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二老爺濟民派了克勤過來,說是有朋友送了他一簍螃蟹,因為是今年頭一回嘗鮮,不敢專享,請老太太並濟仁、心錦、心碧、綺鳳嬌過去一同吃蟹賞月。
濟仁知道肺結核的毛病傳染性很強,平常就很自愛,不大肯到別處串門走動。雖說是親兄弟家裡,能不去也是不去為好。讓別人嘴裡不說心裡討厭的事,他是萬不肯做的。
心錦吃素,過去了也不過坐坐而已。她對心碧說她就不過去了,免得聞見葷腥味要作嘔難過。
心碧跟濟民向來有隙,這事她從來不瞞著別人。十幾年前濟民藉故到她房中發火,猛撼搖籃,至嬰兒驚嚇早死的事,別人或許忘了,她忘不了。她是母親。這回濟仁大難臨頭之時,他不思幫忙,反倒急匆匆揀出一個陳年舊案去料理,明擺著是脫身之計。後來他為這官司弄得焦頭爛額、傾家蕩產,心碧實際上是暗自高興的,她認為這就是報應,現世現報,來得這麼快這麼猛,可見老天爺真的是很公平。所以此刻她根本不找什麼理由,直截了當就回說不去。
這樣,便剩下綺鳳嬌一個人陪了老太太同往。
酒席整治得挺豐盛,螃蟹還沒有上桌,先就了冷碟喝酒。一邊的小桌上,擺了鮮藕、菱角、柿子、梨四色秋季水果。心遙今天精神不錯,收拾得頭臉光鮮,發側還插一朵玫瑰紅的絨花,映得雙頰稍見顏色。她聲明說,她坐這兒不過是陪陪老太太和鳳嬌,螃蟹是一口都不敢沾,這東西大涼,要是忍不住嘴饞一下,挨不過明天就要發病。
綺鳳嬌覺得她也可憐,就說:「多喝兩口黃酒怕是不礙吧?黃酒暖肚呢。」
濟民馬上接口道:「鳳嬌你別慫恿她吃這東西,一會兒胃氣痛犯起來,她自己難過,別人聽她哼著也難過。」
鳳嬌說:「這病怎麼就看不好呢?」
心遙望望克勤:「從生他下來就得了,敢是天冷,受了點寒氣。月子裡的病,那是再治不好的。聽姐姐一句話,日後你要是生養坐月子,一點都不能大意。」
綺鳳嬌一張粉臉已經漲得通紅,低頭不語。
心遙又對老太太說:「我這病一生十幾年,白耽誤多少事兒!幫不了濟民的忙,又服侍不了老太太,想想也活得沒意思。」
老太太正色道:「怎麼說這話?你不是替他生了兒子嗎?」
「我勸他娶個二房,勸了多少年了,他就不肯,心思都用在寫書做文章上。」
老太太朝她點點頭:「這是你的福氣。」又對濟民說,「再娶一房,這倒也是句實話。她這樣子,顧顧自己就不錯了,哪能有精神顧到你?日後老了,總還是要有個人服侍服侍的。」
濟民搖搖手:「娘,今天不談這話。」拿起調羹,分別往老太太和鳳嬌碗碟裡布萊。
綺鳳嬌發現克勤一句話不說,卻在用眼角偷偷瞄著她。她知道是因為他替她拍過裸身照片的緣故。那些照片,心碧後來當她的面連底片都一齊點火燒了,所以她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況且,她認為克勤畢竟是個孩子,男孩子到這麼大,對女人感興趣,好奇,是免不了的事。她故意微抬了頭,朝克勤那邊轉過臉,對他嫣然一笑。
這一笑,幾乎把克勤的魂兒都勾去了,他猛然覺得下身一鬆,一股熱呼呼的東西衝了出來,濡濕了褲襠。他心中狂跳,滿面通紅,忽地丟下筷子,站起來直奔門外。
老太太在後面說:「這伢兒,飯吃到一半去上茅廁。」
濟民說:「不管他。」扭頭對站在門日的有根,「去廚房看看,螃蟹蒸好了沒有?」
老太太畢竟是上年紀的人,就螃蟹喝了幾盅黃酒之後,便有點不勝酒力,頭發暈,腳發飄,身子發軟,嘴裡說是歪在客廳竹榻上歇一歇,頭才擱到枕頭上,已經呼呼地打起鼾來。綺鳳嬌見這光景,也只好留下,等老太太醒了再一起走。
心遙要給綺鳳嬌找個地方也躺上一躺,綺鳳嬌不好意思,堅辭不肯。心遙臉色疲憊地說:「你不躺,我可要躺上一會兒,我不能陪你了。」說著就回她的房間。
濟民四下裡看看,說:「克勤又跑哪兒去了?怎不見他的人影?」遂吩咐下人泡了一壺上好杭州龍井,把擺放了中秋水果的小桌抬到屋外廊下,陪綺鳳嬌坐著喝茶。
因為晚飯吃得早,此時天光未曾全暗,屋裡屋外浮動著一層淡紫色的光線,虛虛的,飄飄忽忽的。綺鳳嬌剛剛喝過酒的臉色有紅有白,一雙眼睛亮得灼人,凸現在黃昏暮靄之中,情致一下子就出來了。兩個人似乎對此都有察覺,都不自然地扭動了一下身子。
濟民說:「你喝茶。這茶是地道西湖龍井,味道不錯的。」
綺風嬌微微一笑:「我哪裡懂品什麼味道呀,不過杯子裡見點茶色就罷了。可借了二老爺這茶。」
濟民一雙眼睛萬分靈動地盯住綺鳳嬌:「話哪能這麼說?美酒配佳人,好茶也是同樣一個道理。」
綺鳳嬌神情就有點鬱鬱地:「我算什麼佳人?白讓人笑話。進董家門到今天……」想想不該在二老爺面前吐露心思,連忙打住,指著暮色中院子裡的一盆「雀舌」樹樁,「二老爺喜歡養盆景?」
濟民說:「也談不上有多喜歡。天井小,栽不下大樹,只能弄點盆景擺擺。不是說綠色養目嗎?看書寫字的當中停下來瞧上一會兒,倒真是覺得眼睛清爽。」
綺鳳嬌起身走到天井裡,低下頭來,細細地看那盆「雀舌」,伸手去撫它的樹幹,又摸摸盆士的濕潤程度,喜愛之情油然而見。
「想不到你也有此同好?」濟民跟著過來,站在綺鳳嬌身後。
「不瞞你說,我爹爹給人家當過花匠,剪扎盆景是最有名不過的了。從前他替人扎過一套『十三堂』杜鵑,上海南京都有人趕了去看。南京修中山陵的時候,專門把他請去做園林方面的顧問,也是大大出過風頭的。」
「哦?你爹現在……」
「早死了。他不死,我也不會進戲班子學戲。我爹那人風雅得很,畫一手好國畫,寫一筆好字。誰家想請他去扎花,得下帖子請,否則,哪怕銀洋堆在他面前,他畫他的畫,眼皮子都不抬。」
「好一位名人雅士!」濟民不失時機地喝了一聲彩。「我說你怎麼通身有股子特別的韻味,原來也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你爹的風雅傳到你身上,再加一副漂亮的身段臉盤,加上舉手投足間的婉轉曼妙,竟是人世間不可多得的尤物啊!」
濟民說到心旌搖蕩之處,口唇濕潤,目光恍然,恰似一張柔柔的密密的網,把綺鳳嬌不知不覺罩在其中。對方半仰了頭,雙目微閉,一動不動,彷彿瞬息之間接受了濟民的定身之法,心甘情願把自己定在了濟民和樹樁盆景之間。
此時中秋明月已經升上東邊院牆,天地一片純淨清朗。月光把盆景、綺鳳嬌、濟民三者融成同一條長長的黑影,浮動和透迤在青磚地面之上。黑影忽然搖曳起來,變了形態,原來濟民在綺鳳嬌腰肢上輕輕一攬,就把她攬入了懷中。
「我的寶貝兒!心肝幾!我從見你的第一面就想你了!我想你想得睡不著,竟生了歹念,盼我大哥早死!」
鳳嬌驚恐地摀住他的嘴:「你別瞎說!我擔不起這個份量。」
「你擔得起!你比心遙、心語、心碧都要擔得起!心遙太弱,心語大笨,心碧太盛,只有你不溫不火叫人疼惜。我的寶貝兒,我真是想你很久了。」
他把頭埋下去,把她的衣領扒開,用勁嗅她乳溝處溢出來的馨香。又用胳膊勾住她的腰使勁往身上貼,另一隻手夾在兩個人的身體中間,隔了衣服有經驗地搓揉她的乳房,一圈一圈,手法既溫柔又老到。她口鼻處噴出來的氣息很快變得急促而滾燙,雙目如喝醉酒一般迷亂紅艷。
在這個最要命的當口,濟民忽地又戛然而止,鬆開綺鳳嬌,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這兒不便當,今夜裡給我留個門。」
綺風嬌心跳如鼓,直到濟民幾步跑上廊沿,重新端坐在那張小桌旁邊,綺鳳嬌還恍然若夢似的,久久地站立在「雀舌」盆景附近,無法讓自己從剛才的那一場暴風驟雨中脫身出來。
潤玉拿了第一個月的薪水,回來興沖沖拉著心碧上街,要給全家每人扯一塊衣料。心碧笑道:「你這幾個錢,還不夠你月月買書筆紙墨和消閒小食的呢,依我看也就別充這個大方了。」
潤玉噘嘴說:「娘你真是掃人家的興。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表示一下女兒的孝心,不說誇獎幾句,反倒潑上冷水。」
心碧把手裡的針線活兒收進笸子裡,拍打拍打身上的線頭:「好好,娘不說了,娘今天偏要塊上好的料子,認真享我女兒一回福。」邊說,邊笑,邊進房去收抬頭臉,換出門的衣服。
母女兩個走在路上,一般的高矮,一般的苗條。做娘的柳眉鳳眼,鼻子嘴巴無不纖巧秀麗,黑髮在腦後挽出一個沉甸甸的圓髻,鬢角斜斜地插一支珍珠頭飾,一排極齊整的劉海直掛到雙眉之上,端莊中顯出少女才有的嫵媚。做女兒的又是另一種風姿情韻:皮膚白嫩如雪,漆黑的水晶般的美目似流星閃爍,顧盼之間無不顯示出一種帶了稚氣的可愛的傲然。一頭瀑布般的大波浪燙髮被散在修長白皙的脖頸上,發上無任何修飾,一圈圈的髮絲隨步履的節律揚起又落下,極具飄逸的動感。時值八月中旬,天氣早晚漸涼,中午卻仍舊懊熱,心碧穿一身淡紫色卡腰開岔旗袍,高領無袖,領口用細細的珍珠鑲邊,胸前同樣用珍珠串出一枝梅花,斜斜地直伸到肩頭,與她鬢角的珍珠頭飾相互照應。渾圓的右臂上,照那年時髦的做法,在肘窩到肘彎之間,戴一隻扁扁的金鐲。潤玉穿的卻是一條西洋紅的連身紗裙,領口是縐紗的花邊,袖口用薄紗堆製出花苞的形狀,裙擺自腰部以下蓬鬆開來,腰後釘一隻很大的同色緞面蝴蝶結,配上她走路時帶彈性的步伐,自有一種西洋少女才有的大方活潑。她的右胳膊上,跟心碧一樣,也有一隻扁扁的金鐲。
這母女倆一路走,一路手挽手親熱地說笑,不像母女,像一對姐妹。從城南走到城西,也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有那認識的,直說心碧福氣好,三十多歲的人還這麼嫩相,又生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天下的風流都叫她們母女佔去了。也有剛從外地來不認識心碧和潤玉的,瞪圓了眼睛不管不顧地直勾勾地看,一邊就向近處的本地人打聽她們的出身來歷,話語中試探著有沒有一親芳澤的機會。本地人免不了拿他們玩笑幾句,心裡想的卻是:癲蛤蟆想吃天鵝肉?省省心思吧。
董記綢緞店坐落在城西豐樂橋下,雙開間門面,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董濟仁投資的店舖不止這一個,基本上都是請了掌櫃來操持店務,到年底雙方分成。濟仁自己,頭些年還常往店舖裡跑跑,指點掌櫃的進些什麼貨,貨架怎麼擺,商品怎麼陳列,如何定價才兩不吃虧。這半年多來他厄運纏身,先是官司,後是肺癆,弄得他氣血兩衰,心有餘力不足,想照料照料自己的生意也不可能了。所以心碧帶了潤玉在自家的店舖門口停住的時候,抬頭四顧油漆剝落的門柱和色彩變得十分暗淡的金字招牌,有一瞬間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門戶。
王掌櫃聞聲迎了出來。他是個瘦高身條的中年人,面色寡黃,略有點尖嘴猴腮,一雙眼睛總帶些驚恐,彷彿時時擔心生意會不會做砸了似的。就是這雙眼睛,與一般生意人精明奸詐的目光大為不同,容易使人生出同情和信賴。他從祖父輩上就開始做董家的店員,到他手裡,三代端董家綢緞店的飯碗,主僕間已不再單純是僱傭和被僱傭的關係,而變得像一家人那樣,命運相共,息息相通。也正因為此,董濟仁才能從王掌櫃的兒子王千帆那裡瞭解到共產主義的一些大致理論,和紅軍游擊隊的目的主張,以至引發了後來出資替游擊隊購買槍支的官司。
心碧跟在王掌櫃後面進了店堂,見裡面空蕩蕩沒有顧客,就不悅地問道:「我是好長日子沒有來過了,怎麼生意這麼差?」
王掌櫃親自倒來兩杯薄荷涼茶,恭恭敬敬回答道:「差是比從前差了點,也還過得去吧。這會兒是飯後,生意一向不多,總要到得三四點鐘之後……」
櫃台後面忽然冒出個人來,是王掌櫃的兒子王千帆。他剛剛坐在裡面看書,稍帶照料店面,頭是埋著的,故而心碧進來時沒有看見他。千帆聽到心碧向父親查詢顧客多少的情況,就想站出來為父親做個證明,誰知抬眼看到了四處張望的潤玉。千帆的目光立時被潤玉吸引過去了,他在小城裡從未見過這樣鮮潤活潑的女孩,他覺得從視覺到心靈都有一種極為新鮮和舒服的感受。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琢磨她跟心碧的關係,她從哪兒來,在這裡幹什麼,又為什麼坐在這裡像在家中一樣的自然鬆弛。
潤玉察覺到背後千帆的注視,回過頭去,展顏一笑。她認識千帆,很小的時候他跟他父親到家裡來過,那時他矮小瘦弱,總是皺了一雙眉毛,嘴巴緊緊閉住,一副深思熟慮的小人精模樣。他從不抬頭注意這個家裡的女孩子們,所以他不認識潤玉。潤玉卻是認識他的,儘管如今他高出她一頭,他嘴上長了茸毛,眼睛變得聰慧明亮,嘴角的線條也有了幾分剛毅,潤玉還是能認出他來。
心碧坐下來略略歇息之後,便帶了潤玉逐一地去看店裡的料子。王掌櫃跟在後面一步不拉。千帆仍舊在櫃台裡站著,一本新從上海郵寄來的雜誌還握在手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粘在了潤玉身上。
心碧一匹一匹料子地看過去。店裡新到了不少日本花紗布,但是這種布料做夏裝尚可,眼下卻是從秋天往冬天過了,她要給四個小女兒做棉袍,要買厚實的花嘩嘰,在布料裡翻來倒去怎麼也找不到。心碧笑笑說:「王先生怎麼過忘了節令了?花紗布在春天進貨才好,秋天進貨,買家很少,積壓一個秋冬才出得手去,銀錢豈不是死在這兒?」
王掌櫃嘴裡喏喏,臉上卻微微有點變色。心碧看在眼裡,已經明白這不是他的一時失誤了。以他幾十年做布店生意的經驗,秋天進了春天的貨,必是其中有原因的。有可能是貨主出了極低的賣價,差價部分就進了王某人的腰包。心碧心想,這樣做生意,濟仁不虧掉老本才怪。但是她不準備回去告訴濟仁,一是濟仁對王掌櫃信賴有加,說了反使濟仁對她不高興;二是濟仁身子太弱,受不得刺激,萬一他信了她的話,興師動眾要親臨店舖查點這事,病因勞累生氣而加重,可怎生是好?倒不如裝個糊塗,日後慢慢再作打算。
這樣想著,心碧不露聲色對潤玉說:「娘要買的料子店裡沒有,不如再到別家店裡看看?」
潤玉說:「爹爹怎麼不讓店裡進些時新料子來?他該到上海去考察一次,那裡的料子看得人眼花,什麼天鵝絨、喬其紗、蘇格蘭呢、亞麻、凡立了……樣樣都比我們店裡的好。」
千帆的一切注意力本都集中在潤玉身上,聽潤玉說這幾句話,他立時便明白了她的身份。他感覺到一陣微微的驚喜,因為知道她不是轉瞬即逝的香氣,她的家在這裡,她是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人。他趕緊從櫃台裡轉出來,攔在心碧和潤玉面前說:「我來替你們帶路吧,我知道有一家新開的綢緞店,可能會有點好東西。」
心碧的本意是要婉拒。她不喜歡這個年輕人一張誇誇其談的嘴巴和那些瞎七搭八的思想,尤其濟仁因他而攪進了一場官司之後,她對他更是戒備有加。但是沒等她開口,潤玉已經笑著答應了。潤玉一來因為回家後聽說了千帆的經歷,對他這個人頗為好奇,二是小城裡有學問見識的年輕人畢竟太少,她盼望有個人聊聊,說幾句外面世界多麼精彩的閒話。
於是心碧退到後面一步,改由千帆跟潤玉並肩而行。心碧覺得這樣不妥,叫別人看著容易生出誤會。但是潤玉走得輕鬆自然,倒又叫心碧覺得說任何話都是多餘。她便努力伸長脖子,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很快,千帆嘴裡說出的一連串人名叫她頭暈,那些名字有的很怪,有的很長,她想怕都是些外國人的名字。她實在不明白千帆光對潤玉說些外國人幹什麼,哪有跟女孩子走在一起不說些花兒朵兒,卻說這個的。
第二天,潤玉在家裡看一本之賢從上海郵寄給她的翻譯小說《包法利夫人》,門房通告有人來訪。潤玉迎出去一看,竟是千帆。他也帶給她一包用油紙捆紮好的雜誌書刊,潤玉接過去翻了翻,大都是印刷極粗糙的地下書刊,有德國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有蘇維埃列寧的《國家與革命》,有北京李大釗和上海魯迅的一些文章,還有署名毛潤之的一篇《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潤玉笑笑地說:「你把我看得高了,我哪能讀懂這些書?」
千帆熱切地勸她:「你不妨讀讀看,一讀就知道這裡面的思想多奇妙,多新鮮,多讓人神往!」
潤玉把這包書隨隨便便往旁邊桌上一扔:「你還是帶回去吧,我喜歡讀小說,講大道理的文章,我是一讀就頭疼。」
千帆仍不死心:「你試著讀一篇好不好?萬事開頭難,你讀進去了……」
潤玉睜大烏溜溜的眼睛:「我幹什麼要開這個頭呢?」
一句話把千帆問住了,他不知不覺跟著呢喃了一句:「幹什麼……」
潤玉撲哧一笑:「你們這些信仰共產主義的,是不是慣於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
千帆想了一下,鄭重其事望著她:「決不是這樣的。我只不過覺得你這個人與海陽城裡的一般女孩子不同,你大方,熱情,有一種向四面八方發射的魅力,你如果肯認真去做一件事,會有超過別人幾倍的效果。」
「我要是不準備去做呢?」潤玉似笑非笑地緊盯住他。
千帆極為認真:「你或許有一天會後悔。」
「你嚇唬人。」
「江河日下,大浪滾滾,中國革命的大趨勢是誰也阻擋不住的。你看看吧,小日本已經佔領了東北,眼見得要向華北進攻。接下來,華中,華南,都是他嘴邊的肥肉。蔣介石只顧內戰,毫不抵抗。另外的幾大軍閥呢,一個個都在忙著封建割據,佔山為王。倒是共產黨的紅軍隊伍識大局,繞道雲貴、四川,準備北上抗日。聽說一路上走得千辛萬苦。」千帆說到動情處,突然冒出一句,「潤玉,我要問你:如果讓你當亡國奴,你當是不當?」
潤玉抿著嘴想了一會兒:「我先來問你:你雖信了共產黨,也還是中國人,如果我當了亡國奴,你能說你單單不是嗎?」
千帆雖是個極善演說的人,此刻倒被潤玉這句實實在在的話問住了。他眼望著潤玉的嬌艷面龐,為自己無法駕馭她而焦躁煩亂。
此後,千帆又找機會跟潤玉交談過兩次。他一心要說服她信仰共產主義,渴望著有一天她願意跟著他一起去投身紅軍游擊隊,他們雙燕齊飛,夫唱婦隨,共同做一番不同尋常的事業。
當時千帆並不知道潤玉身邊已經有了之賢。多少年後,千帆身著戎裝回到海陽,徜徉在破敗不堪的董家門前的時候,他心中悲哀地想:那年之賢帶了潤玉逃難到鄉下的時候,他完全可以派幾個游擊隊戰士把之賢逮住處死。他是大地主出身,是剝削者,農民革命的對象。若之賢死了,潤玉或許會有另一種結局。
而在當年,不滿二十歲的千帆碰了潤玉不軟不硬的釘子以後,一時對自己極為失望,心中的抑鬱無處發洩,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給父親留下一封短信,悄悄地出城去了。
王掌櫃自然知道兒子去了哪兒。槍支的官司之後,兒子是沾了董家老爺的光才一併沒事的,王掌櫃生怕他再次惹出是非,幾乎是跪在兒子面前求他放棄那些想入非非的信仰和行動。兒子當時勉強答應了。王掌櫃怕的就是兒子敷衍他,一直亦步亦趨地守在兒子身邊,不讓他四處走動。結果兒子還是遠走高飛了,去做那些隨時會被抄家殺頭的事情了。王掌櫃心裡的悲苦如江河大海,無人可以訴說,只得暗自吞嚥,暗自積攢更多的銀洋,準備有朝一日在又一次要拯救兒子生命的時候派上用場。
忽一日,上□鎮的薛暮紫從天而降似的,只一個小廝跟著,輕輕巧巧進了董濟仁家的大門。
海陽人對做醫生的一向尊崇有加,薛暮紫又不比西醫王亦堂,是家裡的世交,常來常往慣了的,所以他一進門,驚動了董家上上下下。濟仁自然是滿臉感激地迎接出來,就連老太太和極少出門邊的心錦也互相扶持著來到敞廳間,見了薛先生一面。薛暮紫連連誇讚老太太精神健朗,有長壽之相。又替她約略把了下脈,說她只有個咳喘的老病,冬春易發,不妨事的。人倒是常年有點小病才能長壽,因身體裡的穢氣得以不斷發散,有益無害。相反,那幾年幾十年不生病的,生出來就是大病,反令做醫生的棘手。一番話說得老太太眉開眼笑,退出去的時候還連聲囑咐薛先生要多進城來玩,來了別住客店,就住家裡,家裡事事方便。
老太太走了之後,薛暮紫才說起此行的目的:他年年這個季節裡要出門巡遊一次,挨個兒看望他的病人。他說,很多人不懂得病去如抽絲的道理,稍稍看得有點起色,自覺身子舒坦了,就懶得再開方子吃藥。殊不知秋寒一來,最易復發。醫生就怕這個復發,原本五分功力就能治好的,一復發,怕是十分功力也難治。所以他總是防備在先,早早地往病家巡遊一趟。
濟仁聽了,自然好一番感慨唏噓,從肺腑裡稱讚薛先生的醫風醫德。
此刻已近飯時,讓廚子得福另備酒菜已經來不及,濟仁就吩咐他去老松林菜館要一桌現成的席面送來。薛暮紫也不推辭,邊喝茶,邊和濟仁談些醫理及時政之類的閒話,態度極為安詳坦蕩。濟仁和他從容地對答著,心裡暗自慶幸自己生平又得一位摯友,態度上自然也是誠懇有加。
不大工夫,菜館裡跑堂的夥計將酒菜送到,得福略加整治,過來請主客入席。
濟仁因病不能飲酒,特地喊心碧出來陪客,又把四老爺濟安請來。席面雖是倉促湊成,倒也冷熱俱全,很像樣子。這又得歸功於心碧的操持,她是日日都防著有客人突然而至,要求得福必須備有幾個拿得出來的半成品湯菜的。
薛暮紫原來喝酒很有點海量,加上他生性從不畏縮拘謹,故而喝得十分暢快盡興。酒至半酣時,恰巧濟仁的兒子克儉從外面闖了進來,濟仁叫住克儉,要他給薛先生行禮。薛暮紫見克儉生得眉清目秀,小小年紀已顯出風姿俊朗的形跡,心中歡喜,藉著酒意說:「我有一小女,跟貴公子差不多年紀,長得倒也還差強人意……」
濟仁是何等聰明之人,馬上聽出他話中的意思。濟仁生有五個女兒,只克儉一個兒子,平時雖恨他不肯用功學好,畢竟是唯一的傳宗接代之人,私心裡對他也還是存了很大希望的,婚事上自然就不肯馬馬虎虎。薛暮紫人品醫術都還不錯,想來家境也不會太差,但是說到底只是個鄉村醫生,與濟仁的身份地位顯然地有一段距離,若結成親家,總不是十分般配。所以濟仁馬上接過話頭說:「小兒白生了這麼一副秀氣的面孔,卻是頑劣過人,很令人頭疼的。曾經有幾位朋友世交來替他提親,我都是說,等大了再看,別弄出個不成器的東西,害了人家好好的女孩子。」
薛暮紫聽他這麼一說,便不再好開口。
一邊的心碧生怕濟仁這番話怠慢了客人,連忙朝濟安使眼色,讓他勸酒,自己便往薛暮紫面前的小碟子裡布菜。為表示誠意,心碧也勉強喝了幾杯。心碧一喝酒,從眉梢到睫毛這一段就沁出胭紅,襯上極明媚的一對鳳眼,很有點古典美人的遺風,弄得薛暮紫不看又不行,多看又不便,乾脆推說飯飽酒足,匆匆離席。
一行人挪至濟仁的書房裡喝茶時,心碧想起綺鳳嬌這幾日精神倦怠,食慾不振,像是身子不大好的樣子,心說何不趁薛先生在這裡的方便,讓他看上一看?心裡這麼想,就說了出來。薛暮紫很隨和,馬上答應,問心碧:到姨太太屋裡看,還是把姨太太請出來在書房裡看?心碧答說,不須勞先生大駕,還是叫鳳嬌到這裡來吧。就派了蘭香去請綺鳳嬌。
綺風嬌進門時,果見她眉眼腫脹,面色苦黃,病懨懨無精打采的模樣。行禮之後坐下來,她訴說這幾日晨起頭暈,不思飲食,昏昏欲睡。薛暮紫光叫她伸出舌頭看了舌苔,又示意她抬一隻胳膊放在桌上,他只略略把一下脈,便笑著對濟仁:「恭喜恭喜,姨太太是有孕在身。」
此言一出,誰知綺鳳嬌竟臉色大變,由苦黃變成煞白!她是生平第一次懷孕,故而一切都不甚明白,早想到是這麼回事,她是死活也不會來看醫生的。
她對面的濟仁,一雙眼睛不敢相信地直盯著她,臉色同樣的由蒼白變成潮紅,又變成青紫,繼而雙手一個勁地哆嗦,嘴唇也哆嗦,眼珠暴突出來,一陣猛烈的嗆咳,咳得他弓腰曲背,冷汗涔涔。咳過這一陣之後,他只覺口中腥甜,慌忙低頭,一口鮮血就吐在了地上。
一旁替他捶背揉胸的心碧,見到地上紅艷艷的鮮血,才知濟仁先前是把病情瞞著她們的。剎那間,無邊的悲苦瀰漫了她的心胸,似乎身邊的濟仁連同這一座大房子都在迅速下沉,她喊又喊不出,撐又撐不起,眼見得災難沒頂而無能為力,這樣一種哀傷是無以言說的。
薛暮紫先見主人臉色不對,不知怎麼回事。待到濟仁因情緒大動而吐了血,自然就忙著照料病人,重新開了藥方,按著肺癆病人吐血的情況,加了砂仁、炙甘草、炙把葉、炮黑姜等等幾味藥。又把濟仁的跟班小尾兒拉到旁邊說:「病人開始吐血,情形就不很妙了,回頭跟你主母說,一切要及早準備。」跟著便告辭離開。
心碧服侍濟仁躺下,取那切片的山參讓他在嘴裡含著,混和津液緩緩咽進。又燒一個煙泡,自己狠吸一口,朝著濟仁臉上噴去。片刻之後,濟仁才緩過氣來。
心碧做這一切的時候,綺鳳嬌始終低頭垂臉,一言不發。心碧忙妥了濟仁,回頭細細一想,肚裡有些明白了,就打發鳳嬌先回她自己院裡去,說是回頭再找她說話。
鳳嬌走了之後,心碧幽幽地問濟仁:「想是她肚裡的孩子不是你的?」
濟仁滿臉失神,反問心碧:「我這副病身子,你還不清楚?」
心碧說:「你不肯告訴我實話,我哪裡料想你就是這個病,常見你往六角門兒裡跑,總以為你有點精神都用在那兒了,我是不提,不問。」
濟仁一把抓住心碧的手,眼睛裡就流下淚來。濟仁說:「心碧,我若是就這麼走了,這一大家子人,可獨獨苦了你!」
心碧強笑道:「什麼話!平白無故講這種不吉利的話幹啥?我看別人家也有得這個病的,也有時不時吐兩口血的,十年八年還不是照活?這病是個富貴病,放寬心,保養得好,一時也無大礙。你不聽薛先生說,小病不斷的人倒能常壽嗎?」
濟仁說:「你去找鳳嬌,問問她,到底是誰?」說完側身向裡,表示不願再說什麼。
心碧去到帶六角門的小院,綺鳳嬌正扶著門邊眼巴巴地等她呢。一見心碧,綺鳳嬌撲通跪下,放聲大哭,不待心碧發問,就招出了二老爺濟民。心碧見她涕淚滿面又憔悴不堪的模樣,想想是自己把她弄進家門,趕上濟仁生了這個病,她孤身獨處,實在也是可憐,便一句責怪的話也說不出來。
回到前院,將詳細情況告知濟仁。濟仁臉色如死人一般僵硬,眼望著屋頂,久久不發一言。心碧就說:「還是那句老話:家醜不可外揚。老二對不起我們,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我倒是可憐鳳嬌,女人家總要有個一子半女的,將來才有個依靠。照我說,就讓鳳嬌悄悄把那孩子生了,送到老二那裡養去,叫他說是抱回來的。他家就克勤一個獨種,再抱一個也說得過去。你看呢?」
濟仁咬牙切齒道:「等那個賤種生完孩子,趕她出門!」
心碧笑道:「那也不必。你趕她出門,老二索性把她公開納了妾,豈不是反順了老二的心願?偏不給他佔這個便宜。今後只須看嚴了鳳嬌,不讓她二人再有見面的機會。」
濟仁閉目想了一會兒,擺一擺手。心碧知道他已經同意,馬上又出門趕到綺風嬌那兒,告訴她這個好消息。此後的幾個月裡,直到綺鳳嬌生出了一個面目酷肖濟民的女兒,心碧總是盡量給她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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