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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心碧不知道濟仁患的是肺癆的時候,還糊里糊塗過日子,指望濟仁調養個一年兩年會好。一旦得知真相,短暫的哀痛過去之後,她開始正視現實,著手為一大家人的將來作些打算。

  首先要作考慮的是潤玉的婚事。眼見得潤玉和之賢兩個書信往返越來越勤,中秋節後潤玉還去上海和之賢有過一次相會,看這樣子,大約是一個非之賢不嫁,一個非潤玉不娶了。困難在於獨妍那裡始終沒有鬆口。心碧雖在大城市住過多年,穿著打扮都很新潮,骨子裡卻還是一個恪守常規的舊式婦女,在冒家沒有到董家下聘之前,她一顆心總是懸在半空,無著無落。前些時又風聞獨妍托人往通州、上海、南京一帶替之賢物色妻室,心碧就更是坐臥不安。爭強好勝的心碧除了疼惜女兒之外,也還有替自己爭一個面子的心思在內。

  濟仁肺癆吐血的事情,自然是董家的一個秘密,輕易不肯對外人講出去。除了心錦和綺鳳嬌之外,連老太太和潤玉她們都是瞞著的。瞞老太太,是怕老人家擔驚受怕;瞞幾個孩子,則唯恐她們嘴快,一不留神就說滑了出去。濟仁是董家撐天的大梁,外人若知道大梁搖搖欲倒,心裡對董家會作何打算?尤其潤玉的婚事懸在那兒,濟仁一旦撒手歸天,獨妍更不可能讓之賢拖累上董家老老小小一窩贅物。所以在濟仁尚能動彈之前,把潤玉的婚事敲定下來,就是至關重要的一件事情。

  心碧的肚裡還存了另一個心思:將來濟仁不在了,董家大廈傾倒走投無路之時,若是有之賢這個女婿,總還有個靠頭。不過這心思她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過,她覺得說出來總顯得齷齪,顯得下賤,雖然這是她身為主婦的極為實際的考慮。

  機會總還是有的,關鍵看人能不能把握罷了。不久濟仁收到通州豪紳常卓吾的一封來信,意思是好友間久未晤面,希望濟仁在卓吾六十壽辰時往通州一遊,盡歡盡興。

  濟仁懶懶地丟了信,對心碧說:「如今我已經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還有什麼歡樂可言!我是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守著你們過幾天安靜日子。」

  心碧小心回道:「常先生既請了你,不去怕不好吧?不是掃人家興嗎?」

  濟仁想一想說:「你叫潤玉替我寫封回信,就說我近日臥病在床,無法走動,待日後身子大好了再專程去通州拜壽。」

  心碧回屋靜心一想,料定常卓吾此番必然也請了冒銀南和獨妍夫婦,如果能趁這個機會提出潤玉和之賢的婚事,請常卓吾當個現成的媒人,以常先生樂於助人的豪爽脾氣,定是慨然應承的。常先生發了話,又自願作媒,冒家即便看在常先生的面子上,也決不可能找出什麼理由回絕。一件令心碧萬分為難的事情,壽筵上杯盞之間就能解決,這樣的好機會豈能輕易言棄!

  心碧不找潤玉代筆,卻找了四老爺濟安,以她自己的口吻,給通州常卓吾寫了封回信。信中如實告訴常先生濟仁的病況,以及他目前萬念俱灰的心境。心碧說,她倒是很願意讓濟仁出去走動走動,也算是向親朋老友們作最後的辭別吧。她請常先生務必再來一信,堅請濟仁啟程。

  信發出去,倒有好幾天不見回信。心碧心中忐忑,想像常先生這些日子拜客盈門的情景,以為他並沒有把濟仁十分地放在心中,就暗自悲哀,以為世態炎涼一徑如此。

  卻不料一日來了個著長衫馬褂的年輕人,自稱是通州常氏的侄孫,因叔祖實在不能脫身,委派他帶著常家自備的內河小火輪,往海陽來接董先生前往一會。

  心碧轉悲為喜,一時心中激動,眼淚竟奪眶而出,怕人笑話,轉身悄悄擦了。

  事已至此,濟仁若再推脫不去,於情於理都不相宜。心碧匆匆收拾了一個包袱,連僕傭都不帶,夫妻兩人上了常家的小火輪。

  濟仁因是倉促成行,事前什麼禮物也未曾準備,臨走時便去書房拿了一盒清代海陽篆刻家喬林的竹根章。一盒裡有章四枚,均用竹根刻成,色彩紅紫猶如檀木,竹節突出蒼老,印面擺佈得體,堪稱世間一絕。這竹根纖維堅韌粗澀,要想下刀淋漓酣暢十分不易。據說清乾隆進士曾將海陽喬林所創竹根印獻給皇帝,乾隆爺把玩不放,極為欣賞。如今濟仁將此等清雅之物帶給好友常卓吾,也算是深知他的為人品性吧。

  及至上船之後,家傭小尾兒押運的兩輛獨輪車隨後趕到,將車上東西一併裝船。濟仁過去看,才知是一盆百年樹齡的黃楊盆景,兩罈酒糟鰣魚,兩隻油浸火腿,均為海陽本地土產,和濟仁身邊帶著的一盒竹根章湊成四色壽禮。黃楊是盆景中品味最上者,有「逢潤必縮」的脾性,故而生長極慢。此樹歷經百年風霜,表皮脫盡,光滑滑的樹幹配以小小一塊太湖奇石,古意盎然,說它是件寶物也不過分。酒糟鰣魚是廚師得福在老太太指點下做成的,就不去說它了。那兩隻油浸火腿,看似平常,懂行的人卻知道不是凡物。製法是這樣:拿已經製成的上等火腿浸在豆油缸中,密封一年,第二年冬天取出掛在廊下風乾.時間又需一年。每隻火腿約需二十斤豆油來浸,浸過腿的油有一股蛤味,再不能食用,故而成本頗高。風乾又需合適的風向,日出而曬,日落而收,風向突轉時需立即收入室內,所以十分麻煩。如此,火腿是平常之物,油浸火腿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得出來的東西了。這四色壽禮,雖土頭土腦,本本色色,倒也別有情致,一望而知是專用來送贈好友故交的。若是受禮的那一方交情一般,倒又不宜拿這樣的土產了。

  濟仁一一驗看,心中十分滿意。心碧既已做下這些準備,可見她是存心要走這一趟的。濟仁能猜中心碧的八成心思,體諒著她日後要獨自操持這個大家庭的不易,濟仁不由得生出一種歉疚和憐惜,一路上裝出興致盎然,擁著心碧在艙窗邊,指點她看兩岸的風景人家,談今說古,恰似沒病的好人一般。

  常家的壽筵鋪排了整整三日。壽棚從樓前一直搭到了花園中。伯來客凍著,棚子裡特意裝上了土造的暖爐,四面加圍了錦簾,裡面再拉上紅綠彩燈,真個是富貴堂皇到極致。拜壽的人從早到晚源源不斷,排的是流水席,一桌剛剛撤下,一桌又整治妥當。管事的人在這當口是大顯身手的機會,若沒有三分氣魄七分算計,如此大的場面如何能調度停當!常家的帳房更是對心碧抱怨說,他光寫禮單,就把手腕都寫得腫了。心碧細看那些禮品,無非是綢緞洋貨、金銀玉器,全不及她挑的幾樣東西土得新鮮。

  常卓吾非但是通州望族,又是全國朝野知名的大實業家、教育家和慈善家。經他之手創辦的紗廠、電力廠、搾油廠、麵粉廠、鐵冶廠、火柴廠、輪船公司、長途汽車公司、鹽墾公司等等,每年給他帶來巨額利潤的同時,也給中國的民族資本工業注入活力,樹起一個實業救國的典範。他此番為自己舉辦六十大壽的盛大慶典,說白了也是對自己的一種利用,是他周旋於地方上方方面面人物間的必要手段。他對濟仁抱怨說,他本是個最煩俗套的人,卻又整日陷於俗務之中,身不由己,無可奈何。這話本是出於真心,無奈病至吐血的濟仁聽起來,心裡總不是味道,覺得老友似乎過分的春風得意,多少有些在他面前炫耀的意思。他把這層感想說給心碧聽,心碧不語,心裡卻知道這是生病的人才會有的胡思亂想。她望著濟仁黃瘦憔悴的面龐,實在覺得內心裡酸楚得要命。若濟仁不生肺癆,何至於早早衰退如此!常卓吾的發達,當初不全憑了濟仁在上海任上的鼎力相助嗎?

  一番熱鬧過去之後,常卓吾單留下幾位世交好友小住幾日,其中有海陽的董濟仁和心碧夫婦,也有冒銀南和獨妍夫婦。常卓吾推了手邊一切俗務,陪好友們下棋玩牌,論詩作畫,其樂陶陶。

  一日卓吾跟濟仁平談幾局圍棋之後,故作驚訝:「濟仁!多日不見,棋藝竟有如此長進,真要令老哥刮目相看了!」

  濟仁低頭把黑棋子白棋子一顆一顆分別拈入兩隻白玉小缸中,幽幽地答:「我不比你,人在病中,出不得門去,終日與棋為伍,若沒有一絲一毫的長進,不也愧對那幾本棋譜?」

  常卓吾張口要問濟仁的病情,一眼瞥見心碧在濟仁背後朝他搖手使眼色,知道是不讓他提及此事,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改成一句:「濟仁,要我說,生老病死,人總得要過這幾關去,心思不要太重才好。常言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慢慢調理,急不得也躁不得。你今年才五十出頭,比我還年輕很多,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呢!」

  濟仁抬頭苦笑道:「病在我自己身上,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我自己知道。別人再怎麼說,總覺得有隔靴搔癢之感。」

  此話一出,常卓吾不免有些尷尬,想到濟仁說出這樣的話來,怕是整個兒心境都浸泡在苦液裡了,一時就覺得週身冷絲絲的。他伸出手去,搭在濟仁正拈著棋子的手背上,凝視他的眼睛,鄭重說:「濟仁,你我的情分不同一般,如果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請一定不要客氣。」

  濟仁當即答了一句:「到需要時,自會找你。目下倒還談不上這些。」

  心碧生怕話頭滑了過去,連忙在濟仁身後說:「倒是有件小事,常先生若覺不妥,就當笑話聽吧。」

  常卓吾忙答:「你且說!」

  心碧就把潤玉和之賢如何在假期歸途中相遇相識,一見鍾情,又書信來往、情意綿綿的事如實說了一遍。

  常卓吾聽得高興,拍掌笑道:「好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潤玉兒我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品貌風情自不必說了。那冒之賢我也曾見過,他到上海讀交通大學,還是我替銀南出的主意,也是個俊朗飄逸的人兒。這兩個人若能配成一對,真好編出一段戲文來演了。」說到這裡,猛一轉念,對著心碧,「我猜出你說這段故事什麼意思了!你想送個現成的媒人給我當當?讓我老頭子開心開心?」

  心碧並不點破婚事中的芥蒂,卻勉強笑道:「跟常先生說話真是輕省,只需說得上半句,那下半句就被你點出來了!難怪先生如今事業做得這麼發達。」

  常卓吾哈哈大笑,一連聲地說:「濟仁,濟仁,你有這麼個說話做事玲瓏剔透的內助,是你一輩子的福氣!」

  常卓吾果真樂顛顛地去找了冒銀南夫婦,先是把潤玉大大地誇了一通,又說到之賢的沉穩懂事,再提出要替二人作媒的話。

  常卓吾那裡一廂情願的認為這樁婚事是才子配佳人,雙方家庭沒有個不願意的,所以說話的口氣中竟不留餘地。豈知這一來就把銀南夫婦陷入了絕境:答應吧,等於冒家向董家作了投降,獨妍心裡尤其大大的不甘;不答應吧,是常卓吾親自開的金口,此口一開,潤玉和之賢的身價無形中已經抬了一層,駁回他的面子是萬萬不可,何況此刻銀南和獨妍還住在人家,吃喝在人家。

  銀南略一沉吟,先點頭答應了。他原本對此事反對得就不太堅決,不過有一些小小的門第之見,如今既有常卓吾出面,也就順水推舟拉倒。

  獨妍雖是家庭內部的獨裁者,畢竟也是知書識理的大家婦女,外人面前不肯越過丈夫這一頭去,見銀南已經點頭,自是無話可說。

  常卓吾卻是起了狐疑,望望獨妍的臉色:「怎麼,看冒太太的樣子,竟是不大樂意?」

  獨妍慌忙強笑:「哪裡!常先生的眼光看人還會錯嗎?我只怕之賢配不上董家大小姐,可惜了常先生這一片好心。」

  常卓吾哈哈一笑:「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冬日最後一抹陽光蒼白地塗刷在門樓頂端,院牆上有細細的枯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小玉兒穿得像個陀螺似的,手裡抱一隻豁了邊的小碗,用筷子篤篤地敲著,使勁仰了頭,呼喚她的花咪從院牆上跳下來吃食。花咪豎直了尾巴站著,居高臨下得意洋洋望著小玉,偏不肯移動半步。

  大門外邊,綺玉和思玉踢毽子踢得滿頭大汗,兩個人都脫了棉袍,只穿一件鮮紅的絨衣,襯得臉色嬌艷粉嫩。小丫頭蘭香站一邊看著,嘴裡替她們哼一首《毽子謠》:

  小孩子,老頭子,

  樹蔭底下踢毽子。

  毽子飛上天,

  惹得雷公發了顛,

  偕同火閃娘娘下凡間。

  踢得玉皇哈哈笑,

  從此不願登金殿。

  一輛黃包車從街口駛來,停在這一對雙胞胎身邊。車伕把車把一放,下來了大姐潤玉。她穿著海青色的薄薄的狐皮袍,腳上一雙小羊皮暖靴,脖子上是一條極長的雪白羊毛圍巾,一頭拖在胸前,一頭搭在背後。整個海陽城裡,只有大姐才有這麼長的圍巾和這麼瀟灑的圍法,這使得雙胞胎姐妹私下裡既自豪又艷羨。大姐身上的海青色和白色搭配得又是多麼高貴和諧!襯著淒清孤寂的冬景,簡直就是西洋畫上才有的色調。

  做大姐的對這兩個渾身冒著汗氣的妹妹卻並不客氣,伸出手來,一人頭頂上給了一個脖拐,說:「不在家做功課,瘋得像個野丫頭!」

  蘭香識相,早已經溜回大門去了。綺玉最是頑皮,朝大姐做個鬼臉:「好,好,你打了我們,有好事就偏不告訴你。」

  思玉也在旁邊幫腔:「不怕,一會兒我們去告個狀,自有人來管你!」

  潤玉沒在意她們的話,閃身進了大門,長長的圍巾在背後劃出一個白亮的圓弧。綺王思玉就在後面嘻嘻哈哈地笑。

  小玉兒見了大姐像見了救星,連忙對她痛訴花咪的「罪狀」:「大哥哥給我四塊奶油餅乾,我省下兩塊給花咪吃,它就是不肯下來。」

  潤玉心裡咯登一跳:「大哥哥?哪個大哥哥?」

  小玉說:「自然是上海來的大哥哥啦。」

  潤玉這才明白了綺玉思玉話裡的意思,回頭威脅地用手指點一點她們,顧不上說話,飛奔入內,穿過大門堂和天井,直進了敞廳。撩開棉布門簾,就見冒之賢果然恭恭敬敬坐在朝外的寶座椅子上,和祖母、父母說著話兒,屋當中一隻大火盆燒得炭火通明。

  潤玉因為激動也因為跑了急路的關係,站在門口滿臉飛紅,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著,光笑,說不出話。冒之賢在她撩起門簾的那一刻就已經慌忙站了起來,此時也和她遙遙對笑,也不說話。老太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抿著嘴巴直樂:「這是演的哪一出啞巴戲呀?牛郎織女隔了銀河走不過來,還是怎麼的?」

  心碧說:「娘也真糊塗,你要他們當我們幾個的面說什麼好?」起身走到潤玉旁邊,輕輕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到後院你自己房間裡去說話吧。」

  潤玉忸怩一下,突然奔過去,拉了之賢的手就往外走。後面父親母親和老太太都在笑,她只當沒聽見。

  一口氣把之賢拉到自己房裡,順手砰地關上房門,她靠在門背後大口喘氣,雙頰火燙,目光閃閃,頭髮略有點散亂,長長的白圍巾兩端都垂在了胸前,自然地形成一個坡度,隨著喘息劇烈起伏。她仍然是抿著嘴,嘴角含笑,一言不發。

  靜默片刻,之賢猛然撲上去,一把將她抱起來,在屋裡搶一個圈,放下。雙方的目光只相對一閃,兩張嘴唇就緊緊地粘到了一起。

  相識相愛半年有餘,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忘情的擁吻。婚事終於得到了雙方家庭的認可,這使他們的輕鬆愉悅像空氣一樣飛昇飄浮,並且在房間裡快樂地膨脹。所有的感覺、靈性、血液和細胞一時間都聚集在花朵一般柔軟開放著的嘴唇上,其敏銳和愉悅的程度令他們自己都驚喜萬分。他們顫慄著,暈眩著,汗水淋漓著,相擁相抱著,簡直不捨得再讓對方的身體和自己分離。

  良久,之賢從西裝的胸袋中掏出一隻玫瑰紅色絲絨小盒,打開,取出一隻小小的鑽戒,替潤玉戴在左手無名指上。此刻已是冬日黃昏,潤玉房間裡沒有開燈,鑽戒流星般的光芒在浮動的暗紅色的暮靄裡穿梭閃爍,呈現出無與倫比的華美璀璨,把潤玉一雙漆黑的眼睛映得微微瞇縫了起來。她把左手抬高,把冰涼的戒指貼在自己面頰上,彷彿要從戒面中感受出心的跳動一樣。她快樂地歎息一聲:「我能夠長久擁有這樣的幸福嗎?」之賢就再一次把她擁進懷中,在她耳邊答:「只要我活著。」

  進入臘月二十,心碧忙得恨不能渾身上下長出四雙手來。大掃除、做饅頭、蒸年糕、炒花生……一樣一樣都是大事,都得她親自指揮調撥。

  先說大掃除。偌大的一個人家,廳廳房房總有幾十間吧,裡面的房頂牆壁、桌椅板凳、角角落落都得清掃乾淨,這就是一項相當浩大的工程。海陽大戶人家的房子都極高敞,要掃刷房頂的積灰,需得拿新掃帚綁上一兩丈長的竹竿,由那身強力壯的僕傭高舉著,順檁梁依次掃過去。這人的頭部必得用薄布裹緊,以防仰臉看房頂時灰塵落入眼中。掃到哪間房子,房裡的桌床箱櫃及罈罈罐罐都要用布遮起來,掃完再拿開,否則落下來的灰塵不可收拾。

  房間若鋪著地板,這是比較好辦的,拎來一大桶清水,用拖把整個拖上一遍就行。若鋪的是磚,便很麻煩,要用鐵鏟子把磚面上經年積下來的泥垢一點一點鏟乾淨。這活兒基本上由家中的孩子們來幹,事後一人賞一把銅子兒就行。

  清洗門窗桌椅是最煩人的事,只因為大戶人家的木製傢具講究雕刻,雕得越繁複細緻越好,這就必然苦了清洗它們的人。要用抹布一點一點塞進彎彎扭扭的木雕中,來回地拖拉,把積塵擦淨。遇有特別細緻處,是用筷子頭上纏了濕布,捅進去洗擦的。

  加上天井、廊沿、門堂、門樓、院牆、大門附近的一段街面,整個大掃除的工作緊鑼密鼓也要三天。

  再說蒸年糕。糯米粳米三七開對,大籮大籮地淘洗乾淨,清水中浸泡一天一夜,撈起瀝干,倒進石臼裡春碎,篩出細細的米粉。請來的年糕師傅緊跟著往米粉中拌水拌糖。這是地道的技術活兒,水拌多了會粘成團團,水拌少了又會使年糕鬆散,多多少少全憑師傅手裡的感覺。

  這邊師傅拌著米粉,那邊打下手的僕傭們就要加緊燒火了,火候若不夠,蒸出來的年糕粘牙,看相也不好,主家就會覺得晦氣。

  米粉拌妥,用粗網的篩子再過一遍,篩出來的濕粉鬆鬆撒入糕箱,再上蒸籠。接下來的關鍵便是由師傅掌握火候時間。那糕箱也有講究,底板上刻有各種花紋,有松竹梅蘭,有福祿壽的吉祥字樣,年糕蒸好了倒出來,花紋清晰地凸現在雪白的糕上,中間再點一朵小小的紅梅,真是漂亮極了。

  庭院灑掃乾淨,饅頭年糕蒸妥,花生瓜子炒好,還得熬糖稀做花生糖,米花糖。要把風雞風鴨從廊口拿下來浸泡、摘毛、燜煮。要蒸出大盤的臘肉、香腸。要用花椒八角等等大料烹製出五香的豬肚、豬舌頭、豬心、豬耳朵。要發好海參、魚肚、魚翅、魷魚,泡上香菇、木耳、筍乾待用。要剖魚、洗魚,做魚丸、蝦丸、肉丸。活雞也得宰殺煨爛,做海參魚翅一類的湯菜是必得拿雞湯吊味的。

  天哪,真是數也數不清的活兒!若沒有心碧這樣能幹的總調度,指派著僕傭們先做什麼,後做什麼.這個家裡還不要亂成一鍋粥?

  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老太太也能上陣,搬一個凳子在廚房裡坐著,指點得福他們如何做菜。心錦是念佛之人,性喜乾淨,便由她監督灑掃之事。綺鳳嬌懷孕已經四個來月,因是冬天,穿了臃腫的棉袍,倒還不大看得出來。她自小學戲,家務上全不靈光,好在穿衣打扮的事情還算內行,就派了她帶了幾個裁縫給全家老小趕製新衣、新鞋、新帽、新襪及圍巾手套一類的東西,也是人盡其才。這樣一來,家中的閒人只剩濟仁和幾個孩子們了。

  這天下午,心碧在廚房裡忙著熬麥芽糖,準備送灶神爺上天,小玉聞到了甜味,跑進廚房,腦袋從心碧腋下伸出來,好奇地東張西望。

  心碧隨手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有什麼好看的呢?別在娘這兒添亂!去找你哥哥姐姐玩去。」

  小玉噘了嘴說:「沒有人跟我玩。」

  「人呢?都哪兒去了?」

  「哥哥上街買爆竹放,二姐三姐去同學家玩,四姐在房裡描年畫。」

  「大姐呢?叫大姐給你剪個窗花。」

  小玉「嘻」地笑起來:「大姐和大哥哥兩個人頭靠頭睡在床上說話呢!大哥哥咬大姐的舌頭,大姐不怕疼,還笑。」

  廚房裡的得福和桂子先還憋了氣使勁忍著,終於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小玉不知何事,跟在桂子後面笑。心碧臉上就一陣發臊,沒好氣地在小玉屁股上甩了一巴掌。打完,怔一怔,自己也笑了,說:「小丫頭,瞎說八道。」

  桂子逗小玉:「你大姐沒讓你走開?」

  「沒讓。她叫我看畫書,別看她。」

  幾個人又笑。心碧邊笑邊罵桂子:「有沒有出息?招惹著小孩子說這些。」拿雙筷子在鍋裡攪了一團粘糖,遞給小玉,「外邊吃去。」

  小玉吃著糖,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不知不覺又往大姐房間裡走。

  房門虛掩著,門裡有壓抑的嘰嘰咕咕的笑聲,小玉聽出這聲音是大姐發出來的。她輕手輕腳推開門,想猛然一叫把大姐嚇一跳,卻站在門口瞪大了眼睛發傻:哪兒來的大姐?屋裡明明是兩個面目英俊的年輕男人。高個兒穿毛線衫的那個,是之賢大哥哥。矮個兒的穿一套筆挺西裝,西裝有點大了,袖子和褲腳邊都挽著,系藍白二色條紋的領帶,頭上一頂灰呢禮帽,帽簷低低地扣在額上,手裡還握一根亮閃閃的「文明棍」。小玉看得呆了,一時想不起來這個面熟的男人是誰。這時男人卻「噗」地一聲笑出來,丟開文明棍,笑得渾身直打顫。

  這一笑,小玉跟著也笑了,撲上去叫著:「大姐!」

  潤玉把帽子一拿,長波浪鬈發嘩地披散下來。她彎腰抱住小玉問:「大姐像不像個漂亮的先生?」

  小玉忙不迭點頭:「真像!」

  潤玉回頭朝之賢擠擠眼睛,重新把頭髮盤上去,用禮帽這好,一手拿文明棍,一手挽了小玉的手:「走,我們去逗奶奶玩。」

  老太太正坐在她的床邊過水煙癮,把煙灰吹得「噗噗」響,猛聽見有人來了,瞇眼看一看,以為是之賢,就嘻開嘴招呼:「是大相公啊!來來,坐一坐。」一邊用手拍打著床沿,意思要冒之賢坐在她身邊說話。

  對面的人彎腰對小玉說了句什麼,小玉便大聲說出來:「奶奶!大哥哥說他要回上海了!」

  奶奶這一下著了急,小腳在地上一扭就要起身,嘴裡還說:「怎麼的呢?跟潤玉兒吵嘴了?怎麼年都不過就要回上海?你爹你娘肯你走?」

  對面的人再也忍不住,先從齒縫裡噴出一聲笑,跟著彎腰弓背笑得花顫枝搖,頭上的禮帽骨碌碌滾到了地上,一頭黑髮從兩肩滑下去,閃出緞子一般的波光。

  奶奶這才明白過來,佯裝生氣道:「欺我人老眼花?捉弄奶奶,看我不告訴你爹爹去。」

  小玉替大姐叫屈:「奶奶,大姐是想逗你高興的!」

  奶奶轉嗔為喜:「還是我小玉兒心善。」又費勁地彎腰揀起地上的禮帽,顫巍巍過來,親自替潤玉戴在頭上,「讓我再看看。」退後一步,嘴裡噴噴地稱讚,「要真是個小子就好了,這麼一打扮,皇帝老兒也要招你當駙馬。」

  潤玉嬌嗔道:「奶奶,女孩兒就不好了嗎?」

  奶奶笑道:「好是好,就是遲早要做人家的人。冒家說了什麼時候娶親了嗎?可不能再晚,奶奶等著抱重外孫子呢。」

  潤玉紅了臉,一扭身子:「不跟奶奶說了。」牽了小玉的手又出門。

  小玉抑止不住心裡的興奮和快樂,慫恿大姐道:「再去扮給爹和娘看看?看他們能認出來不能。」

  潤玉天性本來活潑,此刻又無事可幹,就領了小玉往濟仁的書房裡去。

  兩個人鬼鬼祟祟,先隔了書房的玻璃窗子往裡看,看見紫檀木的桌上有一盤散亂的圍棋殘局,旁邊還有一本木刻本的圍棋棋譜之類的書,父親卻不見人影。小玉建議進房去等爹,一會兒爹進來了好讓他嚇一跳。兩個人便繞到東邊進門。

  門是虛掩的,潤玉伸手去推,好像有什麼東西擋著推不動。潤玉勉強從門縫裡擠進去一個腦袋,這一看把她嚇得魂飛魄散:父親身體橫著躺倒在門邊,嘴邊有一汪吐出來的鮮血,鬍子和頭髮都沾了血跡,紅紅黑黑十分怕人。父親雙目緊閉,臉色蠟黃,嘴微微張開著,雙頰深深地吸了進去,露出高聳的顴骨,像是已經不聲不響死去很久一樣。

  潤玉猛回身,一把抱住小玉,沒命地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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