理會你。」

  潤玉強起來:「你一定要告訴我花了多少錢。」

  之賢嘻地一笑:「我身上能有幾個錢?我是偷了我娘給孫子定做的銀項圈,到鎮上換了錢給他們的。」

  潤玉瞪大眼睛:「之賢你做這樣的事!」

  之賢正色道:「有什麼不能做?」

  「那可是我們孩子的東西呀!」

  之賢看定潤玉,緩緩地說:「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飾物罷了。什麼東西能有你現在的健康和快樂重要呢?在我心裡,你的需要才是第一位的。」

  潤玉嘴角一翹,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有眼淚從她依舊烏黑晶亮的眼睛裡湧出,一滴滴落在因懷孕而略顯浮腫的手背上。

  日子一天天過去,鬼子封鎖公路線已經三個月有餘,現在正像是之賢說的那樣:手裡捧了銀子也弄不到鹽局雞了,因為鹽工們賣不出鹽去,紛紛熄了灶火,回家貓冬,鹽場上變得荒無人煙。

  好景不常。好味難再。正因為此,那次去鹽場吃鹽局雞的經歷便久久存留在潤五心中,使她想起來就覺得快樂。世上再沒有比之賢更疼她顧她的人了,這是她做女人的福氣。當年她爹濟仁對她娘心碧,怕也沒有這樣的情致吧?

  開春,潤玉的產期眼看著要到了。雖說營養不夠,到底潤玉年輕,胎兒發育得極好,潤玉的肚子膨大如鼓,走路蹣蹣跚跚,之賢拿她逗笑,說她像那畫片上的南極企鵝。

  之賢去找母親獨妍,商量要不要回海陽城裡請個婦科醫生來的事。獨妍瞪大眼睛說:「你不知道日本人的封鎖線過不去呀?前幾個有一夥私鹽販子想偷著運鹽進城,統統都被日本兵打死了,拿機關鎗掃的呢!說是渾身打滿了槍窟窿,血肉模糊的,連張三李四都分不出來。你說說,誰還能再替你賣命往城裡走呢?」

  之賢說:「我自己去。」

  獨妍冷了面孔:「你去更不行。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做父母的心裡怎麼樣不說了,就是丟下潤玉一個人,你怕是也不忍心吧?再想想,你就是命大福大進了城,那婦產科的醫生又在不在城裡呢?我們這麼多人都下鄉逃了難,人家醫生就不逃難?你這孩子真是,做事一廂情願,腦子也不多轉幾個彎。」

  之賢被她這一說,倒真是手足無措。

  獨妍手裡笨拙地織著一件嬰兒毛線衫,臉上似笑非笑:「你們這些出去念過幾年書的,反倒婆婆媽媽比別人多事。告訴你,生孩子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當年我生你們兄弟三個,哪有什麼婦產醫生?還不是請個接生婆幫幫忙拉倒。」

  獨妍說完這些,低頭擺弄她的毛線,像是再不值得為這事多說什麼。之賢覺得沒趣,略站一站,也就出去了。

  清明那天,獨妍按鄉下人的習慣,叫之良之誠到河邊持了些嫩嫩的楊柳葉子,回來剁碎,和進麵粉中,加些油鹽,在鍋裡攤楊柳麵餅。一家人圍在桌邊吃著,潤玉才吃兩口,忽然不動了,臉色發白,眼睛裡有很奇怪很驚恐的神情。之賢馬上扔了筷子,問她:「是哪兒不好?」

  潤玉又想笑又想哭地:「我怕是要生了!」

  之賢慌得像著火,手忙腳亂,又想動手去拉潤玉,又不敢用力,伯拉得不妥壞了事,只得拿眼睛向獨妍求助。獨妍笑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經不住事,慌慌張張的!潤玉的胎氣才剛發動,離生還早呢。」

  果然潤玉又沒事了。之賢卻是不敢馬虎,堅持要扶潤玉進房躺下,又張羅派人去請鎮上的接生婆。結果潤玉一天裡都沒什麼大的動靜。接生婆閒得無聊,跟廚房裡幾個下人們坐著玩紙牌。

  到晚上,潤玉的陣痛突然緊了起來,疼得她連聲呻吟。接生婆這才丟了手裡的牌開始忙碌:燒水,往潤玉身下墊草紙,檢視洗刷和包紮嬰兒要用的東西,把她帶來的剪刀放在鍋裡煮了消毒,又向獨妍要塊乾淨帕子,預備到時候讓潤玉在嘴裡咬著。

  潤玉心裡害怕,死死拉住之賢的手不肯放。之賢在她床邊坐著,一張臉也是神色緊張。接生婆就說:「大少爺你得出去才行。」之賢不肯,說他是潤玉的丈夫,對他沒什麼好避諱的。接生婆堅持這是規矩,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旁邊看。又威脅說,之賢不出去,她就出去,要叫她當男人的面替人接生,這事她沒幹過,也幹不來。之賢沒辦法,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整整一夜,潤玉在房中叫聲淒厲,無奈胎兒戀著娘肚,就是不肯出來。之賢隔門聽著,面白如紙,喪魂失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獨妍開門去拿參片,之賢一把將她抓得死緊,問她潤玉是不是難產,獨妍皺皺眉頭說:「怎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哪裡是難產,不過胎兒長得大了點,又碰上是頭胎,難免費點事罷了。」

  之賢不相信,抓住獨妍的胳膊不放:「娘,你要告訴我實話,你不能騙我。」

  獨妍不高興地把之賢的手一甩:「真是少不經事!我說了沒事就沒事,再要不信,莫非要我拿命作保?」

  之賢木偶人兒似的,呆呆望著獨妍筆挺的背影,奇怪娘在這個時刻怎麼能這樣泰然處之。

  天光大亮了,曙色把這個泥牆茅頂的農家小院照出一片澄紅,簷下的燕子已經飛出老巢,啾啾地叫著開始覓食。冒銀南一臉倦色從前院過來,看樣子也是一夜無眠。他走到之賢身邊,正要跟他說句什麼,房中突然傳出一聲嘹亮的嬰兒哭聲。之賢怔了兩怔,一時像是不能反應過來。冒銀南伸手搖搖他的肩膀:「怎麼發傻?做爸爸啦!」

  之賢一個轉身,沒頭沒腦就往房間裡跑,剛好跟開門出來的獨妍撞個正著。獨妍說:「跑什麼跑?你娘累了這一夜,都沒說個『謝』字?」

  之賢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一句:「潤玉她沒事吧?」

  獨妍氣得白他一眼,一個字不答地回前院補覺去了。

  之賢衝進房裡,接生婆正用一條紅布帶子給嬰兒打包,之賢顧不得看孩子,先俯身在潤玉床邊,握住她一隻涼涼的手,話沒說出來,倒流出兩行喜淚。

  潤玉疲倦不堪地掙出個笑容,告訴他:「是個女兒。」

  之賢說:「好。」

  潤玉說:「去看看吧,長得像你。」

  之賢又說:「好。」

  接生婆在旁邊笑起來:「大少爺真是高興傻了,怎麼就會說個『好』字?」

  之賢滿臉是淚:「我聽你這一夜慘叫,差點要急瘋過去。我不知道生孩子這麼可怕。無論如何我再不會讓你生了,無論如何!」

  接生婆過來,把包裹好的孩子遞給之賢:「做爹的看看吧,方面大耳的,好福相呢。」又說,「也別賭咒發誓地說什麼不再生兒了,我這耳朵裡也不知聽多少人這麼說過,屁股一轉,還不是接二連三地生下來。人就是這麼個賤東西,好了傷疤就忘了疼,不信過上兩個月你再問少奶奶,她准保想不起來今夜裡疼的滋味。」

  之賢一臉決絕:「她忘,我不會忘,我永生永世都記得。」

  說完這話,再看潤玉,她已經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之賢仔細替她掖好被子,把她額上汗濕凌亂的頭髮理到旁邊,對接生婆做個手勢,抱著孩子輕手輕腳退出房門。

  潤玉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之賢進房看了幾次,想叫醒她吃點什麼,終是不忍,又退出去。

  傍晚潤玉被奶脹醒,一睜眼,之賢抱了嬰兒坐在旁邊。潤玉埋怨道:「怎麼不叫我?孩子該餓壞了。」

  之賢說:「我娘替孩子找了個奶媽,已經餵過她一頓了。我娘我爹都說孩子乖,吃飽了就睡,一聲不哭的。」

  潤玉伸手要過孩子去,摟在被子裡,左看右看,笑微微地問之賢:「起個什麼名字好?」

  之賢也笑著:「我爹提了個名字,你看行不行?爹說,孩子落地那一刻,曙光正亮,一個院子照得紅艷艷的,天地裡都透著喜氣,就叫她曙紅。」

  潤玉點頭道:「也還不俗。」她對之賢說奶脹得難受,解開衣領,要給孩子餵奶,手才碰到奶頭,奶水哧地一下噴出好遠,又粘又稠。她笑著說:「這麼好的奶水,還請什麼奶媽呢?回了她去吧。」一邊掰開孩子的小嘴,把奶頭塞進去。孩子睡得正熟,嘴巴裡突然有了東西,眼睛也不睜,本能地吮吸起來,兩邊的嘴角一抽一抽,嗓子裡還聽到咕咚咕咚的吞嚥聲。潤玉和之賢就相視對笑,心裡都有種初為父母的又新鮮又奇異的快樂。

  當夜,孩子跟奶媽睡,之賢在房中照料潤玉。到半夜,潤玉那頭有悉悉卒卒的響動,之賢醒了,問她是不是要喝水?潤玉說她想解手。之賢慌忙下床,伸手去扶她,架住她的腰。潤玉身子軟軟的,腳才沾地,已經是氣喘吁吁。坐在馬桶上,好半天都沒動靜,之賢問她,她答說尿不出來。之賢不經意地說:「尿不出來就是沒尿,你先上床,別坐久了著涼。」

  潤玉上了床,卻是再睡不著,翻來覆去的。一會兒,她忍不住說:「我還是想解手。」

  之賢又起身,扶她坐上馬桶,順手把油燈也點了。之賢看見潤玉臉上潮紅,用勁憋氣,很有幾分痛苦的模樣,就去拿了件衣服給她披上,一邊說:「你放鬆點,別這麼緊張,越緊張越不行。」

  潤玉哼哼著說:「我憋得難過。」

  之賢過去,在她對面蹲下,安慰道:「怕是壓根兒就沒尿吧?你老覺得自己有尿,是心理作用。」

  潤玉有點發急:「怎麼是心理作用呢?我自己有尿沒尿我不知道?」

  之賢說:「那好,我叫你個方法,你聽著:閉上眼睛——閉上了嗎?想像小溪小河的流水聲,嘩啦啦的,清冷冷的,水花四濺的……現在怎麼樣?」

  潤玉帶了哭聲說:「還是不行。」

  之賢沒了主意,在潤玉面前蹲著,不知道怎麼才好。他想像不出來有尿又解不出來的滋味。

  潤玉產後虛弱,坐著坐著只覺心慌氣短,頭暈目眩,胸口泛泛的,直想嘔吐。她生怕自己會栽倒下來,只得又讓之賢扶她回床上躺下。因為這一陣折騰,她疲倦得很了,不多會兒竟迷迷糊糊睡熟過去。

  到天亮醒來,第一個念頭仍舊是解手。坐上馬桶,又仍舊是滴尿未下。之賢心想怕是不對,潤玉從前天夜裡到今天,已經是兩夜一天沒尿出來了。之賢是讀過書的人,知道尿滯留在體內會使人中毒的道理,就丟下潤玉,慌慌張張去找他娘獨妍。

  獨妍說;「這倒真是怪,孩子都平安無事生出來了,怎麼尿尿會尿不出來?」跟著之賢就往後院來看。

  此時的潤玉,面色蒼白,滿臉冷汗,肚子脹得在床上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竟是難受得不行的樣子。見獨妍進來,她氣息微弱地喊一聲娘,眼睛裡就湧出淚來。獨妍見這情景,心裡不由咯登一跳。她三步兩步走到床邊,彎下腰,柔聲說:「你旦別急,娘替你想辦法。你先讓娘看看。」

  潤玉雙手將被子撐開一些,獨妍小心伸進去一隻胳膊。手掌觸到小腹處,只覺皮膚緊繃如鼓,比懷孕足月的時候更加邦硬。獨妍手裡稍稍用勁一按,潤玉「啊」地一聲大叫,雙手下意識地護了過去,滿臉汗出如水,身子彎折成蝦的模樣。之賢在一旁心疼地大叫:「娘你弄疼她了!」

  獨妍退下來,對之賢使個眼色。之賢會意,跟她出了房門。獨妍抬起頭,憂心忡忡望著兒子:「怕是不好呢!」

  之賢一把抓住獨妍的手:「娘你要想辦法救她!」說著竟咚地一聲在獨妍面前跪下來。

  獨妍嚇一跳,忙拉起之賢:「你這是幹什麼?娘會這麼心狠,能救她不救?只是逃難逃在這麼個荒僻地方,娘就是出幾十上百兩的銀子,也沒法請到個高明的醫生。」

  之賢說:「你多出錢,多派人,往四鄉八鎮打聽去,越快越好!」

  獨妍歎口氣:「這個自然。只是請到請不到,還看她的運氣了。」

  說完這些,獨妍去找跑腿的人,之賢回到潤玉房中。潤玉一雙漂亮的眼睛已經暗淡無光,巴巴地望著之賢說:「我能猜出來你跟你娘說些什麼。」

  之賢強作微笑:「還能說些什麼?左不過催我娘快派人去尋醫生唄。」

  潤玉就不說話,頭在枕上轉過來扭過去的很是煩躁。過了一會兒,她說奶也脹得難過,叫之賢抱曙紅來吃奶。之賢不肯拿孩子來煩她,自己跪在床邊,用嘴巴幫她吸空了奶,吐在旁邊的痰盂裡。潤玉似乎稍稍舒服一些,又要起身上馬桶,卻仍舊尿不出。

  潤玉離床的當兒,之賢眼疾手快地在床上鋪了厚厚一層原是給曙紅用的墊子,叫潤玉往下別再起身了,隨時想尿,往墊子上使勁就是。潤玉勉強笑道:「之賢,難為你對我這麼好,人若真有來世,我們還做夫妻。」之賢大驚失色,煞白了臉兒站在床前,說:「潤玉你不要嚇我,我不信活人還真會讓尿憋死,這不可能。」潤玉抬手一下子摀住了臉,手放開來時,滿臉都是淚。之賢拿一條手絹替她去擦,手無意中按在她臉頰處,卻按出一個淺淺的圓坑。之賢如雷轟頂。他知道這圓坑標誌著潤玉全身已經開始浮腫,尿毒在她體內發生了作用。之賢手顫抖著,勉強給她擦完臉,丟下絹子,一步步退到門口。腳一出門,轉身朝大門外瘋跑起來,跑到莊後無人的海堤上,一頭趴下去,放聲痛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感覺背後有人,坐起身一看,是他爹銀南。父子倆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默默對視,半天都緘口無言。後來銀南說:「你娘派出去的人已經把先生帶回來了,是個懂醫的和尚。」之賢就起來,一言不發地跟銀南往家走。

  之賢到家的時候,和尚正替潤玉把過脈,往前院裡獨妍的房間裡來開方子。和尚對獨妍說:「冒家大太,出家人不打誑語,少奶奶這病,是婦科上的病,叫我來治,我說不上有幾成把握,也就是開張方子吃著試試吧。吃得好,是我佛慈悲;吃不好,是她命中只有這點壽數,太太和老爺、大少爺也要想得明白才是。」

  獨妍不死心,問他說:「師傅可知道這附近鄉鎮還有沒有善治婦科的先生?」

  和尚略一沉吟,答道:「上□鎮有個薛暮紫薛先生,怕是能有點辦法。奈何此地跟上□鎮隔了條日本人的封鎖線,誰又能過得去?就算過去了,再進來也不容易。況且兩地遙遙相距七八十里……」

  之賢不等和尚說完,搖搖晃晃站起來,推開獨妍往外走。獨妍問他:「你去哪兒?」他答說:「我要守著潤玉。」獨妍就重重地歎一口氣,在後面對銀南說:「之賢會不會急出毛病來?你要看著他點。」

  潤玉的房;司裡門窗緊閉,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甜絲絲的氣味。之賢懷疑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死亡的氣息。可是他不敢去想。

  潤玉朝他側過臉來,因為浮腫,臉形都稍稍有點變了。潤玉問他說:「和尚說了些什麼?」

  之賢忍住傷心,編造了幾句:「那和尚像是醫術不錯,說你是分娩時用力過度,耗傷了氣血,氣化失職,不及州都,而致膀胱不利。開了些當歸、茯苓、川芎、肉桂什麼的,拍胸脯擔保你吃他一劑藥就好。」

  潤玉勉強笑一笑:「有這麼靈?」想了想,又自語道,「聽起來倒是有些道理。鄉村裡或許真有藏龍臥虎的人呢。」

  之賢心裡一酸,差點落下淚來,伸手替潤玉掖掖被子:「你不要多說話,把氣養著,待關鍵時候再用。」

  潤玉便閉上眼睛,不再出聲。

  接近中午時分,藥煎好送來了,濃濃的小半碗。之賢用調羹舀著,小口小口地餵進潤玉嘴裡。之賢怕潤玉情緒緊張,會影響藥效,便故意東拉西扯說些天南地北的笑話,分散潤玉的注意力。潤玉昏睡著,似聽非聽。過半個時辰,潤玉睜開眼睛,說她總在做夢,總是要解手,總是解不下來。說著她要之賢扶她起身。之賢叫她往尿褥子上解,她不肯,堅持要坐馬桶。之賢幾乎是把她抱到了馬桶上。結果潤玉仍然滴尿未解,並且就此陷入昏迷。

  獨妍進來看看,對之賢說;「怕是不行了。我把曙紅抱來,你想法喚醒她,讓她最後看一眼吧。」

  之賢雙手捂緊了臉,哭著,搖著頭。

  獨妍說:「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事到如今,也不能光顧你自己傷心,該料理的要想著料理才好。」

  之賢放下手,滿面是淚,對他娘凶凶地叫道:「你別說了!潤玉怎麼會死?她怎麼會死?我們說好了要到重慶去讀大學,還要去美國留洋,她怎麼會死?只有你心裡才這麼想,你不喜歡她!」

  獨妍歎口氣,她想之賢這會兒神經大概有點錯亂了,她犯不著跟他計較。她轉身出去,親自抱來了曙紅。

  孩子正在熟睡,她一點兒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將要發生的可怕的事。她的小臉因睡眠而紅彤彤的,鼻翼張開著,小嘴巴下意識地一努一努,像是在睡夢中吃奶。之賢小心把她從獨妍手裡接過來,眼淚滴落在她臉上,她渾然不覺。之賢抱著她到床邊,一聲聲呼喊潤玉的名字,見潤玉沒有反應,狠心在曙紅屁股上捏了一把。孩子驟然受驚,大聲啼哭起來。哭聲把潤玉拉回到人間,她努力翕動著眼皮,又做出抬手的表示。之賢趕緊把曙紅放進她臂彎裡,她用盡力氣摟了一摟,嘴角一翹,像是要笑,笑容未及出來,人又重新陷入昏迷。

  傍晚,獨妍又來,要換之賢去吃點東西。之賢死活不肯走,娘兒倆便一同在房中守著。之賢半是對獨妍、半是對自己,寂寂地說:「當初我要不學工科,學了醫科,該有多好!」獨妍說:「你就是當了醫生,這裡買不到藥品,不還是一樣。」之賢默想一刻,無法反駁娘的話,就不再開口。

  床上的潤玉忽然像被人打了一掌似的,身子驟然一跳,清楚地喊道:「娘!」獨妍急步過去,應著:「潤玉,娘在這裡!」潤玉把眼睛睜開,看了看獨妍,歎出一口氣來,眼神裡十分失望。獨妍心知她喊的是心碧,也就不計較,悄悄退到旁邊去。之賢見她睜了眼睛,竟是萬分欣喜,俯下身說:「潤玉,我這就派人找你娘去,你千萬要等著呀!」潤玉又歎一口氣,微弱地吐了幾個字:「不必了。」從此再沒有睜過眼睛。

  潤玉彌留了整整一個晝夜。她年輕的生命彷彿苦苦留戀著這個世界,留戀她心愛的女兒和愛她的之賢,她捨不得就這麼離他們而去。如果此時她仍然能清楚表達心中的意願,她要說的一定是兩個字:救我。

  潤玉的呼吸是緩慢地、一點點地消失的。之賢跪在床邊,不斷用手去試她的鼻息,他總覺得呼吸還有,脈搏也還有。後來獨妍拿了一面小鏡子放在潤五鼻孔下面,片刻之後又拿給之賢看,鏡面上沒有水汽,這說明人是真的死了。之賢大為光火,把鏡子搶過來,在地上砸得粉碎。他恨獨妍在這種時刻的出奇的冷靜,居然想到用鏡子來判斷潤玉的死活。她就這麼輕飄飄地掐滅了他最後的希望。

  之賢把自己關在房中一個星期,誰也不見,連親近女兒曙紅的興趣都沒有。一星期之後他開門出來,對家人宣佈說他要去重慶繼續他的學業。收拾行裝時,他把潤玉貼身的衣服揀了幾件打進包袱裡,又找一根竹竿,一頭弄通,把潤玉留下來的首飾灌進去,拿蠟封死,就用這根竹子當扁擔挑行李,先去上海,坐船到香港,再到越南河內,輾轉從雲貴公路到達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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