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黃蓓佳>>新亂世佳人

雲台書屋

第三章


  在海陽縣方圓百里的範圍之內,冒家的名聲說起來要比董家響亮許多。董家本來不過開一個小小布店,自濟仁十七歲外出闖天下,憑自己的聰明才幹掙下一份家業,這才興興旺旺地發達起來。冒家卻是根深蒂固的世家豪族,父輩中過光緒年間恩科進士,官至翰林院編修。戊戌政變之後,冒老太爺辭官歸里,抱著教育救國的維新思想,先辦海陽高等小學堂,再辦海陽公立簡易師範學堂,且有一段毀廟興學的壯舉,早年曾被守舊人士及迷信民眾唾罵,多年之後又被人廣泛傳頌,大加褒揚。不管怎麼說,事情證明了冒家老太爺眼光不俗,思想和行動都屬超前。

  冒銀南出身這樣的一個書香之家,自小耳儒目染,當然是個典型的新派人物。他二十多歲從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正欲留學西洋,一展鴻圖之時,冒老大爺不幸去世,作為長子,他不得不犧牲學業,回老家來照顧老老小小,讓家族得以光大延續。他家可算是人丁興旺,他和獨妍生了一溜排三個兒子,個個軒昂挺拔,儀表堂堂。如今大兒子之賢在上海念大學,老二之良和老三之誠即將從通州中學畢業。按獨妍的意思,老二老三畢業之後直接就去國外留學。銀南心中不捨,認為兒子年紀太小,飄洋過海難以讓人放心,還是在國內讀個大學,年紀稍長之後再走。這事至今也沒有能最後定奪。

  早晨冒銀南起床後,就著女傭送上來的一盆滾燙的洗臉水,在房間裡刮鬍子修面。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當年在聖約翰大學時,跟著那些外國老師學來的一套。海陽大多數男人們沒有這麼講究。

  他從燙水中撈起毛巾,嘴裡唏唏呵呵地吸著涼氣,毛巾在手裡來回地翻個兒,順便用些勁,水就絞乾了。他趁熱將毛巾捂在臉上,只留眼睛眉毛在外面,腦袋往後一仰,舒舒服服擱在沙髮式椅背的一個凹下去的半圓坑上。此時他雙眼微閉,聽任潮濕的熱氣順著鼻腔流竄到五臟六腑,渾身上下都有一種微醺的快活。

  獨妍懶懶地躺在床上,一條薄絲棉被蓋到胸間,高聳的乳房把被頭撐出兩個小小的山峰。獨妍的三個孩子都是奶媽喂大的,所以她雖說年近四十,站出來依然是一個曲線完美的豐腴體型。她的肩膀和胳膊都裸露在外面,渾圓潤滑,脖間稍稍有幾條皺紋,不是老年婦女那種乾癟的皺,卻類似肥胖嬰兒胳膊上腿上陷進去的肉痕,十分有趣。

  獨妍大睜著眼睛,直盯盯望著天花板上一圈一圈木料的花紋,良久,突然一個挺身坐起,胳膊撐在床沿上,朝銀南探過身去:「我想來想去,設四個分科不夠,還得再添兩個分科。」

  銀南嘴巴上捂著毛巾,嗚嚕嗚嚕含糊不清地說:「你還是先起床再說吧。」

  獨妍重新躺了下去。「我頭疼,恐怕老毛病又要犯了。」她抬起右手,拇指和中指充分叉開,指尖分別緊接住太陽穴兩邊。「這裡,你幫我揉揉。」說完閉上眼睛不動。

  冒銀南無可奈何地拿下捂得差不多的毛巾,一屁股坐上床沿,探身向裡,胳膊肘支撐住身體,用雙手的中指頂住獨研兩邊的太陽穴,輕輕地一圈一圈揉起來。獨妍感到舒服,發出愜意的呻吟聲。銀南揉了一會兒,手臂被身子壓得發麻,就停下來,想換個姿勢。獨妍半是撒嬌半是責怪地「嗯」了一聲:「哎喲,我疼。」銀南只得繼續勞作。他在場面上雖是個處處兜得轉的新派開明士紳,在家裡卻拿任性的獨妍毫無辦法,對她是百依百順,有求必應。

  銀南手裡動著,嘴裡說:「既是頭疼,還想學校的那些事情幹什麼?」

  獨研睜了睜眼睛:「為這個女工傳習所,我已經花下去那麼多心血了。我這人就是這樣,要麼不幹事,要干就一定幹得漂亮。」

  銀南笑著:「我看夠漂亮啦。」

  獨妍翻一個身,拂開銀南的手,側臉對著他:「你幫我想想,再添個縫紉分科和蠶桑分科怎麼樣?」

  「你既已想好了,還要來問我?」

  「說給你聽聽嘛。你看我們這個海陽城裡,走在街上,極少見到穿西式制服的,連中山服都推行不開,恐怕倒不是沒人愛穿,是沒人會做。差不多的人家自然是自己做衣服了,就是那些開裁縫鋪的,有幾個知道西裝怎麼裁?所以推廣機器縫紉十分必要。將來我們的學生還可以攻一攻手工挑花的傳統工藝,加工一些枕套、桌毯、窗簾什麼的,運到上海蘇州去賣,銷路絕不會差。學生既學了手藝,又掙了錢,何樂而不為?」

  銀南讚許道:「這主意確實不錯。」

  獨妍得意起來:「我說過,我幹事一定幹得漂亮。我第二個要添的是蠶桑分科。我們海陽農村裡桑樹極多,不少人家又有養蠶的習俗,就是蠶繭質量不高,競爭不過蘇南。為什麼呢?一是沒有優良蠶種,每年都是自留自用,年復一年種質退化得厲害;二是不懂桑樹嫁接技術,沒有推廣湖桑新品種。總之一句話:缺少科學養蠶的方法。我們可以聘請一些專業人才,搞一個蠶桑試驗基地,弄出名堂來,蠶農就會搶著上門來學。」

  銀南激動地拍一下大腿:「啊呀,這可是造福鄉梓的善舉呀!獨妍你不簡單,是個當所長的料子。」

  獨妍笑笑,神開胳膊,伸一個大大的懶腰:「要不我怎麼頭疼,就是想這些想的。」

  銀南關切地問:「還疼嗎?我再替你揉揉?」

  獨妍就不動,任由銀南在她太陽穴兩邊輕輕地撫來撫去。過了一會兒,她又睜開眼睛說:「縫紉科的教師人選,我已經想好了,城東沙家有姐妹兩個,人稱二姑娘、三姑娘的,是出了名的巧手,會製衣、編織、挑花、勾針,又都是高小畢業,教課該沒有問題。就是蠶桑科,一時還找不到合適的人。你得幫我留意。」

  銀南滿口答應:「這沒問題,明天先在報館裡登個廣告。」

  說著話,門房拿來一張錢縣長錢少坤的片子,說是人在敞廳房裡等著呢,問老爺太太見不見?

  獨妍慵懶地往被子裡縮了縮:「姓錢的這人,我對他印象不好,怎麼陰陽怪氣的?」

  銀南已經站起來,隔了房門對下人說:「先上盞茶吧,請他稍等。」又回頭對獨妍,「還是去周旋一下好。這種人,有的你明知他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角色,可他既在這裡佔了縣長的位置,你要辦事就不能不求他。」

  獨妍很不情願地起身,喚女傭拿洗臉水進來,草草梳一梳頭,穿著家常的月白色滾邊衣服,腳上趿一雙皮質拖鞋,跟在來不及細細刮臉修面的銀南後面,下了樓,穿過牡丹和芍葯競相怒放的花園,到前院敞廳見客。

  錢少坤這天穿的是一件黑色香雲紗褂子,戴一副墨鏡。鏡片很大,跟他精瘦的面孔很不相稱,獨妍幾乎認不出他來。獨妍心想,他幹嗎要擺出這副微服私訪的模樣?有必要嗎?

  錢少坤憂心忡忡,見了他們就說:「大清早到府上打擾,委實心裡不安。然而事關重大,不得不瞭解清楚,好讓我心中有數。」

  說到這裡,他故意停頓片刻,眼睛在墨鏡後面觀察銀南和獨妍的神色。見夫婦二人依舊坦然,表現出遇事不驚的大家風範,不免有所失望,沒有情緒再吊他們的胃口,單刀直入說:「董家出了點麻煩。」

  銀南不慌不忙:「董家有兄弟四個,幾年前鬧婚變出走一個,還有三個,不知錢公指的是誰?」

  「董濟仁。」說完這三個字,再無下文。

  獨妍很煩他這副欲說還休的做作派頭,故意搖一搖頭:「董濟仁向來為人嚴謹,可說是十分的潔身自好,本地士紳都很敬重他的。」

  「可知他名下有個不小的綢緞店?店裡的掌櫃姓王?」錢少坤又拋出一塊食餌。

  銀南說:「這個人父子兩代為董家經營綢布生意,深得濟仁信賴,想來不至出什麼大事。」

  錢少坤輕輕一拍桌面:「你說得很對,如今事情不在王掌櫃的身上,是他兒子犯了通共罪。他兒子出城的時候被我們保安隊抓住了,從他車上搜出四桿漢陽造,兩把駁殼槍。」

  銀南不屑道:「這跟濟仁怎麼能扯到一起?」

  錢少坤湊上前去,做出一副機密模樣:「麻煩就在這裡。這個姓王的小伙子是早已被縣保安隊記錄在案的人,他出的又是西城,無疑是送槍給西鄉游擊隊了。問題是他這些槍從何而來?如果是花錢買來的,那麼這一大筆錢又是出自何處?據有人密報,董濟仁參與了這件事,買槍的錢是他拿出來的。」

  冒銀南不由得回頭望望獨妍,兩個人的臉色都有點慘白。雖說冒家極少過問政治,但這段時候剿共很嚴,這是他們都知道的。通共罪是要殺頭的大罪,乍一在自家的客廳裡聽到這種事,難免心裡不打鼓點。

  「證據確鑿嗎?」愣了一會兒,冒銀南很嚴肅也很書生氣地問出這句話。

  錢少坤歎一口氣:「事情尚在調查階段,還請二位不要外傳。我此番來,是想通過二位瞭解一下董濟仁這個人,據你們看,他有無通共可能?」

  銀南望一眼獨妍,獨妍正下意識地咬著手指發愣。

  「直說無妨。」錢少坤露出一絲叫人捉摸不定的笑意。

  銀南斬釘截鐵道:「決無可能。」說完松一口大氣。

  錢少坤猛地叫一聲:「好!有你這句話,我心裡就有數了。」又把屁股往前挪一挪,進一步朝冒銀南湊過去,「事在人為,這是句老話了,憑他董家的根底,總能想到化險為夷的法子。」

  銀南歎一口氣:「難說啊,董家兄弟三個,除了濟仁,那兩個都是吃飯不管事的角色。老三董濟民,怕是心裡還巴不得他大哥吃一場官司呢。」

  「這話怎麼說?」

  「濟仁的家產,誰不眼紅?」

  錢少坤嘎嘎嘎像鴨子般笑起來:「兄弟袖手旁觀,太太總不會坐視不救吧?那個叫心碧的,看樣子是個能幹的人嘛!她不能出面想想辦法?」

  冒銀南被他說得發愣,腦子還沒轉過彎來的時候,錢少坤擺出一副點到即止的架勢,起身辭行。

  錢少坤走了之後,銀南問獨妍:「你聽著是什麼意思?莫非姓錢的想吃天鵝肉,在打董太太的主意?」

  獨妍明知故問:「哪個董太太?心錦嗎?」

  銀南皺皺眉頭:「我在說正事。錢少坤這趟來一定是有目的的,他想要我們在其中扮演一個什麼角色?」

  心碧發現濟仁這幾天頻頻外出。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以前他總喜歡坐在書房裡,看看書,練練字,跟來訪的朋友下幾盤棋。即便什麼也不做,就那麼坐著,他也能一坐坐好久。

  她問小尾兒,老爺這些天裡總到哪兒去?小尾兒光笑,什麼也不肯說,心碧就有了疑心。心碧本可以親自出馬弄個明白,偏偏老太太顧氏病了,請醫問藥,端湯倒水,忙得她分身無術,也就暫且丟了這事不提。

  老太太是氣喘的老病根,每年春夏之交總要發作一次。發得嚴重時,胸腔裡鼓蕩得如同在拉風箱,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空隙,眼珠子憋得要跳出眼眶。心錦不敢來看,說她看了心裡受不得,就從早到晚地躲在佛堂裡誦經焚香,求觀音娘娘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三房濟民的媳婦心遙,人倒是好人,只是身子太弱,生克勤時落下的病根一直不斷,一年裡有半年離不開藥罐和床,當然不能指望她幹什麼。四房濟安家的心語,是濟安在外面混事時娶回來的北方女子,說話垮聲垮氣,做事毛毛糙糙,老太太平常就有點不待見她,一病病下來,更不要她在眼前頭晃來晃去了。所以家中雖然人手眾多,真正在老太太面前日夜服侍的,也就剩下心碧自己。

  小玉兒是心碧的尾巴,心碧走到哪裡,小玉兒跟到哪裡。心碧對奶媽桂子說:「這孩子比她幾個姐姐都弱,將來恐怕是走不遠了。」桂子笑道:「走不遠不是更好?留在身邊替老爺太大養老呀!」心碧問小玉:「娘老了,你也像娘服侍奶奶這樣服侍娘嗎?」小玉說:「娘老了,我要叫娘天天睡在床上,給娘吃蟹黃包和雲片糕。」心碧就摟著小玉笑,一直笑出眼淚。

  小玉很想幫娘的忙,跑前跑後又不知幹什麼才好。看見奶奶呼哧呼哧喘得難受,就把奶奶幾天沒碰的白銅煙袋拿起來,拚命往奶奶手裡塞。她只知道這是奶奶平日離不開的東西。老太太眼巴巴望著小玉,笑又笑不出來,說又說不出來,一個勁擺手,搖頭,臉憋成豬肝色。心碧發現了,急急地過來替老太太胸口好一陣揉抹,才算轉危為安。心碧說小玉:「怎能拿煙袋給奶奶?她這陣子沾不得煙味!」

  小玉好事沒做成,反而險險地闖大禍,嚇得哇一聲大哭起來。克儉放學回來路過門口,聽見了,探進一個頭,刮著鼻子羞妹妹。心碧喝住他:「在哪兒瘋來著?看這一頭汗!還不進來問問奶奶的安?」克儉就磨磨蹭蹭進了屋,朝老太太扮一個鬼臉,身子一滑,滑出門檻,撒腿跑遠了。心碧起身欲追,老太太呼哧呼哧喘著說:「隨他去吧,七歲八歲狗也嫌呢,跟這麼大的釘子有什麼氣可生。」

  心碧歎口氣:「也不知這孩子怎麼生的,一點兒沒學到他爹的心氣性味。」

  話音剛落,門外一聲脆脆的喊:「娘!奶奶!」

  心碧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苗條的影子已經竄到跟前,一雙胳膊軟軟地圈住她的脖子,令她出氣不勻。她笑著在那胳膊上拍了一掌:「快放手,娘要被你勒死了!」

  這個才放了手,跟著又上來一個,猴在心碧背後又笑又跳,親熱得不行。

  這是心碧的二女和三女,一對十二歲的雙胞胎。姐妹倆都長得像娘,瓜子臉,丹鳳眼,兩隻嘴角微微翹起,眼光是流動的水,波光粼粼,能把人看得恨不得跳進去扎個猛子。

  兩位小姐,一位叫思玉,一位叫綺玉。兩個人雖都是千嬌百媚,在心碧看起來,卻還不及她們的姐姐潤五那般珠圓玉潤,光彩照人。潤玉小的時候,她牽著她的小手上街,走在路上都有人嘖嘖稱讚呢!有個看相的對心碧說,她這位大小姐若放在從前,一準是皇后娘娘的命,瞧她的額角和耳垂就知道了。話是不能當真,不過潤玉那副雍容華貴的氣度擺在那兒,別人要學也學不來。

  一對雙胞胎不及姐姐絕色,脾氣卻活潑可愛之極,是家裡少不了的開心果。哪兒有了她們,哪兒就笑聲不斷,再多的愁悶也一掃而光。心碧喜歡她們,看到她們便高興,原因就在於此。

  此時兩個人跟娘親熱夠了,兩張小嘴又爭著給娘學說學堂裡今天發生的點點滴滴的事。一個說她上體育課了,體育老師領她們上城牆跑步來著;一個說音樂老師請她上台獨唱,唱的是新教的《送別》。心碧聽了這個又聽那個,連老太太躺在床上都跟著樂,邊樂邊喘。

  屋門口忽覺一黑,心碧抬頭,才發現四女兒煙玉也下了學,靜悄悄站在門口聽兩個姐姐說話。煙玉個子高挑,十歲的孩子,跟思玉綺玉已經差不到哪裡。她是幾個兒女中長得最像爹的一個,相貌像,脾性也像。她濃眉薄唇,膚白如雪,眸黑似漆,眼角微微地有一點下垂,端莊嬌羞,恰似一朵凝霜帶露的出水芙蓉。

  心碧招呼道:「煙玉怎麼不進來?」

  煙玉說:「不了,我看了娘和奶奶,要去做功課。」

  思玉伶牙俐齒開導妹妹:「又不考狀元,做什麼這麼用功?你那點功課,半支香時間就做完了。走吧,跟我們到城門口放風箏去。」

  小玉雀躍起來:「噢!放風箏羅!」

  心碧想要勸阻:「家門口玩玩算了,女孩子家,跑到城門口瘋去。」

  綺玉撒嬌:「娘!人家都跟同學約好了,同學等著我們哪!家門口一點點地方,哪能放風箏嘛?」

  心碧關照說:「帶好小玉,早去早回。」

  姐妹四個笑成四朵花兒,你勾著我的肩,我攙著你的手,開開心心走了。心碧回頭對床上的婆母說:「這一個一個的,什麼時候才能都長大成人噢!」

  老太太喘著氣兒答:「快得很喲!一眨眼的工夫喲!」

  濟仁連著請唐家班子的角兒和琴師們吃了兩次館子之後,班子裡的人就有了數,知他是為綺鳳嬌而來。濟仁第三次再請,大家便知趣地婉謝,不去做電燈泡了。

  濟仁年近五十,走南闖北這麼多年,北京上海的時髦女子也不知見了多少,卻偏偏對這個卸妝之後未見得有多漂亮的戲子一見鍾情,這事不但心碧沒有想到,就連濟仁自己也覺得捉摸不透自己。

  是老了吧?人之將老的時候,反會回復到一種兒童的天真,所謂「老夫聊發少年狂」,指的便是這樣一種令自己吃驚的狀態。在暮年將至之前,生命需要奮起一躍,以證實自己活力尚存,還可以行動,可以抗爭。可以為所欲為。

  再一個原因,濟仁沒有想到,是深藏在他意識深處的潛埋的慾望。他第一次在興商茶園門口看到綺鳳嬌的大幅戲裝照片時,就對心碧說過,這個女人的面容輪廓很像心碧。那麼,他是想在綺鳳嬌身上重新體驗過去的時光,他要重活一次,從當年用花轎娶回心碧的時刻開始,一點一滴地、從從容容地品味人生美酒。過去他是喝得太匆忙了,三口兩口,酒杯已經快要見底,他望著杯底殘留的那一小點,摹然意識到先前的匆忙是一種揮霍,如今他要重新往杯中注入酒液,他要把品酒的快樂盡可能拖延得長久。

  只是這話他沒有明白地對綺風嬌說過。他旁敲側擊地瞭解到鳳嬌對舞台生涯並沒有太多留戀.她知道這是碗青春飯,女人家總是吃不長久。她是那種非常實際的、為自己能打算到滴水不漏的人。綺鳳嬌的願望雖然正合濟仁心意,無奈中間還隔著個心碧,濟仁是不忍讓心碧傷心的,他想這事要慢慢來,一步一步的,讓心碧在最後平靜地接受。這樣,他在跟綺鳳嬌相會的時候便小心翼翼避免提到嫁娶的話頭。即便他知道對方時時刻刻在盼著他提。

  老太太發病臥床是一個機會,心碧這段日子無暇出門,濟仁帶著綺鳳嬌四處遊玩可以無所顧忌。民國雖然成立二十多年,海陽城裡的男人納妾玩妓依然司空見慣,女戲子的身份差不多都是半藝半妓,不同的是價格更高,非豪門望族消遣不起。如此,濟仁包一輛黃包車,一天之內陪綺鳳嬌逛了海陽的水沁園,三官殿,碧霞寺,定慧寺。在城裡最有名的菜館「老松林」吃了海陽名菜熗白蝦、鮮蛙炒韭黃、油浸火腿和清蒸鰣魚。濟仁一時興起,吃飯的時候要了當地名酒「棗兒紅」。這酒紅艷澄淨,入口甘甜綿軟,卻是極有後勁。綺風嬌不知厲害,上來就連喝幾盅,很快面若桃花,藉著酒勁說些瘋瘋癲癲的話,又拿身子往濟仁那兒靠。濟仁顧著身份,不肯在大庭廣眾之下留下話柄,喚堂倌拿醒酒湯來,給綺鳳嬌一頓灌,又給她撫胸拍背,哄她吐了,親自替她擦臉拭嘴。完了之後他輕輕握住她一隻手,慢慢地、逐根指尖地搓捏過去,不住聲地問她:「好點沒有?舒服一點沒有?」又說,「都怪我不好,沒給你說清楚這酒的厲害,下回萬萬不能喝得太猛。」

  綺鳳嬌就抬起頭,臉紅紅的,一副酒後無力的嬌弱模樣,眼淚汪汪說:「還能有什麼下回?老爺您不過是逢場作戲,我呢,在海陽混個十天半月,到賣不動票子了,我們戲班子也就該換碼頭了。我頭天走,您第二天便忘了我,再去另尋新歡。你們有錢男人的性子,我還能不知道嗎?只是我綺鳳嬌長到二十多歲,沒有遇見過您這樣會體貼人會疼愛人的老爺,我有心把自己的身子給你,倒不是圖你別的什麼,只圖在這溫柔鄉里走上一遭,死也無怨廠。可惜你竟是不肯……」

  濟仁被她說得心神激盪,望望包間裡再無他人,情不自禁地用雙手去捧她的俏臉,嘴唇湊了上去,伸出舌尖從下到上地舔她臉上的淚水。綺鳳嬌趁勢用胳膊繞住他的後腰,屁股一抬,坐到了他的腿上,把整張臉部埋到他肩胛之間,張口咬住他脖子上的一小塊皮肉。濟仁哎喲一聲,說鳳嬌你怎麼當真用勁?綺鳳嬌就拚命把他摟緊,說是她要叫他記住她,忘不了她。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濟仁反倒頭腦清醒,不肯繼續再陷下去。他拍拍她的屁股,帶笑說:「起來吧,這事我自有安排,不爭這一時一刻。你聽我的話,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怎麼樣,關鍵的一句話他始終不肯貿然出口。綺鳳嬌拿他沒有辦法,只得快快地站起身來,略略整一整頭飾衣物,隨濟仁出了包間。

  在水沁園的僻靜之處,濟仁依舊對綺鳳嬌百般溫存,體貼備至。綺鳳嬌卻拿捏起來,不肯主動俯就。濟仁也不介意,該說的時候說,該笑的時候笑,氣度胸襟自是不同一般。綺鳳嬌越發對他難以割捨,只因沒把握收住他的心而焦急不安。

  到了定慧寺,綺鳳嬌搶先買一大把香,在丈多高的如來金身前焚了,又跪下來,頭在磚地上磕得咚咚有聲。濟仁笑問:「許了什麼大願?要這般虔誠?」綺鳳嬌眼淚嘩嘩地流了一臉,說:「我如果今生今世得不到你,就求佛祖保佑來生吧。」

  濟仁想:來生是什麼樣子,誰又能說得清楚?倒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回去看怎麼把心碧說服,及早把鳳嬌安頓下來才好。

  黃昏之前,他叫車伕把他們拉到城門口,他最後要帶綺鳳嬌登高望一望海陽城全景。結果一鑽出車篷,他意想不到地在這裡看見了他的四個女兒。她們讓風箏落在地上,四個人高高矮矮排成一溜排,驚惺地、彷彿是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和他身邊的女戲子綺鳳嬌。濟仁那一刻如同一步掉進了冷水缸裡,渾身冰涼,手足僵直。他想他完了完了,做父親的老臉被女兒們瞬時間扯得稀爛了。

  獨妍坐著自家的黃包車去女工傳習所辦公。車伕老高是個饒舌的人,一路上偏著腦袋不斷地跟獨妍說這說那,從他老婆剛生的小六兒有八斤四兩重,說到城裡新開了家抽紗廠,他的大女兒就在那廠裡學徒,每天能掙一角小洋,做出來的玩意兒還是賣到國外去,給那些洋人太太用的呢。獨妍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抽紗是怎麼回事,立刻又惹出老高一連串話頭,從經線緯線說起,說到怎樣用絨繡花滾邊,什麼是水浪邊,什麼是荷葉邊,什麼又是狗牙邊,抽出經緯線又繡上去的空心花是如何如何漂亮,未了還罵一句:「狗日的洋人真會享福,擤鼻涕的手絹兒還弄得那麼精緻。」獨妍被他說得撲哧一聲笑出來。

  女工傳習所的原址是一座玉皇殿,到傳習所開辦的時候,殿裡的香火已經十分冷清,房屋也破敗不堪。後來由縣政府出面出錢,修繕房屋,改建大門,弄得像個學校的樣子。總共隔出來一百餘間房舍,有所長和教師的辦公室,有陳列各學科工藝生產樣品的營業間,有教室、寢室、食堂、廚房、茶水間、實驗室、保管室。最東邊一座九架樑的寬大房屋,原為玉皇殿的大殿,就改做文科綜合教室。加上院落裡新辟的大操場,從水沁園苗圃裡移栽過來的桂花、梅花、玉蘭花及四季草本花卉,整個傳習所的環境也就算得上奼紫嫣紅,是當時當地初中等學校中少有的典範。

  獨妍下車進門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到兩支來高,所裡各個班級正在上課。上午的課程基本都是文化課,學一些語文、社會、自然、算術、音樂什麼的。獨妍悄悄沿教室走廊巡視一遍,學生們雖程度深淺不一,年齡大小不一,上課卻都知道用心聽講,一個個坐得腰背筆直。獨妍想,到底是些窮人家的女孩子,知道入學的不易,誰也不肯把時光荒廢了不用。

  獨妍回到她的所長辦公室,剛剛坐定,新聘的縫紉專科的沙家兩姐妹就來找她匯報課程設置的打算。沙家二姑娘說,縫紉機到上海訂貨去了,先訂了六台,主要怕城裡做西式服裝的人不多,機子買回來閒置不用,買機子的這筆錢就死在那兒了。還不如先上點花本錢少的項目,繡花啦,結網啦,挑花啦,抽紗啦,都行。

  獨妍聽她說到抽紗,想起剛才路上聽老高講的一通話,就問這活兒難學不難學?學生學了回家之後,是不是保證都能找到活兒做?

  沙家的三姑娘搶著說,活兒是不難學,就是太費工夫,做一天掙不到幾個錢。況且這東西是銷往外國的,萬一哪天銷路不通了,做這活兒的人可就抓瞎了。所以還不如學繡花來得保險。三姑娘說,現在有一種絲絨繡品很俏銷的,繡的都是小件物品,像枕頂、飄帶、鏡袱子、粉撲面、順袋、扇袋、筆袋、眼鏡袋、水煙袋之類的,花樣簡單,配色也不複雜,頂適合學生們初學練習。等學得上路子了,再接那些大幅繡品,鏡屏、中堂、帳沿、桌幃、椅被,在上面繡字、繡像、繡名人山水,繡得好,就是藝術品,可以送出去展覽的。

  獨妍聽得極有興趣,又問了些有關繡法和湘繡、蘇繡的區別等等問題,就讓沙家兩姐妹把繡作課先走下來,由她們負責招生,要招心靈手巧的女孩子來。又提醒她們招人的時候別忘了查驗眼睛,有那眼光近視的、不辨顏色的,通通都不能要。

  沙家兩姐妹前腳才走,後腳又來了「西畫分科」的凌老師。所謂「西畫」,在這個女工傳習所裡只是木炭畫的代名詞。學生掌握了木炭畫的技巧之後,將來出去就可以開小畫鋪,專門替人放大人像。這活兒不難學,一定的基本功加上細心,差不多的人便可以勝任。大致上就是把人家送來的照片用尺子畫上比例格,然後在畫像紙上把眉眼什麼的按比例放大,如果能夠畫出一個清晰的面容輪廓,再加一雙傳神的眼睛,那就是頂好的手藝,求畫的人會趨之若騖。畫一張人像要價一塊銀元,值大米二十斤,收入相當不錯。

  凌老師是來找獨妍抱怨教材科的人訂購的一批木炭的。繪畫用的木炭要取清明節前的楊柳枝燒製切干而成,這樣的材料畫出來的人像才能色澤均勻,經久保存。凌老師說,現在送來的木炭肯定不是楊柳枝燒出來的,起碼也不是清明前的楊柳枝。她懷疑教材科的人是收了人家的好處,才把這種明顯不合格的東西買回來。

  獨妍雖是個剛愎自用的人,在處理校務的事情上卻能夠識得輕重。她聽凌老師絮絮地抱怨完,就勸告對方說:「這話可不是說著玩的,可不能亂猜疑人家。買錯東西的事總是難免,他們對繪畫是外行,哪裡就能分得清楚木炭的好壞?你這話給他們聽進去,以後在一處共事,關係很難處呢,凌老師你說是不是?」

  凌老師略有點臉紅:「我是為學校好……」

  「我知道,我都清楚,凌老師一向以敬業出名的。」

  「所長別這麼說,看都把我說難為情了。」凌老師臉上果然有兩坨興奮的紅暈,目光閃閃地含著笑意。

  獨妍至此才下逐客令:「那就這樣吧,木炭質量如果實在太差,就叫他們重新進一批貨來用。好在也不是什麼貴重東西,所費有限。下次再買這類東西,你乾脆辛苦一點,親自去辦,這是最保險的。不然也要將品種要求詳細寫出來,以免再有差錯。」

  凌老師連連點頭,滿心高興地去了。

  獨妍起身離開辦公室,信步走到食堂附近。伙房裡風箱呼啦呼啦地響出令人愉快的聲音,夾雜著大師傅和打雜女工的嘻嘻哈哈的調笑。敞開的門洞飄散出濃濃的肉香,似乎是霉乾菜燜肉什麼的。獨妍記起來今天是星期三,學校裡逢星期三、星期六加葷。她想進伙房看看,又怕那裡面的油膩,更不待見那幾個開著粗俗玩笑的人,終是繞開食堂走了。

  食堂旁邊的一小片空地,原本是準備蓋個豬圈的,免得剩飯剩茶和涮鍋水什麼的白白浪費。獨妍嫌髒,沒讓蓋。此時她望著這塊空地,心裡想,若是把蠶桑專科弄起來,這兒倒可以栽幾棵桑樹,做個小小的試驗園。

  再接著走.便回到了原來的路。獨妍看看沒有需要她操心的事情,索性連辦公室也不進了,直接出校門,準備上車回家。

  車伕老高正坐在不遠處一家藥鋪子的長條凳上,和幾個閒人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麼事情。他衣襟敞開,一隻鞋子脫下來,光腳擱在鞋面上,腳丫子高高蹺著,食指伸進指縫裡,十分愜意地摳著癢癢,那架勢真是神仙不換。

  獨妍皺皺眉頭,眼睛避開他起勁動作的手腳,喚道:「老高!」

  老高一回頭,臉上就有點羞慚,趕緊套上鞋子,把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大步過來,打岔說:「太太今個回得早。學校裡沒什麼事?」

  獨妍不理睬他,只簡短地吩咐幾個字:「去城南董家。」

  老高今天偏來得多事,手扶著車把不動,執意問道:「太太去董家,是有要緊事不是?」

  獨妍有點生氣:「老高你怎麼這麼多嘴!董家的大女兒潤玉在鎮江學蠶桑專科,聽說是今年畢業,我去看看能不能請到學校來當老師。」

  老高眼睛往四下裡一溜,擺出一副極小心極神秘的模樣:「我說,太太你還是暫且別去的好,董家大先生今早被縣保安隊抓走了,我剛在藥鋪裡聽人說的。」

  獨妍一條腿正往車廂裡跨,聽到這句話就驟然停住,臉回過來對著老高:「有這事?」

  老高說:「千真萬確!懷疑他通共。這可是個不小的罪名。也不知道董家大老爺哪兒得罪了那幫端公家飯碗的,給他下這個毒手。」停了停,又替董家人設身處地,「這場官司怎麼打,恐怕還得費一番周折。太太你想想,人都抓去了,不剝幾層皮肯放他出來?衙門裡的人喝西北風?」

  獨妍稍一思索,口氣柔和了許多,對老高說:「那就先回家吧。」又叮囑他,「在外面少提這事。嘴上站個把門的,吃不了虧。」

  老高似乎很感謝太太的提醒,嘴裡唉唉地應著,雙手握住車把,腰背一拱,腳尖在地上借了個勁,就一溜小跑拉著獨妍回家了。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