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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隔了一天,錢少坤果然收到心碧派家僕送來的密信。信封是自己家裡用報紙糊出來的,很厚,也很大,沉甸甸的模樣令錢少坤望之膽寒。

  關上書房的門,確信門外無人之後,錢少坤兩手哆嗦著,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從封套裡滑出一疊照片,搭眼一看,會使人誤會為淫蕩不堪的春宮圖。細看,方辨認出男女兩位主角的姿容。

  頭一張,錢少坤側身朝裡躺臥著,綺鳳嬌赤身裸體跪向床外為他寬衣解帶。綺鳳嬌低眉垂眼,一對顫顫的乳頭在黑髮叢裡猶遮琵琶。二一張,錢少坤依然取側位姿勢,左胳膊搭在綺鳳嬌腰後,摟住她的纖纖細腰,左腿架在綺鳳嬌腿上,把她的下半身牢牢夾在襠間。三一張,綺鳳嬌上半身聳起,用一隻胳膊撐住,另一隻手抱著錢少坤的腦袋,兩乳盡力往前送過去。看不見錢少坤嘴的動作,但可以想像他撮著嘴巴噙住那只圓滾滾乳頭的亢奮。再後面,是大同小異的各種姿態,時而綺鳳嬌在裡,照片上只看到錢少坤側過去的背影;時而綺鳳嬌在外,她渾圓的身子擋住了錢少坤一半的面目;時而綺鳳嬌在上,抓住錢少坤的雙手,兩個人的臉貼在一起,像用膠水粘住了分不開來似的。

  錢少坤直看得面紅耳赤,心跳氣短。他想他真是低估了董心碧這個人,能做出這種事情的女人,客觀地說,實在是有膽有識的女中丈夫呢。

  放下照片,再看附信。信是用小學生練習簿撕下來的紙寫的,字跡工整而稚拙,言語也有點半通不通。信的內容是這樣:

  錢少坤縣長檯鑒:

  縣長與女藝人的一夜風流,已立此存照。南京貴黨正首倡新生活運動,縣長在海陽上任伊始,恐不願將此風流案分之於眾。若有好事之徒轉達到南京方面,則對縣長的佳途更添麻煩。萬事總以息事寧人為好,現今照片只你有我有,底片也妥善收藏在我手中,我的要求並不過分,只盼縣長為董濟仁略事疏通,以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奉上銀票三千塊,供縣長為此事打點之用。若濟仁有朝一日平安回家,則此照片永無出頭之日。心碧做事向來言而有信,縣長不必有絲毫擔憂。

  余不贅言。三日之內望能見諸行動。

  錢少坤看完這封信,一時間真是哭笑不得。他不是個胸無城府的蠢笨之徒,對自己酒醉之後是否真的跟綺鳳嬌成過好事,根本就將信將疑。然而照片擺在面前了,綺鳳嬌又顯而易見已被董家買通,鐵證如山,他就是渾身長一百張嘴巴也無法辯解,還只能是越抹越黑。沒別的辦法,按董心碧的要求行事是上上之策。何況錢少坤從信的字跡上判斷出來她的確沒有對外聲張,這信顯然是由她口述,她的某個小女兒替她所寫。

  三千塊錢的銀票,自然照單全收了。董心碧這個人真是厲害,打了你的嘴巴,還反過來為你又吹又揉。當然也只有漂亮女人才使得出這樣的伎倆,狠毒中帶著惡作劇的玩笑,精明中摻雜有孩子般的天真,實在讓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惱也不是,嗔也不是。

  此時的董濟仁和綢緞店王掌櫃的兒子三千帆均關押在國民黨海陽縣黨部,等候初審。省黨部已經多次電催解押鎮江,急迫中錢少坤先回一電:「董氏一案,情況複雜,恐有冤情,宜細細察審。」

  接下去,錢少坤親自出馬,找了冒銀南為首的數十位有聲望人士,聯名寫了狀詞,控告海陽有人因田地財產糾紛,挾仇陷害董濟仁先生。錢少坤跟著就拋出一份禮單,說是有人對他行賄,要他必欲置董濟仁於死地。禮單一出,輿論大嘩,部認為董濟仁冤枉,又爭相讚頌錢少坤,說他秉公無私,大義執法,是海陽難得盼到的青天父母官。錢少坤一箭雙鵰,既為董濟仁作了遮掩,又為自己爭了名譽,在全縣士紳面前討了個大大的好。

  從王千帆車上搜查出來的長短槍支,本來封存在縣保安大隊,留作物證的。忽一日出了怪事,有人私下配了門鎖,黑夜裡登堂入室,把長槍短槍席捲一空。從門外留下的腳印和槍支的總重量來看,這事不是一個人幹的。誰是保安隊的內奸?槍支的去向是在哪一方?共黨游擊隊、青幫組織、地痞流氓、貪財的慣偷,似乎誰都有這個可能。偌大一個海陽城,幾十萬的人口,要查出來簡直大海撈針。縣長錢少坤首先洩了氣,宣佈他沒有精力再管這事了。縣長一罷手,底下的人自然樂得偷懶,打了個報告說無從查起,便馬馬虎虎結案。

  物證既然沒了下落,董家的律師立刻抓住仇人誣陷這一關節,大張旗鼓為董氏翻案。恰逢通州大名士常卓吾得知此事,親自給省黨部寫信,詳說董濟仁的經歷和為人,指出他決無可能出錢為共黨購買槍支,一切都是虛妄之談。

  事情到了這一步,案子再審下去似乎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為了掩人耳目,錢少坤又最後一次在大堂提審三千帆,當眾用刑,打得他皮開肉綻。王千帆事先已得到日信,自然是咬緊牙關抵死不招。這一來,案子的前後審理過程無懈可擊。

  又該著董濟仁運氣好,不遲不早,正當縣裡準備釋放他時,國民黨政府頒布了對全國政治犯的大赦令。不管董濟仁算不算「政治犯」吧,反正有了這個條令,釋放他的事情便更加順理成章。錢少坤甚至藉機把事情做得十分堂皇:親自派衛兵把董濟仁護送回家,隔天又親自上門看望,說了很多道歉的話。晚上還以海陽商會的名義擺酒席為他壓驚。酒席上,瞅一個無人注意的機會,錢少坤偷偷問心碧:「我已竭盡所能,一切還算滿意吧?」

  心碧回報給他一個似是而非的笑,舉了舉手中的酒杯,道:「再乾一杯嗎?」

  錢少坤喏喏,慌慌地藉故走開。

  又隔一天,綢緞店王掌櫃帶了重禮來拜見心碧,酬謝她救命之恩。心碧自然是堅辭不收。她隻字不提此事的細枝末節,只說他兒子福大命大,碰上了特赦政治犯這麼個關口。她叮囑王掌櫃,要緊的是把兒子管好,別再放野馬似的讓他四處亂跑了,這年頭到處亂哄哄的,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撞到什麼人的槍口上。

  王掌櫃走後,她想起萬鴻典當趙先生對她說過的話,就把王掌櫃私拿店裡的高級面料去當鋪抵押銀洋的事情告訴了濟仁。她本來的意思是要濟仁留心一點,這年頭除了父母妻子兒女,怕沒什麼值得十二分信任的人呢。豈料濟仁吃了這一場官司以後,心性懈怠了許多,只淡淡地回答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心碧也就無話可說。

  董濟仁剛從縣黨部被釋放回家的時候,面容憔翠到令小玉兒不敢認他是父親。他頭髮蓬亂,鬍子拉碴,搭拉著眼皮坐在敞廳裡的寶座椅上,懨懨地誰也不想理睬,連老太太問他的話,他也三言不著兩語。心錦、心碧、心遙、心語妯娌四個圍了他團團直轉,有說請先生來瞧病的,有說請剃頭匠來理發修面的,有張羅著讓得福去熬人參雞湯的。再加上幾個孩子在人堆裡亂竄,家裡就簡直亂成一團。

  綺鳳嬌冷清清地坐在角落裡,因為人多,加上濟仁魂不在身的樣子,他一時也沒有發現她。心碧走過去,小聲對她說:「妹妹你先回院裡等著吧,晚上我負責把他送過去。」綺鳳嬌騰地紅了臉,推讓道:「別,今晚自然在你房裡。」心碧就笑起來,說:「這是謙讓的哪門子呀?我先接你過來,是想讓他回家一見心裡高興高興,過兩天日子安寧下來,還要為你們補行大禮呢。」又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去收拾收拾,準備準備。」

  綺鳳嬌一走,心碧開始大刀闊斧地張羅起來,請先生的請先生,請剃頭匠的請剃頭匠,熬參湯的熬參湯。濟仁坐著不動,木頭人兒似的由著別人擺弄。

  剃頭匠就住在門口,一喊就到。細細地理了發,修了面,掏了耳朵,捏了脖筋,捶了腰背,一個人總算是活過氣來似的,面上有了血色,眼珠子也知道轉動,看見幾個年幼的兒女也知道伸手去摸他們的腦袋了。

  接著是先生趕到,替他看了舌苔,把了脈,回說身子沒什麼大礙,是受了驚嚇鬱悶,血行不暢,脾臟不和,開幾味藥調理調理就好了。說著就手開出一張藥方,囑家人去藥房抓了,每日一劑煎給他服用。

  至此,上上下下才鬆出一口氣來。

  心碧謝了心遙心語的看視,又打發老太太和心錦回房歇著,就扶了濟仁的胳膊,把他帶到後面客房裡專設的一個煙榻上,給他燒幾個煙泡抽了提神。這煙榻是專為招待客人而用,濟仁不過偶爾陪客抽上幾口,沒有癮頭。

  一個煙泡下肚,濟仁果然精神許多,搭拉著的眼皮抬了起來,眼裡也有了舊日的光亮,遂細細地對心碧說他這些天的飲食起居,又問起家中連日來遭遇的事情。心碧也同樣一件件告訴給他聽。關於綺鳳嬌的一節,她故意地略去了,她要在晚上給他來個突然的驚喜。至於照片的事,她更是緘口不提。她心裡想的是:這件事當中有很多細節,不是身臨其境的人,不可能一點一滴理解到位,與其讓濟仁知道之後心中作梗,不如保守秘密不說也罷。她只告訴濟仁,錢少坤是收了她三千塊銀洋,才肯為濟仁的事情如此出力。

  說到這裡,彷彿順便想起似的,她欠起歪在煙榻上的半個身子,問他:「那幾把槍,到底是怎麼牽扯到你身上的呢?」

  濟仁見問,臉色就有點作變,也歪起身子,看清四周無人,才悄聲告訴心碧:「這件事,我遲早是要告訴你們的,讓你們心中也有個數。買槍的錢,的確是出自我的手中。」

  心碧「啊」的一聲,只覺一顆心怦怦直跳,連日來的擔心操勞霎時間襲上身來,身子發軟,手裡正燒著的煙泡也拿下住了,只好擱在煙燈旁,先放倒腦袋躺上一躺。

  濟仁知道她是心裡害怕,歎口氣說:「我這麼做,自然有我的道理。前些日子我看了幾本介紹共產黨的書,又跟王家的千帆談過兩回。看這勢頭,將來這幫子人能坐天下也是說不定的事。你雖說不懂歷史,戲文卻看過不少,從古到今王朝興衰更替的事情並非全然不知。那劉邦是怎麼做上皇帝的?朱元漳又是怎麼做上皇帝的?遠的不說了,近的,蔣介石他如何發了家,你跟我在外面這麼多年,總是知道的吧?亂世出英雄,古話說的一點不錯。如今的世道,正是個亂世呢!你看,東北是被日本人佔了;南邊呢,共產黨紅軍鬧得正厲害,蔣介石三番五次派兵去剿,哪能剿得乾淨?倒真是越鬧越紅火,就連我們海陽,四鄉八村都有了共產黨游擊隊呢!中原地區總該是老蔣的地盤了?不,還有馮玉祥,閻錫山,張學良,唐生智,再加上李宗仁和白崇禧的話,你說說是幾虎爭天下?所以我看,鹿死誰手,真的是還沒有定數呢。」

  心碧嘀咕道:「那也不能去冒掉腦袋的險,被人安上個通共的罪。」

  濟仁耐心地說給她聽:「同樣是施恩於人,你說是在他窮極無路的時候送他一袋米好,還是在他富得冒油的時候送他一袋金子好?眼下共產黨被蔣介石追得團團轉,正是需要人伸手拉一把的時候,我出錢買幾把槍送他們,是給自家人的將來留條後路。我都五十歲的人了,還能活幾年?做這件事,實實在在是為你們娘兒幾個。暫時沒告訴你,也是怕你擔驚受怕罷了。」

  心碧半晌無語。她是個凡事一點就通的人,濟仁說到這個份兒上,他的良苦用心,她還有個不能領悟的?只是女人想事情終不如男人久遠,她不肯對他說個「好」字,是怕他再瞞著她做出什麼。她不去為將來的事操心,那還遙遠得沒邊沒際呢。她只要眼下閤家大小平平安安,吃穿不愁,這個家就算是團起來了,人前人後站得住了。

  她重新撐起半個身子,把剛才燒了一半的煙泡拿起來放到煙燈上又接著燒,一邊在心裡盤算,從今後要把濟仁看得緊點兒,不能讓他再出這樣的事。

  傍晚,心碧單單為濟仁煮了一鍋糯米綠豆稀飯,拌一盤海蜇絲,切兩個黃油鹹鴨蛋,把自家醃製的黃花菜蒸出一碗,用香油淋了,又剝一隻火腿肉粽,打發他吃晚飯。

  老太太顛著小腳過來看看,說是前個月用酒釀糟下的小黃花魚,怕是也能吃得了。說著就要喊得福去開罈子。濟仁攔住她,告訴她說自己身子尚未完全復原,眼下沒什麼胃口,弄了好東西也吃不下。老太太歎息著,說了好些心疼兒子的話,又叮囑心碧要好生侍候調理他,這才回房抽她的水煙去了。

  濟仁吃完,習慣地要往心碧房中走。心碧身子一閃,攔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說:「慢著,我先帶你去見一個人。」

  濟仁就愣了愣:「誰呀?」

  心碧說:「總是你心裡喜歡的。」

  濟仁先問是不是潤玉回來了?又接著胡亂猜了幾個。心碧卻是不作回答,只含笑扶了他走。

  才進了那個爬滿薔該花的小天井,一眼就看見一個苗條女子側身站在六角門洞旁。濟仁正覺詫異,女子用極優美的舞台身段轉了過來,一雙大眼睛流光溢彩地望定了他。濟仁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鳳……」話才出口,感覺不妥,扭過頭去,滿臉狐疑地盯著心碧。

  心碧推他一把:「去吧,人是我接回來的,也是我做主安置在這院子裡的。只要你能開開心心,我也就看著高興。」說完,意味深長地望了綺鳳嬌一眼,轉身就離開院子。滿地落紅中,她走過來又走過去的兩行腳印清清楚楚。

  濟仁就站在這兩行腳印的盡頭,目光遲緩地打量四周的一切。他有一種置身夢中的感覺,無法確定眼裡看到的是真是假。綺鳳嬌的那一身打扮也使他生疏,她穿著女學生才穿的那種天青色寬袖短衫,黑色百褶綢裙,方口帶襻的黑皮鞋,洗盡往日舞台殘留的鉛華,顯出一種不十分真實的純樸素淨。

  「鳳嬌?」濟仁試著叫了一聲。

  「老爺!」綺鳳嬌面色配紅,一伸手拉住了濟仁的手腕。「來吧,進來吧。」

  她擁著濟仁的腰,帶他走進六角門洞,順走馬廊沿直接進了臥室。她的房間裡有一種過分濃烈的香味,想是用了太多熏香的緣故。掛衣櫥上鑲著的玻璃鏡子大而明亮,且斜斜地對著那張法國式高低床,床上的人盡可以像看電影一樣玩賞自己的一舉一動。床上兩條薄薄的綢被,一條鵝黃,一條向紅一是那種讓人聯想到玉體凝脂的色彩。帶荷葉邊的挑花枕套用雪白的日本細布做成,枕上有意無意掉落了一枝梅花狀珍珠髮簪。

  綺鳳嬌在濟仁四下裡打量的當兒,已經出去關了院門。門軸吱呀的響聲把濟仁帶回到現實,他至此才明白無誤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和綺鳳嬌共同擁有了這個靜謐的小院。他費力地回想不久前和她同游水沁園及定慧寺的快樂,她在老松林菜館不勝酒力的嬌弱之態,以及他們最後在老城牆根撞上了四個年幼女兒的尷尬。他記起來他是確實答應過要把她娶回家中的,只沒想到善解人意的心碧把事情做得這麼乾脆果決。猝然之間與綺鳳嬌面面相對,調整心態便感覺吃勁,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沮喪。他不由地長歎一口氣。

  綺鳳嬌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腰,腦袋順勢擱在他肩膀上,快意地說:「今兒晚上你是從頭到腳地歸我了,你什麼也不准想,不准想吃官司的事,更不准想心碧,只想著一個人——我。」她從濟仁後面一扭身繞到他的前面,「我是你的新娘子,我們兩人過一個稱心如意的洞房花燭夜。我會服侍得你快活賽神仙。」

  說到這裡,她放下他,轉身端過來一杯泡好的參茶。「濟仁,你今日身子虛,先把它喝了。」

  濟仁什麼也不說,就了她的手,把參茶喝得乾乾淨淨。

  綺鳳嬌放下茶碗,開始動手為濟仁寬衣。她解他領口第一個扣子的時候,貼得離他很近很近,他一下子就聞到了她頭髮上茉莉花油的香氣。她嘴裡噴出來的呼吸熱烘烘的,略有點粗重,把他脖頸處弄得奇癢難忍。他閉上眼睛,覺得愜意,就勢抱住了綺鳳嬌,把她的粉臉按在他頸間,來來回回地搓著蹭著。綺鳳嬌咯咯嬌笑,從他肩窩裡掙扎出來,反手猛一下抱住他的頭,踮了腳,也用自己的脖頸去蹭他的臉。兩個人都不說話,就這麼喘息著你來我回,活像兩隻交頸相抱的鵝。

  很快地,濟仁覺到了綺鳳嬌的身子在他手彎裡軟如麵條,又沉甸甸地下墜,把他的腰背也吊得傾俯下來。他不得不拖著她走了兩步,把她順勢放到了床上。綺鳳嬌仍然吊著他不肯放手,於是濟仁也跟她同時倒了下去。

  綺鳳嬌仰面朝天躺著,雙頰飛紅,目光如火,手腳癱軟,一副嬌弱無力的模樣,哀求濟仁道:「你替我脫了衣服。」

  這句話說出來之後,濟仁曾有一刻短暫的遲疑,但是他看見綺鳳嬌那雙被慾望燒得雪亮的眼睛,不忍拂她的意思,坐起半個身子,動手為她解衣。

  他先撩起她的天青色小褂,去抽裙帶的活扣。手才觸到那片綿軟的肚皮,指間的感覺滑膩無比,又溫潤鮮活,忍不住舒開手掌撫了一撫,再勾下頭,把整張臉用勁地埋入這片溫軟之中。他聽到綺鳳嬌一聲低低的、彷彿護疼似的呻吟,而後全身止不住地起伏動盪,如波如浪,如潮如湧。濟仁抬起頭來,一時間竟看得呆了,忘了自己本準備要做什麼。綺鳳嬌一扣手掐住他的胳膊,急促地哀求道:「濟仁,快點,你快一點!」

  濟仁呆坐著,發愣似的,半天,說一聲:「鳳嬌,我不行。」

  綺鳳嬌大驚,翻身坐起,伸手過去一摸,果真不行。她略一沉吟,柔聲安慰道:「沒事,你是擔驚受怕得狠了,一時復原不過來。慢慢會好。」就指揮他躺倒,自己斜倚在他旁邊,輕輕為他揉摸撫弄。卻也並不很靈,覺得像是要起勢了,手一鬆又原樣轉回。濟仁自己都沒了信心,拂開綺鳳嬌的手,不讓她再碰他。綺鳳嬌就委委屈屈說:「我還不是想讓你快活一點,你這樣子對我生分,真讓我傷心了。」

  濟仁轉過身來,雙手捧住她的臉,憐借地說:「我是不想讓你過分累著。你看,今天才第一天,就弄成這樣,實在是對不起你。」

  綺鳳嬌馬上摀住濟仁的嘴:「快別說這話!我是為什麼才心甘情願跟你做小?若為這點子快活,我去當堂子裡的姑娘不好?我是敬重你,感念你的人品。」

  濟仁說:「話是這麼說,我卻對你有一份責任的。你年紀輕輕……」

  綺鳳嬌扭了扭身子,撒嬌道:「我不要聽!」抬手替他扣好脖間第一粒扣子,說:「走吧,你還是回心碧房裡去睡。」

  濟仁想了想,說:「也好,免得你今天在我旁邊心煩。」說著,動作有點遲緩地下了床,趿上鞋,開門出去。

  濟仁走了之後,綺鳳嬌在床上好一陣輾轉反側,燥熱難當。最後她抱著枕頭嚶嚶地哭了。

  按濟仁自己原先的估計,他是被關在縣黨部的一段時間裡著急氣惱,再加飲食起居調理不當,身子才虧虛下來,回家後只需休養一陣,自然會恢復如舊。

  誰知事情並不如他所想的這般樂觀,吃了幾劑滋補的中藥,又服用了一段日子的參湯,非但沒有將息過來,反覺身子愈加疲乏,每日午後面色潮紅,口乾舌燥,心緒煩亂,且咳嗽頻頻。

  一日小玉發燒,心碧請了西醫王亦堂上門診視,濟仁便順帶說了自己的不舒服。王亦堂拿聽診器替他略略一查,吃驚道:「董先生如今這種症狀大概有多久了?」

  濟仁回答說:「也不太久,至多是個把月的時間。」

  王亦堂就不說話,暗自沉吟了一陣,道:「想來董先生不會是個諱疾忌醫的人,我就實話告訴你怕也無妨。照我的判斷,你這病有些棘手,竟像是肺結核呢。」

  濟仁嘴裡沒說什麼,心裡卻是忍不住咯蹬一跳。肺結核是西醫的說法,海陽人一般稱之為「肺癆」,得了這病的人,少則三月五月,多則三年五年,最終咯血而死,治癒的希望幾乎沒有。

  王亦堂望定了濟仁,仔細觀察他臉上的反應,慢慢地說:「如今西洋醫術比從前發達許多,肺結核已經不算是絕症。有一種進口針藥叫盤尼西林的,聽說治這病最為對症,只要不是病入膏肓,可謂藥到病除。」

  濟仁問他:「這藥又到哪裡去弄呢?」

  「上海呀!」王亦堂像是驚訝濟仁的孤陋寡聞。「你想想,這麼貴重的藥,除了上海,還有哪兒能弄到?」

  「你說貴重,到底貴到何種程度?」

  王亦堂嚥一口唾沫。「看你是怎麼弄到手的了,若是當中拐的彎兒多,就貴得多些,反之則略略便宜。總之在一兩黃金上下吧。」

  「一支針藥?」

  「當然是一支針藥,要不然就說貴呢?」

  「照你估計,到最終痊癒,約摸著要用多少支藥?」

  王亦堂攤了攤手:「這我倒說不清楚了,幾十支大概要用的,要不然能說貴?只花一二兩黃金的事,豈不是差不多的人家都能用得起了?」說到這裡,他看看濟仁,又補充一句,「這個價錢對你來說,怕還不至於十分犯難吧?再說你在上海為官多年,熟人朋友多,買藥吃住必不是問題,我勸你早會診治為好,萬事宜早不宜遲呀!」

  濟仁說:「多謝你提醒,我再想想吧。」

  送走王亦堂,他先不把這事告訴心碧心錦和綺鳳嬌,獨個兒關上房門想了半天。按說幾十兩黃金他是出得起的,問題是真像王亦堂吹的那樣,藥到就能病除嗎?倘若不能除,這麼大一筆財產不是白白扔水裡去了?他今年是五十歲,不是二三十歲,身子大不如前了,這他心裡有數。

  事情再倒過來想,即便錢花了,人治好了,又能怎麼樣?他還有多少年好活?這一大家子,妻妾三人,兒女六個,加上老太太,還有不時找上門來要他救濟幫忙的親朋好友,族人故舊,他就是掙下一座金山,這些年也被挖走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他得考慮日後心碧他們如何生活。他是沒有能力再去掙來什麼了,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以往的一切,細水長流地過下去。往後的事情還多呢:老太太百年之後的喪事,女兒們出嫁,兒子娶親,哪樣不得花大錢!他敢放開手腳住到上海去治病嗎?敢嗎?

  思慮良久,他決定不去。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保養得法,三五年內怕也無甚大礙。拖一拖,七八年也是好活的。到那時,兒女都大了,眼睛一閉盡可以放心而去。

  他瞞了心碧幾個,只說自己是肺陰虧耗,氣陰兩虛,脾腎不適,須閉門靜養,且不能與家人多多親近。家人自然唯唯。他別的沒有什麼,心裡著實感到對不起的是綺鳳嬌,新進家門,就如此委屈冷落了她,想起來當真很不好受。

  綺鳳嬌倒還算個懂事的,見濟仁身子這樣,知強求也無用,還不如讓他靜心調養,等日後大好了再說。反正已經進了董家門了,衣食無愁,閒時聽聽戲。逛逛公園,會會客,再搓幾把麻將,輸了錢自有濟仁暗地貼補給她,心碧知道只當不知道,這日子就很好打發。

  對濟仁的病,家人中怕沒有比心碧更著急上心的。這些年她一直在家中主事,又是大大小小六個孩子的娘,她深知濟仁的存在對這個家庭的意義。

  她托人在外多方打聽,得知離海陽城三十里路的上□鎮上,有個姓薛的人家,世代行醫,其祖父曾受命為慈禧太后診病,被太后懿旨褒嘉,聲名遠揚。薛家少主人名暮紫,時年三十,已著有一本叫《症治管窺》的醫書,上門求醫的人每日踏破門檻。心碧便鼓動濟仁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濟仁由四弟濟安陪著,坐船去上□鎮。薛暮紫很認真地替他看了,也不多說什麼,開出一張方子,囑他先回去試服。這方子是:

  馬齒寬、荒蔚子、白茅根、忍冬籐、連翹、例柏炭、蒲公英、紫石英、瞿麥各兩錢四分,酒大黃四分,藕節四錢,甘草一錢兩分。每日一劑,水煎分三次服。

  濟仁是個極聰明的人,見薛暮紫瞧了病之後不置可否,便也知道自己這病實實是個絕症,如今也只有死馬來當活馬醫,挨得一日是一日了。他同樣並不多問,拿出銀洋重重付了酬金,攜同濟安仍舊坐船回去。

  按方抓藥,吃了足足一個月有餘,病也不見多少起色。每日裡仍是胸背悶痛,咳嗽,盜汗,午後低熱,顏面潮紅。心碧氣得大罵醫生騙人。濟仁自己心中有數,倒反過來替薛醫生說話。又想起薛暮紫說過,這副方子只是試服,不行還可變更,便帶了濟安第二次去上□求醫。

  這回開的一張方子是:

  黨參、茯苓、白朮、沙參、地骨皮、黃芩、知母、百部、天麥冬各一錢六分,玄參。生地、鹿啣草、功勞葉各兩錢四分,百合三錢,甘草八分。每日一劑,水煎服。

  回來照方服藥,吃了一段時期,不知是這方子真有作用,還是暑期將臨,潤玉快要畢業回家,濟仁心裡高興的緣故,總之潮熱沒有了,咳嗽的聲音也不大聽見,人頓時就覺精神許多。家裡上上下下都大喜過望。

  這期間,三老爺濟民卻是遭了大罪。他與定慧寺的一場官司成了粘在手上甩不掉的熱麻團,弄得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從古到今,但凡官司,只要不涉及人命,總好打理。世上哪個當官的不為錢?看你給多給少罷了。像心碧那樣捨得花血本,沒個擺不平的理。但是這當中一旦出了那拚死玩命的貨,他豁出去日子不過了,心一橫死在你面前了,官司的性質立即就會發生變化。人命關天,古來統治者無論有多昏庸,這句話還是牢記在心的。到這種時候,恐怕就真是金錢難買人命,銀洋的份量多少變得輕飄起來。

  此時的濟民正處在這種尷尬境地。定慧寺僧人德林為爭奪產,捨命抵制,一下子驚動了寺中所有僧眾。於是群起奮爭,浩浩蕩蕩往縣府示威請願,還聲稱縣府如有對濟民偏袒之處,他們將沿路化緣直到南京,找蔣委員長討公道去。本來是定慧寺強佔民產,理在濟民這邊,如此一來,倒弄得乾坤顛倒,變成濟民糾集流氓地痞,仗勢欺人,逼德林於死命。

  膽小怕事又精明過人的濟民這回是吃了大虧了。他本想把自己捲入一場小小的訟事,以擺脫濟仁的通共大案,卻不料弄巧成拙,陷入一個更大的泥坑之中。事到如今,以濟民的個性,自然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將官司奉陪到底,結果寫了房契承認香火院是祖上供獻給定慧寺的,院內一切都歸寺中所有。又賠出很大一筆錢財,厚葬僧人德林,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寺中上上下下幾百人為他唸經超度,成了海陽城裡的一大盛事。定慧寺再一次揚眉吐氣為自己樹了威德。

  董濟民從此大傷元氣。整整一兩個月裡,他躲在家中足不出戶,連大哥濟仁生病也沒去探視過幾回。不知是自覺無臉見人,還是自己的精力同樣不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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