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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喜日前兩天,嫁妝先發到冒家。

  海陽人送嫁妝論「抬」。大件傢具,用紅帶子捆了,兩人一抬。小件的銅錫瓷器、化妝品、被褥衣物,用一米見長的紅木盒子裝了,也是兩人抬著。潤玉的嫁妝數數是整一百抬,這是心碧傾其所有為她操辦的。這之前四嬸嬸心語看著心碧花錢如流水的架勢,不免替她擔了一份心,拐彎抹角說:「你把力氣都使盡了,底下幾個小的怎麼辦?」心碧臉上竟很坦然,回答說:「今日說今日的事,明日說明日的事。我有的時候不能裝沒有,沒有的時候也不能裝有。誰攤上家裡什麼樣的家境,是他們自己的造化了。」心語細細品味,不能不承認心碧這話說得非常透徹。

  一百抬嫁妝喜氣洋洋堆放在院子裡,憑空堆出一個五顏六色的嶄新世界。木料的香味兒,綢緞的腥甜味兒,銅錫器皿的金屬味兒,在秋日暖洋洋的陽光下氤氳飄浮。梳妝台、掛衣櫥、拆散開來的銅床上都有大面大面的明晃晃的玻璃鏡子,映著紅紅的日頭,笑微微的人臉,琳琅滿目的雜物擺設,走馬廊沿上來來回回奔忙不休的男女傭人,以及豎了尾巴站在牆頭不敢下來的貓咪,真像看洋畫兒一般有趣。兩個小的孩子克儉和小玉兒就很興奮,在那些抬盒的夾縫裡竄來竄去,摸摸這個,碰碰那個,只覺得樣樣東西都透出神秘,是一個對於他們來說遙遠得不可企及的未來。

  小玉兒到底是女孩子,抬手動腳知道小心翼翼。克儉就不同了,開心過了頭,不免忘乎所以,胳膊一掃,將一個細頸子的青瓷花瓶碰掉在地上,噹啷一聲,瓶頸和瓶肚分了家。

  喜慶的日子要講究吉祥,破碎一類的事情是頂頂犯忌的。此花瓶一倒,幾個站在旁邊目擊的下人嚇得面色煞白。可巧心錦路過這裡,愣了一愣,拐著一雙小腳衝到同樣煞白了面孔張嘴欲哭的克儉面前,一把摀住他的嘴,拉了他就朝自己房間裡跑。片刻之後她又出來,手裡拿一隻差不多樣子的瓷瓶,替下了那只碎的,親自蹲下去小心收拾了碎片,包在一塊帕子裡,囑咐所有在場的人說:「一會兒太太來了,這事千萬說不得,只當沒看見罷了。聽到沒有?」

  眾人都怕沾上干係,自然唯唯應允。過會兒心碧果真從前院進來,向心錦討萬金油搽太陽穴,說是她怎麼老覺著眼皮子跳得慌。眾人未免神色緊張,一齊用眼睛盯住心錦。心錦吃齋念佛久了,別的不行,定力倒是練出了幾分,當下笑道:「你這是勞累得狠了,精神不濟。可憐一個女人家,跑裡跑外的。」說著親自進房去尋了萬金油,連盒子一齊給了心碧。

  心碧用小手指甲蓋挑出來一點,抹到兩邊的太陽穴上。一股濃烈的薄荷腦味兒四散開來,辣得心碧不由自主瞇縫起眼睛。她舒服地連嗅幾下,才對心錦說:「也說不上可憐不可憐了。我這個人,天生的勞碌命,該當為兒女做牛做馬的。」提到兒女,想起克儉和小玉,兀自奇怪:「這半天也沒見兩個小的,不知道瘋哪兒去了?一院子的東西,我實在是怕他們闖出禍來。」

  心錦不待旁邊幾個人作出反應,用手推著心碧:「外面忙你的去吧,這兒有我看著。」把事情掩飾過去了。

  很多年後,潤玉的墳上已經長出青草,克儉關在新四軍監獄裡等待槍決的時候,心錦回憶這一天的花瓶破碎,且不偏不倚破在克儉手裡,才意識到這實在是菩薩冥冥中給她的暗示。而她當時只顧掩蓋禍事,竟沒及時進佛堂給菩薩磕頭燒香,是她生平所犯的最大錯誤。

  儘管新郎新娘都是新派人物,婚禮卻是入鄉隨俗按老規矩辦事。

  喜日一早,冒家先把禮帖和禮物送到了董家。傍晚,描龍繡鳳的錦緞花轎由一班執事樂工簇擁著,吹吹打打招搖著停在董家門前。眨眼間看熱鬧的孩子們把街頭巷尾圍了個水洩不通。之賢的兩個弟弟之良和之誠被派來接新娘子,兩個都是一身簇新的長袍馬褂,穿慣了學生裝的四肢拘束在上過米漿的綢緞衣服裡,怎麼看怎麼彆扭。

  雙胞胎綺玉和思玉出門看熱鬧,一眼發現了木偶人一般縮手縮腳的冒家兄弟,兩個人互遞一個眼神,先是捂了嘴巴偷偷地笑,再後來一發不可止,放開手,笑得前仰後合。兩個可愛女孩子的銀鈴般的笑聲竟弄得冒家兄弟如癡如醉,一時忘了自己是被嘲笑的對象,只把眼睛在綺玉思玉身上輪流地轉,心裡奇怪董家怎會生有這麼多漂亮的女孩兒。這兩個只比嫂子潤玉更多了一份活潑嬌憨!

  綺玉思玉雖沒見過之良之誠,卻是知道冒家有這兩個在通州住讀的兄弟的。此刻見了他們人高馬大又羞怯拘束的模樣,調皮的綺玉就想逗他們一逗。

  綺玉望望思玉,故意用唱歌般的聲調說:「門口這花轎是接誰家新娘子的呀?也不怕停錯地方?」

  思玉會意,跟著笑了笑:「我聽說街對面有個人家今天嫁女兒,剛剛那老太太還在念叨花轎怎麼不來呢。」

  之良果然就慌了,賠笑問兩個女孩子:「請問這裡不是董潤玉小姐家嗎?」

  綺玉莞爾一笑:「誰告訴你是了?」

  之良之誠面面相覷,生怕自己真走錯地方,弄出天大的笑話。兩個人的確是第一次到董家門上來。惶然地舉目四顧,忽見圍觀的孩子們都在偷笑,才明白自己是受這兩個可愛女孩子的捉弄了。

  之良之誠看似木訥,其實遠非如此,兩個人只是被特殊的氛圍和使命弄得有點無所適從罷了。當下之良對之誠眨眨眼睛,原先縮在袖籠裡的手猛地往外一伸,手心裡竟躺了一對紅艷艷的百子炮。之良笑嘻嘻地說:「我們不管了,停在哪家門口,就搶了哪家的小姐做新娘子吧!」話才說完,另一隻手裡又變出一隻新式打火機,啪地一按,淡藍色的火苗一閃,已經燃著了兩枚炮仗的藥信。綺玉思玉正看得發呆呢,之良手一揚,百子炮分別在綺玉和思玉頭頂上炸開,「崩——啪——」兩聲巨響,嚇得兩個女孩子哇嗚一叫,連退幾步。

  緊跟著,之誠點燃了帶來的幾掛長鞭,叫一個轎夫用竹竿挑著舉在手中。鞭炮辟哩啪啦炸出一片喜氣,空氣中瀰漫開濃烈的火藥味,紅色的鞭炮碎紙四散開去,紛紛揚揚灑落了半條街道,小孩子尖叫著伸手去接,去搶,鬧哄哄攪成一團。左鄰幾條街上的人都被這綿延的鞭炮聲吸引過來,擠擠擁擁的等著看新娘子上轎。

  長鞭炸了一掛又一掛,滿地的碎紙幾乎要淹沒了冒家兄弟的腳脖子,火藥的煙氣把周圍天空染成淡淡的青色,連落日都變得混沌不清。董家的黑漆大門卻是紋絲不動。之良之誠有些惶惑不安了。此時人堆裡有等得心急的人叫道:「還不遞『開門封』!」一句話把兩個站著發愣的小伙子提醒了。「開門封」就放在之良的衣袋裡,來之前獨妍交待過什麼時候用的,竟被他們忘得乾乾淨淨,差點誤了大事。

  紅包從門縫裡塞進去不久,門便緩緩地開了。剎那間鞭炮聲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齊刷刷盯在了一腳跨出大門的潤玉身上。海陽人都知道董家的大小姐美若天仙,天仙般的人兒做了新娘子又是什麼模樣,是人們私心裡都想一睹為快的。

  結果使他們大為失望,跟所有走出娘家門坎的新娘子一樣,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具鳳冠霞帔的人形架子而已,新娘子被從頭到腳裹在紅色錦緞之中,她被心語攙扶著緩緩移過來的身形竟像一團紅色夢魔,使圍觀者的心情莫名其妙變得沉重起來,壓抑起來。

  後面突然一聲銳叫:「潤玉兒!我的兒呀!」心碧一身嶄新的玫瑰紫的綢襖綢裙,踉踉蹌蹌從門內衝出,淚流滿面,牽住潤玉的衣角不放,有板有眼地數哭:「兒呀,娘養了你二十年,你終歸還是人家的人。你到人家兩腳踩生地,兩眼看生人,為娘的怎放得下心啊,我的兒呀!」

  潤玉蒙了頭蓋,站立不動,像是突然間受到驚嚇似的。心語著急地在她耳邊低聲催促:「快哭!對你娘哭幾聲!你今日上轎不哭,將來會生出啞巴孩子來的。」

  一時所有的人都佇立不動,等著紅蓋頭下那一聲嗚咽。卻是遲遲沒有動靜。蓋頭低垂,看不見潤玉此時的表情。心語又催,連連用手去扯潤玉的胳膊。紅蓋頭下的腦袋突然一動,潤玉自己用手把蓋頭掀了起來。人們看到的是一張芙蓉花般嬌艷鮮嫩的臉,一雙笑吟吟流光溢彩的漆黑雙眸。潤玉回頭看著心碧,脆生生說:「娘,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我想看你笑一笑呢!」

  四周的人萬沒料到潤玉會說這句話,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愣了好一會兒,才忍俊不禁。心碧只得收了哭聲,跟著眾人沒奈何地一笑。潤玉心滿意足,乾脆不要心語的攙扶了,雙手凌空將蓋頭扯出一個帽簷的形狀,大步走進轎中。

  幾個月的工夫,家裡接二連三少了幾口人,頓覺偌大個庭院空落落的。走到哪裡,腳底帶出一片無人的塵土,心碧低頭看了,半天佇立不動。腳底下慢慢升起一股悲涼,順小腿的筋脈細細向上遊走,螞蟥在爬似的,有點癢,有點毛骨驚然。心碧咬咬嘴唇,輕輕跺一跺腳,像是要把鞋底沾染上的晦氣跺掉。

  一日她走進心錦房中,脫了鞋子,盤腿在沙發上,好讓一雙略有點腫脹的腳稍稍歇上一歇,一面笑著對心錦說:「真想痛痛快快抽上一大口。」

  心錦在做一雙極可愛的老虎鞋,聽心碧說這話,知道她指的是大煙,從針線活兒上抬起眼睛:「可別,董家人沒這個嗜好。從前濟仁在的時候,也不過偶爾陪客人來兩口。」

  心碧苦笑一聲:「說說罷了,哪裡就能當真。別說我又沒癮,就是有癮,為這個家也不得不戒了。」

  心錦有點遲鈍:「這話怎麼說?」

  「沒錢抽唄!」心碧攤一攤手。「你想想,今年一年出多少大事?先是濟仁,再是綺鳳嬌,接著又是潤玉。董家就這麼大個家底,縱是有兩個錢,也不是藏著金山銀山,挖不完吃不盡的。我在想——」她拔腰起身,盤著的兩條腿又放回到地上,屁股往心錦跟前挪一挪,「我在想,家裡既是剩了一群孤兒寡母,爽性也不用撐面子了,怎麼實際怎麼來吧。綺風嬌原先住的六角門院子,後牆開個門,六角門再一堵,算是個獨門獨戶,租給那家口少的人家住著,清清靜靜,兩相其好。敞廳那一排房子,連同濟仁過去的書房,再加大門堂那整個一塊,能開個很好的店舖,租金不會少。有這兩處收入,一家人的日常吃用怕是夠了。你說呢?」她兩眼灼灼地盯住心錦。

  心錦手捻在老虎鞋的毛耳朵上,含笑道:「要說呢,你這是個好主意。我這兩天也曾這麼想過,就沒你這麼大膽,敢說出來做出來。」

  「老太太會不會攔著?」

  「老太太心裡多少會覺著難過,總是她眼睛裡看著建起來的一個家嘛。不過老太太不會攔,她老人家通情達理,知道你如今的不容易。」

  「老太太不會攔,倒又有誰能管到我們大房裡的事?濟民?還是濟安?」心碧略微有點激動,臉上泛出淺淺的紅暈,看著倒顯出年輕。

  心錦把鞋子放在一邊,把幾個彩色線團繞好,針在線團上別好,手頭收拾得乾乾淨淨,才說:「誰也不敢攔。我是怕我們親家那邊會有想頭。潤玉才嫁過去,娘家人就要租房子典地,她公公婆婆不要把我們這家人看低了?人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是說那家都敗了還要撐花架子。我們雖沒了當家人,倒也沒窮到吃不上飯,自己先把個駱駝變成馬,妥是不妥?」

  心碧低了頭想事,眼裡看到那只沒完工的老虎鞋,順手拿過來,又取了針線,接著往下縫。才縫三四針,連針線帶鞋子扔在一邊,拍拍手,對心錦說:「不管他們了。別人怎麼看我們,是別人的事,都這麼瞻前顧後,堵了別人的嘴,苦了自己的日子,怕是犯不著。我明天就托人打聽要租房子的主家去。」

  隔兩日潤玉回來,見瓦匠在牆上開洞做門,大為驚異。問了心碧,知道是家裡出租多餘的房子,馬上就說娘做得對。潤玉說:「娘當然不必去揣摸別人的心思,只怕別人倒要趕著來揣摸娘的心思呢。」

  心碧一驚,問潤玉:「你這話說得叫人不著邊際了,我算個什麼?誰又會來揣摸我?」

  潤玉「嘻」地一笑:「你有一群漂亮的女兒呀!有人已經把眼睛盯在綺玉思玉身上了,娘你還不知道吧?」

  「誰?」心碧當笑話一樣地問。

  「之賢的兩個弟弟,之良和之誠。兩個人天天變著法兒向找打聽綺玉思玉的事,還求我把她們帶過去玩。」

  心碧立刻就冷了臉子:「不去。他冒家算什麼人?我們董家又算什麼人?他要了我的大女,還想要我的二女三女,也太霸道了。我生女兒也不是為他冒家生的。」

  潤玉笑起來:「娘,我就知道你要生氣。不就是之良之誠暗戀上褲玉思玉了嗎?這是好事。女孩子長得可愛才會有人喜歡。要真是一輩子沒人理睬,那才叫糟糕呢!娘要是不願意,讓那兩個傻小伙兒戀著就是了,戀成個花癡,是他們活該!」

  這話一說,娘兒兩個一齊都笑了起來。心碧邊笑邊說:「倒也不必那麼捉弄人。找個機會,你把我的意思告訴那兩個孩子,讓他們死了這條心算了。」

  潤玉撇嘴道:「娘就是心腸太軟,做不得壞事。」

  心碧點點潤玉的額頭:「倒像你能做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兩個人親親熱熱說到這裡,心碧忽黨外面的動靜有點異常,側了耳朵細聽聽,問潤玉:「像是有人在吵架?」

  兩個人開了窗戶,一齊把頭伸出去,只見綢緞店王掌櫃扎撒開兩隻胳膊,活像護著雞仔的老母雞似的,把綺玉思玉往院子裡趕,一面漲紅了面孔竭力解釋什麼。綺玉思玉是面對了王掌櫃倒退著走路的,邊走邊輪流向對方喊著叫著,很氣憤地揮動拳頭,卻又不敢動真傢伙,不得不被對方趕得連連後退。

  心碧皺皺眉頭,不明白這兩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女兒怎麼會跟王掌櫃糾纏到了一起,正欲大聲發問,王掌櫃已經先看見了她,迫不及待地叫起來:「太太!太太!真是不得了了,兩個小姐帶了人要燒店舖裡的花紗布!」

  心碧一時沒聽明白王掌櫃的話。她想他瞎說八道什麼?綺玉思玉雖天生好動,卻也不癡不傻,怎麼會帶人燒自家店裡的東西?一個念頭未及轉過來,綺玉忽地一個轉身,臉兒紅通通地,對著娘義正辭嚴:「自家店裡的東西怎麼就燒不得?那是花紗布哎!花紗布是日本貨哎!小日本鬼子打到我們中國來,佔領了東北,又佔領了華北,現在上海也被他們打下來了,眼看著馬上就要打到海陽了,到時候房子要被他們燒光,人要被他們殺絕,你們倒還顧念這幾匹花紗布?」

  心碧離開窗口,走出門,站在廊上,面色莊重:「思玉,你來說說是怎麼回事?不准對娘耍半點花樣!」

  思玉的脾性比綺王稍稍平和,此刻也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衝到廊前,對心碧說:「娘,這也不是我們想出來的花樣,全學校的同學今天統一行動,抵制日貨。行動小組要挨著店舖搜查,凡是日本進來的東西,管它吃的用的,統統查封燒燬。我們店裡賣日本花紗布,海陽城裡誰都知道,我們自己不燒,別人也會去燒的。與其讓別人動手,還不如自己動手,落個好名聲。娘你說是不是?」

  心碧回頭去望潤玉,又望望臉色灰白的王掌櫃,有點百思不得其解:「燒了花紗布,日本人就不會到海陽來?」

  綺玉哭笑不得:「哎喲,娘,這是表示我們全民抗日的決心嘛!當兵的拿槍打日本,老百姓赤手空拳,拿什麼跟他們斗呢?那就是抵制日貨!沒人買他們的東西,他們到中國來有什麼便宜可佔?讓他們拿了錢買槍炮,完了收不回這筆本錢!吃一個大大的虧!」

  心碧歎口氣:「真是孩子話喲,想得這麼簡單!」

  綺玉不耐煩了:「娘,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嘛?」

  心碧說:「我同意又怎麼樣?不同意又怎麼樣?」

  綺玉思玉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唱歌似的:「同意也要燒,不同意也要燒。」

  心碧咬牙道:「那我就不同意。」

  潤玉在窗口插話說:「娘,你這是何苦,外面是這麼個形勢,你注定了逃不過這一劫的,還不如痛快答應了拉倒。」

  心碧頓一頓,一字一句答道:「他們要燒是他們的事,我攔不住。可要我親口說聲情願,我辦不到。我們董家辛辛苦苦創下這份家業,你道是容易的嗎?店裡有一多半的存貨是花紗布,這一燒,保不得店垮人散。日後誰再來振興這份家業?靠我?還是靠你們姐妹?怕是你們自己心裡也明白,爹不在了,沒人再能靠得上了。那好,燒了董家這點吃飯的老本,以後大家拖根根子出去討飯!」

  綺玉賭氣道:「討飯就討飯!是民族存亡重要,還是你的綢布店重要?爹現在是不在了,爹要是在,他一準會支持我們抵制日貨。」

  心碧氣得臉色灰白,對聞聲而來的老太太和心錦說:「你們看看,我把她們養這麼大,哪知倒養出兩條白眼狼來了,就這麼對我說話!如今是死了的人想起來千般萬般好,活著的反遭人嫌惡。我辛辛苦苦為這個家忙早忙晚,又怎架得住自家人吃裡扒外地折騰!想想還不如大家撒手,該做工的做工,該種田的種田,該討飯的討飯。」

  老太太顫巍巍從台階下到天井,去勸兩個孫女:「跟學堂裡說兩句好話,把我們家讓過去吧。我們跟人家不同,孤兒寡母的,開個店不容易。」

  心錦也說:「要不這樣:綺玉思玉給你們王伯伯留點時間,讓他把店裡的存貨藏起一多半來,餘下的你們儘管燒,好歹應個景兒。存下來的貨呢,日後自然不上櫃台,便宜一點偷偷賣出去算了,總還能把本錢弄回來。」

  此話一出,心碧、老太太、王掌櫃都覺得是個辦法,可以接受,都一齊用眼睛去看那兩姐妹。

  綺玉卻是冷笑一聲,不無鄙夷地望著心錦,伶牙俐齒說:「大娘娘,虧你還是個吃齋念佛的人,菩薩也說可以去哄去騙了?我今天算是看得明白,我們董家的人個個自私,眼睛裡只看到鼻子尖上的那點家產,什麼民族呀、國家呀,全不在心裡裝著!」轉身拉起思玉,「走!不跟她們說這些廢話!」

  王掌櫃一見她們走得飛快,顧不上跟心碧再說什麼,跺跺腳,追著跟去了。既然求助心碧無望,他也就退而求其次,無論如何要保護著店裡其餘貨物不被禍延。

  綺玉思玉走遠之後,心碧只覺雙腿一軟,身子不由自主晃了幾晃。

  刺鼻的煙霧很快在海陽城四處瀰漫開來,夾雜了沸沸揚揚的哭聲、罵聲、喊叫聲、尖尖的口號聲。才不過下午三四點鐘辰光,日頭已經被煙火熏得發暗,站在天井裡,就看見東一簇西一簇的火光,原來學生們為讓全城人看得清楚,故意把沒收來的物品拿到高處去燒,嫌燒得不夠帶勁,又潑上煤油、硫磺這些東西。蘭香溜出去看了一下,回來咋咋呼呼地說,不光是日本花紗布呀,舉凡吃的、用的、玩的,只要出自日本,統統都要被燒。還說,有個女太太在街上走,身上穿了件日本料子的衣服,學生們硬把她攔住,要她當即脫了那衣服燒。那太太求告說,內裡的貼身衣服見不得人,等地回去找衣服換了,馬上將日本貨送來給他們燒。學生們哪裡肯答應,幾個女學生圍上去,七手八腳把人家的衣服扒了扔進火堆裡。那太太又羞又氣,一下子竟暈過去了,學生們又慌慌地求人把她抬回家。

  蘭香指手劃腳說:「那太太把衣服一脫,猜猜裡面穿的是什麼?男人的一件對襟小裌襖!哇,真是丟人噢!難怪她要羞暈過去。」

  心錦嘴裡連聲嚷道:「作孽,作孽。」

  老太太說:「必是那家貧又好面子的,外面套件日本料子的好衣服,原想風光風光,卻又偏當眾丟這份丑,真是可憐。」

  心碧心灰意懶地躺在房間裡,外面眾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想著家家戶戶大小不等都要受些損失,要怪只能怪到日本人頭上,心裡對綺玉和思玉的氣就消了一些。復又想到王掌櫃囤的這批花紗布數量不少,一把火燒了,這筆帳該怎麼個算?往後拿什麼錢進貨?進又能進些什麼貨?世事亂到這個份兒上,綢緞店是不是還能開得下去?典出去行不行?典又能典給誰?誰肯在這年頭弄個包袱背在身上?

  心碧六想八想,心裡亂成一團麻。有心要把肚裡的話跟人說說,誰又是能指靠得上的?想著濟仁在世時的好處,眼裡不覺又流下淚來。

  晚上綺玉思玉回家,兩個人都是灰頭土臉,疲累不堪。見了心碧,不免心虛,怯怯地躲著她不敢多話。心碧也不問她們什麼,權當沒這回事發生,只臉上的神情寡寡淡淡的。得福給她們在鍋裡留了飯,兩個人就在灶間吃了,草草洗了手臉,衣服都沒來得及脫,往床上一倒,眨眼工夫睡得人事不知。心碧這時候才掌燈進去,替她們脫衣脫鞋,蓋好被子。她舉起燈來,細細照看這對雙胞胎稚氣未脫的臉,覺得兩個人眉眼間都有股決絕的神氣,這是家裡其餘幾個孩子所沒有的。她不知道這樣的脾性是好是壞,在這國難當頭的時候,人到底該怎麼個活著才是好呢?

  傳說越來越多,南京、上海、通州,到處亂哄哄的。有說日本人已經過了江的,有說南京全城的人被殺得一個不剩的,有說上海除租界之外,被炸成一片廢墟的,心碧也不知信好還是不信好。傳言的中心是一句話:日本人燒殺姦淫,無惡不作。心碧不怕燒也不怕殺,死就死吧,爽性全家人死在一塊兒也拉倒。她最怕的是姦淫,她的綺玉、思玉、煙玉都是十三四歲花朵兒樣的姑娘,她們若是被糟蹋了,她就真的是生不如死了。

  十月裡,開始有日本人的飛機嗡嗡的飛過海陽城上空。飛機飛得很低,銀色的大鳥兒似的,能看見翅膀邊上塗的紅色膏藥旗。海陽人從未見識過飛機,一下子全城都轟動了,老老小小一齊湧到空地上看。有膽大的年輕人就爬到房頂上,對著飛機吆喝、咒罵、揮拳頭、吐唾沫。飛機先是對他們不理不睬,後來有一天,忽地從屁股裡擠出一個黑乎乎的蛋,直直地砸下來。幾個年輕人在房頂上發著呆呢,黑蛋蛋無巧不巧落在他們旁邊,轟地一聲炸開來了,近處的人被炸得一個跟頭掀翻在地,遠處的人只見火光沖天,煙火裡血肉橫飛。得福不知輕重,跟著別人到現場去看了,回來幾天沒能做飯,光嘔,嘴裡直說怕人。

  飛機炸彈的厲害從此被海陽人領教了。

  家家戶戶都開始土法上馬,想出了許許多多躲避炸彈的招數。心碧家裡是在最低矮的廂屋裡備了兩張八仙桌,又備了幾床厚棉被,日日拿水浸得濕透,搭在桌上。一聽飛機飛過來的聲音,全家老老小小都擠進桌肚子裡。據說濕棉被最能防槍彈,此辦法後來在別人家裡得到過驗證。鑽桌肚孩子最利索,老太太頂麻煩,她腰腿都硬了,根本就蹲不下來,沒法鑽進去。試過一次之後,老太太固執地宣佈她再也不幹,她一把年紀,死也死得了,伺苦還受這份洋罪。心碧當然不能白白看她送死,就想了主意,在桌肚下鋪一床褥子,飛機一來,馬上由力大的得福和桂子把老太太不由分說地攔腰放倒,抬到褥子上。人倒下來佔地方,又叫綺玉思玉幾個孩子岔開兩腿在老太太身上趴著。好在時間不長,孩子們才覺得腿酸呢,飛機已經過去了。幾回一來,互相之間竟配合得十分默契,從聽見飛機響聲到全家進桌肚,前後不過半分鐘時間。

  一天之賢到家裡來,告訴心碧說,據確切的消息,日本人已經佔了鄰近縣城,估摸著到海陽來也就是三五天時間,海陽這地方位於通州之西北,泰州之東南,是兵家必爭之地。又因為瀕臨東海,地曠土平,要而無險,所以易攻難守,海陽區區一點保安武裝是無論如何抵抗不住日本人進攻的。之賢說,城裡人都在準備著往外逃命了,他一家計劃逃往東鄉,朝海邊走一走,到時候實在不行,還可以走海路到別的地方。他父親冒銀南想請心碧全家跟著一塊兒走,互相好有個照應。

  「日本人真的來了?真的要出去逃難了?」心碧一時間心慌意亂,六神無主。

  之賢說:「娘,別人家不走,我們家不能不走,誰叫綺玉思玉她們一個比一個招眼呢?再說,娘不走,潤玉也不能放心。」

  心碧說:「之賢你也別催我,你這一催,我心裡就亂套了。我得靜下來好好想一想。你先回去收拾你們的東西吧,潤玉眼看著身子重了,怕要做在外面生養的打算,你們要帶的、要準備的東西就更多,麻煩著呢。你先走,先走,我明早一定給你准信。」心碧說著,連推帶搡地把之賢打發回了家。

  心碧關了院門,在自己房裡略坐了坐,便讓蘭香去請大太太到老太太房中商議事情。心錦這幾天到定慧寺燒香,外面的情形也聽香客們說得不少,蘭香來一叫,她知道必是跟逃難有關,忙忙地丟下手頭的活兒就到前院去。

  三個人面對面地坐下來,老太太抽著煙,心碧就把之賢剛才來說過的話又學說一遍。心碧說:「看這樣子,怕是不逃不行了。家裡放著這幾個活蹦亂跳的女孩子,委實讓人擔心。萬一遭了日本人的什麼,我連濟仁都對不住。」

  老太太歎口氣:「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哪!」

  心錦四處望望,遲疑道:「這一走,就把這個家丟下了?這些房子,這些傢具,這些擺設,穿的、用的、看的、玩的,都不要了?」

  心碧苦笑說:「命都顧不上了,還能顧東西?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總是人命要緊。」

  老太太埋頭緊著抽煙,半天才說:「我是拿定主意了,我不走。心碧你就權當我是條看家狗,我要留下來為兒孫們看這個家呢!」

  心碧急了:「娘!你說這話,不是攔著我們大家不能走嗎?」

  老太太不緊不慢道:「你們怎麼能和我比?我都七老八十了,我怕什麼日本人?他們若真是爹生娘養的,就敢下得手拿槍挑了我?」

  「娘你沒聽人家說,日本人比禽獸還不如?」

  「我不怕,我這一把年紀,跟你們走是個累贅,留下來還能看家。我是死也要死在家裡的。心碧你帶孩子走,心錦也走,連蘭香、桂子、得福,能走的都走。」

  心錦忽然說:「誰說我走?我也是不走的。我幾十年都沒出過城門邊,如今倒為幾個小日本拋家別捨?觀音娘娘吃我幾十年供,我就不信要緊的關頭她不肯保佑我。心碧你也別功了,你要還認我是姐,就聽我這句話:我和娘留著看家,你帶了孩子們跟之賢他們一家走。我們姐妹幾十年相處,你該知道我的脾氣,我是輕易不拿主意,一旦拿了,就再勸不回頭。你趕緊去收拾吧,把家裡能帶的都帶上。」

  心碧雙手捂了臉,一動不動地坐著,半天才長歎一口氣,站起來,去找桂子和得福。按她的意思,逃難是能簡則簡,蘭香她帶著,桂子和得福就各自拿錢回家了。結果得福同意回家,桂子卻是執意留下陪心錦和老太太。

  逃難逃到哪兒?心碧自有她的想法。跟在冒家後面當別人的累贅,這事她不幹。雖說有潤玉這層關係,畢竟潤玉是冒家的媳婦,她和綺玉她們算什麼?冒家是冒家的好心,她心碧還有心碧的自尊呢。她要逃往南鄉去。南鄉的磨子橋是董家的祖墳地,董家有不少佃戶住在那裡。濟仁活著時,對佃戶一向不薄,想來他們如今不會容不下心碧娘兒幾個暫時棲身。

  主意打定之後,心碧派了綺玉到之賢家去,把自己的去向告訴了女兒女婿。潤玉少不得又匆匆趕回家來,和老太太幾個人抱頭大哭一場。心碧把潤玉叫到旁邊,詳詳細細講述了生孩子前後要當心的事情,叮囑又叮囑.只覺得心裡割捨不下,惶惶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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