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幾個時辰之內,董濟仁家塌下了半個天去。先是老太太的喘病將好未好,被幾個兵丁一嚇,急火攻心,一口痰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裡,眼見得臉色就發了紫,眼白也翻出來了。心碧喝令小尾兒飛奔到安定橋下的廣濟醫院,請來西醫王亦堂先生。王先生用一個吸痰的器具伸進老太太嘴巴裡,腳下一踩機括,呼地一聲,痰吸了出來,老太太臉上立刻轉了活色。王先生接著拿出一隻噴霧香水瓶樣的東西,用亮閃閃的鋼片撐開她的上下牙關,往她喉嚨裡小心地噴了一點藥水,然後開藥,囑咐心碧按時用溫開水送服。
醫生走了之後,心錦兀自搓揉著心口窩子說:「虧你想起來請西醫,若是中醫,怕還沒這麼簡便快捷的法子,這一口氣憋過去……」
往下她沒有再說,旁人卻都懂了她的意思,細想想,也都後怕:萬一老太太搶救不下,腿一蹬去了,老爺回來可怎麼交待!
老太太服下了鎮靜藥,很快昏昏沉沉睡了,心碧讓桂子在旁邊看守,自己對心錦使個眼色,兩人就相跟著到了心錦房中。
坐定之後,還沒等心碧說話,心錦眼淚已經先流了下來。她從懷中掏出個綢絹兒擦著,卻是越擦淚珠兒越多,索性扔了絹子,嗚咽大哭。
心碧也不勸她,自己呆坐在椅子上,雖忍住沒掉淚,卻是面孔白煞煞的,眼神也發癡發散。
心錦哭了一會兒,心裡覺得鬆快了一些,望一眼心碧,意識到此時不是傷心的時候,就擤了擤鼻子,嗡聲嗡氣說:「你知道我這個人的,除了唸經拜佛,求求觀音菩薩,再沒有別的能耐。如今你就把家裡這個擔子挑起來吧,該找人的,該用錢的,你儘管去辦,也不必問我。」
心碧說:「我也是個婦道人家,哪裡經見過這樣的事來?我這心裡已經亂得像把草了。」
心錦眼睛又要發紅,帶了哭聲道:「可怎麼是好?」
心碧說:「只怕非找玉兒她三叔出面了。他們兄弟總是同胞手足,不說別的,看在老太太份上,濟民也得幫這個忙。」
心錦忙說:「這話不錯。濟安能耐差了點,濟民可是做過大事,見過大世面的,該怎麼打理,從何著手,他一定都弄得清爽。」
心碧歎口氣:「錢怕是不會少用。」
「用,用。」
「家裡一時哪湊得齊許多現錢?就是賣房子賣地,也得等濟仁回來賣。我想著要跟濟民借筆錢,他在幾家錢莊裡都有股份,拆借點現款怕是不難。」
「借,借。」無論心碧說什麼,心錦都是這個簡單的回答。
心碧知道再跟她說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了,就起身告辭,去找濟民。
董家三老爺濟民的長相跟哥哥濟仁很像,也是高挑個兒,白淨皮膚,高鼻薄唇。不同的是濟仁眼睛很大,雙眼皮,只眼角處微微垂下來,把聰明氣收斂得很叫人看著舒服。濟民的一臉英俊卻生生讓那雙眼睛破壞掉了,那眼睛長成三角狀,兩邊的眼皮掛落下來遮住很大一部分眼白,兩隻瞳仁又分外刺亮,分外靈活,分外有精氣神,在三角狀眼眶裡骨碌碌地轉動不停,使人覺得他時時刻刻都在盤算如何對付你,如何把你置於他的控制之下。你不明不白地就生出一層寒意,趕緊退避三舍,先躲了他再說。所以濟民在董家的人緣兒很壞,上上下下的人都怕他,對他敬而遠之。
濟民又是董家最有學問的人。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因為濟仁救他的長官一命,發了大財,家業走向興旺,便把這個會讀書的三兒子送往日本留學。他學的是軍事學,熟讀了一肚子兵書,回國趕上孫中山籌建黃埔軍校,被聘為教官。沒過多久,第一次北伐失敗,國民軍內部士氣渙散,分崩離析,派系傾軋厲害。濟民雖說聰明過人,那聰明都用在小地方上,遠不及職業政客的老謀深算,既沒從屬到某一個派系中去,又錯誤地估計了革命形勢,以為鬧騰下去連身家性命都難保住,於是就急流勇退,辭教歸裡,跟大哥濟仁一樣過起了賦閒的日子。又因為讀這麼多書在肚子裡,沒處使用,憋得難受,就開始給上海的商務印書館著書寫文章。他思維極快,出口成章,無論中國的孫子兵法還是東洋西洋的最新軍事教規、戰略戰術,信手拈來,馬上能敷衍成篇,不幾年工夫,寫出來的兵書竟摞了高高一疊,稿費收入也相當可觀。曾經因過早地退出革命隊伍、如今眼睜睜看著別人陞官發財的那點懊惱,隨著一本本專著的出版慢慢煙消雲散。試想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坐在家中不發一兵,不打一戰,卻能夠分析天下戰場形勢,大談進退之策,勸人丟卒保車,顧此及彼,聲東擊西,虛虛實實,引而不發……該是何等愜意、何等暢快的一件事!
心碧穿過連接新宅和老宅的偏門,到老宅分到濟民名下的一進院子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在暴跳如雷地訓斥兒子克勤。
這兒子是他的一大心病。年紀長到了十四歲,除了一雙三角眼活脫脫像他,別處沒有繼承到他的任何優勢。他讀書過目不忘,兒子卻見書頭疼,考試常掛紅燈,弄得十四歲還未能從小學畢業。說他笨吧,吃喝玩耍他又無處不精,若有外地客人要到海陽來玩,找克勤做個嚮導算是找對人了,包管客人所吃所看都是海陽最值得展示於人的精華。客人不知克勤底細,由他陪玩之後往往在濟民面前大誇其聰明伶俐,濟民有苦難言,唯報以苦笑。
今天的事情卻不僅僅是孩子的貪玩,性質上有所升級了。濟民投有股份的幾家錢莊掌櫃,最近連連向濟民通報:克勤少爺去櫃台上支了錢用,且數目還不在少。濟民心想家裡吃穿不愁,太太又接長不短地塞給兒子零花錢用,哪至於要到錢莊裡支錢?這錢又是派了什麼用場?濟民命家僕有根暗地訪查,這才知道克勤是拿錢去了妓院,且一家家逛過去,哪家都不漏下,公平合理。
濟民這一氣非同小可,差點沒送了半條命。且不說小小年紀竟沾上此種惡習,就是他十四歲嫩生生的身子骨,也吃不消職業妓女們輪著個兒淘耍啊!太太心逼得此消息,一急之下舊病復發,已經睡到了床上。濟民臉色蠟黃,在客廳裡跳著叫著,要有根去找木棒子來。心遙雖是恨兒子不爭氣,到底是自己親生的骨肉,怕濟民一時性起,將兒子打出毛病,在房間裡高一聲低一聲地哀求哭泣,一時間家裡面熱鬧非凡。
心碧走到影壁跟前,正好聽見濟民痛打克勤的辟哩啪啦的聲音。克勤殺豬一樣沒命地慘叫。其實濟民下手未必就有多重,克勤叫出這副慘聲,不過是想讓他爹少打幾下罷了。向來庇護兒子的心遙,此時被濟民反鎖在房間裡,欲救不得,只把個房門拍得砰砰作響。心碧一時間有點進退不得。濟民對兒子發這麼大的火,總是兒子做的壞事非同一般;既是非同一般,濟民恐怕未必願意讓大房裡的人知道,所以心碧若冒冒失失闖進去,必會讓濟民難堪。
心碧回頭便走,想著過幾個時辰再來吧。走了幾步,忽然又想到未必妥當,濟民的家人有根已經發現她在影壁旁邊探了腦袋,一會兒準會通告他主子。既是眼睛裡看到了一切,又偷偷摸摸走掉,顯得那麼鬼鬼祟祟,倒白惹濟民疑心,還不如大大方方進去勸上一勸為好。教訓孩子嘛,哪家不是一樣,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心碧想到這裡,當機立斷,又重新回頭,從影壁旁邊轉過去,心急火燎地出現在濟民父子面前。
「他三叔!他三叔!你當真要把克勤打死呀!有什麼錯,你在他屁股上刮兩下子算咧,傷筋動骨你不心疼?」
一邊說,一邊就拚命攔住濟民的木棍,又奮勇將克勤護在胸前。
濟民實在也打得累了,正好順台階下去,嘴裡嚷著:「這個畜生!這個孽子!」手裡停了動作,呼哧呼哧坐在有根及時遞過去的椅子上。
心碧對有根使個眼色,兩個人急忙將哭哭啼啼的克勤架了出去,心碧又回來幫著收拾屋裡零亂的戰場,揀著地上的碎瓷破片。
濟民果然對心碧此時出現不很反感,坐在椅子上定一定神,淡淡地說:「你放著,等有根來弄。」
心碧就放下,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推心置腹道:「男孩子是難管教,我家克儉又怎麼樣呢?只怕比克勤還要頑劣。他爹爹也是三天兩頭為他氣得跺腳。沒辦法,等他們大一大再說吧,大了,懂點人事了,恐怕不需你教,自然會好。」
濟民聽心碧數落自己兒子的不是,心理上得到平衡,臉色慢慢好轉過來。與克勤相比,克儉實在劣跡相差無幾,所以濟民多少感覺到慶幸。
濟民是個極聰明的人,心情平和了之後,馬上猜測到心碧的來意,不等心碧開口,搶先說道:「我原是要到你們那屋裡看看的,偏碰上克勤頑皮,氣得我昏頭了。」
心碧說:「三叔你知道濟仁的事了?」
「知道知道。」
心碧歎一口氣:「真是飛來橫禍,好好在家裡坐著,怎麼就弄上個通共罪?這麼大的罪名,誰又擔當得起?我家裡老老小小,竟派不出個打聽事情的人。」
濟民眨巴眨巴眼睛,略一沉吟:「放心,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即便不來這一趟,我也準備出去找人打聽去的。你且回家候著,我打聽到是非黑白,會去告訴你的。」
心碧眼圈紅紅地說:「那就拜託三叔了。濟仁若能平安回家,自會來謝你。」
濟民揮了揮手:「一家人,不說這個。」
心碧仍由偏門進來,穿過後天井,經迴廊先到心錦的房間。心錦站在房門口等她,一件長及膝蓋的灰綢褂子,下面是扎腿褲,穿著黑緞繡花鞋的伶什小腳,讓人看得十分淒涼。心碧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若是濟仁從此不再回來,這家裡的日子該怎麼過?
心錦好不容易盼到心碧,一把就抓住她的手:「濟民說些什麼?」
心碧哼了一聲:「人家在訓兒子,根本沒在乎濟仁這檔子事。」
心錦兩腿一軟,差點兒跌坐在地上。心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順便使腳一勾,勾過一張小機凳,讓心錦坐下來,寬慰道:「事到如今,你得先沉住氣,一大家子人還得靠你我操持著呢。濟民已經答應打聽去了,等他來了,看是怎麼個情況,再作打算。橫豎是破財消災的事吧。」
心錦雙手扶著膝蓋,憂心沖仲:「只怕人家不肯盡心幫忙噢!」
心碧沒有接腔,她知道她說的是濟民。這個心思縝密的人窺視大房的財產不是一日兩日了。他家克勤生下來的時候,心碧還只有潤玉一個女兒,克勤是四房合一子,稀罕得什麼似的,大有將來一統天下、四房歸一的架勢。不料好夢不長,心碧第二年就生下一個男孩。那孩子肥頭大腦,生下來有九斤四兩,粉白粉白的一個肉蛋蛋,誰見誰受。眼見得濟民臉色就發了灰,眉心打結,成天裡惡聲惡氣,對大房裡的大人孩子尤其視為眼中之釘。心碧剛坐完月子,一天濟民藉故到她房裡,三句話沒說完就發了大火,暴跳如雷,把嬰兒小床的床欄搖得咪咪直響。嬰兒驟然受此驚嚇,放聲大哭,當夜便高燒不退,抽筋,眼仁翻白,請了幾撥醫生都沒能救得了一條小命。心碧心中雪亮,明白濟民是故意來她房中挑釁,要置嬰兒子死地的,雖則濟仁不太相信,她可是領教了這位三爺的心狠手毒。如今濟仁吃了官司,大房的頂樑柱傾倒下來,眼見得又是一次機會,難保他不落井下石,再下一回毒手。
心碧想到這裡,對心錦說:「我也就是借他一用罷了,哪能事事信了他的。我們姐妹倆往後得長四雙眼睛才是!」
說完這話,心碧臉上有一種毅然決然的果斷。
離開心錦之後,她又到前面去看老太太怎麼樣了。老太太酣睡未醒,嘴大張著,喉嚨裡有呼嚕呼嚕的聲音。她對桂子說:「怕是還不妥。」桂子說:「不妨事,她平常睡覺也這樣打呼。上年紀的人就這樣子。」
心碧就不再說什麼,回自己房間坐下來,喊蘭香給她倒了杯茶,一邊捶著酸疼的腰腿,一邊把事情在心裡細細地過濾著,掂量著。
過了約摸兩個時辰,蘭香進來告訴她,三老爺來了,在敞廳裡坐著呢。心碧就起身到前面去。
心碧先注意看濟民的神情,見他眉心緊鎖,心裡不由咯登一跳。果然濟民開口便說:「通共的罪名還真不是無中生有!」
心碧大驚失色:「這話怎麼說?你哥哥他向來不是個好事的人,他怎麼會……」
濟民攔住她的話頭:「你先聽我來說。大哥做的事,也未必都讓你知道。」
心碧明明聽出話裡對她的挖苦和不屑,無奈大事當頭,還有要用得著他的地方,也就忍氣吞聲把這句話嚥下肚裡。
濟民說:「你知道不知道綢緞店裡王掌櫃有個兒子叫王千帆?」
心碧點頭:「知道的,在南京念過大學,後來又叫學校開除不要了,回了海陽,把他爹氣得要死。」
「知道學校為什麼開除他?」
心碧搖頭。
「跟共產黨起哄,領一幫學生們鬧學潮呢!又是要推翻蔣委員長,又是要到東北跟日本人打仗,把學校惹火了,差點沒把他下了大牢。」
心碧說:「這跟濟仁又有什麼相干?」
濟民伸出一根手指,在心碧面前點點戳戳:「什麼相干?這回買槍送給共黨游擊隊,你道是誰出的錢?是我那糊塗的大哥!」
心碧一陣氣血沖腦,幾乎昏暈過去。她臉色煞白,魔魔怔怔地自語道:「怎麼會呢?怎麼會呢?他怎麼會瞞了我們做這事?」
濟民冷笑著:「鬼迷心竅了,活得不耐煩了。」
心碧突然就清醒過來,對濟民沉了臉子:「你這是什麼話?濟仁做了什麼事,也牽扯不到你的身上,何苦要你來說三道四!」
濟民也憋紅了臉:「怎麼牽扯不到?『株連九族』是怎麼個含意,你不是小玉兒,不會不明白吧?」
心碧憤然叫道:「我明白!要死大家一塊兒死,都死了才好!」說完便用雙手摀住臉,嗚嗚地哭。
濟民沉默了一會兒,一根根持著下巴上幾莖稀稀拉拉的山羊鬍子,不冷不熱說:「哭也不是個事,趕緊想想怎麼設法化解吧。」
心碧擦擦眼淚,擤幾下鼻子,臉上又恢復了以往的鎮定,對濟民一五一十說出她的打算:「照說呢,你們兄弟既分了家,有事情我是不該來麻煩你的。但是你剛才告訴我,濟仁的罪名弄不好要株連九族,這樣說起來竟變成大家的一個擔憂,所以我現在求你也是理所當然:弄得好了,濟仁沒事了,不是大家的福氣嗎?」
心碧才說到這裡,濟民已經警惕起來,指尖捏在鬍鬚半腰裡,靜止不動,微黃的眼仁從耷拉下來的成三角狀的眼皮下盯視心碧,眼皮翕動不停,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
心碧說:「三叔你別這樣子看我,倒讓我話都說不利索。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官司處處要用錢的,我手上又沒多少現錢,濟仁不在家,拆借不方便,想你在幾家錢莊都有股份,臨時取一點用用不是難事,等濟仁一回來,立時三刻就還你。你不會不放心吧?」
最後一句話,心碧是故意激他一激的。她知道他平常一錢如命的脾氣,如今不能進帳,反要出借,自然是大大為難了他。好在性命攸關,命到底又比錢來得寶貴,心碧不怕他不借。
果然濟民只沉吟片刻,就答應下來,問心碧要用多少?心碧說,先拿三千銀元吧,少了,怕疏通不下來,錢扔出去打了狗。濟民苦著張臉,絮絮地說起了家用如何之大,克勤如何會花錢,去年田裡的租子又收得如何之少。心碧似聽非聽,心裡已經盤算起錢用在哪兒才算是刀口。
濟民回家之後,跟誰也不去搭理,獨自躺在客廳的躺椅上想心思。
旁邊隔一道板壁是心遙的房間,此時她大概病犯得緊了,高一聲低一聲地哼哼不停。自從生克勤落下這個心口疼的老毛病,十幾年來濟民聽她病痛呻吟聽得耳朵裡生出了繭子。才不過三十多歲的人,已經是花容失色,憔悴不堪。跟相同年紀的心碧站在一起,心遙老得簡直可以當心碧的娘。就為這一點,濟民也嫉妒著大哥,惱恨著心碧。
他幹嗎要答應心碧借錢的事?這錢借出去合適嗎?弄不好,官司牽扯到他身上,不是自己點火燒了自己?大哥若僅僅是受人誣陷,倒也還罷了,偏這事真真確確是有!如此他就應該三思,看怎麼才是個最妥當的辦法。
若不借,結果會是如何?大哥被判了重刑,一輩子不能出獄,那是無話可說了。但是萬一有人暗中幫忙,大哥最後又無罪釋放了呢?不是沒有可能,大哥的身份擺在那裡,雖屬於過去時代的人了,根根底底還在,關鍵時刻還能挖到主幹上。等大哥回來,知道他不肯借錢給心碧,他日後還怎麼在董家做人?
濟民思來想去,一會兒把自己擺在左邊,一會兒把自己擺在右邊,卻覺得哪兒都不合適,都不夠圓滿。房間裡心遙呻吟不斷,令他煩躁,他不得不起身去看她一看。
這是一間幽暗的老式臥房,因門窗緊閉的緣故,走進去覺得空氣有點惡濁。房間擺設中西合壁,靠窗是兩張單人沙發,頂裡面一張雕花紅木床。心遙側身臥在床上,膝蓋彎曲著頂住心口,眼睛閉著,眉頭緊皺,痛苦不堪的模樣讓濟民不能不生憐惜。他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伸出一隻手,替她在心口慢慢揉著,說:「要不要請先生來看看?好像這回發得更加厲害。」
心遙稍稍伸展了手腳,把身體放鬆一些,享受丈夫難得的愛撫,答道:「請不請的也就是這樣了,忍一忍就會過去,先生來了未必有什麼好法子。」又問,「克勤呢?」
濟民不耐煩地說:「唉呀,你自己都病成這樣,還想著你那個寶貝兒子。不是他氣你,哪至於就犯病?」
心遙歎口氣:「怎麼說也是自己生的,骨頭連著肉呢。前兒個我到定慧寺裡燒香求籤,有個老和尚替克勤算了八字,說他聰明過人,就是二十歲之前不肯往正路上走,要到自己娶妻生子之後才會大徹大悟。」
濟民哼了一聲:「女人家就是相信那些和尚道士的。」話才出口,忽然間就想到了什麼,手裡不知不覺停了,人坐在床邊緊張地思考起來。心遙沒有他的按揉,立刻又把身體蜷得像蝦,嘴裡重新忍不往地哼哼。濟仁這回顧不上理她,起身走出房間。他需要一個人安靜地把思路理上一理。
定慧寺號稱千年古剎,乃海陽當地一大名勝。至於為何敢稱千年,有古詩為證:
寺名定慧知何代,
橋古碑橫不記年。
古樹亂鴉啼晚照,
故園新蝶舞春煙。
七層寶塔化成路,
五色雲衢散上天。
惟有玉蓮池內水,
滄浪深處老龍眠。
說的是寺橋古老,石碑頹橫,老樹群鴉,蓮池夕照,蒼龍沉睡不醒,好一幅頹廟廢園的慘象!
據考證,此詩為宋哲宗元佑年間進士史聲所寫。
另有同時代人許納陛一首內容大同小異的詩:
不知古剎傳何代,
約略題詩五百年。
僧院樓台飛舊而,
官河楊柳亂荒煙。
幾經兵火凋殘日,
難問滄桑浩劫天。
唯有缽中龍護水,
至今迴繞抱溪眠。
宋朝的定慧寺已經破落如此,其間不經五百年以上風雨兵火,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有人推算實際建廟年代當在唐貞觀年間,據史料留下來的隻言片字,所算大致無謬。
到得明朝萬曆年間,有三個和尚來定慧寺暫住。其中一個叫性乾的和尚,發誓要募款修復寺廟。他用油燈烤腳、鐵索盤胸等等虔誠而殘酷的手段展示於善男信女,使慷慨解囊者甚眾。大殿落成之後,他又突發奇想,立誓取海外旃壇香木雕塑佛像。於是他偏袒南遊,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在南洋歸來的商船上獲得丈六長旃壇香巨木一根,就地塑成毗盧大佛,再運回海陽,前後共經八年。其間,在家的另兩個和尚募款修起鐘鼓樓、藏經樓,去嘉禾等地購回明藏收藏。此後定慧寺香火空前興旺。
清朝乾隆年間,兩次大修鐘鼓樓、藏經樓、大雄寶殿。光緒年間僧人們興師動眾去北京請經,又浩浩蕩蕩一路吹打著回來,實際是向海陽當地士紳的一次示威活動,阻止地方上佔用廟產興建學堂和各種慈善機構。濟民還記得少年時代見過的這一壯觀景象:自城外迎春橋起,數十人的吹鼓手在前頭開路,住持和尚根沉手舉慈禧所賜「輝映中華」墨跡緊隨其後。挑夫們身穿特製禮服,二人一抬大號經箱,每兩隻經箱中夾一位盛裝的和尚,均頭頂傘蓋,身披朱紅袈裟,手執香爐,香煙一路繚繞飄散。當時海陽城內萬人空巷,老老小小夾道觀看,踩掉的鞋子不計其數。寺中僧人的勢力和能耐由此可見一斑。
海陽城大大小小六十多座寺廟,恐怕合起來也不及定慧寺的富有。海陽有好事者替定慧寺算了一筆大帳,前後幾百年間,信徒們捐給寺裡的山田就有上萬畝之多,廣佈在海陽東鄉北鄉。寺裡專門設立了幾處莊房在這些地方收租,租金是僧人們生活和佛事費用的主要來源。
這裡便要說到濟民為何聽心遙提起定慧寺,就心為所動,覺得有計可想了。
心遙本是海陽北鄉人。從她這輩子往上數,也不知要數到第幾代了,祖上出了個大官,終老之後歸葬故里,其子孫為求先人的蔭福,在他墓地旁蓋起一座前後兩進的香火院。到了心遙的曾奶奶這一代上,鄉里瘟疫流行,曾奶奶一步一叩頭地走到海陽城裡,在定慧寺求籤拜佛,要佛祖保佑她的兒孫平安。碰巧寺裡來了個懂醫術的雲遊僧,為老太太的虔誠感動,送給她一張祖傳秘方,又教會她如何如何泡製煎煮。老太太回家便命人架起大鍋,日夜熬煮藥方里的東西,任憑病者取喝。結果非但她的兒孫們安然無恙,附近鄉里的瘟疫竟得以控制,救了無數生靈。
瘟疫過去之後,恰巧定慧寺來了幾個僧人到北鄉一帶收租,無處落腳,老太太國著心中欠有寺裡的情分,主動提出將家裡的香火院借給他們使用。這一用,一直用到老太太去世,一方沒說收回的話,一方也沒說歸還的話。香火院實際上成了定慧寺在北鄉設的一處莊房。
老太太去世之後,後人們就不那麼好說話了:既是老太太生前沒有將這處香火院贈送寺廟,後人便有權收回。再說,香火院無償借給寺廟一住多年,有多少情分也算報答了。退一步,定慧寺如果實在需用,也該照價收買——地皮費、當年這前後兩進房子的建造費、院裡一應傢具用物和香爐菩薩的置辦費。
卻不料莊房裡的幾個僧人翻臉不認帳,一口咬定老太太生前在定慧寺許過願,如果菩薩救她家人,此香火院將捐贈寺廟。雙方各執一詞,且老太太已經去世,人死無對證,事情就棘手起來。心遙的爺爺告到官府,欲求一個公斷。哪知定慧寺僧多勢眾,在海陽城裡從來都是將縣太爺一班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怎麼會把一個鄉下的土財主放在眼裡!心遙的爺爺告狀不成,反受侮辱,回去之後一口怨氣憋出舊病,不治而死。
心遙的父親接著再告。此時正逢定慧寺住待從北京請經歸來,鋒芒大增,聲譽顯赫,不光海陽,連通州府衙門都要避讓幾分。心遙父親這時去告,豈不是雞蛋碰上石頭?白白拆進去錢財罷了。
到了心遙結婚,做父親的心想,董家是海陽城裡人,心遙的夫婿和大伯子又頗有身份,打幾場官司該有把握。父親就將香火院劃到了心遙名下,一併算進嫁資裡,歸了董姓。這塊燙手的山芋就這麼到了濟民手中。
一錢如命的濟民自然是不肯讓香火院白白落入定慧寺的,只是他做人向來謹小慎微,當年從黃埔退而歸家便是證明。既要把香火院收取回來,又要不至傷筋動骨費太多麻煩,這事就十分難辦了,濟民十多年中有過多次嘗試,總因勢力財力均不敵定慧寺,悄悄伸出的一隻腳又悄悄縮回。
為什麼此時此刻他倒打上定慧寺的主意了呢?這就是他精明過人的算盤:他既不想在大哥濟仁的官司中充當任何角色,又怕大哥日後回來要知道他的坐視不救,便策劃著故意不遲不早地將自己攪入香火院的官司之中。既然他本人也有官司在身,那麼他自然不可能再分出精力財力去為大哥奔走效勞了。如若官司碰巧能贏,更是他的福氣,造化。一舉兩得,何其幸運!
想到這裡,他當即起身出門,去找他的朋友、青幫頭子范寶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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