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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濟仁被心碧狠命掐著人中和虎口的穴位喚醒過來之後,又經西醫王亦堂和中醫薛暮紫的診治調理,總算揀回了一條命。

  心錦雇了一輛黃包車,跟老太太兩個人去了一趟定慧寺,把廟裡的大小菩薩拜了個遍,末了還捐出十條錦帳和香人費一百大洋。心碧不好說什麼,潤玉卻是年輕嘴快,跑到心錦房裡說:「大娘娘,往後別把錢扔到和尚廟裡了。爹這一病,家裡只有出去的錢,沒有進來的錢,一筆一筆怕都要算著用呢。」

  心錦到底是軟和性子,沒有惱著潤玉,只說;「阿彌陀佛,這話可不能給菩薩聽見了。你爹這回能起死回生,不是菩薩保佑又是什麼?人做了好事要謝人家,菩薩做了好事也要謝菩薩,人神同理。」

  潤玉哭笑不得:「哎喲,大娘娘,菩薩不過是個木頭人兒,吃又吃不得,喝又喝不得,要什麼錢嘛!白給廟裡的和尚們佔了便宜。」

  心錦臉色就有點發白,極難得地呵斥潤玉道:「快閉嘴!」雙手合十朝天上拜了兩拜,嘴裡唸唸有詞:「菩薩在上,念這孩子年幼無知,請勿怪罪。」

  潤玉說不動心錦,氣哼哼地走了,到廚房裡把這事說給娘聽,反被心碧責怪了幾句,說潤五不懂事,不該去阻止大娘娘。「你想想,她成年累月不吃輩的,不穿花的,她身上能用幾個錢?再不讓她在廟裡花費花費,也就太難為她了。」

  潤玉默想一遍娘的話,心裡馬上承認自己做得過分,此後隔三差五就催著心錦到廟裡走動走動。

  一個冬天裡,濟仁都沒有能起床。心碧特地托人從上海帶了一條鴨絨墊被來,給濟仁墊在絨布床單下面。每日早早起來,先給他沖一個黃銅湯婆子,飯後倒掉重換沸水,晚上臨睡前再換一次。屋裡用上好炭火生了火盆,半夜裡心碧還起身加一遍炭火。饒是這樣,濟仁仍感覺寒冷,每一塊骨頭裡都灌滿了那種陰森森的沉重。他不斷地咳嗽,吐出帶血的痰絲。有時候痰多血少,有時候痰少血多。家裡人習慣了他的紅紅黃黃的痰跡,倒也不像先前那樣見風是雨、大驚小怪的了。

  睡到半夜,濟仁總是被一個莫須有的噩夢纏醒。這時候,額頭一片濕冷,絨布睡衣潮乎乎地粘在背上,不得不喚心碧替他換掉。心碧總是問一句:「又盜汗了?」他疲倦地答:「又盜汗了。」心碧在被窩裡托了他的身子,幫他把乾淨衣服穿上。他感覺自己骨瘦如柴,在心碧懷中輕飄飄毫無份量。他問心碧:「我還有多重?九十?八十?」心碧不答,替他把衣襟拉齊,又輕輕撫一撫他的胸口,說:「再睡一覺吧,雞才叫頭遍。」

  心碧一掀被子,鑽到床外側自己的被筒裡,馬上又睡著了。濟仁卻再無睡意,耳聽著腳那頭心等均勻細微的呼吸聲,大睜了眼睛直到天明。

  一日,他又一次從夜半夢中汗浸浸地驚醒時,只覺頭暈氣短,身子彷彿要在床上飄浮起來。他用勁一掙,小腹處卻有熱呼呼的東西突地往外一湧,自知不好,用手去摸時,果真粘滑滑一片——他遺精了。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心中無比悲涼。先是咯血,如今又開始遺精,人的身子裡有多少精血架得住這般流失?他明白這是死神對他發出的預警,他的大限已到,在世上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第二天,他命心碧找出家中所有的房契地契、票據存單、來往帳簿,叫心碧一樣樣地念,他閉了眼睛在心裡核算。用心過度帶來一陣陣的嗆咳,咬著咳著便吐幾口鮮血。血吐出來之後,似乎人舒服了一些,有一段短暫的平靜。然後週而復始,又是嗆咳,吐血……

  心碧看不過去,合了帳簿,賭氣說:「你這是何苦?家裡店就是這幾爿店,田就是這幾塊田,一二三四都在我心裡清清楚楚,你何苦這樣橫牽豎掛的?」

  濟仁睜開眼睛,面色哀重地說:「我是丟不下你們娘兒幾個。潤玉的婚事在即,綺玉、思玉、煙玉、小玉和克儉都小,老太太年事已高,婚喪嫁娶,哪一樣不是大事?可憐你一個女人家……」

  心碧不讓他說下去:「走一步算一步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現在替他們想得好好的,將來世道一變,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

  濟仁嗆咳一陣,說:「等我哪天一閉眼睛,自然是顧不上了。沒閉眼睛之前呢,總想這裡那裡多找出幾個錢來給他們留著。」

  心碧拗不過濟仁,由他在咳著吐著的間隙裡把家中大大小小的動產和不動產一一盤算清楚,交待清楚。

  此後的日子似乎就有點等死的意味了。心碧不再避諱濟仁的病情,找了裁縫回來替濟仁做裡裡外外的壽衣,又到棺材鋪子裡訂了一口上好的烏柏木的棺材,吩咐掌櫃的每隔十天油漆一次。

  清明過後,天氣轉暖,濟仁卻又奇跡般地有了生機。咯血和遺精的次數漸漸減少,嘴巴裡吃東西有了味道,每日裡除湯湯水水之外,還能吃下半小碗炯爛的米飯。有一天艷陽高照,他竟有了下床活動筋骨的願望,便由心碧架扶著,慢慢地挪到廊上,在籐椅裡坐下來。一時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從老太太開始,輪流著來看他。他也不嫌煩累,有精神時自己跟人對答上幾句,沒精神時就微微閉了眼睛,嘴角漾著笑,由心碧作代言人。這一天他在廊上整整坐了半日,經心碧一再勸說才回屋躺下。心碧替他脫衣服時,他抓住心碧的手,無限滿足地說:「在外面坐著曬太陽真是舒坦啊!」

  春末夏初的一天,心碧打了一盆溫水準備替濟仁洗頭,剛把皂角揉碎泡開,小玉從後院裡慌慌張張奔過來了,扯著心碧的袖子說:「娘,娘,鳳姨要生寶寶了,褲子上全都是血,她叫我來喊你。」

  心碧把兩隻濕淋淋的手在毛巾上擦乾,吩咐小玉說:「趁這水還熱,去叫你大娘娘來幫爹洗頭。再去叫你桂子媽媽燒一大鍋開水,就說我等著用。還有……」她走了兩步,又回頭,眼睛看在小玉身上,心裡卻在想一件至關重要的事:要不要讓桂子去叫催生婆?想了想,決定暫時不叫。鳳嬌年輕,胎位也正,是順產,估計問題不大。她不願意把這件醜事弄得人盡皆知。她自己前後生過六個孩子,完全有資格替別人接生。想到這裡,她朝小玉擺擺手,意思是再沒別的事了。小玉拔腿就跑,一溜煙地去找心錦和桂子。

  心碧進了六角門的院子,鳳嬌陣痛剛過,一手扶腰,一手撐著門框站著,正指揮著蘭香往床上鋪草紙。她蓬頭散髮,臉色蠟黃,看上去十分緊張。見心碧來了,她彷彿見了救星似的,撲上去抓住心碧的胳膊,哆嗦著嘴皮子說:「姐姐,我心裡真是怕呀!」

  心碧扶了她上床,一邊說:「女人家哪個不生孩子?要怕,下回進廟裡當尼姑去。」

  綺鳳嬌不敢再出聲。

  心碧替她褪下褲子看了一回,說:「早呢,宮口才開了兩指寬。」揚頭喊蘭香,要她去把老爺喝的人參桂元湯盛一碗來,再讓得福用濃濃的雞湯下一碗麵,裡面打上兩個雞蛋。她看著綺鳳嬌的眼睛說:「趁現在疼得不厲害,多吃點東西,回頭才有力氣。孩子出來得快不快,就看你力氣用得夠不夠。」

  說話的時候,陣疼又一次來臨,綺鳳嬌呲牙咧嘴,挺腰扭臀,忍不住地嚎叫一聲。心碧喝道:「閉上嘴巴!現在就叫,你有多少元氣架得住折騰?」綺鳳嬌趕緊閉了嘴巴,改用鼻子哼哼,眼睛裡卻不由自主地淌下淚來。心碧又好氣又好笑,握住了她一隻手,替她扛著勁,心裡只說:怎麼一點苦都受不下來?

  片刻之後,陣疼過去了,蘭香也用個托盤把桂元湯和雞湯麵端來了。綺鳳嬌坐起來吃麵,因為心裡害怕,那麵條就在喉嚨裡堵著,怎麼也嚥不下去。心碧看得著急,端過碗來要親自餵她。綺鳳嬌自然不肯,又把碗搶了回去,連吞帶咽把一碗麵條劃拉進了肚裡。心碧說:「這就對了,人要是不把事當事,有什麼好怕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孩子到時辰也自然要出娘肚子。來,你站起來,我扶你在房裡走上幾圈,好讓你生得快些。」

  心碧把綺鳳嬌一隻胳膊架在脖子裡,像扶濟仁走路一樣,扶著褲鳳嬌在床前來來回回地走。心碧嬌小,綺鳳嬌高挑,再加一個臨產的肚子,份量著實不輕,壓得心碧腳步蹣跚。陣疼再來的時候,綺鳳嬌甚至來不及上床,雙手抱緊了心碧的脖子,呼哧呼哧大喘粗氣,身子抖得像寒熱病人。心碧的脖子被她無意識中勒得死緊,氣都有點透不過來。陣痛過去之後綺鳳嬌鬆開心碧,滿心不安,一個勁兒道歉。心碧苦笑笑:「不妨事的,只望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

  幾個回合過去,陣痛已經又緊又密。綺鳳嬌滿頭大汗,眼珠往外暴突,喉嚨裡發出母豬吃食一般吭吭的聲音,指甲深深掐進心碧肩頭的皮肉裡,哭訴道:「我怕是要死了。」又說,「我怎麼要拉屎?」

  心碧一聽這話,慌忙招呼趕來幫忙的桂子,兩個人連拖帶抬,好歹把她弄上了床去。心碧估摸著胎兒怕是已經露頂了,低頭一看,果然是的。此刻綺風嬌被胎兒的腦袋堵住了宮門,上下不能通氣,直憋得張大嘴巴,身子在床上一挺一挺,哭又哭不出來,喊又喊不出來,真正是比死難受。桂子看不過去,撇一撇嘴說:「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不做那事。」心碧呵斥一聲:「什麼時候?說這種話!」又俯身對綺風嬌說:「快了,快了,再用一把勁!對,用勁,閉住嘴,把氣憋下去!」

  只聽呼啦一聲,胎兒滑出宮口,血水四濺,噴得心碧滿身都是。屋裡瀰漫出濃烈的腥味,嗆得心碧忍不住打一個噴嚏。嬰兒躺在飽浸了血水的草紙上,週身粉白,一動不動。心碧一手抓起嬰兒的兩隻小腳,倒提在半空,另一隻手對準血污污的小屁股猛拍一掌。嬰兒「哇」地驚啼出來,口中流出小小一團污穢。心碧說:「行了。」隨手把孩子交給桂子擦洗包裹。

  綺鳳嬌掙扎了抬頭看孩子,口中先問:「是男是女?」

  心碧歎口氣:「女的。」心裡一邊就想:綺鳳嬌這命也算不得好。

  心碧此時已經累得直不起身來,由蘭香扶著,慢慢地走回前院。天黑了,濟仁房間裡上了燈,濟仁半倚半靠在一垛枕頭上,老太太和心錦陪著他說話,一邊等著六角門裡的消息。心遙也訥訥地在一邊坐著,大概是奉了濟民的吩咐來打探情況。心碧把大致情形說了說,眾人這才放了心,四散回去睡覺。

  心碧用熱水細細地洗著沾了血污的臉和手,又把上上下下的衣服都換去,這才開口問濟仁:「心遙來,有沒有說濟民是什麼意思?」

  濟仁冷淡地答:「他還能說什麼?明天就叫他把孩子抱回去養。」

  心碧愣了愣:「明天太早了吧?要不等過了雙滿月?怎麼說也是你們董家的骨肉。」

  濟仁側身向裡,半天不答話,末了轉過頭來,憐惜地望著心碧:「你如今這樣善待他們,將來還不知他們會怎樣對你!」

  心碧坐在梳妝鏡前,拆散了頭髮,用一把常州篦子一下一下蓖著,髮絲間發出細密的沙沙的聲音。她淡淡地說:「將來再說將來的話吧。人在世上走,好在一舉一動菩薩都能看見。」

  她收了篦子,站起來,用小笤帚把全身上下掃了一遍,再拍打一番,走到床邊去,脫衣睡覺。

  時令進入夏至,濟仁的病情突然又一次惡化。這回的咯血不再是夾在痰絲中間了,簡直像急性腸胃病人的嘔吐一樣,大口大口地朝外噴射,口鼻間被鮮血沾得通紅一片,遠看半張臉就是個紅紅的窟窿,膽小的人見了能嚇得半死。

  藥劑、參湯、十全大補膏……一切一切都已經無濟於事。濟仁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著閻王爺收回自己的那一刻。

  家裡人一日幾次輪番來看視他的病情,不敢出聲,踮著腳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如此,濟仁還是嫌嘈亂。他的生命已經細若游絲,哪怕一聲輕微的歎息都能引起震顫和悸動。心碧讀懂了他臉上的不耐煩,不得不勸阻老太太和心錦和三房四房的頻繁探視,更嚴禁僕傭和孩子們在附近走動和喧嘩。整個董家大門裡,人們走動時躡手躡腳,說話幾乎用耳語,安靜得如同無人居住。

  一天飯後,綢緞店的老王掌櫃突然出現在敞廳前的院子裡。心碧大為驚訝,迎上去對他說,濟仁已經不能見客。王掌櫃吶吶地說,正是東家派小尾兒叫他來的。心碧請他等著,自己進房去問濟仁。

  濟仁仰面躺在墊高的枕頭上,臉色蒼白如紙,雙頰聳立像兩個小小的山頭,眼睛微微閉著,眼窩深深凹進去,時不時輕輕一顫,表示人還活著。心碧俯身在他耳邊,問他是不是約了王掌櫃?濟仁將眼皮用勁一眨。心碧說:「他人來了。」濟仁就睜開眼睛。心碧明白這是他想見人的意思,慌忙出去招呼王掌櫃進屋。

  濟仁眼望著心碧,氣息微弱而又字字分明地說:「你出去。把房門關上。」

  心碧佇立片刻,像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似的。而後她低了頭,慢慢退出去,隨手將房門帶上。

  房間裡,濟仁朝王掌櫃抬了抬手,示意他坐得離自己近一些。待王掌櫃用半個屁股落坐在床邊,他又哆嗦著朝他伸過一隻手。王掌櫃慌忙握住,緊緊抓在手裡。一時間兩個人都哽咽起來,濁淚從眼中滾滾而下。

  王掌櫃哭了一陣,用袖頭抹去眼淚,鼻音重重地說:「董先生,你還是別把事情往絕處想,像上回那樣不經意間又有轉機的事,也不是不會再有。」

  濟仁慢慢搖了搖頭,眼睛滯滯地望住對方,說:「我們兩家,幾輩子相處下來了,雖不是兄弟,彼此都知心知肺……」幾句話說下來,已經喘息不止。

  王掌櫃抓住他的手連晃幾晃:「董先生,不說這些了。有什麼要緊話要交待,只要你信得過我……」

  濟仁閉上眼睛,歇了好一陣子,才又睜開。「放不下心的,不過是一家老小。心碧再能幹,也是個女人家。」

  王掌櫃寬慰道:「你有房、有地、有店舖股金,大富大貴的日子且放在一邊,光平常的吃用,怕是吃個幾輩子不成問題。」

  濟仁又搖搖頭:「天災人禍,誰料得到什麼時候就會出什麼事情。」

  王掌櫃說:「綢緞店的那一攤子,但凡有我在,總是要替你經管得妥妥當當。我能吃上干的,你一家老小就不會光喝稀的。董先生你信是不信?」

  濟仁苦澀地一笑:「我若不信你,今天會特為把你叫來?」說著一陣猛咳,又是一大口血湧出嘴邊。王掌櫃慌忙拿塊帕子接了,替他揩乾淨,眼裡心裡都是說不出來的憐惜。他望著濟仁兩頰上浮現出的兩塊桃色的紅,又發現他眼裡的一點微光格外飄忽,抖顫不定,像是大風地裡隨時都會熄滅的油燈火苗,心裡只感到害怕,恨不能立時離開這裡。

  濟仁掙扎著抬起頭,雙眼盯視住對面的牆壁,示意王掌櫃;「那個畫軸……你去掀起來。」

  王掌櫃疑惑著起身,去把一幅亂針刺繡的雙貓戲牡丹的畫軸掀起來。裡面原來裝著個很小的暗櫃。王掌櫃在濟仁的指點下,從他枕頭下面摸出鑰匙,把暗櫃打開。櫃裡放著個黑漆木匣。王掌櫃伸手進去,把木匣拿出來。匣子一上手,感覺到那種異乎尋常的沉重。王掌櫃便明白匣中裝的是什麼了。他小心地捧到濟仁床頭,正欲打開讓東家過目,濟仁用一個眼神制止了他。

  「十兩一塊的金磚,一共八塊。一兩一根的金條,二十根。」濟仁喘息幾口,接著說,「我藏著這些,以備不測風雲,連心碧也不很清楚……交給你收藏……輕易不要拿出來讓她們用掉。記住……到最最萬不得已的時候……救命的錢……」

  濟仁說完這些,再次爆發驟風暴雨般的咳嗽,咳得整個人都蜷縮起來,額上的青筋一根根蚯蚓般蠕動,面孔漲得通紅,豆大的汗珠佈滿腦門。王掌櫃猶豫了一下,探身過去要替他捶一捶後背,濟仁勉強抬起一隻胳膊,朝他搖一搖手,又指指門外。王掌櫃知道是要他趕緊走的意思,連忙站起來,把那個沉甸甸的匣子抱在懷中,俯身在濟仁耳邊說了一句:「董先生,你放心……」

  王掌櫃剛邁出房門,守候在院子裡的心碧就急匆匆地要進去照料濟仁。從王掌櫃身旁擦過去的時候,心碧一眼看見了王掌櫃懷中的木匣,她愣了一愣,驚訝地向王掌櫃望望。王掌櫃低了頭,不說什麼。心碧見他沒有解釋的打算,不好追問,說了聲:「你走好。」忙不迭地進房去了。

  濟仁是在端午節那天夜裡去世的。

  中午的時候,心碧照例準備了端午節的粽子、鹹鴨蛋、炒鱔絲、煮黃魚、蒸火腿和雄黃酒,家裡家外也到處用點燃的艾草熏了熏。濟仁自然是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粽子鹹蛋這些東西,便由心碧每樣裝一隻小碟,端到他床前看了看,算是他也過節了。濟仁情緒就很好,叫心碧乾脆把桌子擺到他房裡,讓孩子們在他床面前吃喝,他看著,譬如自己也參加進去吃了喝了一樣。

  心碧不知道濟仁哪來的這番興致,不忍拂他的意思,就叫蘭香幾個抬桌子進房,又叮囑年幼的克儉和小玉要規矩懂事,不能煩擾了爹爹。心碧和潤玉一起,托了濟仁只剩一把骨頭的身子,把他抬得坐立起來,又用枕頭和被子將他四面圍住,好讓他省去一些力氣。

  心碧最後去請了老太太和心錦,加上她自己,一家人圍在一塊兒熱熱鬧鬧吃了頓團圓飯。小玉兒飯吃到一半,突然端了一杯酒送到濟仁床前,說要給爹爹喝。濟仁也就笑瞇瞇地接了,用嘴皮子碰了碰杯沿。濟仁手抖得厲害,一杯酒有大半杯酒在了床上。心碧扭過頭,故意裝沒看見,眼淚卻是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她假裝給孩子們添飯,背過身去偷偷地擦了。

  下午,飯局散了以後,濟仁告訴心碧說,他覺得很累,想一個人在房裡睡一覺。心碧便反手帶上了房門,到後院裡教幾個女兒用絲線纏五顏六色的小粽子玩。中間她輕手輕腳進房看了一趟濟仁,他睡得很安靜,嘴巴半張著,一臉恬然。心碧幾乎要認為這是他病情將又一次出現轉機的徵兆。

  黃昏時濟仁醒來,抱怨他口乾舌燥。心碧餵他喝了小半碗蓮子清湯。他顯得異常煩亂,一會兒要心碧扶他坐起來,一會兒又要撤了枕被躺下去。潤玉進來看他,他平白無故說了一句:「之賢該回來了。」然後他又要心碧叫克儉來。克儉向來怕他,進房後怯怯的,離床老遠站著,濟仁斷斷續續問了他幾句功課上的事,忽然覺得很不耐煩,揮揮手叫克儉走。而後他陷入又一次昏睡。

  九點鐘左右的當兒心錦來了,濟仁還在昏睡,向來靈醒的他竟像沒聽到聲音似的。心錦悄聲問心碧:「今兒怎麼沒聽見他太咳嗽?」

  心碧恍然道:「真是的,我說今天怎麼彷彿少點什麼,竟是不聽見他的咳嗽了呢!」

  心錦踮腳走到床邊,伸頭看一看濟仁,退回來,欲說不說的:「依我看……怕是不太好呢……」

  心碧臉色刷地就發了白:「你能斷定?」

  心錦不作聲。

  心碧又問:「要不要把老太太喊來瞧瞧?」

  心錦說:「老太太睡了。」又說,「這樣吧,今晚也別換班了,就我們姐妹兩個伙著守一夜,萬一有個什麼事,好照應。」

  兩個人便各人坐一張沙發,兩雙眼睛都一動不動盯在昏睡的濟仁身上。

  十點鐘縣城停電,剎那間整座宅子陷入黑暗之中。心碧起身,摸索著把手邊的煤油燈點上。燈光昏黃,只看見一朵小小的火苗閃爍不定。屋裡門窗關著,並沒有明顯的風吹進來,不知為何燈中的火苗如此搖曳。

  心碧倚靠在沙發上,迷糊中做了一個夢,夢中她和濟仁都過到了一百多歲,老態龍鐘的,被王母娘娘請到瑤池去吃仙桃。那瑤池裡綠樹紅花,美女如雲,榮華錦繡,直看得人眼花繚亂。王母娘娘慈眉善目,模樣竟跟心錦相似,身邊的小丫頭恍惚像綺玉和思玉。一會兒有美女跪著來獻壽桃。她和濟仁細細一瞧,不是潤玉又是誰?她過去要拉潤玉的手,潤玉一閃就不見了。再回頭看,濟仁也不見了,剩下個王母娘娘,把那張慈眉善目的面皮一揭,忽地現出惡魔的猙獰。惡魔伸出枯骨樣的爪子,一把揪住了她的胳膊,狠命搖晃。她驚叫一聲,睜開眼睛,心錦滿臉是淚,只對她說:「他去了!他去了!」

  心碧跳起來,撲到床邊,只見濟仁依舊安靜地睡著,伸手在他鼻子下面一試,已經沒有一絲氣息。心碧腦袋裡轟地一聲,身子軟軟地順床沿坐下去,坐倒在床踏板上,抓過濟仁一隻尚有餘溫的手,握著,又把頭埋下去,伏在這隻手上,眼淚就不息地湧了出來。

  心錦也跪下來,一邊哭,一邊用手在濟仁臉上揉摸著,把他半張的嘴巴合上。然後她鼻音重重地說:「妹妹,這會兒不能由著性子哭,先把喪事料理上吧。」

  心碧抬了頭,淚眼模糊地望著心錦說:「他怎麼說走就走,一句話都沒有對我們說呢?」又扭頭望著床上,「他就這麼把老老小小一大家子扔給我了?他真能放心?」說完長嚎一聲,頭埋進被褥裡,剩下高高聳起的雙肩抽動不止。

  一時間,閤家老小都被驚起,宅子到處點上了煤油燈,揚起一片長短不齊的哭聲。三房濟民和心遙、四房濟安和心語,聞聲都匆匆趕來了。濟仁是久病之人,他的故去原也是大家料得到的,不過是遲一天早一天的事情。所以大家在濟仁床前哭了一回,就四散開去,各人忙自己領到手的一份任務去了。

  濟民字好,一應親友故交的報喪帖子由他來寫。細算起來,本城的、鄉下的、四村八鎮的,總要送出百十來份。還有遠在通州、南京、上海、北京等地的,則要擬好電文,明日一早去電報局送發。濟民一個人寫不過來,拉了克勤、綺王、思玉、煙玉四個孩子幫忙。

  濟安開了大門,先從街口叫了一個剃頭匠回家,替濟仁理發、剃鬚、修面。又匆匆地去通知一夥專替人家搭棚的匠人,急速到家裡來搭喪棚。大戶人家治喪,弔唁的人很多,這喪棚是非搭不可的。然後他直奔棺材鋪,叫掌櫃的把早先備好的棺材送到家裡去。

  心遙、心語負責全家老小僕傭們穿戴的喪服。好在事先都有準備,白布什麼的全都現成,撕撕剪剪,找幾個手腳麻利的女傭聚在一間屋裡,粗針大線的縫一縫,估計一兩天內能弄妥,趕得上大殮的日子。

  請來的剃頭匠自是常幹這種替死人剃頭的事情的,一顆頭抱在手中,三下兩下就收拾得乾淨利落。心碧給了錢,打發他走了之後,和心錦兩個人替濟仁仔細地擦洗了身子,換了壽衣。這時門口鬧哄哄一片,原來是棺材送到了。心碧迎出去,指揮人們在敞廳裡卸了擔子,把棺材用高凳架起來,就手又請夥計們把濟仁的屍身從床上抬到棺材裡,臉上用一塊紅布蒙嚴,棺蓋虛掩著,等待大殮的那一天釘實。

  之賢第二天接到電報,立即從上海啟程,深夜到通州,由常卓吾派人接了,沒有停腳,馬上用小火輪直送海陽。常卓吾本人正患腿疾,無法下床行走,不能親至海陽弔唁,托之賢帶了一幅祭樟,一幅輓聯,一封給心碧的情詞哀切的唁信,並三千大洋。信上說,這筆錢或用於治喪,或存銀行生息,日後貼補家用,總之是聽憑心碧處置。

  之賢衝進靈堂,見了棺材,自然是一頓跪哭。潤玉正逢喪父之痛,與之賢相見,悲喜交加,兩個人忍不住地當眾抱頭痛哭,又引得全家人一通傷心。

  心碧說:「你爹爹走的那日,平白說了聲:『之賢該回來了。』我心思怎麼會說這話?又不是逢年過節,又不是寒暑假期。原來那時候他魂兒已經先走了,料到了身後之事。他這麼多的兒女侄甥,臨走前單惦著之賢一個,可見他心裡對之賢的看重。」

  她這段話說完,之賢想著從前跟濟仁相處的那些日子,心中悵然不已,再一次撫棺大哭一場。接著他討了孝服換上,和潤三克儉他們站成一排,開始恭恭敬敬為濟仁守靈,來了弔唁的人,一樣的磕頭下禮,儼然就是董家的子孫。

  一日由王掌櫃帶領,來了綢緞店裡大小十多個夥計,排成一溜,在濟仁靈前磕頭。事畢,王掌櫃把心碧請到一邊,吞吞吐吐說:「有件事,我思來想去,還是該告訴你……」

  心碧打斷他的話:「不就是濟仁交給你的那個木匣子嗎?」

  王掌櫃驚詫道:「你都知道了?」

  心碧緩緩地說:「我猜也能猜得出來。那木匣子我是見過的。」又說,「濟仁的脾氣我也知道,他做事一向喜歡留後手,那天我一見那木匣子抱在你懷裡,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王掌櫃臉上滲出汗水,說:「董太太,那匣子,我還是交給你吧。」

  心碧仰起臉來:「這怎麼行?濟仁走前既交待了你,總是有他的籌劃思慮,總是比我們想得周全。其實這也好,剩下我們孤兒寡母,過日子只有出的,沒有進的,有多少錢放在家裡會不被用掉?到哪一天窮得要去討飯,那時候你老王就是我們的救星了。」

  一番話,有軟有硬,說得王掌櫃誠惶誠恐。他不住地嘟嚷著:「哪裡會是這樣,哪裡會是這樣。」

  心碧輕輕歎口氣:「我也巴望不是這樣呢。到我哪天閉眼之前,這匣子裡的東西還不必動用,才真的是阿彌陀佛。」

  說著,她把王掌櫃扔在那裡,又趕著去接待下一撥弔唁的人。

  出殯的那天,時令已經入伏,厚厚的孝服穿在身上,眨眼工夫後背就濕了一片。家裡唯一的電風扇搬到靈堂裡,開足了風力對著門口可勁兒吹,還是吹不去人們身上那股難聞的汗味。

  一大早,趕來送殯的人已經把喪棚裡、靈堂裡、客廳裡以及角角落落裡擠得滿滿騰騰。黃包車從街口一直排到閘橋。冒銀南和錢少坤錢縣長都來了。冒銀南匆匆在濟仁靈前拜了拜,就告辭先走,說要回去準備接棺材的茶桌。錢少坤為從前的那樁事對心碧懷了怨恨,怨恨裡卻又沒來由地夾雜了對她的敬畏和愛慕,以及男人天生的對漂亮女人的覬覦,內心這份情緒便十分複雜。見了心碧,他擺出一副傷痛的樣子,先是對濟仁的去世說幾句哀悼的話,然後眼盯著心碧,輕聲說一句:「你瘦多了。」心碧當了眾多客人的面,不好發作,只得裝沒聽見,轉身從人堆裡把濟安找出來,叫他陪著縣長說話。錢少坤自覺無聊,應付幾句,也就藉故告辭。

  一應出殯前的程序完畢,棺材由雇來抬棺的人繫妥繩子,快要上肩時,橫刺裡卻又殺出個程咬金——綺鳳嬌披頭散髮從門外衝進來,哭喊一聲:「濟仁你好狠心,你把我娶來就扔下了!」劈頭朝棺材角上撞去。好在執事的人見慣了這些場面,反應極其敏捷,一縱身撲上前,劈手將綺風嬌拉住,才避免了又一樁禍事。

  原來這些日子心碧顧著綺鳳嬌剛剛生養,見不得風,流不得淚,總叫她獨自在六角門院子裡呆著,不讓她見客,也不派她做事。綺風嬌閒悶得厲害,倒起了疑心,以為濟仁一死,心碧便拿她當了外人。又想到自己年紀輕輕,沒了丈夫,唯一的女兒還是個私生女,就是養大了也會叫人瞧不起。當家的心碧兒女成群,且又極有心計,日後自己在這個家裡怕是很難生存的。想著想著,不由得萬念俱灰,一時控制不住絕望的情緒,演成上面那一幕戲。

  綺鳳嬌被執事的抓在手裡,仍舊亂蹦亂跳,哭嚎不止。那邊和尚、尼姑、道士三個班子已經樂聲大作,誦經聲四起。有人手裡捧著瓦盆子喊:「孝子呢?孝子呢?」就有人從人堆裡捉住泥鰍般鑽來鑽去的克儉,把瓦盆子往他手裡塞。執事的在這當口有許多事情要照料,不住地用眼睛向心碧請示,意思是拿綺鳳嬌怎麼辦?心碧皺皺眉頭,喚出桂子和蘭香,叫她倆把綺鳳嬌一左一右地挾了,不管她怎麼掙扎,無論如何要把她弄回六角門裡去。又想著家人當中克勤是晚輩,且身高力大,叫他留下來守候綺鳳嬌最為合適。心碧便匆匆找到克勤,如此這般地說了幾句,關鍵的關鍵是不能讓她做出上吊抹脖子的駭人事情來。豈料克勤竟是十分樂意接受這個差事,拍著胸脯請伯娘放心。

  七七八八一通混亂,棺材終於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嚎聲中起槓,緩緩抬出大門。此時的心碧竟顧不上悲傷,忙前忙後應付著那些想都想不到的大小雜事,只盼著平平安安把這一天打發過去才好。

  一路上,早有親族好友們做了準備,在家門口擺了桌子,設了座椅,泡了茶,置了各色茶食盤子,等著給濟仁「添茶」。棺材抬到這裡一律要停下來,死者叨擾人家茶點的時候,心碧、心錦、潤玉、克儉和濟民濟安就要在人家門口行禮拜謝,焚燒紙錁,給抬棺的和幫忙的每人包一個銀錢封兒。而後隊伍又一次浩浩蕩蕩起行。

  冒銀南清早匆匆露一個面,說是要回家準備茶桌的,此刻遠遠就見他家門前用竹竿和白紙糊了一個不小的牌樓,銀南、獨妍、之賢兄弟三個都畢恭畢敬在牌樓下站著,旁邊擺茶食的桌上,更是糕點水果色色齊全,顯見得比一般人家豐盛許多。

  棺材在這裡停住,之賢搶前一步跪下,連叩幾個頭,嘴裡說:「岳父大人慢走,歇歇腳,用碗茶吧。」銀南和獨妍也都行禮如儀,讓茶讓坐,一邊搶著拿出銀封來,賞給抬棺的人。也是體諒董家花費太多,要替心碧分擔點兒用度的意思。

  心碧見銀南和獨妍此番行事大有不同,竟完完全全是親家才有的姿態,心中一時就極為感激。心思一鬆下來,女人骨子裡的軟弱馬上佔了上風,對著銀南和獨妍,眼圈兒不由自主地紅了,竟是一副悲苦難當的情狀。

  獨妍平素雖稱得上女中豪傑,到底也還是個水做的身子,見心碧悲傷如此,不免跟著紅了眼圈,嘴裡只說:「董太太請把心放寬,濟仁在世時我們兩家如何相處,今後必是不改分毫。就是潤玉小姐和之賢的婚事,到時候也只當濟仁活著一樣做,不會委屈了潤玉。」

  心碧的心裡,實際上實實在在就盼著獨妍這句話。剛才她自己不能出口,所以才會有那樣壓抑到極致的悲苦。此話一出,心境大開,心碧乾脆放縱自己將熱淚痛痛快快流了一臉,拿之賢遞過來的毛巾揩了,只覺渾身舒坦許多。

  喪事過後,還有些細細碎碎的掃尾工作:出殯後第三天的「復三」啦,去墳地禮拜啦,做七啦,放焰口啦,家祭的酒席啦……一樁一樁都由心碧妥妥當當的應付了過去。人死畢竟不能復生,哀痛也是有時間的,與濟仁剛死那幾天的悲傷忙亂相比,心碧做後面這幾項掃尾工作簡直就游刃有餘了。

  綺鳳嬌那個剛出娘胎時渾身披了白粉的嬰兒,轉眼就要過雙滿月。

  這孩子有點生不逢時,所以連個正式的名字也沒有人替她取,綺鳳嬌喚她囡囡。滿月時,濟仁剛剛去世,家裡混亂一片,自然顧不上一個小小的嬰兒。到雙滿月,心碧稍稍得閒,吩咐廚子做了一桌簡單的席面,就擺在六角門裡,請了老太太、心錦、心遙、心語幾個女眷。

  心碧見老太太神情懨懨的,心錦也是一副默默無言的樣子,覺得席面上未免太過冷清,連聲喚著綺鳳嬌把囡囡抱出來看看。綺鳳嬌進了裡屋,片刻之後用一張小小的軟席托著嬰兒出來。孩子剛吃過奶,精神頭正足,穿一件白底紅花的開襠連褲衫,躺在蓆子上手舞足蹈,眼睛骨碌碌地東張西望。兩個月的孩子,面貌輪廓大致可以看得出來了。心碧跟眾人一起湊過去看,一眼就覺得孩子活脫脫是濟民的模樣:容長臉,薄嘴唇,兩邊眼梢呈八字形下垂,眼皮上方又長出一個三角形的口子,眼珠骨碌碌轉得過於靈活……

  心錦側轉臉,小聲對心碧嘀咕了一句:「真是誰的種像誰。」

  心碧閉緊了嘴,一聲不吭。

  倒是心遙,喜形於色的樣子,逗弄著嬰兒,嘴裡發出「哦哦」的聲響。

  心碧冷眼注視了一陣,忽然開口對綺鳳嬌說:「吃過飯,這孩子就讓心遙抱回去。」

  綺鳳嬌一下子變了臉色,吶吶道:「才兩個月。」

  心碧不容商量:「這是濟仁生前交待過的。他只讓你帶兩個月。」

  綺鳳嬌轉朝老太太求援:「娘……」

  老太太問心碧:「濟仁真是有過交待?」

  心碧反問:「娘不相信我的話?」

  老太太就說:「濟仁既這麼交待過了,飯後就讓心遙抱回去吧。反正早晚也是要過去的。」

  綺鳳嬌不敢再說什麼,低了頭,把囡囡緊抱在懷裡,眼淚便一滴滴地淌下來。

  心遙硬起頭皮說:「要麼再讓鳳嬌帶到週歲斷奶?這麼小抱回去,怕是難養。我倒有點不敢擔這個責任。」

  心碧笑笑:「給她找個奶媽,不就一切都妥了?」

  心遙為難道:「立時三刻的,上哪兒找去?」

  心碧馬上堵回了她的話:「你要是沒本事找,我可以幫這個忙。多出個塊兒八毛的,想應這份差事的奶媽怕不把你門擠破?」

  心遙再無話說,便不作聲,心裡很現實地盤算起了嬰兒抱回家後的安置問題。

  一頓滿月酒,吃得悲悲切切,寡寡淡淡。臨了綺鳳嬌把嬰兒交給心遙,竟號陶大哭。老太太很不高興,嘟噥道:「喪事才完,又哭出這副悲聲來做什麼?」綺鳳嬌只得捂了嘴,在喉嚨裡嗚咽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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