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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陽城南的萬鴻典當,是當時城裡幾家赫赫有名的大商號之一。差不多的當鋪,不過在門口牆壁用白灰刷出一塊圓,裡面用黑墨大書一個「噹」字。萬鴻典當不同,是地地道道的金字招牌,木板特意請揚州漆器師傅來上的漆水,烏光珵亮。字是書法名家沙老先生的手筆,四個字付出四十大洋。蒼勁古拙的魏碑體雄踞門樓之下,使店面平添許多的威嚴森郁,昭示著此店的資本和信譽。

  店主姓吳名宣,安徽休寧人。當年在江南一帶開典當的,大都以安徽人居多。吳氏的父親曾在慈禧手裡做過四品京官,八國聯軍攻佔北京時告病還鄉。因宦囊富裕,很快成了休寧著名的三大地主之首。吳宣在海陽的萬鴻典當只是他資產的一小部分,他另外在休寧、上海都開有更大的店舖,他本人常年居住上海,偶爾來海陽巡視一次,就當鋪裡主要的人事安排作一些調整。其餘時間,鋪子由另一個休寧人趙學周管事。

  這天中午,因暮春天暖,又半天沒有人來做什麼生意.櫃台裡的朝奉不免昏昏欲睡,頭一點一點在胸前晃蕩,瓜皮帽子從頭頂滾落都不知道,旁邊的黑檀木算盤上還停了一隻大膽的蒼蠅,得意洋洋舉著兩條前腿,自我欣賞般地互相搓來搓去。幾個學生意的徒弟見無事可做,落得歇歇腳,坐到了店堂後面的過道裡吹涼風扯閒話。

  心碧手裡抓著她的絲絨串珠錢包,面色平靜地跨進店堂。見裡裡外外悄無人聲,她眼睛裡閃過一絲猶疑。轉眼看見滾落在地的瓜皮小帽,再一踮腳,落入視線的是老朝奉光禿禿垂掛在胸前的頭頂,她便放下腳跟,用指尖輕輕敲一敲櫃台側板。

  朝奉猛一驚醒,嚇了一跳,以為是管事趙先生來查訪,連忙欠身站了起來。這一站,發現下面的人是董家太太心碧,心裡的吃驚更甚,拿不準她為何而來,腦子裡急速地轉了一百零八個彎兒,努力回想最近幾天有沒有與董家相關的人來此典當,是否有什麼讓人家吃虧之處。沉吟間,否決了這種事情的存在,心裡遂平靜下來,先恭恭敬敬對心碧點頭彎腰,又回頭呼喚學徒過來接待客人,請心碧到店堂後頭沙發上坐了,泡上安徽新茶。

  「董家太太,今天有空過來,是不是想看看小店裡有什麼出典的好玩意兒?」朝奉笑嘻嘻詢問。

  按當鋪規矩,送來典當的抵押品是有一定期限的,過期下贖叫「出典」,當鋪有權拍賣。因為進當鋪來的有不少大戶人家的破落子弟,也有那些不肖之子在外面吃喝嫖賭沒錢還債、偷拿了家中東西來抵押的,所以當鋪裡不乏金銀珠寶、古玩字畫一類的好東西。

  心碧不動聲色,幾根五蔥似的纖指鬆鬆捏住串珠錢包的拉口,對朝奉微微一笑:「是我自己有幾件東西,想請掌櫃的幫忙看看。」

  老朝奉在五尺高台上坐了許多年,是何等精明老練的角色,心碧一開口,他立刻領悟了她的來意。但是對心碧這樣的主顧,他又不敢擅自作主,忙對學徒們使個眼色。其中有個心眼兒靈泛的,明白了朝奉的意思,悄悄轉身,撒腿就往後院裡跑,去通知當鋪管事趙學周。

  聽說是董家太太心碧親自來辦事,趙先生立刻迎了出來,又把心碧領到另一間僻靜的會客室。也是體諒有身份的客人,不肯多多張揚的意思。

  心碧大大方方說:「我家老爺吃官司的事,城裡已經無人不知,所以我也就對你直話直說:官司自然要花錢,我這幾樣東西先存放在你這裡,等老爺一出來,我還是要贖回去的。」

  趙先生為難地搓著雙手:「這好像有點……叫人家說起來……」

  心碧一揚下巴:「你也別管人家怎麼說,你收了我的東西,就是幫了我的忙。我心裡會有數。」

  趙先生看著心碧的臉色;「今天中飯前,你們董家綢緞店的王掌櫃已經來過一趟了,在我這兒放了五匹上好法國金絲絨。」

  心碧愣了一愣:「有這事?」

  趙先生做出很吃驚的樣子:「怎麼?你竟不知道?哎喲,掌嘴!掌嘴!」

  心碧說:「你放心,我不會去說什麼。」一邊就想:王掌櫃的兒子王千帆此時也正押在牢中,王掌櫃偷偷典押店裡的貴重貨品,自然也是要錢去為兒子活動了。只是濟仁一向誇說姓王的忠厚老實,可以信賴,如今看來並不完全是這麼回事。心碧這回知道的就有五匹金絲絨,不知道的又有多少,實在很難說了。現在自然是顧不到這些,等日後濟仁回來,務必要說給他聽,讓他防著點才好。防人之心不可無,古話一點不錯的。

  心碧定一定神,把心思收回到眼下的事情上,打開錢包,先拿出一樣東西,是一個拇指大小的金麒麟。趙先生接在手裡看了看,這麒麟雖是普通赤金鑄就,卻遍體點翠,別的不說,光這做工就精細到讓人讚歎。

  心碧解說道:「這麟麒兒可不是普通來歷,當年西太后宮中的玩物呢。」

  趙先生恍然大悟:「我說怎麼透著股說不出來的王氣,原來竟是有來頭的。」

  心碧苦笑笑:「民國二十幾年了,也不講究這些了。放在二十年前,誰家得著宮裡的寶貝肯拿出來!」

  「那是!那是!」

  「你聽我把這麒麟的來歷告訴你,免得過後心底下亂猜疑。」

  「太太說笑了,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你聽我說:早年我們在北京住家的時候,胡同裡有個鄰居是個老太監,聽說在宮裡的時候品位還挺高的呢。我們潤玉當時不過兩三歲,潤玉長什麼模樣,你該是知道的,小時候就更好玩了,粉雕玉琢的一般,真正是人見人愛。老太監尤其喜歡她,沒事就把她抱回去玩。後來又求著我們硬是要收她當干孫女兒。我看老太監無兒無女怪可憐,就答應了他。結果他馬上掏出這個金麒麟掛在潤玉脖子上。若不是有這麼一段奇緣,宮裡的寶貝又怎麼會到我們手裡!」

  趙先生連連點頭:「東西也罷了,珍貴就珍貴在從皇宮裡流出來的,可讓我開了眼界。」

  心碧說:「你替我收好,過段日子我準定要來贖。」說完低頭拿第二件,是一塊核桃大小的金錶。

  趙先生接到手中,從手心沉甸甸的感覺就知道無疑是塊好表。細看果然不假,瑞士的「勞力士」名牌貨,非但表殼是微微發紅髮白的外國金鑄就,光表圈鑲上去的八粒鑽石,便可以知道其價值不菲。八粒鑽石不是碎鑽,粒粒都在半克拉以上,將表面對著門外光線輕輕一轉,八道晶光璀璨地流瀉出來,眼睛裡就像吃了肉一樣地解饞,一直舒服到心裡。再抬手,把表湊近耳朵,嘀嗒聲極清脆有勁,每一聲都帶著金屬的彈音,在表內輕微地蕩漾。

  趙先生點點頭,什麼也沒說,把表交還到心碧手上。

  第三件拿出來的東西,是一隻翡翠玉鐲。此鐲翠色碧綠,內中有暈染開來的血色紅斑,指甲蓋彈上去叮噹脆響,聲音輕靈悅耳,屬翠玉中的上好成色。心碧歎口氣說:「這是我們大太太的東西,當年她嫁到董家來的時候,祖老太太親手給她帶上手腕。照理我不忍心動她的,也不該動她的,她吃齋念佛這些年,夠不容易。倒是她非要我添上不可。我想想:也罷,人總是比東西貴重,人回來了,還愁東西回不來?趙先生你說呢?」

  心碧說完就抬頭看趙先生的臉,口氣和神情自然都是有錢人家少奶奶的一派天真單純。

  趙先生心裡卻想,這個女人不簡單呢,她想用她的貌似天真引我不設防備,又逼得我不好意思太殺她的價,這是不露聰明中的聰明。趙先生盤算了一會兒,不忙開口,只喊學徒來替大大續水,又東扯西扯了一陣市面的不景氣,很多出典的物品賣不出好價,生意難做。

  心碧眉毛一挑,一雙鳳眼亮麗地盯住對方:「趙先生,你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嗎?」

  「不不,哪能呢,隨便說說。」

  「那就開門見山吧,你那些生意經,說給我聽我也不懂,竟是對牛彈琴呢。」

  「太太言重。」

  「你開個價我聽聽。」

  趙先生不知因為天熱還是什麼,臉上開始流出汗來。他又在心裡盤算良久,小心翼翼說了個數字:「麒麟兒一千,金錶一千,玉鐲五百,總共是二千五百大洋,如何?」

  「太少了點。」心碧直截了當表示不滿。「麒麟兒是無價之寶,金錶當年值五干銀洋,就是玉鐲,也不是尋常之物,如今外面哪兒去找這樣成色的東西?叫我說,也不多要你的,三千塊吧,湊個整數,日後來贖的時候大家方便。」又探身向前,緊盯趙先生的眼睛,輕輕地一聲,「嗯?」

  趙先生歎一口氣:「好咧,請到櫃台上拿錢吧。也就是對太太您,對別人我是萬不肯出這個價。」

  心碧剛走一步,這時就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別人有我這些招人喜歡的東西?」

  縣長錢少坤每日早早起床,梳洗過後不吃早飯就往縣政府來,跟隔日約好的某位局長處長共進早餐,邊吃邊談,其樂融融,把該辦的事情順便辦了。錢縣長錢大人美其名曰「工作早餐」,且津津樂道地向下屬推薦。

  錢縣長肚量不大,卻是口味精細,早點非「老松林」和「望春樓」兩處的不吃。老松林是海陽掛頭牌的菜館,兼做早晨和下午的葷食點心:蟹黃湯包、鮮肉大包、蝦仁餛飩、牛肉鍋貼、草爐燒餅、雞湯麵、魚湯麵、肉絲面,等等,隨著季節的不同而有品種的不同。望春樓是一家蘇州人開的糕團店,傳說已有百年以上歷史,做出來的糕團甜而不膩,綿軟柔韌,咬在嘴裡,有滑軟如絲的感覺。且花色品種繁多,造型色彩各異,嵌松子的、嵌核桃的、撒芝麻的、夾紅絲綠絲的、包豆沙的、包豬油白糖的、包花生芝麻酥的,真要讓人挑得眼花繚亂。海陽城裡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無一不是望春樓的忠誠顧客。

  吃名店做出來的名點,價格自然要高。好的是用不著縣長掏錢。跟下屬共進早餐已經是給足了下屬的面子,何況談的是下屬部門的工作,哪裡有縣長掏錢的道理?再說了,吃早餐是為談工作,吃幾客點心也不同於下館子大吃大喝,將來上頭有人來考查廉政之類的問題,必然也上不了錢少坤的綱線。

  今天來跟縣長「談工作」的是縣財政局長薛誼白。叫來的點心是一碟老松林的蟹黃湯包,一碟蘿蔔絲燒餅,一碟翡翠燒賣,一碟牛肉鍋貼,外加兩碗望春樓的四喜湯團。錢少坤連連搓手,表示:「太多了,太多了。」

  薛誼白就說:「哪裡多?不過本地幾樣還算拿得上台面的東西罷了。縣長素有美食家之稱,今天如果能對得上縣長的口味,則是我誼白的榮幸。」說完起身替錢少坤斟茶。茶是福建烏龍,海陽本地人是不喝烏龍的,但是都知道錢少坤喜歡在早餐時喝此茶,便都這麼準備。

  錢少坤吃過幾回老松林的蟹黃湯包,因為包於皮太薄,每回都是筷子夾上去就破了,湯汁盡數流在碟子裡,非但享用不成,還搞得狼狽不堪。今天見又有這道點心,錢少坤便不去伸著,先夾一隻翡翠燒賣。這燒賣不過比銅錢略大,皮薄如紙,清清楚楚透映出裡面碧綠的菜色,真如翡翠一般晶瑩可愛。吃在嘴裡,成中帶甜,清新爽口,又有濃濃的豬油的香味,實在非同一般。

  薛誼白是何等精明善度的角色,見錢少坤眼睛往蟹黃湯包上略略一瞄,就丟開它去夾另外的東西,心裡立刻明白他是不會享用的緣故。薛誼白心裡笑笑,不去說穿,自己率先將筷子伸向湯包。他感覺到錢少坤的眼睛在注視他的每一個動作,便盡量把過程做得像表演。他先用筷子的尖頭輕輕夾住湯包的臍嘴,手裡悠著勁兒,慢慢地把湯包整個兒提起來,提離蒸寵。此時的湯包沉甸甸下墜著,如同一顆碩大的水滴,薄皮中的湯汁晃晃蕩蕩,隔了一層皮能看得分明:上面飄浮的金黃是螃蟹的膏脂,下面的則是半透明湯水,能看見一絲一絲的蟹肉在其中沉沉浮浮。薛誼白彷彿故意要展示筷子上佳點的精緻,又彷彿故意炫耀自己吃的技巧,讓湯包水滴樣墜掛好一會兒,其間還歪頭跟錢少坤說了句什麼話。錢少坤只顧著為顫顫悠悠的湯包提心吊膽,嗯嗯呵呵竟沒聽見對方說的什麼。薛誼白至此才嘴巴尖起來,湊上前去,在湯包邊上咬個小洞,撮住不放。眼見得他喉頭上下滑動,而湯包逐漸收縮和乾癟,錢少坤嗓子裡下意識地發出「咯」的一聲輕響。湯包終於完全被吸乾湯水,剩下面貼面的一層薄皮,薛誼白不慌不忙在小碟子裡沾了姜絲醋,一口送進嘴裡。錢少坤也跟著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有把握吃得跟薛誼白一樣斯文和漂亮了,卻沒有立即動手,再吃一隻撒滿芝麻、外焦內軟的蘿蔔絲燒餅之後,才漫不經心地把筷子轉向湯包,成功地吃下去一隻。閉了嘴巴細細品味,果真不同凡響。

  薛誼白這時候哈哈一笑,說:「海陽人吃東西,有點孔夫子遺風:食不厭精。照我這個粗人來看,蟹肉和豬肉、面片一鍋燴了,也同樣好吃,營養更是一般無異,豈不省事很多?」

  錢少坤嘴角掛了一滴醋汁,用筷子點著薛誼白:「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就是兩件事上體現:一為飲食;一為男女。兩者相倚相成,缺一不可。試想我們此刻面前不是這些色香味俱全的精緻美點,卻稀溜稀溜地喝著一鍋麵片雜燴湯,我們又怎能有細談工作的閒情逸致?」

  薛誼白說:「既是縣長先提到工作二字,我也就順竿兒爬,有件事跟縣長匯報。」

  錢少坤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一口烏龍茶,在喉嚨口略漱一漱,嚥下去。身子慢慢向後靠在椅背上,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心滿意足地點了點腦袋:「說吧。」

  薛誼白跟著也喝一口茶。茶汁微苦,他喝不慣,趕緊在舌尖上打個滾,吞下肚裡。放下茶杯,他將上半身擱在桌面上,脖子伸出去老遠,緊盯住錢少坤的眼睛:「本局剛剛空缺出一個職務。」

  只說這句話,就兀自打住,靜觀對方的反應。偏錢少坤是個官場老手,遇事沉得住氣的人,只裝不知道薛誼白的意思,探手從桌上的牙籤盒裡取出一根牙籤,放在口中橫過來豎過去地剔著,不發一詞。

  薛誼白明白自己碰上的不是等閒之輩,便在心裡微微一笑,接下去說:「這個職位非同尋常,本縣相當一部分財政收入要從他手上出來的,因而不是普通一個會讀會寫的人便能勝任。我之所以要提出來跟縣長商量……」

  錢少坤慢悠悠地打斷他的話:「本縣財政收入的重頭戲是田賦稅吧?」

  「田賦稅當然佔了海陽歲入的大頭,此外還有生豬專稅、屠宰稅、牙稅,也是不可小視的一筆。」

  錢少坤忽地坐直身子:「啊,對了,聽說海陽人善養豬,喜歡養豬,可有這話?」

  「善養豬是一點不錯,談到喜歡不喜歡嘛,就難說了。誰願意家裡平白多幾個爹媽要服侍?也是過日子沒辦法罷了。養豬一為造肥,二為儲蓄。捉幾隻小豬仔回來,天天弄點瓜籐、野草、穀殼、涮鍋水喂喂,年底養成肥豬,能換回來白花花的銀錢,苦是苦了點兒,錢抓在手裡還是開心的。我們海陽鄉下,恐怕沒有哪家不養豬的,小戶人家一兩頭,大戶人家大大小小能養好幾圈,一年賣個上百頭不稀罕。海陽全縣人口兩百萬餘,豬又比人要多,恐怕估個四百萬頭不算虛空。錢縣長你想想,這麼多的豬,這生豬稅、屠宰稅收下來,不是鬧著玩的吧?所以說我要物色一個極為能幹、極為可靠的人做這件稅收的事。我想來想去……」

  錢少坤剔牙縫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擱在嘴邊,不動。

  「聽說錢縣長有個極能幹的內弟?」

  錢少坤眉毛一顫:「你從哪兒聽說?」

  薛誼白哈哈一笑:「本縣無人不知。都說他能雙手同時撥打兩套算盤,綽號神算子。又說他腦子比手來得更快,差不多的帳目,他眼睛一溜,心裡跟著就有了結果,不須在算盤上檢驗的。傳聞不虛吧?」

  錢少坤面露笑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連聲說:「三人成虎,三人成虎。」

  薛誼白緊逼不放:「怎麼樣?捨得把今弟借給本縣財政部門一用嗎?」

  錢少坤瞇縫著眼睛,反問對方:「恐有不妥吧?」

  薛誼白斬釘截鐵:「決無不妥!」

  「你能確信?」

  「卑職以性命擔保!」

  錢少坤矜持地一笑:「言重了。」隨即重新舉署,反客為主:「來來,誼白,吃湯團,吃湯團。」

  湯團雪白滑軟,錢少坤的手不知怎麼有些發抖,象牙筷子在碗裡來回劃了兩次都沒夾住,頭上就微微地冒出細汗。薛誼白避免將目光投到對面,便埋頭對付自己的一碗,吃得專注而努力。

  聽差進來,附在錢少坤耳朵邊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錢少坤吃驚地叫出一聲:「還帶了銀票?不見!不見!」轉頭告訴薛誼白:「是董濟仁的太太董心碧,來為她的丈夫說項。女人家不懂什麼,以為我做縣長的就能當得了主,以為有了錢就能讓鬼推磨。幼稚。」

  薛誼白接茬道:「董濟仁怎麼就會犯到這個案子上,也是叫人想不到的。裡頭是不是別有緣故?」

  錢少坤搖搖頭:「這我就說不清楚了。通共的案子有專人負責,上頭有綏靖委員會,當中還有省黨部,縣黨部,又有憲兵隊,保安隊,我就是有心幫忙,也是心有餘力不足啊。」

  薛誼白沉吟道:「有句話,不知我該不該說?」

  「你說。」

  「其實事情跟我無關,我是狗咬耗子多管閒事罷了。替縣長您考慮,有能夠幫董家忙的地方,幫一幫也好。董濟仁是本地有身份的士紳,通州大名士常卓吾,當年在上海開始興辦實業的時候,得到過身為上海煙酒稅總辦的董濟仁的全力相助,兩人的交情非同一般。常卓吾如今資本雄厚,又兼著立法委員,說出話來一言九鼎,怕是連蔣主席都要懼他幾分的。這裡面的關係,我一說你自然就明白。」

  錢少坤似笑非笑:「照你的意思,我竟是要見一見這個董心碧才好?」

  薛誼白也跟著一笑:「我不過是多餘的插了一句嘴。」

  錢少坤作低頭凝神狀,俄頃,猛抬頭吩咐聽差:「請董太太到公事房裡坐。」又真誠邀請薛誼白:「一起去見見?」

  薛誼白懇切推辭:「不不,我局裡還有個會,脫身不得。」說罷告辭,竟如逃一般地走了。

  心碧站起來迎接錢少坤錢縣長。

  公事房裡早晨的光線有點暗淡,加上錢少坤又是背著光線進來的,心碧一時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是她有一種感覺,這人對她心懷鬼胎。從他進門的瞬間,雙方的生物場一下子靠得很近的時候,她就已經強烈地感覺到了。她見怪不驚。在董家當了十幾年的女主人,與無數親朋故友打過交道,其中形形色色無奇不有,垂涎她風度美色的也不是一個兩個,她只在談笑自若間就把他們打發了。她心裡並不惱火,男人都是這樣,當年濟仁還不是因為她的嬌美清麗而一見鍾情的嗎?

  她稍微拉一拉旗袍上的皺褶,雙手交叉放在腹前,望著對方含笑不語。旗袍極為素淨,是淡藍底子帶白色小花,她特為挑選出來穿它見人,也是表示她此刻心境的意思。她的微笑同樣含蓄,彷彿明明白白告訴對方:她本來並不想笑,只是禮貌要求她不得不如此。

  錢少坤同樣表現得彬彬有禮。他伸出一隻手,微微向前傾一傾身子,給心碧讓了座。他下意識地撫一撫胸口的灰色領帶,後悔早晨出來的時候沒有換一條玫瑰紅的,把人襯得精神一點。身上的這套格子西服倒還可以,是在上海順昌西服店訂做,前幾日剛剛給他郵寄過來的。他穿上身之後才知道衣服也可以改變人的體型,使瘦人稍稍豐滿一些。

  「我記得董太太好像不是海陽本地人?」坐下來之後,錢少坤略含討好之意地問了這句話。

  心碧不作正面回答,轉過來反問一句:「是不是我的南腔北調讓錢縣長聽著彆扭?」

  錢少坤哈哈一笑:「哪裡,哪裡,聽多了海陽本地土話,聽董太太說話竟是十分悅耳,抑揚頓挫,頗有點聽歌的迷醉呢!」

  「錢縣長說笑了。」心碧大大方方端坐不動,神色平靜吃進了對方的恭維。

  錢少坤開始領略到面前的這個女人並不是他想像中的漂亮花瓶,外表繁複華麗,內裡一肚子清水。他想了想,站起身來,把公事房的玻璃拉門開得更大一些,好讓外面的人一眼就看清室內全景。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從眼角的餘光中發現心碧臉上露出一絲驚愕和詫異,屁股在椅子上微微扭了扭。他暗自一笑,重新坐回原來的地方,和顏悅色道:「我來猜一猜董太太的來意。是為濟仁先生做說客?」

  心碧突然間顯出少女才有的羞澀,小聲對錢少坤說:「能不能把門關上點兒?好方便我們說話。」

  錢少坤攤了攤手:「董太太坐在這裡,我不能不避瓜田李下之嫌。」

  心碧不再說什麼,打開手中一隻巴掌大小的軟羊皮錢包,取出折疊整齊的一張銀票,輕輕放在錢少坤面前。

  「這是三千銀洋,求您替濟仁活動活動。」

  錢少坤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跳起來,兩眼恐怖地望著銀票:「董太太,你這是幹什麼?你你你……」

  心碧也站起來,靠近錢少坤,就手抓過桌上的銀票,不動聲色塞進他的手心。肌膚接觸的剎那,錢少坤微微哆嗦一下,瞳仁急劇縮成一根尖尖的針頭,直刺心碧眼睛。心碧似乎怕疼一樣,偏過頭去,臉上笑著,小聲而急促地說:「我雖是個女人,也知道活動一個案子不容易,方方面面都要用錢。您先用著,不夠再添,總是要把人弄出來要緊。一切多多拜託了。」

  錢少坤這時已經回過神來,把手裡的銀票攤開,用食指和中指夾住,慢慢地從左往右地持過去,似笑非笑說:「董太太想得很周到。只是錢某人雖不如府上家大業大,卻也還不至就缺這三千銀洋。你家老爺犯的是通共罪,這罪名不比尋常,我要是幫忙幫不到點子上,就要白白賠上自己的腦袋了。腦袋要緊,還是三千塊錢要緊?董太太你替我想想。」

  說著話,戲弄似的,仿著心碧的做法,把銀票又塞回到她的手裡,並不做過分輕薄的舉動。

  心碧有一點發愣.她覺得腦子轉不過來,想不出錢少坤到底是要什麼。她惱恨面前這個人的陰陽怪氣,明明有所圖謀,偏要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釣魚一樣釣著你,讓你懸在半空,欲上不能,欲下不得。

  心裡惱恨著,臉上仍不得不做出笑的模樣,對錢少坤訴苦道:「錢縣長,你是知道的,我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出了這樣的事,竟沒有一個能想想主意跑跑腿的人。我是個女人家,沒有經見過什麼場面,想著錢縣長是海陽父母官,危難之處一定肯幫忙的……」

  「這你倒說對了,我只要能幫忙,自然不會見死不救。」

  「那麼這銀票……總不能讓你貼上自己的銀子?」

  錢少坤眼睛裡的瞳仁再一次縮小,尖尖地刺向心碧。

  「幹嗎要提錢呢?提錢顯得我這人多麼愛小似的,是不是?性命交關之處,幫忙憑的是交情,交情到了,捨命也要救君子。董太太你懂不懂?」

  心碧一時有點茫然。

  錢少坤似笑非笑:「我這話,你回去再琢磨琢磨。總之你求我的事,我心中有數了。」

  話是點到為止,不再多說。完了便喚聽差送客。

  心碧走出縣衙門,一路低著頭,把錢少坤話裡的意思琢磨了又琢磨。心碧不是愚鈍的人,然而錢少坤表達得大隱晦,說出來的話像滑溜溜的魚,伸手很難把它們撈住。

  走到十字路口,聽差忽然從後面氣咻咻地追上來,小聲叫喚她:「董太太,董太大!」

  心碧轉過身,馬上就明白是錢少坤自己要把悶罐子打破了。她靜靜地站著,帶點憐憫地望著聽差喘氣不勻的狼狽樣子。

  「董太太,縣長請你晚上到他家去,白天衙門裡說話不方便。」

  心碧笑了一下。

  「董太太……」

  她揮揮手:「知道了。」

  董濟民往每人手裡塞了十塊銀洋的一個封包,然後下令:「干吧。」

  范寶昆喝了一聲:「慢!」回頭看著濟民,「都想妥了?扒莊房容易,打官司可就不是好玩的事了。這些定慧寺的癲和尚們,你當真想惹?」

  董濟民背了手,陰陰一笑:「官司遲早要打,怕了今天不能再怕明天。你這樣一條漢子,怎麼也變得婆婆媽媽起來?」

  范寶昆「喊」了一聲:「我婆婆媽媽?我這是怕你惹火燒身哪!」轉身對手下人招呼,「干吧干吧。」

  這青幫頭子范寶昆,是海陽城裡一大惡霸,販賣毒品,姦淫婦女,敲詐勒索,廣收門徒,無惡不作,城裡百姓提起來人人咬牙。這樣一個人,董濟民又如何跟他相識相交,且隨便到可以指使他幹這幹那?說起來也有一段淵源。

  董濟民當年在黃埔軍校任教時,范寶昆因家窮當兵,英勇善戰,又識得幾個字,腦瓜子聰明好使,被上司賞識,送到軍校學習,也是有心要提拔他的意思。孰料爛狗屎扶不上牆,范寶昆到了軍校便犯下一樁強姦民女的罪案。當時軍校初創,規矩極嚴,教務長大怒,先關了范寶昆的禁閉,準備接下來按軍法從事。范寶昆買通看守,帶了信給董濟民,求他看在老鄉的份上救他一命。董濟民當時也不知怎麼心中一動,覺得這個人日後或許能對自己有用,再三再四向教務長說情,把范寶昆放了,改罰打掃廁所。沒打掃兩天,范寶昆溜之大吉,回了海陽,投靠青幫,憑著他的見識和閱歷,很快坐到「通」字輩的頭把交椅上。

  董濟民辭教回家之後,范寶昆提了重禮上門拜謝救命之恩。濟民頗為欣賞此人的義氣,二人時有來往。只是礙著范寶昆青幫頭子的壞名,濟民來去總是偷偷摸摸,連家人都不知道他有這個朋友。范寶昆倒也自覺,同樣不把他們的關係向外公開。濟民心裡清楚范寶昆關鍵時刻是個靠得住的人,這次遂請了他帶人來拆走慧寺莊房。只是范寶昆萬萬沒有想到,董濟民純粹抱著挑起官司的態度而來,他不怕激怒僧人,越怒越好,至多官司打不贏,搭進去幾個錢罷了,總比攪到濟仁的通共案中要安穩許多。

  范寶昆帶來的這幾個人,個個膀大腰圓,十足的魯莽漢子。濟民又指揮著他們從心遙娘家扛來一架術梯,當下就有兩個人踩梯子上了後牆的屋頂,開始掀瓦執簷。餘下兩個人,拿十字鎬刨牆腳的磚頭地基。一時間叮叮咚咚,辟哩啪啦,莊房後面熱鬧之極。

  心遙娘家的人跟定慧寺鬥了幾十年,鬥來鬥去總佔下風,心裡已經把莊房裡的僧人們恨之入骨。此番女婿帶人來扒房子,實實地是出了一口惡氣,便老老小小的一齊蜂擁來看熱鬧,捎帶著嘴裡惡言惡語,手裡還指著劃著,把氣氛挑得很濃。附近田地裡做活的農人,大都是心遙娘家的佃戶,佃戶們種田吃糧,對莊房的歸屬問題本來用不著關心,只是鄉下日子平淡,難得碰上有熱鬧可看,忽然地熱鬧擺到眼皮子下來了,不看豈能罷休?於是也丟了釘耙糞桶,呼啦啦地往這邊奔著趕著,一路還邀三喊四,呼兒喚女,活像前面在搭台子演戲。

  因為是突然襲擊,莊房裡的僧人們一開始有點茫然,反應慢了一步。待到明白是怎麼回事,屋頂已經被刨了個大洞,後牆也被鑿得七零八碎。莊房主事的德林帶了三四個僧人跳出門來,一個個皂衣皂鞋,手裡抱了胳膊粗的禪杖,氣勢洶洶來勢嚇人的樣子。

  范寶昆帶來的青幫門徒們又豈是好惹的角色,一見僧人先拿了傢伙,馬上從各自動手的地方聚攏過來,手裡拿的是鐵鍬十字鎬釘耙這類鐵玩意兒。雙方的人都仗著自己多少練過一些功夫,都沒把對方放在眼裡。

  德林先運氣吆喝一聲:「何人大膽!敢動莊房一磚一瓦?」

  董濟民緊挨范寶昆站著,自覺底氣很足,嘿地一笑:「這地如今姓董,是我董家的香火院,我要拆便拆,誰人能管這個閒事?」

  德林說:「笑話!自打光緒年間趙家老太太到定慧寺求神許願,佛主保佑她閤家平安,她為還願送了這座香火院給寺裡做莊房,幾十年間莊房裡都是僧人住著,打哪兒又冒出個董家?紅口白牙說什麼瞎話?你姓董的又是何方野種?」

  董濟民畢竟是讀書人出身,見德林開口罵出粗話,馬上氣得臉色發白。一旁的范寶昆卻是個刀槍不入的好角兒,笑嘻嘻跟德林對罵:「你個狗日的禿驢!也不睜開狗眼看看你面前是誰!跟別人撒狗瘋,跟你范大爺也敢?吃屎吧你!」

  德林手指著范寶昆:「龜兒子,你這是存心找死!」

  「禿驢也配有兒子?做夢哪你。放下你那燒火棍吧,不留神弄斷了,看老佛爺面前怎麼交待。」

  德林臉色鐵青,用手裡的禪杖把地皮搗得咚咚直響。「作孽的狗東西,不怕菩薩降罪於你,天打五雷轟!」

  范寶昆一副潑皮樣,哈哈大笑:「笑話笑話,我不信佛,又怕什麼天雷?」回身招呼他帶來的人,「接著干!我就不信這個邪,定慧寺的和尚能狠到哪裡去!」

  青幫的門徒們馬上掂了傢伙要爬牆上房,德林猛喝一聲:「慢著!」又對范寶昆,「這裡是佛主的地方,不是我不許,是佛主不許。」話沒說完,挺杖舞來,風聲呼呼。虧得范寶昆眼尖腿快,反應利索,一跳跳到了旁邊,才算躲過了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

  青幫的人在海陽城裡向來是橫行慣了的,連官吏們見了都要讓他們三分,別說平常百姓。這回幾個僧人仗著定慧寺勢大財大,竟不把他們放在眼裡,豈不是捅馬蜂窩了!不等范寶昆吆喝,門徒們已經罵罵咧咧一擁而上,鐵鍬鎬頭亂舞開來。僧人們見勢不妙,自然不能幹站著,也就跟著將手中的禪杖派了用場。

  董濟民此刻的心願是把事情鬧得越大越好,鬧得海陽全縣人人皆知,說不定輿論一邊倒,他還能贏了這場官司,也是有可能的,這樣的話他不是徹底了卻了一樁心事?所以他一見青幫的人和僧人打了起來,馬上鼓動一旁看熱鬧的心遙的娘家人和佃戶們,要他們乘機動手拆了莊房。那些人看戲已經看到了癮頭上,巴不得有機會參與進去做個角色,反正後果不用他們承擔,鬧騰一番圖個痛快!這樣,濟民稍一鼓動,他們就哄地擁了上來,扒磚頭的,挖牆基的,爬梯子上去掀瓦的,一時間人歡馬叫,熱火朝天。

  德林見勢不對,不敢戀戰,拿禪杖掃倒了一個對手,回身跳進大門。其餘僧人一見,跟著紛紛進門。德林關緊門扉,平頂門槓撐好。門上是包了鐵皮的,料想一時無礙。正待喘一口氣,忽聽屋裡「咚」地一聲巨響,接著是嘩啦嘩啦碎石傾瀉的聲音。僧人們說聲不好,趕緊進屋看時,屋頂已經被村民們掀開一個大洞,桶粗的一道圓柱形日光射進來,光線裡有無數塵埃狂舞。洞邊還有好幾顆腦袋往裡伸著,邊四下裡好奇地張望,邊笑,邊大聲說著一些下流的粗話。德林也不作聲,把手中禪杖猛地向上一捅,洞邊就有人「噢」地大叫,其聲淒厲,想必是捅到痛處了。餘者均被激怒,開始報復,拿屋頂的薄磚和瓦片胡亂砸了下來,禪房裡頓時一片狼藉。德林和幾個僧人的眼睛都被塵灰迷住,淚水嘩嘩地流淌,根本也無力應戰。

  德林捶胸大叫:「佛祖睜眼!看看這些作孽的罪人吧。姓董的,姓范的,你們膽敢動到佛門淨地,來日必有惡報。刀山上走,油鍋裡煎,鐵索子絞,有你們快活的日子。等著瞧吧,等著瞧吧!」

  董濟民在外面聽見了,也高聲對答:「我自家的房子,我要拆便拆,要燒便燒,誰人能管?你們做和尚的作威作福,強佔民房,還打傷無辜,倒要叫你們佛祖評評,是你的罪大,還是我的罪大?恐怕該受罰的是你,將來上刀山,下油鍋,你自作自受哇!」

  董濟民讀書教書出身,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德林本是粗人一個,若論言詞,怎及得上董濟民十分之一。當下德林氣得雙目噴火,面紅如赤。一旁的徒弟勸他說:「師傅,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不如暫且退出去吧。這些人要的是莊房,跟我們又無怨無仇,想來也不會要我們的性命。待我們回了城,向寺中住持大師父稟告了,再回頭來跟他們作計較,也並不遲。房子是擺在這兒搬不走的東西嘛,師父你說是這話不是?」

  德林心知徒弟的辦法最好不過,無奈他當時氣血沖頭,胸中一股鬱悶無處消解,只想跟對方拚個你死我活才得痛快。他喝令幾個年輕僧人退出莊房回城,表示他本人今天是在這裡死守定了。說著話,就聽范寶昆在外面哈哈大笑,說:「德林老禿驢,你想死恐怕也不得好死了,我們這就要點火燒房子,你再不走,即刻屍骨無存。給你們一袋煙工夫,趕緊收拾東西走人。水火無情哪!」

  話才說完,德林渾身發抖,猛然間一聲怪叫:「姓董的,我這就先死在你面前,看你如何收拾場面!」說著,腦袋紮下去,直衝簷下的一隻鑄鐵大香爐。僧人趕緊去扯,無奈他那股衝力極大,哪裡能扯得住!只聽「咚」地一聲悶響,德林已經是血流滿面,身子被反彈出去丈多遠,重重地摔在地上。僧人們煞白了面孔去看時,德林先還在抽搐,手在身邊亂抓亂舞,很快人就癱軟下來,頭歪在一邊,斷氣了。

  屋頂扒在洞口的幾個人看得真切,一見德林嚥了氣,嚇得大喊大叫:「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急慌慌的,梯子也顧不得蹬,橫七豎八從屋頂滾落下去,爬起來趕緊逃離是非之地。

  餘下的村民,包括心遙娘家的親戚們,跟著也一哄而散,轉眼工夫跑了個無蹤無影。董濟民和范寶昆站在原地沒動,兩個人面面相覷,心裡都知道出大事了,命案跟普通的爭房搶地案不可相提並論,這真是意外之中的意外,接下來的好戲夠他們唱的。

  心碧帶綺鳳嬌穿過正房,進入一個僻靜的小跨院的天井。這天井不過一丈見方,邊上是一口小巧玲瓏的水井,井邊有一個袖珍花壇,裡面只種一株薔蔽。五月裡薔薇花開得正火,粉紅的花朵貼滿一牆,地上落英繽紛,有的花瓣乾脆就投身入井,變作水中花魂去了。斜對薔薇的角落,則栽有一叢碧綠的修竹,竹莖纖細,竹葉婆娑,是別一番清靜出世的味道。天井裡青磚漫地,草屑全無,水洗過一般乾淨涼爽。四面是白粉女牆,獨一面牆上開了一個六角形門洞,洞口有兩塊斗大的方磚鋪地,磚上原本刻有花紋,因年久而模糊不清,彷彿在做著一種溫馨的暗示。

  心碧帶頭踏上方磚,又回身招呼綺鳳嬌:「妹子這邊來。」

  兩個人相跟著從六角門洞進去,裡面緊連著又是一個天井,比剛才的那個略長,同樣鋪了青磚,兩邊各有一個砌成梅花形的花壇,一邊種著棵批把樹,一邊種了一大叢芍葯。穿過天井上台階,腳下是長長的白色條石,鑿得略微粗糙,怕是為防滑的緣故。

  台階和走廊相連。這走廊,因為和正房是一個整體,頂上有正房挑出來的長長的屋簷遮蓋,海陽人稱做「走馬廊沿」。廊沿的作用極大,冬天可以搬一把躺椅歪著曬太陽,夏天坐在廊沿上吃瓜乘風涼,雨天站在廊下聽雨解愁,月夜則享受通體透明的神仙滋味。品茗下棋、看書寫字、裁衣繡花、縫補洗涮,習慣上都聚在廊沿上做了,所以這兒又是海陽人家居使用最頻繁的一處地方。

  心碧對綺風嬌炫耀般地說:「你別看這個小跨院,這是董家所有房屋裡最後落成的一處,磚料木料都是新的,式樣也透著別緻。你看這大玻璃窗,多亮堂多齊整!可是比別處的好?再看傢具:這個掛衣櫥的鏡子比人還高,從上海僱船往家運的時候,怕這鏡子要碎,一共配了三塊,果然就剩這一塊。這個高低床,都說是仿了法國的樣子做的。這幾對沙發也好看,小小巧巧,坐進去三面有靠,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你坐坐?」

  綺鳳嬌就坐了進去。沙發的彈性使她一時間感覺騰雲駕霧,她的腰肢各處彷彿被無數雙手托著,每一雙手都那麼柔軟靈巧,你進它退,你退它進,小心周到照料著你,渾身上下舒適到無以復加。

  「怎麼樣?我沒說錯?」心碧緊盯綺鳳嬌的面孔,注意著她神情中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綺鳳嬌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說句不怕你笑的話,我還是頭一回坐這個。」

  心碧說:「濟仁這個人,大煙呀、麻將呀、酒呀這些壞癮都沒有,就是在外面住得久了,染上了些時髦的習氣,愛往家裡買些時新用物。你是個懂戲的,我家裡還有留聲機,有一大摞的唱片,梅蘭芳的,馬連良的,俞振飛的,色色都全,將來你進了門,這些有得你聽呢。」

  「可是真的?」綺鳳嬌興奮得雙眼雪亮。

  心碧笑道:「你看我像個哄人的嗎?」

  綺鳳嬌身子一躍,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又重重地摔落下去。隨即她意識到自己過分的喜形於色,會暴露自己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家子氣,又端端正正重新坐好。

  心碧彷彿沒看見似的,自顧說下去:「家裡的幾個人,你都見到了。老太太是世上一等一的好脾氣,對媳婦、對孩子、對下人,都沒發過火。家裡上上下下是無人不敬重她的。我們大太太信佛,自己更是天生了一副菩薩心腸,誰要有什麼難處去求她,沒有個不准的。也好也不好,怎麼說?容易被歹人算計了唄。還好她不管家,否則怕是家裡有多少銀子也不夠她讓人拿的。二房早些年逃婚出去,如今下落不明,算是絕了後。三房為人精了點,好的是不在一起住,處得來就處,處不來把門一關,各過各的日子。四房混得不大好,做個小店員,時不時還要濟仁接濟,夫妻兩個倒沒什麼壞心腸。這些,日後你自己慢慢會體會。孩子們都還懂事,男孩子克儉頑皮了點,大女兒潤玉,就是在外面上學的那個,從小被她父親嬌慣,脾氣有點任性,別的幾個還好……」

  綺鳳嬌用雙手抱住腦袋,嬌笑道:「你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人名,我聽也聽不過來了。」

  心碧也撲哧一笑:「可不是嘛!我是性急,恨不得把所有要告訴你的都說給你聽。」

  綺風嬌仰臉說:「太太總說別人心好,我看太太又比別人更好。將來我要是真進了這個家,是我的福氣。」

  心碧就勢在她對面坐下來:「怎麼是將來?就是眼下的事情嘛!我們兩個合力把這事辦成了,濟仁馬上就能出來。等他出來了,我已經把你在這院子安頓好了,他回家一見,不知道會有多麼高興呢。你是他看上的人,你自己又喜歡著他,兩情相投,好滋味在後面呢。」她把椅子往綺鳳嬌身邊挪了挪。「要緊是在我說的那著棋上。你放心,我既是把你認作濟仁的人了,我總不會讓你吃虧。」

  綺鳳嬌有些忸怩不安:「大太,我是真不能把身子給那個錢……」

  「誰說要你把身子給他了?」心碧嗔怪道,口氣中透著親熱。「我說過,你馬上就是董家的姨太大了,我還能通你做娼?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綺鳳嬌紅了臉,一聲不響。

  心碧從懷中摸出一個精巧的玻璃瓶,舉在綺鳳嬌眼面前搖了搖。瓶中有很少的幾粒白色藥片,每粒只有黃豆大小,扁扁的,表面上還刻了極細的外國字母。

  「這是我們從前在上海住著的時候,一個德國醫生給濟仁的。這藥片只需吃下去一粒,人就睡得死過去一樣,萬事不知。」

  「哎喲,這不就是戲文裡說的那種迷魂藥嗎?」綺鳳嬌好奇地睜大眼睛。

  心碧笑道:「差不多吧。左右不過是睡幾個小時,要不了他的命。你好生收著,記住只能用一粒。」

  綺鳳嬌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小心翼翼接過玻璃瓶兒。

  心碧在克儉房中找到克勤的時候,哥兒倆正頭靠頭地趴在一起看一本《三俠五義》的小人書。見心碧進來,克儉笑嘻嘻地抬頭喊了聲「娘」,克勤卻多少有些慌張,忙忙地把小人書往懷中藏匿。心碧說:「看書就看書唄,幹什麼要嚇成這個樣子?」

  克勤還沒說話,克儉就搶著告訴娘:「三叔不讓他看這些閒書,要叫他溫課。三叔說,過了夏天,要送他到通州念中學去。」

  「可真是這麼說過?」心碧問克勤。

  「真說了。」克勤垂頭喪氣的,滿心不樂意的樣子。

  心碧有些高興。她最怕的就是克勤會帶壞克儉,克勤這一走,克儉便沒了現成的榜樣,不至於讓她過分操心了。

  「你爹下鄉還沒回來?」

  「還沒呢。」

  「那是再好不過。伯娘有件事情,麻煩得很,還非你不可。」心碧先給克勤戴上頂高帽。

  克勤畢竟是個孩子,一聽就高興起來:「伯娘,是什麼事?」

  心碧對克儉說:「你先出去。」

  克儉好奇,不肯出去,被心碧瞪了一眼,噘了嘴巴慢吞吞出門。克儉這一走,克勤更有一種神秘的、被委以重任的興奮,迫不及待催促心碧快說。心碧便問他,他爹的那架德國相機,他是不是真的會用。

  克勤叫起來:「怎麼不會?我爹又放著不用,都是我拿它玩兒呢。我給克儉和潤三姐姐、煙玉妹妹她們拍的照片,伯娘你不是都見過嗎?」

  心碧笑著說:「是呀,我是見過,不然今天不會來找你。就不知你肯不肯幫你大伯和伯娘一個忙?」

  克勤拍拍胸脯:「沒問題!伯娘找我是找對人了,我什麼都能幹!」

  心碧就招招手,要他把耳朵湊過去,嘰哩咕嗜說了一番話。克勤越聽越興奮,雙眼放出光來,兩頰紅紅的,嘴巴嘻開直笑,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動手的勁兒。心碧叮囑道:「別把那意思放在臉上,什麼人也不能提起,跟你爹你娘也不能說,記住了嗎?」

  「記住了。」克勤笑嘻嘻的。

  心碧不放心,故意激他一下:「我瞧著你就沉不住氣,恐怕還真不該找你。」

  克勤急了:「伯娘你真是的,信不過人!」

  「真能讓我信得住?」

  「我要先透了半句口風,叫我不得好死!」

  心碧一把捉住他的嘴:「小孩子沒輕沒重,說這麼怕人的話!」自己臉色先就白了。

  克勤眼珠一轉,突然哎呀一聲。心碧問他怎麼了?他拍著腦瓜說:「伯娘,我忘了件大事。照相要買底片,要買顯影粉,還要印相紙。底片是美國的好,印相紙要買法國貨,這都是很貴的喲!」

  心碧點點他的額角:「你個小滑頭,伯娘算準了你會開口要錢。」把手裡抓著的一個絹包兒打開,嘩地往桌上一倒,「你點點,二十塊銀洋,夠不夠?」

  克勤眉開眼笑的,一塊一塊拿了用嘴巴吹,放在耳朵邊聽。

  心碧說:「先收著,事情做得好,伯娘另外有賞。」

  克勤脆脆地應了一聲:「哎!」

  夜色溫柔。小南風煦煦地吹著,帶來空氣中薔薇花和芙蓉花甜甜的香味。老松林菜館臨河的門口,人影稀疏,只一盞大紅的燈籠幌子高高掛著,紅光投影在河水中,水波蕩漾,恰如一朵蓮花從河底飄搖著升起,神秘而嬌艷。幾個黃包車伕坐在街沿上脫了鞋子摳腳丫,車子在街邊靜靜地歇著,被手汗摩得賊亮的車把泛出微光。

  又一輛黃包車從大街拐彎處顛顛地奔來。車子在河邊幽暗處停住,車伕哈腰穩住車把,車上的客人便一腳跨了下來,原來是縣長錢少坤。他今天特地穿了一件不惹人注意的淡灰色機綢長衫,戴一副茶色墨鏡,薄薄的灰色禮帽在額前壓得極低,像是存心不讓太多的人認出來似的。

  他一下車,腦袋便東轉西轉,目光沿著街邊依次逡巡。此時心碧忽然從河邊的柳樹後面冒了出來,笑吟吟地招呼他:「錢先生!」

  不叫縣長,改叫先生,口氣中已經是透著親熱了。

  錢少坤明顯帶了壓抑的欣喜,低聲說:「董太太,有勞你久等。」

  兩個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後地往菜館裡面走。心碧領著他上樓,進到一個雅致的單間。單間裡原來的八仙桌已經撤了,另換一張精巧的雕花四仙桌,為的是兩個人對坐說話方便。桌上擺有八色冷碟:餚肉、搶白蝦、拌海蜇、熏魚、拌海米菠菜、拌海帶絲、炸脆鱔、腐竹鮮蘑。另有兩隻西洋雕花玻璃酒杯,一小壇本地名酒「棗兒紅」。

  錢少坤歡喜地歎道:「你看看,前天請你到寒舍說話,你不去,今天反弄這些麻煩。」

  心碧著一身淡綠色軟緞旗袍,燈光下眼波灩灩:「錢先生,送你銀票你不肯收,再不吃我這頓飯,我真是無臉見人了。有什麼話,我們邊吃邊說好不好?要是你嫌這裡說話不方便,飯後再一同去你府上也行。」

  說著話,她順手放下了單間的串珠門簾,又扭動腰肢打水漂般地旋回桌邊,動手去揭酒罈的封蓋,雙手捧起,分別把兩隻酒杯倒滿。血紅的酒液襯著雕花玻璃杯,已經是色香俱全,偏心碧又用蔥管兒般白皙纖細的玉手端了酒杯,直送到錢少坤眼面前。手指上一顆紅寶石的鑽戒和杯中美酒交相映照,熠熠生輝,璀璨到令錢少坤目眩神迷。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接酒杯的時候,故意用小指肚在心碧手背上劃了一下。心碧不動聲色,依舊笑吟吟地去端另一隻酒杯。這便使錢少坤認定了心碧今晚對他的默許。

  「來呀,錢先生請。」心碧把酒杯隨意地舉了一舉。

  「叫我少坤,叫我少坤。」

  心碧嫣然一笑:「照我說,大家都不要客氣,有天大的事,吃了飯再說,好不好?」話才說完,她已經將酒杯送到嘴邊,左手抬起來捂成一個半圓,擋著,少少地抿了一口。

  錢少坤見狀,慌忙也把酒杯舉起來,「咕」地一聲,竟一口喝乾。心碧誇道:「錢先生好酒量,真爽氣。」錢少坤滿臉泛紅,眉眼中像安上了彈簧,左右動著,不得止息。

  門外堂倌吆喝一聲:「上菜啦!」串珠門簾一掀,端上來一隻碩大的砂鍋。他就手用抹布包著揭去鍋蓋,頓時一股熱氣衝出,奇香撲鼻。錢少坤不知是什麼好東西,張眼一看,砂鍋裡也不過一隻煨爛的鴨子而已,興趣頓時大減。

  心碧含笑不語,待熱氣散開之後,站起身來,拿一雙乾淨筷子替錢少坤布菜。她先輕輕撥開鴨背上的一層皮肉,露出又一層東西,原來鴨肚子裡竟包有一隻雞。雞肉撥開,再一樣東西是鴿子,鴿子裡面又有斑鳩,斑鳩裡面還有麻雀,一隻套著一隻,直把錢少坤看得傻了。

  心碧說:「錢先生到海陽不多日子,這一樣海陽名菜『五代同堂』怕是還沒有吃過吧?」

  錢少坤怕在心碧面前丟面子,先還打算否認,又一想自己剛才的驚訝恐已被心碧看在眼裡了,便點一點頭。

  心碧知人眼色,善解人意,安慰他說:「吃這道菜,是要隔天預定的,倘若臨時匆匆跑來,拿再多的錢也沒用。你想想,這大套小.小靠大,一個貼著一個,從裡到外要煨得爛熟,有多少不容易!要配上等佐料,用木炭火丈煨,火候在一個晝夜以上。這樣煨出來,五隻禽相互入味,該是何等鮮美。錢先生你嘗嘗。」說著連皮帶向布了一大塊在他碗中。

  錢少坤聽心碧款款說這一番話,瞇眼觀注她說話時的眉眼靈動的模樣,哪裡還想吃什麼名菜,光聽和看就飽飽的了。

  心碧趁此機會又勸他喝酒,溫言軟語,直把錢少坤弄得雲裡霧裡,不知所終。錢少坤本不是個嗜酒之徒,這「棗兒紅」色紅味甜,喝著不覺什麼,卻又極易醉人,錢少坤不加提防,很快就暈暈乎乎。

  恰在此時,門簾一掀,進來又一位紅顏佳人。這便是近日在海陽興商茶園裡獻藝的唐家班旦角綺鳳嬌。她今日穿一件西洋袒肩晚禮服式的薄紗舞裙,豐腴的脖頸上戴一串水晶珠項鏈,頭髮用夾鉗仔細燙過,長長地蓬鬆地披散在肩後,靠髮根處扎一條緞帶,在頭頂側旁打了個大大的蝴蝶結。

  綺鳳嬌這一身打扮,是心碧為她設計的。若在平時,海陽人見了定會嗤之以鼻,將之歸於出賣色相的妓女一類人物的。此刻卻是不同,一則是在晚上,在這個佈置得溫柔華麗的單間餐室裡;二則錢少坤酒意已濃,正是溫情繾綣之際,很容易把眼前的女人看得美若天仙。綺鳳嬌以舞女打扮翩然出現,恰在適時,一下子包間裡的氣氛就活躍起來。

  綺鳳嬌倚靠在錢少坤身邊,胸脯跟他的肩膀挨得極近,雙手交叉搭在他的頭頂,把全部重量幾乎都壓在他身上,嬌憨地問道:「錢縣長還認識我嗎?」

  錢少坤雖說頭暈恍惚,卻也沒有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當下笑道:「唐家班大名鼎鼎的掛牌花旦綺鳳嬌嘛!你的玉照還在茶園門口掛著呢。」指著心碧,「認識不認識海陽城裡最漂亮的董太太?她也曾看過你的戲的。」

  綺鳳嬌故意斜睨心碧一眼:「這麼說,縣長今晚是在跟美人幽會了?擔心你太大知道了,打翻了醋罈子喲!」

  錢少坤連連搖手:「瞎說瞎說,什麼幽會,說得難聽。我們有正事在談。」

  綺鳳嬌聳起胸脯,在錢少坤肩頭一下一下蹭來蹭去,手也從他頭頂慢慢地滑落下來,順著臉頰、下巴、脖頸,一直到胸腹,小範圍地摩挲不止。起先錢少坤還很緊張,怕心碧生氣,會拂袖而去。後來見她神色自若,並無反感的意思,也就大膽消受這番令他骨酥皮癢的撫摸。

  但是錢少坤畢竟有著縣長之尊,一顆心又暫時地繫在心碧身上,恍惚中也還分得清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跟綺鳳嬌小小地纏綿一陣之後,忽地清醒,一下子把綺鳳嬌推了開去。

  「走吧走吧,下次我也請你喝酒。今天我是跟董太太有事,你插進來頗有不便,啊?」

  心碧向綺鳳嬌使個眼色。綺鳳嬌笑嘻嘻地拉住錢少坤的手不放:「縣長不能這麼看不起人嘛!不許我陪坐,喝我一杯酒總可以的吧?我是誠心想敬縣長一杯的。在海陽地面上做生活,還要指著縣長包容捧場呢。」

  心碧接腔道:「錢先生就喝她一杯酒吧,你不喝,她這一晚上怕是睡不著覺了。」

  錢少坤快意地笑著:「好好好,一杯,一杯。」說著自己便要動手往酒杯裡倒酒。

  綺鳳嬌一扭身子:「等等,要喝必得喝我的才行。當真以為我窮得請不起一杯酒?」說完向錢少坤做一個媚眼,飄飄地閃出門簾,像是早有準備,即刻就打了回轉,手裡果然拿的是一杯渾色甜米酒。她笑微微地將酒杯舉到錢少坤唇邊,勸道:「唱戲的人喝的酒,跟糖水似的,縣長一口乾了吧,包你無事。」

  不等錢少坤有什麼說法,她那裡已經手臂高抬,將一杯酒傾在錢少坤口邊。被美酒而人弄得暈暈忽忽的錢少坤,哪經得起這番挑逗戲耍,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巴,就了綺鳳嬌的手,把一杯米酒盡數灌下口中。

  綺鳳嬌卻又不立刻就走,丟下錢少坤,和心碧說起戲班子要開拔四通州的事來。錢少坤兀自著急,只怕耽誤了與心碧的好事,在一旁簡直就五指抓心,坐立不是。這一急,氣血上湧,酒力藥力發作得更快,眼見得一個人就手腳癱軟,臉上還在笑著,卻一些力氣也使不出來,白白地望著身邊兩個美人而無奈。

  心碧撩開門簾,只往外探一探頭,機靈的克勤馬上就從幽暗處閃了出來,手裡提著個沉沉的包,跟心碧進了包間。

  心碧俯身在錢少坤耳邊,用無比柔和綿軟的聲調說:「錢先生,你大概有點不勝酒力了。我在樓上旅館部開了個房間,我扶你上去躺一會兒,你說可好?」

  錢少坤此刻如夢如幻,只覺心碧的面孔在眼前飄浮旋轉,忽遠忽近,他萬般掙扎也觸摸不到。他努力地轉過頭去,迷迷濛濛盯住了克勤。心碧馬上解釋道:「是我的侄兒,可巧碰上了,我讓他來幫忙扶你。」

  心碧說完這話,不等錢少坤自己表示什麼,對綺鳳嬌和克勤努一努嘴。兩人立刻上前幫忙,一邊一個架住了錢少坤的胳膊。心碧幫克勤拎著包,一手打開門簾,那兩個人便架了錢少坤往樓梯上走。此時錢少坤還沒有完全失去知覺,只不過頭暈得無法思維而已,見有人架了他走,也就機械地跟著邁步,否則憑一個女人和一個半大孩子還真沒法把他弄上樓去。

  一路碰到兩個菜館的夥計,都微笑著讓在一邊,等他們狼狽地先走,一副見怪不驚的模樣。到菜館來豪飲尋樂的人,喝醉了是常事,睡一覺便會好,沒什麼大了不起的。再說他們不認識縣長,他跟他們有著長長的一段距離,互相之間根本不可能打什麼交道。他們平白無故幹嗎要管客人的閒事?

  旅館部的夥計拿鑰匙替他們開了門,便知趣地退出去了。客人不叫不能進門,這是做事的規矩。

  心碧搶前一步,把床上的被子掀開。綺鳳嬌和克勤將錢少坤送到床邊。出於本能,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栽了下去,頭碰到枕頭,愜意地哼哼了一聲,來不及把腿腳放直,已經鼾聲大作,睡得人事不知。

  事情進行到了這一步,接下來該做哪樁?三個人一時都愣在那裡,有一點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心碧本是個有閱歷、有主見的女人,遇事拿得起放得下,又天性樂觀,少有犯愁的時候。然而此刻面對的是一縣之長,她這麼做,委實是擔了風險,拼著性命的。錢少坤到底是何樣性格的一個人,她對他並不熟悉,可說是毫無把握。萬一惹火了他,他拼了縣長不做,跟董家來個魚死網破,心碧就白費了心機,濟仁在獄中怕也沒有出頭之日了。

  綺鳳嬌擔心的是她即將要面臨的窘境。做戲子的人本不是大家閨秀,場面上應酬人的時候也不是一次兩次,風塵女子對這一套手段堪稱駕輕就熟。難就難在心碧是濟仁的太太,她進入董家之後,心碧是她每天不能不看到的人,不能不與之打交道的人。當了這個人的面,脫光衣服跟一個男人睡臥在一起,還要被人拍照,雖然是心碧本人的安排和指使,也難免令綺鳳嬌猶豫再三。

  十四歲的花花公子克勤,說實話還是個剛剛脫毛的小公雞,乍看上去撲騰得厲害,掂一掂也沒有幾斤幾兩。他不止一回逛過妓院不假,那都是孩子的頑劣,真要得手,還是莫須有的事情。此刻站在這裡,他完全明白下面將要發生的是什麼,他直接的反應便是緊張,緊張中又夾了大戶人家孩子不免會有的羞怯。須知站在身邊的是他的伯娘,將要進入鏡頭的又是赤裸的縣長,他在這樣的尷尬場面中實在感覺惶惑。

  於是,足足有五分鐘的時間,房間裡沒有人動上一動,只聽到錢少坤鼾聲不斷,睡得沉而又沉。

  心碧歎口氣,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大夥兒說:「我們現今走到這一步,已經是逼上梁山,不干怕也不行了。想想看,他錢少坤醒了之後發現自己獨自睡在這間客房裡,會作怎樣的猜測?他若是個君子,倒也罷了,怪他自己不好。若是個小人呢?不把我們恨出個洞來?他又沒把柄在我們手裡,往後還愁沒法兒慢慢治我們?」說到這裡眼巴巴望著綺鳳嬌,「只好委屈你了。往後的事情都由我來擔待,鳳嬌你只管放心。連同那拍出來的底片、照片,也統統歸我收著,若有一點洩露,天……」

  沒等她把話說完,綺鳳嬌「通」地一聲跪在她面前:「董太太你別說了,鳳嬌這就上床。我既是死心塌地要做董家的人,緊要時候還能看著董家有難不管?說來說去都是為濟仁老爺,該做的不該做的我心裡分得清清楚楚。」

  說完這話,她扭頭瞥一眼十四歲的克勤,雙手反背到身後,一粒粒解開了粉紅色薄紗舞裙的扣子。她停了一停,肩膀微微收縮,紗裙便自然地從肩頭滑落,像一朵碩大蓮花似的環圍在她的腳周。她先抬左腳,褪去薄薄的長統絲襪,再抬右腳,褪去另外一隻。而後她低下頭,去解大紅色緊身胸衣。胸衣上繡了挑花的絲邊,前面密密的一排扣子勒住胸乳,一顆一顆解開它們頗費時間。她專心致志做這件事情,面容平靜,眼眉間帶著種不管不顧的決絕的神氣。

  旁邊的克勤卻在一瞬間裡喘不過氣來。他被燈光下綺鳳嬌雪白豐腴的胴體弄得眼花繚亂,目眩神迷。他覺得綺鳳嬌像從粉紅蓮花中裊裊升起來的巨大蓮心,見光見風忽然變作一個絕色仙人,飄搖著淺笑著在他面前晃動。十四歲的克勤這一瞬間的印象驚心動魄,刻骨銘心。若不是有伯娘在旁,他早已衝上去把這個妙人兒一把抱住,求她同做好事了。

  綺鳳嬌脫得一絲不掛之後,才從那堆衣物中拔腳出來,低頭走向床邊。她感覺到了身後克勤激動的注視,當時她沒有多想,她以為這只是一個初長成人的孩子的好奇罷了。她抬腿上床,又懸起身子,越過死屍般一動不動的錢少坤,跪在床裡邊,開始給他解衣脫鞋。

  在克勤眼裡,綺鳳嬌跪在那裡的姿態極像一尊受難的菩薩。她眉眼低垂,長髮越過肩膀披掛下來,恰好遮住兩側乳峰。雪白肌膚在黑色髮絲間若隱若現,身子一動,乳峰便跟著顛顫,把披在峰間的長髮帶出瀑布般的動感。他萬分衝動,不等心碧發話,已經打開相機,自顧自的拍攝起來。

  他拍了綺鳳嬌給錢少坤寬衣解帶的鏡頭;又拍了兩個人赤身裸體摟抱在一起的鏡頭;錢少坤一條腿架在綺鳳嬌身上的鏡頭;錢少坤一隻手放在綺鳳嬌小腹上的鏡頭;綺鳳嬌聳起身子,錢少坤嘴巴合住她乳頭的鏡頭。雖然所有的錢少坤都是側影或背影,但他的貪婪和淫蕩卻是展露無遺的。拍到最後,克勤滿臉冷汗.胳膊哆嗦,激動得幾乎要暈死過去。

  半夜,錢少坤迷迷糊糊醒來。

  房間裡燈光明晃晃地照著,一個女人的面孔很近很近地俯在他眼前。女人長髮披散,眼圈烏黑,嘴唇艷紅,眼睛裡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想從週遭飄浮的事物中找出有關這個女人的記憶。他看見了她頭髮上的粉紅色蝴蝶結。

  「你不是那個唱戲的……綺……」

  女人笑微微答道:「說得不錯。你這回大概是真的醒了。我還真怕你這一覺睡過去了呢。」

  神志漸漸清楚起來,濃霧開始聚攏和凝固,最後停留在某一個點上。他感到了張惶,氣息微弱地問:「董太太呢?」

  「她昨晚就回家了。」

  「你乍麼會……」

  「昨晚你要了我。」

  「我要了你?」

  「是的你要了我。我們送你進房,你上了床就抱住我不放。喝過酒的人真有力氣。」她咯咯地笑著。「你很會……那個……挺不錯的。」

  錢少坤抬起右手,叉開中指和拇指,在太陽穴上慢慢揉著。他感到頭疼欲裂,這使他無法集中腦力思考問題。他後悔昨晚不該喝那麼多酒。事實上他也並沒有喝得太多,怎麼就會一醉至此?

  綺鳳嬌再一次把面孔俯得離他很近很近,嘴巴套在他耳朵上,詭秘而興奮地告訴他說:「董太太給我們拍了照片。」

  他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望著對方。

  「怎麼發傻?董太太給我們拍了照片。她的侄子有一架德國相機,聽說還是董家三老爺的一個當了大官的學生送的呢,拍出照片很清楚的。」

  錢少坤感覺到事情的不妙,正在按揉太陽穴的手停了下來。「是什麼樣的照片?」他緊張地問她。

  綺鳳嬌嗲聲嗲氣地:「還能有什麼嘛!就是我們正在那個的喲!」

  錢少坤狠狠地盯住綺鳳嬌的眼睛,此刻他唯一最強烈的念頭就是揚手甩她一記耳光。他堅信眼前這個女人也是同謀者之一。他又想翻一個身,再次把她壓到下面,不顧死活地再干她一回。他要一口咬下她白嫩嫩的肉,嚼碎了,吐到她臉上,看她笑不笑得出來。他要狠勁地壓,狠勁地抽,狠勁地捅,要弄得她鬼哭狼嚎,跪地求饒!

  可惜,頭疼折磨得他臉色蒼白,眼花緣亂。除了用目光表示他的憤怒,別的一無所能。他眼睜睜看著她輕悄地笑著,將身子懸空,蕩鞦韆一般從他腰腿之上蕩了過去,滑下床,走到房間中央那一堆粉紅色衣裙裡,揀起胸衣,不慌不忙套上,再一粒一粒繫好扣子。

  他閉上眼睛不去看她,開始設想他將要面臨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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