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商茶園位於海陽城裡最熱鬧繁華的十字街北。名為茶園,實際是個挺大的戲園子,加上東西北三面樓座,共計總有六七百個座位。不知承造人學了西方劇院的建築構思還是怎麼的,樓上也造有包廂,時髦的太太小姐們去看戲,也可以順便用望遠鏡把戲園裡各色人等飽覽個夠。近戲台另有十多排座位,稱為特座,不光價錢最貴,差不多的人去還買不上票子,那是給本城的達官顯貴、士紳豪族們留著的。許多的嫁娶迎送、人情往來,都借這裡熱熱鬧鬧進行,包場的和捧場的皆大歡喜。在當時,茶園是海陽城唯一的社交娛樂場所,出門看戲是海陽人的一件值得興奮的大事。提前幾天就精心準備屆時必須享用的茶點小吃,臨出門前更是要收拾得頭臉光鮮,穿上平常壓在箱子裡面的新衣服新鞋,漂亮的珠翠首飾盡數用上,總之要讓自己達到相當的亮度。
興商茶園演戲,每場足有四個小時,戲迷們花幾角錢買張票子,便可以大大地過一次戲癮。年紀大些的戲迷們不敢貿然來湊熱鬧,在喧天的鑼鼓聲中坐四個小時,這不是一件輕輕鬆鬆的事,老胳膊老腿受不了這番折騰。逢星期日,茶園裡上演日戲,半價優待學生,屆時場子裡有一半以上的觀眾是十多歲的孩子們。花一角錢買張三等票,在亦真亦幻、似人似鬼的離奇境界裡消磨一個假日,是再好不過的享受了。
前不久戲園子裡還鬧出了一件奇事:一個湖北來的魔術團在這裡上演節目,其中的一段「火燒金錢表」要用上火藥,結果那演員戲法兒不夠熟,火藥迸到台下去炸了,又活該那麼巧,偏就炸瞎了台下坐著的一個觀眾的眼睛,當下場子裡亂了窩,喝倒彩的,驚慌失措的,架著傷員去醫院的,整個兒就是一場喧嘩騷動。茶園老闆愁眉苦臉,以為這下子生意砸了,起碼請這家魔術團的本錢收不回來了。卻不料海陽人偏偏好奇心重,越是透著離奇的事兒,越有人鑽洞打眼要瞧個清楚。第二天觀眾猛增,演了夜場又加演日場,原本不知道魔術為何物的人,都紛紛掏錢買票要開個眼界。樂得茶園老闆三天里長了兩斤肉,忙不迭地打酒買肉犒勞那幫耍魔術的,只求他們上點勁兒,把活兒做得更加新鮮刺激,別對不起他的老主顧們。
這是在冒家包場子之前的事。到了他家發帖子請客的時候,戲班子已經換了,換成通州的唐家班,演出全本京劇《玉堂春》。這是一出流傳極廣的大戲,熟知劇中情節及所有唱念做打功夫的人極多,這就免不了在演出期間冒出來無數個「業餘評論家」,對角兒們評頭論足。弄不好,戲演不下去不悅,砸了戲班牌子的事也會有,所以差不多的班子不敢貿貿然上演這齣戲。敢演的,就是有點底氣有點自信的了,正如人們常說的那句話:「沒有金剛鑽,甭想攬那份瓷器活。」
據海陽四門大街貼出來的戲目,這唐家班的全部人馬是通州伶工學校的畢業生,受過正規教育,唱做俱佳,旦角尤其色藝雙絕,竟是不可不看。
心碧雖覺得自己跟獨妍這個人不投緣,奈何場面上的事情不能不顧,早早吃過晚飯,便開始裝扮起來。
論說心碧的風姿儀態,整個海陽城中怕沒有第二個可比的。人長得漂亮還在其次,這心碧十多年中跟著濟仁走南闖北,北京、上海、瀋陽、武漢,一個個大城市挨著住下來,見多識廣,談吐風度跟著就變得豁達開朗,落落大方,這是一輩子沒出過海陽城的太太小姐們無法相比的。人們私下裡說,心碧那口摻雜了北京腔和蘇州腔的半調子海陽話,不知道把多少個士紳富商弄得九迷六道,靈魂出竅。只是礙於濟仁的面子,沒有人敢於在心碧面前表示出來罷了。又有人知道了心碧是濟仁從堂子裡買出來的姑娘,馬上就表示不屑,跟著覺得心理十分平衡,認為心碧擁有這樣出眾的儀容是理所當然的事,否則她怎麼會有如今的地位?
心碧的大氣可愛就在這裡:她全然不把別人私下的議論放在心上。只要濟仁是真心對她的,管那些個竊竊私語幹什麼?因了她這份豁達大度,全家上上下下,從老太太到心錦、到底下掃地做飯的傭人們,沒有不喜歡心碧,不拿她當管家太太的。偌大的家庭,可以說有了心碧才有了凝聚力,她是家裡的靈魂和核心。
心碧雙手別在腦後,三把兩把,梳出一個眼下時興的「S」頭。這種髮型不容易梳得好看,「S」形的髮髻既要梳得溜光水滑,又要貼在腦後不高不低恰到好處。家裡幾位太太們看著心碧梳得漂亮,都想仿上一仿,結果都弄得不倫不類。心碧手把手教了她們幾次,也沒有教得十分會。後來逢到出門會客什麼的,她們就來求心碧幫忙。這是心碧聰明過人之處。
梳完頭,接下來換衣服。是一件顏色極嫩極嫩的肉紅色真絲線花旗袍,配同色的盤雲花扣。這件衣服是濟仁前不久去上海辦事,特意在製衣店裡為心碧定做的。隨衣服郵過來的還有一頂相配的女帽,是顏色稍深的喬其紗質地,帽簷有一大朵薄紗堆制的玫瑰花,十分的雍容華貴。見了的人都說濟仁好眼力,會挑東西。心碧今天是第一次穿這件衣服出門。
黃包車已經在門口等好,心碧收拾停當,挽了濟仁的胳膊上車。
興商茶園門口燈火輝煌,人影幢幢。心碧離老遠就聞到了交際場合特有的那種脂粉、頭油、樟腦和香煙混合的氣味。茶園外面的八字牆上,貼著桌面大小的大紅海報:「重金禮聘通揚馳名花容月貌青衣花旦綺鳳嬌」。旁邊是綺鳳嬌鑲在玻璃框中的放大照片,著戲裝,臉上粉墨重描,扮相確實嬌艷俊美。戲園門口懸掛女戲子的照片,在海陽似乎還是頭一遭,心碧不免拉了濟仁細細看了幾眼。濟仁笑道:「這個綺鳳嬌,面容輪廓倒有點像你。」心碧輕輕推濟仁一把:「我有她這麼年輕?」濟仁就說:「待會兒她上了場,仔細看看。」
說笑間,賣花生瓜子松仁酥餃的小販圍上來一堆,個個爭著要做心碧的生意。小販們都是些半大孩子,衣著並不十分破爛,每人肘彎裡挎一隻長長的腰果形竹籃,上蓋家織的白布手巾,掀開來,一包一包放著各種吃食,紙包都開著口,讓你看得見裡面的貨色。心碧被纏不過,隨便買了包花生米,放進手裡抓著的織錦緞手袋裡,對濟仁笑笑說:「帶回去給小玉吃。」
這時候發帖子的東道主冒銀南冒先生已經看見了他們,把他的太太獨妍一拉,兩個人笑吟吟地迎了上來。
「歡迎歡迎。」冒銀南雙手握住濟仁的手,連晃幾晃。「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濟仁也就笑著:「倒是要謝謝你們才是,否則也看不到這個『花容月貌』綺鳳嬌呀。」說著回頭朝牆上的海報努了努下巴。
冒銀南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顯現出他這個人的豪爽。他是個身高體胖的漢子,面色白裡透紅,戴一副圓溜溜的水晶眼鏡,著襯衫、吊帶西褲,打斜紋領帶。這副西式裝扮在當時的海陽城裡還是不多見到的,由此可以看出冒家的新派。他旁邊的獨妍,同樣是襯衫西褲,襯衫用上等絲綢做成,沉甸甸的極有質感,下擺塞進咖啡色凡立了西褲中,下面配一雙褐色軟牛皮平底鞋。頭髮剪得很短,用電夾鉗燙出微微的幾道波浪,加上她身材高大挺拔,遠遠一看,會以為來了個外國女子。可惜她眉眼長得遠不如心碧,眉毛過粗,末梢處又突然斷掉一截,眼睛也過大過凸,顯出一種不似女人的果斷和嚴厲。心碧說她見了獨妍會覺得氣短,其實也就因為獨妍這副男人化的相貌和打扮。
冒銀南其實倒是個心地和善的人,見獨妍把心碧冷在一邊,不跟她招呼.就笑笑對心碧說:「歲月在董太太身上似乎是倒流過去的,有什麼保顏的秘方,能不能對我們獨妍介紹介紹?」
心碧注意到獨妍用皮鞋在冒銀南的腳上狠狠地碾了一下,不由抿嘴一笑,眉眼鼻子極其嫵媚活泛,回答說:「冒先生說笑了,冒太太的風度氣派是海陽城裡無人可比的,我倒是很想學學,就怕弄個四不像,白惹人笑話。」
濟仁怕心碧說下去更要得罪獨妍,趕緊插進來打圓場:「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進場去吧。」
冒銀南說:「好好,給二位留了特座,請跟我來。」說著一邊去挽獨妍的胳膊,一邊半側過身子,把濟仁和心碧讓得差不多跟他並排,這才帶笑地往戲園子裡走。
正戲尚未開場,台上的小鼓點子已經敲得聲聲緊急,一班學員模樣的孩子在台上翻跟頭、打虎跳、拿大頂、旋腿子,你來我往,旋風般穿梭,不斷惹出觀眾的喝彩,把場上氣氛攪得十分熱烈。側幕邊不時探出一張塗抹好了的粉臉,似乎想窺視一下座中觀眾的情緒。聽得見鑼鼓點子中夾雜了幕後胡琴的調弦聲,和角兒們吊嗓子的哦啊聲,把人們刺激得越發興致勃勃。
場子裡跑堂的雜役們充分利用這開場前的喧鬧,一溜小跑地端茶送水,把熱熱的毛巾把於甩得滿場滴溜溜飛,活像耍把戲的在人前炫耀自己的一手絕活。不斷有人站起來招呼他們,要瓜子要水果,他們便慇勤地答應著,將胳膊伸出去極長,從喊他的人手中接過銅板或是銀錢,到小販那兒買了,再小跑著送回來。找錢自然就不用給了,這是他們眼勤手勤腿勤掙來的小帳。
心碧跟在濟仁後面,邊走邊用眼睛瞄著戲台。她是極喜愛看戲的,台上的悲歡離合總能賺出她的眼淚。她又是個聰明強記的人,同一齣戲至多看三遍,能一字不拉背出台詞,哼出唱段。看完戲的第二天,老太太就會向她打聽劇情,她詳詳細細、繪聲繪色說給老太太聽,婆媳倆能夠為劇中人物的命運感慨良久。有時候她在書店裡買來戲本子,憑自己的記憶一句一句對著看,原本大字不識一個的她,就用這種特別的辦法粗通文墨,能夠看帳記帳,讀一些通俗讀物。濟仁常常對家人說,可惜了她是個女子,若是個男人,憑這種聰明好學的勁兒,什麼家業不能夠掙下來?
心碧看見戲台上面新添了一塊橫幅,深藍色底子,用白色油彩塗寫著四個字:「無非是戲」。心碧認識這幾個字,卻對字的含義似懂非懂。她捉摸著是說戲台上的事情真真假假,叫人別太往心裡面擱。捉摸到這裡她就想:戲台下的事情又何嘗不是這樣呢?該讓的讓,該糊塗的糊塗,要事事頂真,日子還怎麼過?
想著,就用眼睛去看濟仁,想知道他的態度,卻見座中站起一個精瘦的男人,著一身雪白杭綢褲褂,梳一個溜光的大背頭,手裡拿著半開半收的黑檀木折扇,笑起來的時候嘴巴極大,閃爍著一顆顯眼的金牙。
冒銀南忙著給濟仁做介紹:「這是本縣父母官,昨天才走馬上任。」
縣長又像矜持又像謙恭地略一彎腰,對濟仁伸出手來,鬆鬆握住:「鄙姓錢,錢少坤。初到海陽,還未及登門拜訪,失敬失敬。董先生的大名,卻是早已有耳聞了,以後還望多多關照。」
濟仁微微笑著:「錢縣長說哪裡話,縣長是海陽的父母官,日後要求縣長照應我們才是。銀南你說呢?」
冒銀南打著哈哈:「互相照應,互相照應。」
錢少坤的眼睛這時候忽地一轉,看見了嫻嫻立在濟仁身後的心碧,不由地打一個愣怔,嘴巴半張不張,彷彿因措手不及而感到了窘迫似的。
濟仁在外面為官多年,是從上海煙酒稅總監的職位上離任的,論官銜論派頭都要比一個小小的縣長大出許多,因此頗不把錢少坤放在眼裡,見他眼睛望著心碧,隻馬馬虎虎作一個介紹:「這是內人,董心碧。」
錢少坤「哦」了一聲,聲調拖得很長,有點令人捉摸不透的意思。他慢騰騰地伸出手來,彷彿出於習慣要跟心碧相握,伸到一半忽覺不妥,又縮了回去,改為矜持地點一點頭。心碧也就回鞠一躬,不失禮數。
恰在此時,鑼鼓聲忽然急促起來,台上要把戲的孩子們一個接著一個紛紛下場,正戲似乎快要開演了。管事的來催冒銀南和獨妍上台,因為事先走好要由他們在開演前講幾句話,實際上也就是為獨妍的女工傳習所做個宣傳。
銀南和獨妍走後,錢少坤和濟仁各自落座。心碧坐下之後忽然想起:「哎喲,來看人家的戲,怎麼倒忘了表示個祝賀的意思!」神色中很有點不安。
濟仁說:「不說也罷,人來了,就算捧了他們的場,說得過去了。」
心碧說:「冒先生倒無所謂,就怕獨妍心裡那個。」想了一會兒又說,「那個姓錢的,錢縣長,我看著有點陰陽怪氣。你注意到他手上那只鑽戒了嗎?大得少見,憑他當縣長的薪水,恐怕是買不起的。」
濟仁微微一笑,表示明白。心碧見濟仁不肯多說,也就坐直身子,預備專心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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