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鎮是海陽城至通州水陸要道之一,故而鎮雖不大,集市卻頗繁榮,水產海產、京廣雜貨一應俱全。串場河從南到北流過,將狹長的小鎮一分為二,水面坦蕩,渡口設平底寬面渡船,來往行人自己拉繩索過河。
自民國二十年通州常卓吾先生的輪船公司成立之後,海陽至通州的小火輪每日對開一次,從串場河中經過。每至上□,小火輪必得拉響長長的汽笛,其聲悠揚,在河東河西大片田野上久久迴盪。此時岸邊嬉耍的孩子和田裡荷鋤的農人都會佇立不動,眼巴巴望著小火輪在河水中攪出一條翻滾的白浪,漂一般地擦水面飛速滑去。他們好奇地睜大眼睛想要看清船艙裡坐著的是什麼人,他們都有些什麼樣的長相,什麼樣的穿戴。無奈火輪速度大快,他們只依稀瞥見船艙玻璃上貼緊的一雙雙眼睛,那些眼睛同樣對兩岸的風景充滿好奇。
晚上,若有夜航輪船從河中開過去,那真是最具詩情畫意的一幕了。夜色如黛,星光朦朧,平滑如帶的河面上,就見夜航船通體透明,像從天邊緩緩滑過來的一般。船過之處,河水燦爛,前後濺起碎銀萬兩,令見識不多的上□鎮人如夢如幻。孩子們會拍著手喊:「龍王爺出巡了!龍王爺出巡了!」大人就在一邊歎道:「只怕龍王爺也沒有這等福氣。」他們心裡都想,什麼時候也坐一次這樣的夜航輪船,才不枉了人生一世。
薛暮紫家代代行醫,醫術高明,祖上又有人做過朝廷命官,在上□鎮自然算是大戶人家。可惜人丁欠旺,到薛暮紫這一代,只得一女名緋雲。這排雲跟克儉同歲,雖不如綺玉姐妹花容月貌,卻也是眉清目秀,很招疼愛的。上□鎮辦有初級小學,緋雲讀小學三年級,寫得一手好字,還畫得一手好畫,據說左鄰右舍的大姑娘小媳婦常來求她畫鞋樣描繡底,心碧直覺得她比自己的幾個女兒又見玲瓏剔透。
緋雲的母親叫金花,年紀比心碧要小個幾歲,眉眼長得也就算端正而已,卻是極為柔順,又有個愛乾淨的癖好,家裡家外整天收拾得跟水洗過一樣,外人一進她家門,再熱的天氣,再躁的性子,馬上就覺神清目爽,渾身舒服。金花最大的心思便是未能給薛家生下個傳宗接代之人。她也曾勸過薛暮紫納妾,不知是薛暮紫未看上中意的還是怎麼,總是一笑了之。薛暮紫這人頗為開化,有兒無兒確實不放在心上。換過來說,因為無兒,對斂聚家產的事情也就不感興趣,樂得今朝有酒今朝醉,瀟瀟灑灑過一生。他是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品茗賞酒樣樣內行,高興了也會去通州城裡玩妓,且這樣的事情從不瞞著金花。
心碧在薛家住到第三天,因為眼面前守著個現成醫生的緣故,小玉的高熱慢慢就退了下來,只是咳嗽未斷,喘氣稍急,兼有痰和鼻涕。薛暮紫替她改了方子,只服些杏仁桑次茅根甘草什麼的,細心調養。金花在集上買了好些北方雪梨,一剖兩半.挖去核兒,中間放冰糖,隔水蒸得爛軟,讓心碧餵給小玉吃。薛暮紫見了不屑,認為這些偏方根本就是騙人,於事無補。金花說反正也不是壞東西,有用沒用,吃下去總是個安慰。薛暮紫便笑笑,隨她們去。
這天中午,忽然從鎮外來了幾個騎馬的人,一色軍旅打扮,找到薛家門上。薛暮紫出來接住,讓進廳房說話。心碧和金花不知何事,兩個人對坐在廂房裡,凝神聽裡面的動靜,心裡都不免緊張。
片刻工夫,來人告辭出門,薛暮紫也陪著他們出去。心碧找到克儉說:「快去,遠遠地跟著,看他們要做什麼。」不大工夫克儉滿面通紅地跑回來,告訴她們說,那些人圍著薛家祠堂轉來轉去,好像是說要辦個中學。
傍晚薛暮紫笑嘻嘻地回來了,一問,果然是為辦中學的事。原來下午那幾個人是附近駐軍省保安二團的,其中一個還是團長。因為海陽縣城即將淪陷,城裡所有學校實際已經不解自散,學生和老師們紛紛逃難到了鄉村,鄉紳們商議著總要讓孩子有個復學的機會才好。團長還說,看眼下形勢,日本人實力強大,鋒芒很健,中日這場戰爭非短期可獲勝,培養長期抗戰人才就是一件很急迫的事情。如今縣長錢少坤已不知去向,縣政府名存實亡,保安團既是維持這一片地方治安的,出面促成此事也是義不容辭。
金花說:「怎麼就找到你頭上來了呢?」
薛暮紫仍舊笑嘻嘻地:「哪裡是找我呢?他們看中了薛家禧堂那一片房子,商議著或租或買,要我出面跟族中人做個聯絡。」
金花拍著胸口說:「這一下午我都懸著個心,以為軍隊跟日本人開仗,要征你去當軍醫呢。」
薛暮紫說:「我只會中醫,不會西醫,更不治外傷,人家要我去有個什麼用?真要能有用,我倒也巴不得有個為國效力的機會。」
心碧插嘴道:「你幫他們辦抗日中學,當個校董什麼的,也就是為國效力了。那些家裡有孩子讀書的,哪個不敬你謝你。」
薛暮紫聽心碧說到這句話,忽然想起什麼,問心碧:「董太太,你家二小姐三小姐,原先在城裡怕也讀中學了吧?」
心碧歎口氣:「怎麼不是呢?綺玉思玉已經讀到了二年級,煙玉正要進中學。等我們再回城裡,還不知是一年兩年、三年四年的事呢。只怕原先學的那點東西,又送還老師去了。」
薛暮紫說:「我倒有個主意:董太太乾脆也別到磨子橋去了,就在上□鎮住著,中學辦起來,孩子們讀書不是方便?反正是逃難,住哪兒不是住?」
金花一拍手:「這是最好!等下子緋雲知道了,還不知喜成什麼樣兒呢。暮紫你是不知道,這幾天緋雲和煙玉好得一刻也離不開,兩個人從早到晚趴在一塊兒描畫剪紙的。」
心碧沉吟不語。在上□鎮住了這幾天,她心裡倒的確很喜歡這個地方。只是薛家跟董家也就是由看病認識,並沒有十分了不起的交情,薛暮紫這麼說,是順便的客氣話呢,還是真心相邀?若真心相邀,又會不會有什麼隱情在內?心碧一個年輕寡婦,帶著幾個水蔥兒般的女兒,事事處處不能不防。
薛暮紫這個人生性爽朗,見心碧猶猶豫豫的樣子,以為心碧不肯住在薛家叨擾別人,就說:「我家在鎮邊上有一處饗堂,空著也是白空著,正思量要招些房客,董太太苦想去住,倒是合適。」
金花就慫恿道:「董太太你不妨去看看,那地方背靠串場河,屋前不遠就是通海陽城的大路,旁邊有松林有竹園,景致是好得沒話說了。要在城裡,怕是再找不到那樣一處地方的呢。」
心碧卻不過他夫妻二人的盛情,答應去看看再說。當即便由薛暮紫陪著往鎮邊上走。
那薛氏饗堂,坐落在薛家墓園旁邊。最早薛氏曾祖為旌表節孝高祖妣薛宜人,於墓園旁樹立節孝石牌坊,同時建造了四合院的薛氏饗堂。饗堂四周遍植松竹,時令雖已到秋季,蒼松翠柏依舊風聲颯颯,清香飄溢,滿耳滿眼的幽靜寧馨。進門之後,朝南是三間大殿,中懸橫額「春露秋霜」,是供奉祖先本主神位的,有一股陳年幽香淡淡地飄出。兩旁有廂房六間,都打掃得窗明几淨,房間裡也有桌椅床鋪之類。薛暮紫告訴心碧說,當年通州名秀才徐公吉庵曾定居這饗堂幾十年,設館授課,他父輩和他自己幼時都是在此啟蒙的。心碧嗅嗅鼻子說,怪不得有一股紙墨清香啊!心裡對這廂房就喜歡了幾分。
門口的一間耳房裡,此時出來了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手裡拿一把園藝工才用的大剪刀,佝僂了腰背,精神卻還健旺的樣子。看見薛暮紫,他就站住,解釋說:「我修修墓園裡那幾棵冬青樹去。」
薛暮紫只點一點頭,並不答話,扭頭告訴心碧:「這是饗堂裡看園子的孤佬兒,在這裡也住了幾十年了。」
心碧搶先招呼一聲:「薛老爹!」
老頭兒卻是不理。
薛暮紫笑著對心碧:「他耳朵聾,聽不見的。」走前幾步,趴在老頭兒耳朵邊上,大聲叫喊說;「是城裡來逃難的太太,想租這饗堂住。」
老頭兒瞇縫了眼睛,對心碧笑起來,空著的一隻手豎起大拇指,連連說:「好地方,好地方,住饗堂的人都長壽。」又問心碧,「日本人進城啦?」見心碧點頭,滿臉笑意遂換成愁容,唉聲歎氣的,提了大剪刀忙他的活兒去了。
薛暮紫說:「董太太家裡女孩子多,有他作伴,倒也不錯。我先還沒想到。」
心碧也說;「的確是好。」言語中已經有了定居此地的意思。
戰時的一切都不循常例,上□鎮的抗戰中學只經過半個月籌備,就熱熱鬧鬧開了學。其時海陽城已經被日本人佔領,有消息證實原來的錢縣長錢少坤叛變投敵,做了日偽縣長,巴巴結結替日本人做事了。保安二團的沈沉團長便升任保安一旅旅長,兼理海陽縣政,縣治設在保安旅部上□鎮。沈沉自然而然被推舉為該中學校長。薛氏家族因出租地皮房產的原因,必得要有人進入校董事會,名譽就落在了薛暮紫頭上。
綺玉思玉煙玉姐妹三個一同進中學讀書。克儉和小玉跟著緋雲去讀小學。心碧帶了蘭香在家中燒燒煮煮、縫縫洗洗,日子打發得也快。後來耳房裡的薛老爹索性也不再單獨起火了,兩家合成了一家。心碧不肯要薛老爹的伙食費,老頭子便三天兩頭在串場河釣魚撈蝦,摸些螺螄河蚌什麼的,經心碧巧手一烹,頂呱呱的下飯好菜。
中學離薛氏饗堂不過一箭之地,心碧站在四合院中便能看見學校旗桿上飄著的青天白日旗。有時候順風,學校上體育課,教員吹哨子喊口令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每日上午有三節正課,學校裡要敲三次上課鈴,三次下課鈴,心碧一次次都在心裡數著。數到最後一次,知道是放學了,趕緊招呼蘭香點火炒菜,鍋鏟勺子一陣響,盛到桌子上的時候,大大小小的孩子也正好放學到家。饗堂裡立時就熱鬧起來,飯桌上筷子不停,嘴也不停,爭先恐後說些學校裡的趣事。薛老爹耳聾聽不見,偏也要端個凳子坐在旁邊湊熱鬧,側了腦袋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磨子橋董家的佃戶那邊,心碧托人捎了口信去,把自己現住的地址告訴了他們。離城之前,跟心錦和潤玉都說好了是去磨子橋的,她怕她們兩邊要有信來,仍舊會往磨子橋送。現在心碧唯一牽掛的就是她們了,她不知道老太太和心錦在城裡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身懷六甲的潤玉一切可好,冒家最後又落腳在何處。白天和蘭香兩個忙忙亂亂把日子打發了,晚上睡下來,聞著被褥下面新鮮稻草的陽光味兒,聽屋後風吹松竹颯啦啦的聲響,一顆心忍不住想這想那,直想得腦袋隱隱發疼。她不止一次夢見老太太的頭被小日本鬼子的東洋刀割下來了,血糊拉塌地在地上打滾;又夢見潤玉生了死胎,母子身上也是血糊拉塌。醒來她心口別別地跳,嗓子裡堵得透不過氣。她爬起來,黑暗中獨自在床上坐著,自己寬解自己道:夢都是反的呢,夢生得死,夢死得生,可見老太太是好好的,潤玉也是好好的。說不定哪一天,潤玉不聲不響抱了大胖小子上門,回娘家啦!外孫子來看外婆啦!這可都是說不定的事啊。心碧坐在床上不出聲地笑起來,又苦又甜又澀的那種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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