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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每年夏天,老太太總覺身子怠倦,瞌睡特別多,常常是上午睡一覺,中午飯後再睡一覺。這一覺直睡到三四點鐘才能起來。一整天裡人都是迷迷糊糊,飯量也大減,吃什麼都沒味道。眼見得人就消瘦下來,皮肉愈發鬆鬆垮垮,拖拖掛掛。有時候小玉兒去逗她玩,小手扯她脖頸間的老皮,一扯能扯出幾寸長。

  濟仁對心碧說:「上年紀的人,睡覺多了不是好事。」

  心碧答道:「誰說不是呢?」

  「你恐怕得想個法兒,讓她活動活動才好。」

  心碧說:「這法兒可不好想。前幾年她還常跟大太太往定慧寺跑跑,燒燒香,拜拜菩薩什麼的。這年把腿腳發了軟,再不願出去。前兒個我叫一輛黃包車帶她去水沁園散散心,你猜她說什麼?說看來看去還是這些個景兒,沒個新鮮的。」說著笑起來,「她的記性可是真好。」

  濟仁也笑:「總之你想想主意吧,別讓她老睡著就行。」

  心碧想來想去,只得找出一副紙牌,拉了心錦和綺鳳嬌作陪,每日午後放老太太小睡一會兒,便拖她起床摸牌。心錦和綺鳳嬌是閒人,打打牌正好作消遣。心碧不同,家裡家外忙不完的事情,少不得也暫時丟開,日日在牌桌上一坐兩三個時辰。

  老太太果然就很上癮,上了牌桌眼睛就放光。

  海陽人玩的紙牌,跟麻將大致相同,卻又比麻將更見靈活。比如說,打麻將只要一人和了牌,其餘三人必得罷手,一分不得。紙牌不同,一人和牌,餘者皆可算湖計分,或大或小都有歡喜。這就比麻將更得人心。若是玩搭子湖,則四人中要有一人輪休。逢到輪休的這個人,可以站起來活動腿腳,可以離開牌桌去關照關照家務,可以坐在旁邊帶抽一袋煙觀戰,總之是自由得很。這樣一種較為鬆散的氣氛很閤家庭主婦和老太太們的心意,所以海陽的女眷們提到打牌,說的都是紙牌。

  打牌打到佳境,也就是手氣和情緒都好的時候,女人們喜歡信口編幾句順口溜,配上小曲兒,在嘴裡哼哼唱唱。這叫唱「牌兒經」,是海陽人打牌的一大特色。

  此時台上正逢老太太和心碧、心錦坐莊,綺鳳嬌倚坐在老太太旁邊觀戰。老太太伸手摸了張「白皮」,翻開在台面,嘴裡信口唱道:「白娘娘討仙草,水漫金山法海來拿妖。」

  老太太嘴裡的牙齒已經是七零八落,說話都有點不關風,哼小曲兒更是怪異得緊。再加老年人中氣不足,聲音抖抖乎乎,還硬是憋出個細嗓子來,幾個兒媳聽了忍不住一齊嘻嘻哈哈笑。

  老太太不服道:「笑什麼呢?不是我自己說大話,當年我們那些老姐妹們一塊兒打牌,一百二十張牌,我能唱出百二十段牌經。你們這幾個,怕誰也玩不出這種花樣吧?」

  心碧逗她:「牌兒經誰不會唱。」正好手中摸一張「三條」,馬上唱道:「三氣周瑜蘆花蕩,孔明先生哭周郎。」

  老太太想一想,就說:「孔明先生三氣周瑜,這是都知道的。他既是把個姓周的活活氣死了,怎麼又要去哭祭人家,我就想不通了。」扭頭對旁邊的綺風嬌說,「你懂的戲文多,你倒說說看?」

  綺鳳嬌笑道:「這些個老生戲,我還真懂不了幾出。經老太太這麼一分析,倒覺著是不合理兒。」

  老太太得意道:「心碧你聽聽!」

  心碧也笑:「老太太既這麼說了,鳳嬌總不能幫了我不幫老太太。自然是老太太常有理。」

  說著大家一齊都笑。

  正笑著,小丫頭蘭香大呼小叫地闖了進來,一路喊著:「太太,太太,大小姐回來了!學堂裡放假羅,帶回來一車行李呀!」

  心碧第一個站起來,慌慌張張帶倒了屁股下面的凳子。她顧不得去扶,幾步就出了敞廳,迎到大門外去。

  老太太嘻開沒牙的嘴,對綺鳳嬌說:「這猴兒一回來,家裡就要翻天羅,就要熱鬧羅。」說著搖搖晃晃站起來,跟著也往外走,心錦和綺鳳嬌連忙一邊一個攙住了她。

  綺鳳嬌進了董家之後,不知多少次聽人說起大小姐潤玉。今天忽然一見,心裡不免驚呼:果真貌若天人!

  面前的女孩子約摸十七八歲年紀,身材高挑豐滿,穿一件飾有花邊的白絲襯衫,襯衫下擺束進了奶油色西褲裡,挺拔中多多少少顯露著一種卓爾不群的傲慢。一張標標準准的鵝蛋臉,肌膚雪白,皮中隱隱透出一層粉紅。眼睛固然是流光溢彩,眼仁又格外漆黑,看著活像兩顆色質極純的黑水晶,其美麗、其高貴、其靈動、其可愛,令人一見之下心中怦然作跳,之後便在腦子裡刻下了這雙眼睛的印象。

  綺鳳嬌出自內心地說:「大小姐這模樣,也不知道當初是怎麼生出來的。戲文裡總說誰誰誰顏容如花似玉,我此刻見了大小姐,才算對這四個字有些明白。」

  潤玉翩然一笑,不看綺鳳嬌,卻轉過來對著心碧問:「娘,這就是我爹爹新娶回來的姨娘嗎?」

  心碧嗔怪道:「說話別這麼不懂禮數。你姨娘是在你爹吃官司的當兒進門的,就看在這份情義的份兒上,你也要尊她敬她。」

  濟仁坐在太師椅上,笑笑地說:「你也多慮了,潤玉是最孝順爹爹的,爹爹喜歡什麼,潤玉就喜歡什麼,是不是,潤玉?」

  潤玉不知道是聽見還是沒聽見,因為她已經在忙著開箱子分發禮物。先給老太太,那是一塊黑色香雲紗料子。潤玉說這料子做一套褲褂,又透氣又不貼身,夏天穿了要多涼快有多涼快。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一邊把料子抱在手裡撫來撫去,一邊不住聲地說:「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穿這麼好的東西,人家不笑話我老妖精才怪。」

  潤玉嬌聲道:「什麼呀!我在鎮江金山寺找老和尚給奶奶算過命了,說奶奶要活到一百歲呢。」

  老太太就更加高興。

  接下來的禮物給父親,是一把做得很考究的檀香扇,上面有筆跡沉鬱的題字:「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行好事。」潤玉告訴父親說,這也是她特地在金山寺找住持老方丈題的,常用著,能有護身符的作用。

  濟仁把那扇子忽啦啦打開,又忽啦啦收起,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

  給心碧的是一隻瑪瑙手鐲。給心錦的是一串黃楊木佛珠。綺玉、思玉、煙玉各人一盒扎頭髮用的五彩綢帶。克儉的是一雙白球鞋。小玉則是一件極漂亮的西洋小姑娘穿的蝴蝶袖連衣裙。小玉當即就要求心碧給她穿在了身上,小人兒跟姐姐們一般也是粉雕玉琢,引得大人們讚不絕口。

  最後才是拿給綺鳳嬌的禮物。這時候她本已絕望,認為潤玉是必不會有東西帶給她的了。她想要悄然退場,只是怕濟仁心裡見怪,才沒有付諸行動。卻不料潤玉手裡捧一隻盒子,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說一聲:「姨娘別嫌少。」

  綺風嬌滿懷感激地接了,打開看時,是一套揚州「謝馥春」的胭脂粉餅。綺鳳嬌心裡很喜歡這兩樣東西,剛要說幾句感謝的話,潤玉已經先開了口,潤玉說:「姨娘既是爹喜歡的人,我就盼著姨娘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讓爹看著心裡高興。」

  綺鳳嬌心裡就一怔,想著這話骨子裡挺厲害的,一時卻想不到如何回答,只好把話囫圇吞了下去。

  一家子人眾星捧月似的,把潤玉圍坐在中間,聽她繪聲繪色說些外面的見聞:學校裡的功課和考試啦,上海女人時興的髮式和衣著啦,從南京到上海的火車如何如何擠啦,鎮江有一戶人家生了個兩個腦袋的孩子啦。女人們聽這些閒話最有興趣,濟仁是不肯讓妻子和母親們掃興,也好脾氣地坐著陪聽。

  潤玉突然一歪頭,對濟仁說:「爹爹,猜我這回在上海看見了准?宋美齡!」

  老太太糊里糊塗問:「宋美齡是誰呀?」

  濟仁解釋道:「蔣委員長的太太。」

  潤玉沉浸在自己的興奮中:「那天我在馬路上走,經過一家西菜館,忽然就見她從裡面出來了,後面還跟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我是在報上見過她照片的,所以一下子認了出來。她穿的是一件黑絲絨旗袍,戴珍珠項鏈,頭髮梳成好萊塢電影明星的那種式樣,真是好漂亮好高貴!」

  心碧笑著:「哪裡單單是宋美齡,她的姐姐孫夫人你也是見過的呀!那時我們住北京,你還小。孫中山死了,俄國人送他一口水晶棺材,大家都爭著去看,我是帶你去的。那回巧巧就碰見了孫夫人。哎呀,那風度氣派,也是沒說的。」

  潤玉潤然道:「有這回事?我可真是一點印象沒有了。」

  濟仁心情愉悅地用手指拈著唇上的鬍鬚:「你那年才比小玉大不多少,哪裡就能記得?」

  潤玉忽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她聽見門外有說話的聲音。她的臉色先有點發白,轉而變紅,飛奔出去。

  老太太把煙袋裡的一粒煙屎「噗」地吹落在地上,詫異地問心碧:「潤玉怎麼了?幹什麼這麼慌裡慌張的?」

  心碧就轉頭看濟仁,濟仁又朝綺鳳嬌看,大家都不知所以。

  片刻,潤玉回來了,身後多了個人,是個高大健壯、面相很熟的年輕小伙子。潤玉伸手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前一推,笑嘻嘻地說:「認認看,他是誰?」

  老太太不出家門,自然不認得張三李四。濟仁只覺小伙子臉上依稀有個人的影子,卻是一時怎麼也想不起來這人是誰。倒是心碧眼睛尖,心眼兒也轉得快,脫口「咦」了一聲,說:「這不是冒家的大公子之賢嗎?」

  心碧這一說,濟仁跟著就認出來了。他覺得奇怪,冒之賢是在上海交通大學讀書的,什麼時候認識了潤玉?偏還知道了她回家的日子,沒等她屁股坐熱就找上門來?這麼想著,臉上便有點不太高興。

  潤玉沒察覺到父親的心事,興高采烈地告訴家人說,她是在上海到通州的輪船上認識冒之賢的,原先只是在甲板上碰到了隨便聊聊,一聊竟聊出了同鄉關係,而且雙方的父母還都是常來常往的熟人。兩個人小時候一定互相見過,後來大了,又出去上學讀書,才弄成路人一般陌生。潤玉邊說邊笑,然後從老太太開始,一一把父母姨娘弟妹們介紹給冒之賢,其動作之活潑,言語之開心,連不問世事的心錦都感到了異常,不斷用眼睛去望心碧,意在提醒她注意。

  潤玉在家裡向來是個嬌慣成性的人,只有別人順著她,沒有她反過來去看別人眼色的,所以當下她根本不曾注意到家人的詫異,介紹完了之後,便自顧拉了之賢去後院裡她的房間,兩個人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綺玉和克儉他們自然一派天真,見家裡來了個在上海讀書的大哥哥,心裡又是仰慕又是好奇,一個個跟著到後院去了。剩下幾個大人坐在敞廳裡,面面相覷,一時都無話可說的樣子。

  老太太「噗噗」地吹著煙煤子,率先打破沉默:「濟仁哪,你看潤玉這樣子,怕不是要自己往家裡找女婿吧?」

  綺鳳嬌半笑不笑地:「娘這說法也太舊了點,如今外面的洋學生都興自由戀愛,婚姻大事不要爹娘做主的。」

  老太太放下她的白銅煙袋,雙手撐在膝蓋上,鄭重其事對濟仁說;「你這做爹的,就算慣潤玉,也不能慣到不成樣子。禮數上該怎麼來,還得怎麼來。冒家大相公要是真喜歡潤玉,讓他家裡來提親好了。」

  心碧走過去,拿了一疊黃表紙在桌上替老太太搓煙媒子,一邊帶笑地說:「我們在這裡瞎起勁,還不知道兩個孩子是不是有這個意思呢。都是在外面讀書的人,碰上了,談得攏,互相你來我往,也是有的。要是八字還沒一撇就張張揚揚當個事兒,只怕別人要笑話。」說著有意無意看一眼綺鳳嬌。

  老太太跟著也笑:「我才說濟仁太慣潤玉,怎麼自己比濟仁還要性急,就怕潤玉嫁不出去似的。說句大話,我們潤玉這樣的品學容貌,皇親貴戚都般配不上。」

  綺鳳嬌把頭扭過去,假裝在看門口紅木架子上的一盆樹樁。心錦照例是不多插話的,家裡的事情有老太太、濟仁和心碧做主,她沒必要再擠進去湊熱鬧。她知道在這個家裡,自己不說話比說話更受人敬重。

  只有心碧自己心裡透透亮亮,女兒是對冒家大公子有意思了。女兒一向是個驕橫傲氣的人,對一個男孩子如此關注看重,恐怕還是生平頭一次。而冒家的之賢回家屁股還沒坐熱,就趕了來見潤玉,這不是對她一見鍾情又是什麼?

  後院潤玉的房間裡,連小玉在內的大小七個人,正圍了桌子聽留聲機放唱片。唱片是冒之賢剛剛帶來送潤玉的,「金嗓子」周璇唱的「四季歌」、「天涯歌女」幾段曲子。大一點的綺玉、思玉、煙玉是正經在聽,綺玉思玉還跟著哼哼。小的兩個——克儉和小玉,一聲不響留下來完全是因為桌上那幾包太妃糖和上海城隍廟的五香豆。

  褲玉問潤玉:「姐,當電影明星的人,長得是怎麼個漂亮?」

  潤玉笑著朝之賢一努嘴:「問他去。他是上海人,守著那些大電影院,哪個明星的戲沒看過?」

  冒之賢叉開五指,把頭髮往上撩了撩,為難道:「電影倒是看過幾部,怎麼歸總?各人有各人的特點。這麼說吧,外國明星不好比,中國的明星當中,能比上你姐姐的,我還沒有見到。」

  潤玉沒料想他會這麼說,一時倒害羞起來,面如桃花,眼睛似嗔非嗔地瞪一下之賢,嬌憨的模樣比往常又添幾分可愛。

  思玉叫起來:「哇,姐姐還會臉紅,難得難得。」

  潤玉在她頭上不輕不重拍了一掌:「吃你的五香豆去。」

  小玉聽大姐這一說,趕緊用小手拈一顆豆子,舉起來送到思玉嘴邊。思玉指指綺王:「大姐是叫二姐吃的。」小玉舉了豆子,看看你又看看他,一時竟不知送到誰的嘴巴裡好。大家被她逗得笑成一團。

  潤玉抱起她來,在她臉上用勁親了一口,又抓一把大妃糖塞到她口袋裡,送她出門,說:「找娘去吧。」回屋看到另外的幾個弟妹,不客氣地喝道:「還在我這兒幹什麼?出去出去!」

  克儉懵懵懂懂指著之賢:「他出去不出去?」

  潤玉一時語塞,臉又紅了一遍,望望之賢,終於找出個理由:「他是大人。」

  綺玉思玉有點懂事了,在一旁捂了嘴偷笑。煙玉雖不笑,一雙聰明的眼睛卻彷彿無所不知。她伸手去拉了克儉一下,四個人才一個跟一個地離開。

  潤五心情很好地對之賢歎口氣:「你看我家裡,真熱鬧,也真亂。」

  之賢說:「亂有什麼不好?我家裡就太冷清。我和兩個弟弟都在外面讀書,那麼大一個家裡只剩我爹我娘。我爹離暑假一個月就巴著我們回家。」

  「哈,那你才到家就忙著串門,你爹不罵死你?你怎麼不在家陪陪你爹你娘?」潤玉說著話,一雙黑水晶般的眼珠轉來轉去,靈光四射。

  之賢低下頭,溫柔地望住潤玉:「誰叫我在輪船上認識了你?人只有一顆至誠的愛心,給了你,就不能給我的父母了。」

  潤玉垂了眼皮:「我能夠擔當得起嗎?你認為我能?」

  「我不管你能不能,我是今生今世只認你一個。」

  潤玉抬起臉,嫣然一笑:「我娘說我脾氣壞。」

  「人也壞嗎?」

  「人好像不壞。」

  「那就行了。我愛你的人,再用我的好脾氣去化解你的壞脾氣,不就一切都完滿了嗎?」

  潤玉驚叫起來:「哎呀,你讓我鑽了你的圈套!誰答應過一定嫁給你啦?還說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之賢嘻嘻笑著,迅雷不及掩耳似的,張開胳膊,把潤三擁在了懷裡,輕輕吻了她的額。她乖乖地趴伏在他胸口,享受這甜蜜的戀人間的擁抱。兩個人都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對年輕的他們來說,相親相愛的日子還長著呢,他們要把一輩子的情愛化為泉水,一點一點地含在嘴裡,再慢慢地嚥下去,一滴也捨不得浪費。

  獨妍左手抓著一支毛筆,右手食指摁在一本厚厚的帳簿上,在審核女工傳習所一學期來的所有帳目。冒銀南做她的下手,面前擺了一把算盤,獨妍報一筆帳,他就辟哩啪啦打一陣子。銀南對算盤不熟,手裡總要出錯,有時候還不如獨妍心算來得快當。獨妍就歎口氣,嘟嚷一聲:「幫倒忙。」

  之賢把腦袋探進門來,問道:「娘,我能跟你們說幾句話嗎?」

  獨妍翻翻帳簿,正待回絕,銀南已經先開了口:「進來進來,有什麼話說就是了,弄成這麼複雜幹什麼?」

  之賢就進去,坐在他們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先從回海陽的輪船上認識了董潤玉說起,談到她的容貌、學識、風度和舉止,最後說他已經對她深愛不變,請求父母同意並親自上門提親。

  銀南彷彿聽一本天書,眼睛睜得老大,許久都沒有理好這一團頭緒。獨妍則始終沉著臉,不動聲色。聽到最後,獨妍似笑非笑道:「我說怎麼前兒個一回家就沒了人影子,這兩天又老惦記著往外面跑,原來有人把你的魂兒勾去了。」

  之賢心中對娘說話的口氣不悅:「娘,別說得這麼難聽。」

  獨妍偏頭望著兒子:「這有什麼難聽?那董家大小姐長那麼個臉蛋,不就是勾魂的嗎?早先要給你訂親的時候,你口口聲聲先立業後成家,這會兒大學還沒畢業,倒又要急著讓我們上門提親了。你這彎子也真轉得快!」

  之賢被她說得紅了臉,囁嚅道:「好人難遇,好運難求。」

  獨妍冷笑一聲:「什麼好運?我看潤玉跟你就不般配。不說我們冒家世代書香,在這海陽城裡有根有底,他們董家不過是經商起頭,偶爾暴富;就說潤玉的娘董心碧,你道她什麼出身?被人家拐賣到妓院裡的蘇州姑娘,頭一次接客,碰上大主顧董濟仁,拿銀子贖出來,才做了他的二房太太。」

  銀南聽著不順耳,阻攔說:「對兒子提這些幹什麼?」

  獨妍振振有詞:「要叫他知道潤玉適合不適合做他的太大。」

  之賢一句話不說,起身走出門去。銀南在後面叫了他幾聲,他沒聽見似的,理也不理。銀南轉而埋怨獨妍:「兒子才放假回家,你這是幹什麼?」

  獨妍反問銀南:「你心裡同意這門婚事?」

  銀南想了半天,不置可否。他也覺得書香門第的冒家跟經商發財的董家似乎擺不到一個天平上,日常交往倒沒什麼,要是結親家,就有點牛頭不對馬嘴的感覺了。

  心碧得知獨妍對婚事的態度之後,當晚就把潤玉叫到房中,關了房門,要她在娘面前說一句實實在在的話:對之賢,她是捨棄得下還是捨棄不下?

  「這裡除娘之外沒別的人,你不要賭氣,也不要不好意思,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告訴娘,娘才能幫你。」

  潤玉本來也是個敢說敢做的人,馬上就回答娘說:「捨棄不下。」

  心碧步步逼問:「怎麼個捨棄不下?」

  潤玉說:「非他不嫁。寧可死給他看。」

  心碧輕輕拍一拍潤玉的面頰:「傻孩子,說什麼死的話。死了是自己吃虧,他娘正好給他娶別的女人。」

  潤玉到底是孩子,鼻子一酸,眼淚就刷啦啦掉了下來:「娘,你說我該怎麼辦?」

  心碧掏出個絹子,仔細替潤玉揩了眼淚。心碧說:「從今後,之賢他不來,我們自然不會去找他;他來了,全家都歡迎!你跟他自自然然,大大方方,該怎麼相處還是怎麼相處,就當沒這回事發生,就當你們兩個人已經訂了婚。」

  「往後呢?」

  「往後的事情,娘會給你安排。不是說如今興自由戀愛了嗎?你們就堂而皇之地戀上一回!」

  「娘!」

  「行了,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覺,精精神神的。」

  心碧本因為之賢私自跟潤玉交好而對他不甚滿意,如今被銀南和獨妍的反對而激怒,又感念女兒的癡情,反過來下決心要促成這門婚事。

  潤玉的父親濟仁,幾個兒女中只寵潤玉,從小對她就是百依百順,潤玉戀上了之賢,他心裡就立刻把之賢認作自己的女婿,沒有半點遲疑。再加他向來不太過問家事,近來身子有病,精神萎靡,更是一切聽憑心碧做主。

  第二天之賢再來找潤玉,董家上上下下都不提婚事,對之賢的態度既親熱又隨便,好像他是家裡一個親朋故交的孩子,一向是常來常往,穿庭入室慣了的。到了飯時,心碧堅留他吃飯,一家人圍坐在大圓桌上,菜都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沒有拘禮也沒有夾來夾去推讓不休,之賢吃得很舒服。

  之賢慢慢覺得自己的生活無法和董家分割開來。他不光光是對潤玉著迷,對董家的整個氛圍也著迷。在這個家裡,從老太太開始,到下面的小弟小妹,到僕傭下人,都樂天開朗,心平氣和,彷彿對自己的一生知道得明明白白,需要做的只是一步一步往前去走。那樣一種踏踏實實、不亢不卑、不驚不慌的心境心態,是海陽城裡任何別的家庭都難以調整和保持的。

  三伏天氣,氣溫高到了人坐著不動都流汗。好在董家的房子當初蓋得高大敞亮,又是厚牆密瓦,屋裡總比外面要涼上幾度。心碧命僕人一天幾次從井裡打水上來,往各個房裡潑灑,又在朝西的門窗處掛上竹簾,遮陽透風。西瓜是成擔成擔往家買的,用竹籃吊在井水中冰著,吃時提上來一剖,涼氣直衝腦門,好不舒服。也有吊在井裡的酸梅湯,孩子和下人們都可以隨便喝。

  董家還有一台電風扇,在海陽算是少見的洋貨。往年這風扇白天擺在書房裡給濟仁一個人用,晚上移到乘涼的天井裡全家用。今年濟仁得了這個病,怕風怕涼,自然是遠遠避開了它。老太太也不肯用,嫌它的風硬,吹了頭疼,寧可呼啦呼啦搖扇子。心碧就把電扇送到潤玉房裡。每日之賢和潤玉在房中坐著,或說話,或聽唱片,或下棋打撲克,真個是神仙過的日子。

  潤玉是個寶寶脾氣,在家裡又是老大,一向說一不二,連弟弟妹妹都讓她幾分。跟之賢相處,開始還克制著點兒,隨著感情越來越深,也就無所顧忌起來。之賢也怪,偏又最喜歡看她生氣流淚時候的嬌憨樣子,時不時還故意逗她發人。心碧看見了,當笑話說給濟仁和老太太聽。老太太咕嚕咕嚕抽著煙,拿煙媒子指著心碧,說一句祖輩流傳下來的話:「這就叫不是冤家不碰頭呢!」

  有一回跟綺玉思玉四個人一塊兒玩撲克牌,潤玉手上的牌不好,就耍賴,非要之賢換給她一張不可。之賢心想這又不是兩個人玩,還有綺玉思玉在旁邊,別弄得過分了讓兩個妹妹不高興,就死活不肯換。潤玉真做得出來,當綺玉思玉的面,把手裡的牌揚手往之賢胸口一砸,站起來離開牌桌,不管不顧坐到床邊看她的書去了。

  之賢因為綺玉思玉在旁的關係,覺得下不來台,也就有點生氣,同樣把手裡的牌往桌上一丟,起身回家。

  綺玉思玉嚇得臉色發白,慌慌張張跑去告訴心碧。心碧笑笑說:「不管他們,過兩天就會好的。」

  果然不出兩天,之賢又來了,兩個人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有說有笑。之賢帶了本張恨水的小說給潤玉看,潤玉拿在手裡翻弄的時候,之賢把頭伸過去,兩個人臉靠著臉,要多親熱有多親熱。綺玉思玉心裡就很佩服娘的洞察力和判斷力。

  獨妍也是怪,她明知兒子一個暑假都泡在潤玉家裡,只裝不知道,絕口不提這事。她認為年輕人的熱情都是來得快去得快,馬上開學了,濟仁回到上海,半年之後再回來,心性必定會淡了許多。在這半年中結識別的女孩子,移情別戀,也是可能的。她對這事採取的是冷處理方式。

  八月中旬,女工傳習所的雜役給潤玉送來聘書,上面是獨妍的親筆簽名,聘請潤玉為學校新設的蠶桑專科教師,月薪二十大洋。

  聘書送來的時候,之賢剛好也在旁邊,潤玉看過之後把聘書往之賢懷裡一扔,半笑不笑地:「你娘真大方,捨得每月送二十塊錢給我用用?」

  之賢心裡很氣獨妍,認為她這樣做簡直是拿潤玉作耍。獨妍既不同意他們相愛,何苦又要把潤玉弄到學校裡去當教師?早早晚晚地見了面,兩個人怎麼相處?之賢就說:「我娘這個人有點莫名其妙,你別理她。」

  潤玉跑去問心碧怎麼辦,心碧倒看得很明白,說:「她這麼做,一是學校裡恐怕正缺著學你這一科的人;二是要顯著她的大氣,公是公,私是私,她不拿公事跟私事賭氣。既這樣,你何妨也大氣點,就應了這個聘。你在外面讀這幾年書,還不是為了尋個合心合意的事情做做?」

  潤玉說:「之賢怕我們見面尷尬。」

  「尷什麼尬?她是長輩,你是晚輩,她不尷尬,你尷尬什麼?真是小孩子說的話。你就當沒有你跟之賢的這回事,到了學校,她是校長,你是教員,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就行了?」

  潤玉很佩服娘的這種心胸氣概,細想想,娘說得很對,她完全可以跟獨妍一樣裝糊塗的,憑她的聰明,這麼一個小小的角色拿不下來?

  過幾天潤玉去學校報到。之賢左想右想總不放心,磨纏著要陪潤玉一塊兒去。潤玉往椅子上一坐:「那就你去,我不去。」

  之賢苦笑道:「不是別的,你這人心氣傲,我娘心氣也做,兩個人碰一塊兒,說話一個不留神……」

  潤玉仰起一張臉,半嬌半嗔地:「你能不回上海唸書,一年三百六十天都陪著?」

  「今天是第一天……」

  潤玉斬釘截鐵說:「之賢你聽著,我不是那種喜歡胡攪蠻纏的女人,我對你使小性兒,是因為我心裡已經把你看作我的丈夫了,對別人,對外人,我何曾有過什麼失禮丟面子的地方?我今天可以對你保證,第一我決不會跟你娘賭氣,第二我心裡只把她看作校長,她能得別人多少尊重,就能得到我的多少尊重。你如果再不放心,恐怕就是對我根本沒有瞭解,我們之間也沒有再相處下去的必要。」

  之賢異常感動,也不敢再爭,跑出門去叫了一輛黃包車,把潤玉扶到車上,目送她獨自去了。

  潤玉和獨妍的見面果然十分平和。潤玉口口聲聲喊獨妍「校長」,聲音甜而不媚。獨妍不像慣常那樣稱潤玉「董小姐」,而稱她「董老師」,過分的莊重中包含了一種距離。

  獨妍問了潤玉一些所學專業的情況,潤玉一一如實作答。獨妍接著又把女工傳習所的大致格局和科系安排說了說,還領了潤玉去各個辦公室作例行的引見。潤玉舉止大方,言語得體,完完全全符合一個大家閨秀的應有風度。加上她雪白的皮膚和黑水晶般流光溢彩的眼睛,很快獲得了學校裡每一個教職員工的賞心說目的好感。到得獨妍在校門口跟她告別的時候,獨妍竟發現自己心裡對她也有幾分喜歡了。

  又過了幾天,暑假終於匆匆忙忙地結束。潤玉開始正式到學校上班,之賢也回上海繼續他的學業。在這之前心碧請裁縫回家,給每個孩子做一套制服的同時,揀最好的料子給之賢也做了一套。這樣一種細緻入微又悄無聲息的關懷疼愛,使之賢心裡難過了許久,越發捨不得離開潤玉。雖則是個堂堂男子漢,比較起來,臨別的眼淚之賢倒比潤玉流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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