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到要走,到碼頭上去僱船時,發現所有的船隻幾天前就已經雇光了。心碧這一下才真的著了急,知道外出逃難的不是一家兩家。大勢如此,人在其中即便是被裹挾,也不得不踉踉蹌蹌跟著行動。心碧托綢緞店王掌櫃幫忙,在城郊雇了四架獨輪車,說好送到磨子橋再返回。
四架獨輪車,心碧帶小玉坐一輛,褲玉思玉坐一輛,煙玉克儉坐一輛,蘭香帶著兩大籮零碎用物坐一輛。各人的衣服用具,各人自己帶在身邊,銀錢細軟什麼的,心碧親自拿著。為防不測,心碧在每個孩子的貼身衣服裡都縫進了一點金器銀元,說好萬一在路上走散,就用身上的錢想辦法趕到磨子橋去。心碧又關照車伕,四架車要一架瞄著一架,寧可慢些,不能斷開。若平安到達,工錢加倍。
上了路,才知道前面那些關照都不是白說的。出城往南的那條丈二寬的黃土路上,灰塵滾滾,車輪軋軋。獨輪車、驢車、馬車,爭先搶道,擁擠不堪。挑擔子的壯漢們一頭是碩大的行李卷兒,一頭是坐在籮筐裡熟睡的孩子,大步流星,橫衝直撞。一旁跟著的小媳婦老婆婆們唯恐被甩了,跌跌撞撞,連喊帶跑,看著叫人揪心。心碧雇的這幾架車,因為事先有過高薪的允諾,互相之間還算關照,前前後後總沒離開過心碧的視線。孩子們是不知憂愁的,克儉和小玉兩個,一個在前面喊,一個在後面應,倒弄得跟外出踏青遊玩一般。心碧想想這樣喊著應著也好,前後能起個聯絡的作用,也就不去阻止。
行不到兩個時辰,遠處雲層裡只見幾個銀色的點點閃了一閃,跟著便聽見嗡嗡的聲音。眨眼間銀點點變成大鳥,嗡嗡聲變成打雷般的轟鳴。路上一下子炸了窩,人們驚叫著,咒罵著,逃散著,野蜂似的沒頭沒腦地亂竄一氣。心碧的幾個車伕還算有經驗,先停車讓她們下來,把車推到路邊莊稼地裡倒著,又招呼她們趴臥在樹叢裡別動。剛把大大小小的孩子安置好,飛機已經從她們頭頂上掠過去了,機艙裡那個穿皮夾克的飛行員都被心碧看了個清楚,嚇出她一頭冷汗。
片刻之後,就見飛機在北邊城區上空盤旋起來,而後屁股裡開始下蛋,遠遠看見火光沖天,黑煙瀰漫。四處趴臥的人慢慢又往路上聚集,指手劃腳評說著飛機扔炸彈的事,一邊慶幸自己逃得及時。心碧煞白了臉,在路邊呆呆地站著,擔心家裡老太太和心錦是否安然無恙,又想著潤玉和之賢他們走到哪兒了,炸彈會不會把他們傷了。一顆心分做了幾處,七上八下,牽著扯著,真個是悲苦難言。
入夜,停在一處叫馬塘的地方歇宿。此地只是個鄉村小集鎮,原本只有一家小客店,供來往商販們落腳的,一下子來了無數逃難的人,小店擠得爆炸了也沒法支應,急迫中想主意用蘆葦搭了臨時的棚,地上鋪一層厚厚的稻草,不分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大家和衣滾上一宿,天亮了再繼續趕路。
吃飯用的是大戶人家煮豬食的一口大鍋,架了木柴,鍋裡攪進玉米糊糊,不分晝夜地燒,一鍋吃完接著再燒一鍋。人們辛苦趕一天路,到晚上都想吃點熱呼呼湯湯水水的東西,因此玉米糊糊供不應求,鍋邊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心碧自然是沒法去擠,蘭香是個女孩子,也擠不過那些人高馬大的壯漢們。心碧只得拿出幾倍的錢,央店家用小鍋另煮了稀粥,一家人馬馬虎虎地吃了。
孩子們這一天實在累得夠嗆,粥一吃完,倒頭便睡。心碧多年沒吃過這樣的辛苦,坐一天車子,渾身骨頭都要顛得散架,睡在草鋪上,翻來覆去總覺得難過。
睡到半夜,聽到小玉輕聲地哼哼,心碧伸手一摸,孩子渾身滾燙,呼吸粗重,胸口一起一伏像拉風箱。心碧情知不好,爬起來把小玉抱在懷裡,只覺懷中抱著個燙手的暖爐一樣。心碧就著星光,又一個一個去摸其他的孩子,好的是大家都還沒事。小玉兒年幼,自小身子又弱,敢是路上吹了風,受了寒涼。要放在家裡,請先生看看,吃兩劑藥,也就沒事了,如今是在路上,別說先生找不到,就是開了方子,也沒處抓藥,沒處煎藥呀。
整整一宿,心碧就這麼懷抱著小玉兒坐著。到天亮,幾個大點的孩子醒了,兄妹妹病成這樣,都知道著急,圍了心碧團團直轉。畢竟是煙玉最有心計,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對心碧說,她問過店家了,前面的大鎮子是上□鎮,鎮子裡育看病的先生,也有藥鋪。
心碧心中一喜,抓住煙玉的胳膊:「你問實了,的確是上□鎮?」
煙玉說:「是上□鎮噢!那個給爹醫病的薛先生,不就住在這鎮子上嗎?」
心碧說:「是就好!還是我煙玉有用,能替娘擔心思。」
心碧早飯也等不及吃了,從包袱裡拿些點心出來,孩子們和車伕一人分了幾塊,心碧就催車伕速速上路。
路上倒不及前一日那麼擁擠,許是逃難的人一路尋親訪友,陸續找到了落腳之處的緣故。正是秋莊稼將熟未熟,遍地青紗帳四起的時候,兩邊田野裡玉米黃,稻子綠,棉花白,高粱紅,小河清清,大樹成蔭,羊吃草,雞刨土,狗撒歡,一副悠閒恬靜的鄉村畫卷。可惜心碧抱了小玉,心急如焚,只恨不得一步趕到上□,哪裡有心思往兩邊多看!
七八里路,緊趕慢趕,太陽升到一竿子高的時候也就到了。
上□鎮的確不算大小,雖只狹長的一條街,卻是吃穿用玩樣樣都有。薛醫生家不難找,提起來,鎮上人個個都知道,可見在這一帶名氣夠響。四架獨輪車吱吱呀呀地七彎八拐,最後在一扇黑漆大門外停下。門口嵌有一方白色水磨石,石上刻有「薛宅」兩個字,清清爽爽,樸樸實實,必是薛先生家無疑了。
此時薛暮紫已經吃過早飯,進了街面藥鋪裡坐堂問診,聽得家人來報,忙忙地就起身往家跑。
心碧一行已經被薛太太讓進客堂裡坐下,車伕們蹲在院裡喝茶抽煙。薛先生進門的時候,心碧正跟薛太太說著這一路上的驚恐,綺玉思玉們規規矩矩在旁邊坐成一排。薛暮紫進門顧不上別的,張口就問:「是哪位小姐身子不好?」
心碧慌慌地起身,把懷裡抱著的小玉送上前去。薛先生做個手勢,示意心碧把孩子平放在一張臥榻上。此時小玉昏睡不醒,雙頰赤紅,鼻翼張開,喘息艱難。薛先生略一把脈,又俯身在她前胸後胸聽了一聽,對心碧說:「怕是肺炎。看這勢頭頗為凶險,幸而你送來得及時。」
心碧大驚道:「怎麼又是肺上的毛病?」
薛暮紫知她對濟仁的死心有餘悸,當即寬慰說:「肺炎不是肺癆,這是急症,來得快去得也快,只須祛邪扶正、化痰止咳便可。董太太不必驚慌。」
當下薛暮紫先指派下人收拾兩間客房讓心碧一家歇下來,又用麻黃和救急散衝出少少一點水,親自幫著給小玉灌了下去。餘下十幾味藥草,他讓人去藥鋪裡拿了,回來用水煎上。
心碧在旁邊看他忙這忙那,一時也插不上手,只覺很不過意,那惶惑之情就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薛暮紫回頭看見了,笑道:「董太太從前可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如今怎麼倒跟我見外了呢?」
心碧說:「也不是見外,有句話說:閻王爺都不喜歡不請自來的客,我們這一大家子拖拖拉拉的,吵擾到你門上,實在不像個樣子。」
薛暮紫歎氣說:「這能怪你嗎?小日本打到家門口來了,政府幾百萬的軍隊,倒跑得比老百姓還快。堂堂中華大國,就這麼一代不如一代的敗下來了,想想心裡是又傷心又不服氣。」說到這裡,薛暮紫又問,「怎麼不見老太太和大太太呢?」
心碧就說了她們兩個不肯離家逃難的因由,又說:「要不是為這些孩子,我也不必走了,這拋頭露面餐風露宿的,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薛暮紫認真望她一眼:「你怎麼能不走?你跟她們不同……」
心碧一下子明白了薛暮紫話裡的意思,一張臉不覺緋紅,轉過眼睛,不敢再去看他。薛暮紫也知自己這話說得輕薄了一些,忙轉過話頭,問起心碧這一趟出來的打算。心碧告訴他說,本準備投奔董氏老家的傭戶的,上□鎮不過是路經之地,既是小玉兒性命無礙,她想還是服了藥馬上就走的好,早走早到,早到早安心。
薛暮紫沉吟一下,又出去轉了一轉,回來對心碧說,他已經跟內人商議過了,孩子發著高熱,即刻上路,單單作為醫生來說,他也是不能同意的,他想請心碧暫且在家中小住幾日,待孩子病情好轉再定去向。雇來的幾個車伕,就先付錢讓他們回家,萬一幾天後再要往磨子橋去,上□鎮這兒僱人也很容易。
一方面是薛暮紫話語誠懇,為濟仁看病這麼長日子,雙方有一份交情;一方面心碧也著實不放心小玉兒,怕磨子橋沒有好先生,孩子病情若有反覆,白給耽誤了,略作考慮,也就答應下來,心裡只想著日後要有機會重謝薛先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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