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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盛夏大伏天,一向是海陽人最難捱的日子。綺鳳嬌沒了囡囡之後,脹奶,不光兩個奶子膨脹得像兩口倒扣的小鍋,手一碰上去生疼,上上下下的血管也像是被奶汁灌滿了,熱乎乎,粘糊糊的,堵得她喘不上氣。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一時心裡憋得狠了,真恨不得拿把刀子把皮肉割開,讓奶水血水流個痛快。

  中午時分,太陽最是毒辣,董家合宅子的人都躲在蔭涼的房間裡午睡。綺鳳嬌只穿一條碎花短褲,上身乾脆赤裸著,歪倒在涼榻上,把兩個脹得滾燙的沉甸甸的奶子緊貼住光溜溜的竹蓆,覺得稍稍能沾到點涼氣。家裡自濟仁死後,可說盡剩下女人了,這六角門裡,想見著男人的一根頭髮絲也難,所以綺鳳嬌赤身裸體毫無顧忌。

  她歪躺著,垂了眼皮,自憐自惜地端詳兩隻肥白碩大的奶子。奶頭挺翹,烏黑透亮,如兩粒飽滿得要脹破皮的黑棗。上午桂子奉了心碧的命來替她煎回奶的湯藥,見綺鳳嬌實在脹得可憐,就說我替你擠一擠吧。手才碰上去,綺鳳嬌疼得跳了起來,嘴裡噓噓地吸氣。桂子哭笑不得,說你一點點疼都捱不得,可怎麼是好?要得舒服,頂好是有個人來替你吸一吸。

  桂子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很曖昧,綺鳳嬌便知道了她口中的這個「人」必是指男人。綺鳳嬌臉跟著就紅起來,心裡把桂子恨了又恨。湯藥煎好送到她手上,她賭氣往外一潑,一碗藥汁全沒在了天井裡,黑乎乎一攤。桂子臉上當時紅一陣白一陣。綺鳳嬌冷笑著說:「你心疼什麼勁兒?藥是煎給我吃的,我潑了它是我的事。我要回什麼奶?脹死了才活該,你們眼裡也少顆釘子,大家清靜。」

  桂子雖是家裡管得上事的女人,終不敢跟綺鳳嬌頂嘴,嘟噥了一句:「好心當成驢肝肺。」收拾起藥碗走了。

  綺鳳嬌心煩意亂自憐自惜的時候,忽覺門口一暗,眼角裡瞥見男人的一雙布鞋。她嚇得渾身一激凌,本能地坐起身來,用兩隻胳膊去遮護前胸。待坐定了,看清來人,又鬆一口氣,臉紅紅地罵道:「小赤佬,輕手輕腳的,嚇你嬸子一跳。」

  被稱為「小赤佬」的,卻是並不太小的克勤。此時他面孔比綺鳳嬌更紅,半張了嘴巴,癡癡地望著綺鳳嬌胳膊下面欲遮彌彰的兩隻肥白碩大的奶子。

  綺風嬌笑起來,索性把胳膊移開,胸脯用勁朝前一挺,兩隻奶子顫顫地跳了幾跳。「想看就給你看個夠!才離了你媽的奶頭幾天?饞得慌了還是怎麼的?」

  克勤木頭人般搖搖晃晃往前移了兩步,口中抖顫地喚道:

  這一聲喚,使綺鳳嬌渾身一震,剎那間神迷意亂,喘氣急促,雙眼如喝醉酒一般朦朧起來,乜斜著克勤:「來,替你鳳嬸吸幾口奶,你鳳嬸要脹死了!來呀!」

  克勤呆立了片刻,彷彿不能相信。忽地他搶上前去,雙膝撲通往綺鳳嬌坐著的涼榻前一跪,張口就叼住了她的一隻奶頭。

  頃刻間綺鳳橋也發了呆。她原本不過悶得難過,逗克勤這個半大孩子開開心的,豈不料他動了真格,張口就叼上來了。她不由自主地輕輕一叫,血往臉上直衝,一張臉頓時火紅飛燙。緊接著,被克勤含在口中的奶頭有奇異的酥麻感,這酥麻的滋味順血管很快地流遍全身,每一塊肌肉都迅速地作出響應,快樂地抖顫和痙攣,歡跳和舞蹈。她感覺原先脹滿全身的液體開始從奶頭汩汩地流淌出去,像一條一條小蛇爭先恐後往外爬行一樣。跟著而來的是從頭到腳的異常輕鬆,輕鬆得整個人都要飛昇起來,飄動起來。她一揚腦袋,胸脯往前再送一送,抓住克勤尚未長出結實肌肉的胳膊,示意他環抱住她的腰臀。她仰天閉了眼睛,兩手捧住克勤的腦袋,十指深深插進他濃密的頭髮中去,忍不住地呻吟著,感覺著他的頭皮隨他吸吮奶水的節奏一跳一跳地動彈,心中升騰起夾雜了強烈母愛的一種混亂不清的慾念。

  克勤吸空綺鳳嬌一邊的奶子,跟著又換過另一邊去。此時他整個人都處於亢奮的癲狂狀態,他機械地、拚命地吮吸,咕咚咕咚地嚥下一口又一口略帶腥味的溫熱的液體,鼻子喚著綺鳳嬌兩乳間甜絲絲的汗香,眼前是兩砣肥白的、沉甸甸壓迫在他靈魂之上的物事。他肚子逐漸飽脹,汗水從額頭上一滴滴地淌下來,洇濕了眉毛,順著又流進眼睛,兩眼刺疼,使視網膜上見到的東西都帶了一種火辣辣的意味。喝下去的奶汁頃刻間就變成了熱血,在體內各處翻湧奔騰,左衝右突,難過得他只想跳起來跑、喊、叫。他無法控制這樣的慾望,又不能不控制,以防隔牆有耳,被別人偷聽了去。他便鬆口丟了奶頭,沒命地抱住綺鳳嬌,把整張臉埋進她深不見底的乳溝裡,週身上下一個勁地哆嗦。

  綺鳳嬌感覺情形有異,伸手在克勤兩腿間摸了一把,臉紅紅地笑著:「你真是人小鬼大,翹這麼高,要上天啊?」

  一句話才說完,克勤已經籐一般地纏了上來,猴在綺鳳嬌身上,左一口右一口叭嗒叭嗒地一通狠親。綺鳳嬌心跳得要出喉嚨,卻佯裝生氣地把他推開,說:「小赤佬哎,我是你嬸娘哎!」

  克勤怔了一下,也不過那麼兩三秒鐘的時間,馬上又撲過去,一用勁乾脆把綺鳳嬌壓到了身子下面,嘴裡說:「我想你不是一天兩天了,誰叫你讓我照了相?讓我發了魔?我天天想你夜夜想你,我不管你什麼嬸娘不嬸娘,不管不管不管!」

  孩子氣地一連說了幾個不管,他急不可耐地開始動作,先把綺鳳嬌一條花短褲一把扯了,又三下五除二剝了自己的衣褲,胳膊撐著,屁股使勁撅起來,在綺鳳嬌下身處亂拱亂撞,活像餓極了的嬰兒急慌中找不到奶頭。綺鳳嬌忍不住了,「哧」地一笑,伸手一把握住了克勤的那東西,幫他對準地方,又在他光溜溜的屁股上輕拍一掌,示意他用勁。剎那間兩個人你攻我擋,你進我退,纏綿不止,喘息聲響成一片,雙雙跌入快活林中。

  送走克勤,收拾好了頭臉衣物,綺鳳嬌在鏡子裡照一照自己異樣光鮮的容顏,不覺有幾分羞慚。不管怎麼說,自己總是克勤父親要過的,前不久還生一個要稱克勤為「哥哥」的嬰兒,如今怎麼又昏頭昏腦做出這件見不得人的事。

  有幾天裡,她感覺心碧窺到了這個秘密似的,心碧的眼睛總好像盯著她上下打量,臉上是一副早已知曉的明白神情。她做賊心虛,借口天熱,又脹奶,除三頓飯外,把自己關在六角門裡足不出戶。她想,心碧若是真知道了,必定不會隱忍不發,聽之任之。心碧有大大小小五個女兒,她不可能聽任一個做長輩的在家裡帶頭壞了家風。所以綺鳳嬌乾脆在自己房裡等著心碧上門興師問罪。

  結果卻沒有絲毫動靜。心碧並不知道,是綺鳳嬌自己想得多了。這樣,綺鳳嬌一顆心落回到肚子裡。

  偷情跟抽大煙相似,幾乎一次便能成癮。偷情的快活不同於平平常常的男歡女愛,在那種緊張的亢奮中,體內每一個細胞都達到了最高峰的狀態,神經受到的刺激較正常情況要強烈十倍,人在其中獲得的快感便千滋百味,奇異非凡。

  而況克勤還是個未成年的半大孩子,在他那種盲頭瞎腦的求愛動作中,綺鳳嬌有一種被依戀的母性的滿足,這就使剛剛失去小女兒的她欣喜若狂,她接納他的心理中充滿柔情,甚至可說是喜出望外的奉獻。當她捧著他圓圓的頭顱,雙手插進他濃密烏黑的髮絲中時,她聞見的那種十五歲男孩特有的進攻型的汗味令她深深陶醉。她甚至同樣陶醉於他那兩條雖然有力卻並未十分結實的胳膊,毛髮柔軟的下體,一撅一撅努力運動著的圓圓的屁股。

  帶著這種輕微的羞慚,奇異的陶醉,無聊的寂寞,焦灼的期待,綺鳳嬌暗地裡盼望克勤能再一次光臨她的小院。

  果然克勤又來了。時間仍然是在中午。從中可以看出克勤雖未成年,卻已經很有心計。中午合宅上下的人都在午睡,從前面走到後面幾乎不會碰見什麼人。即便不巧被誰碰見了,要搪塞過去非常容易,因為這是在大白天裡,按海陽人的意識習慣,誰也不會把白天跟「姦淫」這個詞放到一塊兒聯想。

  克勤的第二次比第一次要大膽許多也老練許多,他繃了面孔,一言不發,用蠻力將綺鳳嬌攔腰抱起,扔在了涼榻之上。而後他不慌不忙地脫自己的衣服,同時用目光命令綺鳳嬌把衣服也脫了。在他所有的動作和神情中,有一種刻意追求的成熟、果敢、勇猛,卻又因為這種刻意而愈發暴露出他的稚氣和慌亂。

  綺鳳嬌卻是相反,她故意做出來的是小姑娘才有的嬌慚羞澀。她臉兒紅紅的,眉兒彎彎的,眼皮兒低低的,不斷試圖用胳膊去遮護她的肥白的大奶子,以一種「欲說還休」的含蓄把克勤撩撥挑逗得猴急,然後心裡偷偷地發笑。在她的心態中,她和克勤的關係除性愛之外,還有著相當多的遊戲成分,她從中獲得的愉悅不亞於性愛本身。

  有一天中午,天悶熱得出奇,心碧見廊沿上的青磚隱隱滲出水印,估摸著要有一場大雨好下,便起身往各處關照傭人們注意關門關窗。

  走到六角門外,恰逢克勤從裡面出來,見了心碧,臉上猛一變色,連招呼也沒顧上打,腳底抹油地閃身溜了。心碧心裡就有點狐疑,本來不想進綺鳳嬌那個小院的,這回倒非進不可。

  綺鳳嬌坐在涼榻上發愣,頭髮凌亂,臉上有一絲稀奇古怪的笑,連心碧進來都沒有發覺。心碧說了聲:「剛才是克勤來過嗎?」綺鳳嬌嚇得一驚,抬頭看心碧時,眼睛鼻子都不是地方。

  「囡囡有點拉肚,心遙讓克勤來告訴我一聲。」綺鳳嬌馬上編出個謊來。

  「就這麼點事?」心碧言外有話地。

  綺鳳嬌順了她的話頭:「也是,心遙這人就是會虛虛惶惶的。我好好一個午睡,硬是讓克勤攬了。」說著,神情已是十分坦然,抬手理著頭上凌亂的髮絲,目光帶笑地盯住心碧。

  心碧想了想,關照說:「既是心遙告訴了你,得空去看一趟吧。我叫桂子陪著你。小孩子拉肚的事,她有辦法。」

  綺鳳嬌說:「那就辛苦桂子了,這大熱的天。」

  按常理說,既是克勤跟心碧有了這一番巧遇,綺鳳嬌就該跟克勤斷上一些時候。以心碧的聰明,她不可能被綺鳳嬌這幾句話輕易地搪塞過去,她或是派人,或是自己親自出馬,總會監視住綺鳳嬌近日的動向。綺鳳嬌若再追不及待地跟克勤廝混,豈不是自投羅網,白白撞到了心碧的槍口上?

  偏偏綺鳳嬌和克勤兩個人都不管不顧。克勤是年輕不懂事,初嘗了女人的甜頭,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新鮮蓬勃的情慾。綺風嬌的不管不顧則出於一種快意的報復了。她想要濟仁而不得,不得已委身於濟民。濟民自私而又怯懦,一旦事情敗露,他逃避得比什麼人都快,縮了腦袋再不敢來見綺鳳嬌。如今天上掉下個克勤,綺鳳嬌哪裡還肯放棄?潛意識裡她在克勤身上發洩了她對濟民的怨恨,她是存心要撕破董家人的面子,捎帶著連心碧一塊兒奚落。

  心碧從桂子那裡得知克勤五天裡進了六角門三回的確信兒之後,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眼皮子底下發生這樣的醜事。她有幾夜沒有睡好覺,思謀著如何處置才是最最完善的辦法。

  一天中午,她遠遠地看見克勤進了綺鳳嬌的六角門,便很快地折身往三房的院子裡去。當時濟民和心遙都沒有午睡,原因是囡囡哭鬧得厲害,孩子長了一身的痱子,汗水一浸,疼癢難當,自然要哭要鬧。濟民嫌孩子哭得心煩,起身站在廊下訓斥奶媽,心遙也出來幫腔,指責奶媽給囡囡洗澡的次數太少。心碧恰在此時繞過影壁,出現在眾人面前。

  心遙略有點尷尬,解釋道:「鄉下來的女人,不懂得夏天勤給孩子洗澡的道理。看看,弄出這一身痱子。」

  心碧笑道:「剛來,用著總是不能順手,慢慢就好了。」

  濟民陰沉了臉子,不跟心碧招呼,轉身要回房去。心碧叫住他:「三老爺,這些日子的報紙你看了沒有?說是日本人要攻打上海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濟民不屑地掃她一眼:「日本人打不打上海,跟你們女人家什麼相干?」

  心碧雙手一拍:「哎呀,話不能這麼說,上海離海陽能有多遠?上海若是被打下來了,海陽也少不得遭殃。我家裡老的老小的小……」

  濟民似笑非笑;「到時候看你的能耐了。」

  話中含著明顯的譏諷,心碧當然是聽出來了。她笑一笑,不作回答,卻把話頭一轉:「克勤呢?」

  心遙抱怨道:「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天天中午不著家,也不嫌外面日頭曬得慌。」

  心碧話中有話地:「不在家,也不見得就是在外頭曬著,興許有比你家裡快活得多的地方。」

  心遙沒聽出什麼,濟民的臉色卻有點發白:「他能在哪兒?他不過是個孩子。」

  心碧冷笑著:「孩子?怕是比你做老子的有本事!」

  「瞎說八道什麼!」濟民惱怒地甩了甩手,像是要把心碧拋過來的話團甩掉。

  心碧用了個激將法:「我要是告訴你克勤在哪兒,你敢不敢跟我去找他?」

  心遙緊張起來:「他被土匪綁了票?」

  濟民橫他妻子一眼,陰沉沉地望著心碧:「你無非要我看到兒子不爭氣。我要是見怪不驚,你還有什麼戲好唱?」

  心碧眉梢一挑:「那就跟我走?」

  濟民虛張聲勢:「走就走。」回頭故意大聲喝令心遙,「叫廚房裡偎只蹄骨湯,等克勤回來,給兒子補補身子!」

  心碧在前面走,濟民在後面背了手跟著,一副悠閒不過的模樣。走到離六角門院子不遠,濟民警惕起來,停住不動,非要心碧把事情說說清楚。心碧說:「等你們父子見面,自然再清楚不過。」說完就上前推門。

  門自然從裡面銷著。心碧推不動,改用拳頭擂。後面的濟民已經料到原委,面如死灰,一時想不到應付的對策,木偶人兒一般戳在太陽地裡。

  好久門才打開。綺鳳嬌和克勤都以為只有心碧一個,兩個人乾脆示威似的齊刷刷站在門口。不料心碧的身後是搖搖晃晃幾近昏暈的濟民。剎那間兩個人半張了嘴巴,面容身形也如泥雕木塑。

  父子倆都是偷嘴的貓兒,且偏偏偷的是家裡同一個女人,這樁天大的笑話是怎麼瞞也瞞不住了。全城幾乎在一天中把事情傳遍,都為董家死去的濟仁惋惜,都說他這根頂梁的柱子一倒,董家沒有壓得住陣的,怕是從此要敗下來了。

  老太太自然是七竅生煙,大罵了濟民,又舞著枴杖要去揍克勤,被心錦硬是攔了下來。老太太哆嗦著下巴說,不管怎麼樣,她是不會再認濟民這一房人了,從此他們死也好活也好,與她無關,都不必來說給她聽。

  克勤在這件事上顯得極有主見,極為心狠手辣。與父親撕破了臉皮之後,他索性在家中宣稱要帶了綺鳳嬌遠走高飛,到上海謀生。心遙為此哭昏過去幾次,也絲毫沒有動搖克勤的決心。濟民咬了牙不給克勤一分錢路費,克勤冷笑說不給就不給吧,將來你不要後悔。結果是綺鳳嬌變賣了她房間裡的一切用物,把衣服細軟打成兩個大大的包袱,跟克勤坐船往上海去了。心錦責怪心碧說,不該由著綺鳳嬌把東西賣的賣帶的帶,那是一筆不小的財產,憑什麼就給了她?

  心碧悵然良久,歎一聲:「算了!東西是濟仁生前給了她的,權當一直在由她用著。再怎麼說,她也是替董家出過了力,總要放她條生路。」

  心錦說:「就怕她現在這條路未必能走到底。克勤這小畜生,你信得過他?」

  心碧苦笑道:「人若是鬼迷心竅,可是輕易能勸得回頭的?」

  兩個人對坐著長吁短歎,話題又轉到了心遙身上,都說她那麼個病弱的身子,經此打擊,怕是活不長了。

  說到這裡,忽見潤玉在門外招手,要心碧出來。心碧說:「什麼要緊話?當你大娘娘面不能說?」

  潤玉嬌聲道:「娘你出來嘛!」

  心碧就出去,被潤玉一把拉住,直拉到潤玉自己房間裡。

  「什麼話?你倒是說。鬼鬼祟祟的!」心碧佯作嗔意。

  「我說了,你不生氣?」潤玉睜了一雙烏溜溜極為魅人的眼睛。

  心碧警覺起來。潤玉是個驕橫任性的女孩,不是十分令她為難的話,她不至如此吞吞吐吐。

  「你不說,我走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心碧抬了抬屁股。

  潤玉慌了,一用勁又把心碧接回到椅子上。「娘,是這樣的:我和之賢想把婚事辦了。」

  心碧詫異道:「怎麼這麼急?你爹去世才兩三個月,總要等過了他的週年吧?你爹從前可是最喜歡你,這點孝心都不給爹留著?」

  潤玉紅了臉:「之賢他……」

  「是之賢等不及了?哎呀呀,潤玉兒,小倆口往後的日子長著呢,早幾個月遲幾個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再說,之賢還在上海念著書。」

  「娘——」這一聲叫,尾音拖得讓人十分可疑,心碧當即閉了嘴,眼睜睜地望著潤玉。

  潤玉低了頭,輕聲說:「我已經有了。」

  心碧有半天沒有說話。她臉上幾乎毫無表情,看不出來心裡在想些什麼。過了好久,她挺一挺胸,吐一口直鑽到入心裡去的長氣,幽幽地說:「我怎麼就防不勝防?」

  此話一出,潤玉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了,站起來走到她身後,雙手環住她的脖子:「娘,我知道你要生氣的。可我們跟鳳姨不一樣……」

  心碧厲聲喝道:「別提她!」

  潤玉愣了愣,心裡一陣委屈,眼裡就流下淚來,說:「我們是不一樣,我跟之賢都訂過婚了,名分上早已經是夫妻了。娘你足不出戶,不知道現在外面知識界的人有多開放,很多人連婚姻兩個字都不提,就同居,就出雙入對的……」

  心碧打斷她的話:「這兒是海陽,你姓的是董!」

  回答她的是一陣抽泣。

  過了一會兒,心碧心又軟了,回頭問潤玉:「你能肯定是有了?」

  潤玉淚汪汪地答:「我們在學校裡上過生理課。」

  心碧恨恨地說:「就是你們那些勞什子的課害人!要不然,哪裡就懂這麼多了?從前的姑娘,進了新房門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怒氣總算找了個由頭髮洩出來,心裡多少舒坦一些,跟著又回到現實,「事情既這樣了,可是一天也拖不得!家裡本來準備著你們明年辦事的,突然提前,少不得缺這少那,一時半會兒置辦不齊全……」

  潤玉說:「我們是新派結婚,不講究那些繁瑣的東西。」

  心碧嗔她一眼:「面子總不能不顧吧?」就叫潤玉拿了紙來,她說,潤玉記,看看家裡都有些現成的什麼,差些什麼,哪些是要買的,哪些是須得請匠人回來現做的,哪些是出出新又能用的。這一開,開出尺把長的一張叫人看了都眼暈的單子。潤玉一邊寫,一邊偷偷伸舌頭。

  心碧再三再四地叮囑潤玉,關於「有喜」的事,任何人跟前都不必說,連奶奶和大娘娘都不能知道。至於如何解釋突然間提前結婚的原因,心碧靈機一動編了個理由,說是風聞日本人快要打過來了,日本人邪魔成性,「花姑娘」一個不肯放過,留著潤玉這麼大的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在家裡,實在很難放心,乾脆早點辦事,嫁出去拉倒。心碧這一說,家人沒有個不信的。日本人的確快打過來了,這些日子消息傳得厲害,家家戶戶都開始人心惶惶。

  陪嫁用的滿堂傢具,現做自然是來不及,且匆匆忙忙趕出來的東西未見得就好。心碧將家裡的舊用物揀那上好的配齊了一堂,該漆的漆,該油的油,該上光的上光。從帶鏡子的銅床,到花梨木的櫥櫃,到沙發、茶几、涼榻、搖椅、澡盆、腳桶、馬桶,直到修剪指甲時用來擱腳的小凳子,應有盡有,擺滿了專門騰出來的一間大房子。

  潤玉見娘為她忙得沒有直腰的工夫,心裡捨不得,勸娘說:「爹不在了,我們家剩下孤兒寡母的,不必弄得太過奢華,別人不會忍心挑我們的禮。」

  心碧鄭重說:「你爹不在了,董家的事情才要辦得加倍風光,別讓人看著董家沒人。爹若是還在,倒又未必這麼大張旗鼓了。你嫁的是冒家,不是什麼尋常小戶,我捨不得讓你嫁過去遭人白眼。」

  潤玉哭笑不得:「哎喲,娘!之賢是大學生,最不在乎這些封建老禮了。」

  心碧駁道:「之賢不在乎,冒家別的人也不在乎?說這些嫩嫩的孩子話!就說你那個婆婆,仗著識幾個字,眼睛裡何時瞧得起我們了?我這回偏不讓她說得出一句閒話!」

  潤玉嘴裡不敢再說什麼,心裡總覺得娘這人要強得過分,對之賢的母親獨妍成見又太深。

  家裡現成的開著綢緞店,羅帳錦圍、被褥枕套這些東西自然不用發愁,少的只是潤玉的四季衣服,房間裡的精巧擺設,時新首飾,胭脂口紅頭髮油之類。心碧和潤玉都是見過世面的,海陽城裡的東西不大看得入眼,商量著要去一趟上海。好不容易等心碧將家中一應雜事作了交待,騰出身來上路,卻從通州就打了回轉。原因是上海已經進不去了,日本人和守上海的十九路軍打得紅了眼,雙方僵著都不肯退讓,說是子彈噓噓的白日黑夜在人頭上飛,輪船公司的工人們誰肯不要命地把船往上海開?

  母女倆在通州城裡逛了兩天,胡亂買了些東西作數。通州畢竟離上海又近了一些,上海颳大風,通州就下毛毛雨,歷來都是如此。所以通州的市面上混亂一片,流言滿天飛揚,買油鹽草紙儲存備用的,拿了大把現錢要換金條的,匆匆忙忙嫁女兒的,還有打溝挖洞準備躲炮彈的,真正是無奇不有。

  心碧雖不輕易為流言所動,畢竟惦記海陽家中老老小小。潤玉則提心吊膽,為人在上海的之賢擔著好一份心思,怕他運氣不好被流彈所傷,又怕他糊里糊塗跑到作戰陣地上去慰問什麼的,弄不好送了自己的命。母女倆都無心在通州久待,連常卓吾那兒都沒有來得及去,慌慌張張就回了海陽。

  進了城門,才彷彿進了一塊清靜之地。海陽到底是小城,居民中安居樂業者多,留心政治者少,對時事變化不那麼敏感,子彈沒有打到頭頂上之前,照舊穿衣吃飯。

  意外的是之賢竟回來了。通州不好走,他從上海坐汽車到常州,從常州再坐船過來。原來潤玉這裡惦記他,他反過來在上海惦記潤玉,竟冒險有此一闖。

  不管怎麼說,總算是閤家團聚,接下來緊鑼密鼓地操辦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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