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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谷雨一過,天氣說熱就熱。心碧昨天還穿著一件黑絲絛滾邊的駝絨裌襖,今天已經換上了家常的素緞旗袍。這旗袍是新近流行的式樣:袖子上窄下寬,下擺很大,兩邊不開衩,有點像外國女人身上的裙子。心碧是在大地方住久了的人,舉止打扮總帶著大地方的洋氣,跟海陽城裡的太太們站在一起,怎麼看怎麼搶眼。

  天井裡的遮陽卷篷下面.廚師得福擺開了一大攤子壇壇缸缸,正用發好的酒釀製糟鰣魚。旁邊除心碧之外,還有老太太顧氏,及幾個看熱鬧的丫頭奶媽們。董家的主子們向來待下人寬厚,酒糟鰣魚又是一年一次難得看到的稀罕事兒,心碧允許主僕同樂也就不足為奇了。

  得福拿一片風乾的鰣魚在手裡來回彎弄了幾下,意在將魚皮放鬆.便於盤曲到小口大肚的宜興泥壇裡。新來的粗使丫頭蘭香叫道:「好大的一條魚!怎麼又不刮鱗?」得福白她一眼:「鰣魚怎麼論條?要講片,一片兩片。再說的魚還能刮鱗?說這話也不伯人笑話。」

  老太太顧氏袒護小丫頭說:「不怪她,西鄉里來的人,沒吃過又沒見過,怎麼弄得懂這些道道兒?」

  心碧順著老太太的意思笑道:「要論吃鰣魚,怕也只有海陽人有這口福了。我剛來那年,也是一百個不懂……」

  得福就有點誠惶誠恐,搶過話頭:「太太是大地方來的人,經過見過的不知比我們要多多少,別說鰣魚,就是孫中山孫總統的水晶棺……」

  老太太「嗤」地一笑:「還水晶棺碧玉棺呢,我問你,鰣魚可也有刮了鱗的做法?」

  得福臉漲得紅了起來,囁嚅道:「老太太說有,想必是一定有的了,只是小人經見得太少……」

  老太太就很得意,嘻開缺牙的嘴巴,朝眾人笑著:「瞧瞧,可把他問住了吧?可見世上沒有人是樣樣都通的。說段古話你們聽聽:從前人家娶媳婦,新娘子三朝日要當著至親近族面前下廚執炊,說白了,就是考考新娘子賢惠不賢惠,能幹不能幹。放在差不多的人家,也就是走個過場,娘家婆家總要先商議好了,擇一道叫好又叫座的菜,把蔥姜作料準備齊全,新娘子到時辰抓起鏟刀意思一下,就算過關了,落個皆大歡喜吧。」

  說到這裡,插進來一個脆脆的童聲:「我爹娶我娘的時候,也考我娘了嗎?」

  眾人抬頭,才知道十歲的四小姐煙五不知何時已經下了學,書包還在肘彎裡夾著,也湊在人堆裡聽奶奶講古。心碧就手在她頭頂輕輕一拍:「大人說話,小孩子只聽不插嘴。」

  老太太招招手,叫孫女靠到她懷裡來,摸出塊紙包的米花糖讓她吃著,接下去說:「偏有這一家人家,婆婆自恃手藝高明,小姑子又來得刁鑽古怪,這天廚房裡擺出來的是一片新鮮鰣魚,作料什麼的通通沒有,存心要出出新娘子的洋相。新娘子也不怵場,袖子一卷,一刀下去,霍霍霍把魚鱗全刮光了。這下要出大笑話了,婆婆抿嘴在旁邊冷笑,小姑子更是幸災樂禍,招呼閤家大小來看嫂子出醜,還說些什麼:到底不是好人家的底子,沒吃過豬肉,也聽過豬叫呀……三姑六婆,豪奴嬌僕,笑倒了一片。新娘子呢,任憑著別人冷嘲熱諷,沒聽見似的,不慌不忙從髮髻裡拔出一根繡花針來,又找出紅黃藍綠紫五色絲線,把剛剛刮下來的鱗片串成五條,反釘到鍋蓋下面。而後她使文火慢慢蒸煮,待到魚熟,鱗上的油脂也就一滴滴的全都滴到了魚盤子裡,香味傳出三里路外。那滴光了油的魚鱗呢,自動捲成五串亮晶晶的珠珠兒,新娘子順手一圈,盤成五朵梅花,蓋在魚身子上。新娘子將這盤魚恭恭敬敬端到公婆面前,輕聲細語說:五福臨門,恭請二位大人賞臉。這時候婆婆的臉啊,真比挨媳婦打了還難過呢。」

  老太太說到這裡,聽眾中已是一片咂嘴之聲,有驚歎新媳婦心靈手巧的,有說那做婆婆的自作自受的。老太太兀自挺一挺腰背,就手理一下新上身的一件黑色縐紗裙子,笑道:「你們聽得快活,倒耽誤我抽這一袋好煙。」

  話才說完,一隻肥肥的小手伸了過來,把一架珵亮的白鋼水煙袋舉在老太太眼前。卻原來是高不及大人腰眼的五小姐小玉。老太太眉開眼笑說:「看看,誰能有我的小玉兒乖巧,這回你們誰也別怨做奶奶的偏疼偏愛了吧?」

  小玉的奶媽桂子連忙湊趣:「老太太要疼個誰,別人還有什麼好說道的。大房裡五個孫女一個孫子,加上三房的一個長孫,個個都是老太太的心肝寶貝。」

  老太太咕嘟咕嘟抽完一小筒煙,拔出煙嘴把煙灰吹出去,舒暢地瞇縫起眼睛:「人都說做奶奶的疼孫子,我倒不一樣,疼孫女更甚。怎麼講?我這五個孫女,站出來哪個不是人尖子?一個比一個水靈,一個比一個乖巧。將來還不知道是哪五個有福氣的人家得去了呢!」

  心碧在一邊聽了,跟著就在心裡歎一口氣,又歡喜又酸澀的那種味道。她拉過小玉的一隻手,捂在自己手心裡,剛要接老太太的話頭說句什麼,老爺濟仁的跟班小尾兒過來喊她:「太太,老爺請你去一趟,在大太太房裡。」

  大太太指濟仁的原配夫人心錦。心錦十六歲嫁到董家,將近三十年未曾有過生養。後來濟仁在北京的任上娶了心碧,一連串得了五女一子,心錦跟著也就歡喜,此後吃齋念佛,一應家事都交給心碧,落得清閒自在,家裡上上下下都對她敬重。為了方便,下人們都喊心碧「太太」,而在心錦前面加上個「大」字,稱「大太太」。心錦對這些向不細究,答應得極是爽快。

  心碧站起來,把坐出了皺褶的旗袍下擺用掌心抹一抹平,抬手抿一下頭髮,吩咐得福務必將罈子裡的酒釀鋪平鋪勻,到夏天開壇時魚肉才能入味、新鮮。又趕煙玉回自己房;司去寫仿,晚上爹要一個個查驗的。然後她牽了小玉的手,帶她一塊兒去心錦房中。

  心錦住在第二進院子女賓客廳的東房裡,從前面過去,要經過敞廳和書房。敞廳高大氣派,據說有人站在城牆上往城裡看,除了定慧寺的巍峨廟宇,城北冒家的西式二層洋樓,就數董家的敞廳有派頭了。大九架樑的木結構房子,樑柱足有一個男人的腰身粗細,站在屋裡抬頭看橫樑,就覺得脖子發酸,頭暈目眩。從橫樑中間垂掛下來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旁邊是八盞稍小一點的圓形吊燈,星星擁月亮似的圍著。晚上若有宴飲娛樂之事,九盞燈一齊開亮,敞廳裡如同白晝,甚至比白晝更加華麗輝煌。這是當年董濟仁在上海做煙酒稅總辦的任上,從洋行裡訂購了,僱船專門裝運回來的。別說在小小的海陽城.就是在上海,在通州,如此豪華的燈盞也不多見。

  心碧從敞廳穿過去的時候,習慣性地抬眼掃視各處,看看有沒有灰塵和不妥的擺置。濟仁是個整潔到幾乎成癖的人,決不允許家人把東西亂丟亂放。心碧跟了他十八年,潛移默化地也染上了同一嗜好。此時她一眼發現有張紅木寶座椅的應置稍偏了點點,跟前面一張不在一條水平線上,忙走過去動手搬好。心碧是裹了又放開的一雙半大腳,走路做事還算方便,只是紅木椅子本身很沉,又鑲了大理石的傳背,搬起來更是吃力。乖巧的小玉見了,上去就要幫娘的忙,心碧生怕椅子砸了她的腳,一迭聲地阻攔道:「小玉別動。」小玉仰了臉說:「娘我能搬。」心碧笑著:「娘知道小玉能搬,只是娘還沒老呢,一個人還能搬動呢。」

  這時候從門外撞進來兩個人,心碧的兒子克儉和三房裡濟民的兒子克勤。克儉八歲,模樣像極了娘,一雙細長媚人的鳳眼,鼻樑纖秀高挺,嘴唇薄而紅潤,頭髮軟軟地披在額前,若穿上一件花衣服.完全就是個秀氣漂亮的小姑娘。濟仁五女一子,按理說這個兒子視若寶貝了,卻又相反,他對兒子從來都是冷冷淡淡,板板正正,不知怕把兒子寵壞了呢,還是嫌兒子身上沒有男兒的陽剛之氣。心碧怎麼也想不明白。六個孩子中,濟仁最喜歡大女兒潤玉,她是他的掌上明珠,只有她在身邊的時候,他平素板結的面孔才放鬆下來,跟女兒有說有笑,慈愛至極。去年潤玉外出求學,讀鎮江蠶桑專科學校,家裡馬上就覺冷清許多,心碧總感到濟仁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

  克勤十四歲,已經是個人高馬大的小伙子了,長得也算是眉清目秀,卻在眉眼間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頑俗之氣。他穿一套月白色撒花綾褲褂,褂子敞開著,露出裡面的青色盤扣小背心,青絲線的腰帶上拴了只玉刻的玩意兒,走起路來隨了步子悠來蕩去,完完全全是大戶人家紈褲子弟的派頭。濟仁對這個侄子是極看不入眼的。就連克勤的親生父親濟民,對兒子也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此刻心碧看到克儉和克勤混在一起,心裡便不高興,不好說克勤什麼,只拿克儉開刀:「克儉,學堂裡這麼早就下學了嗎?」

  克儉只怕父親,不怕娘,笑嘻嘻答道:「今兒先生家裡有事,放得早。」

  心碧不太相信克儉的話,她知道他常常會撒個小謊。明兒要記著叫煙五到學堂裡問問克儉的先生,看到底是真是假。她望著克儉的眼睛說:「男孩子學問要緊,空下來要想著溫書習字,別瘋瘋癲癲到處亂跑,你爹看見了不會高興。」

  克儉得意洋洋說:「克勤哥哥剛才帶我到花香樓去了。」

  花香樓是海陽城裡最出名的一家妓院。心碧心裡咯登一跳,沉下臉來:「怎麼去那種地方?小小年紀……」

  克勤慌忙用胳膊肘捅捅克儉,嘻皮笑臉對心碧說:「路過那兒,順便瞧了一眼。克儉沒見識過,稀罕。」

  心碧說:「那地方用不著見識。」

  克勤應道:「哎,哎,下回不去。」扯了克儉一把,兩個人一溜煙地走了,快得讓心碧來不及喊出什麼。

  小玉抬頭看看娘的臉色:「娘,你別生氣,回頭我告訴爹,讓爹揍哥哥屁股。哥哥不學好,爹不喜歡不學好的人。」

  心碧彎下腰,在小玉頭上親了親:「乖,別告訴爹了,你哥他還小呢,不懂個什麼,娘沒生他的氣。」

  小玉又仔細看看娘,確信娘說的是真話,才一本正經地點頭,把個小腦袋點得雞啄米似的。心碧心裡就歎一口氣:這孩子才這一丁點歲數,怎麼跟個人精兒一樣,這脾性勻一半給克儉多好!

  海陽城裡大戶人家的房子,一般主臥室旁邊都連著個套房。給年幼孩子們睡的,便於做母親的夜裡起來照看。心錦因為沒有孩子,套房就改成了佛堂,終年供著觀音菩薩的香火,走近這院子就聞到一股印度伽南香的味兒,叫人不由得靜氣斂神,輕舉慢動,說話都留著幾分小心,別不經意間衝撞了菩薩。

  逢年過節一或是家人中有個三病兩災的,心碧也會到佛堂裡燒幾炷香,誠心誠意拜上幾拜。平常她就很少進去了。她忙,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要她操持。心錦體貼她,總是說:「我替你拜過了。」心碧便知道觀音娘娘不會怪罪她了,放心忙她的事去。

  心碧帶著小玉一進到院子,小玉就歡歡快快喊起來:「大娘娘!」

  心錦答應著,迎出房來,先攙過小玉的手,又對心碧說:「濟仁等你好一會兒了。」

  心碧問:「有要緊的事嗎?」

  「倒也沒有。冒家送了個帖子來,請我們去看戲。」

  說著話,進了房間,見濟仁在椅子上坐著品茶,旁邊有一碟精製的通州五仁麻糕。茶是昨天才從徽州茶莊裡買回來的新茶:六安瓜片。茶湯碧綠,香氣四溢。

  心碧問:「這茶還好吧?」

  心錦笑著說:「你昨兒拿來,我還沒捨得喝,這是泡上的第一杯。」

  心碧就問濟仁:「你喝著怎麼樣?我跟茶莊掌櫃的說,先少買點試試.要喝著好,再抬舉他做筆大生意。」

  濟仁輕輕吹去湯麵上浮著的一片茶葉,撮起嘴唇抿了一小口,含在嘴裡片刻,嚥下去,說:「新茶,怎麼喝都是好的。認真論起來.這茶炒得過火了點.有微微的一點焦苦味。」

  心碧說:「那就不買他的。城東有一家浙江人新開的茶莊,明兒去看看。」

  心錦說:「也別為這點子茶葉累著。新茶火氣大,放一放會得綿軟一些。」

  小玉不敢走近父親,食指含在嘴巴裡,眼睛不斷地去瞟那一碟子麻糕。濟仁發現了,招手讓她過去,用拇指和食指拈出三四片糕來,放在她胖胖的小手心裡。小玉托著糕,又用眼睛去看娘,看到娘笑著點了頭,才歡歡喜喜地揀出一片,舉到嘴邊,用尖尖的小白牙咬了一丁點點。心錦在旁邊看得心疼,伸手又抓了幾片一併加給她,說:「吃吧吃吧,大娘娘給的,不怕。」回頭嗔怪濟仁,「你看你,規矩也太大了,把孩子弄得像老鼠見貓。」

  濟仁笑笑,不回答她的話,再品一口茶,把下巴朝窗口書桌上抬了抬,眼睛看著心碧:「冒家派人送了張帖子來,要請我們去看戲。」

  心碧說:「剛剛大姐告訴我了。既送了帖於。還是你跟大姐去一趟吧。」

  心錦連忙搖手:「怎麼是我去?你不知道我這個人懶動,又不喜熱鬧。那些戲班子裡的鑼鼓家什,我聽了就煩。」

  心碧看看濟仁:「到底是為個什麼事呢?老太太做壽還是小孩子過生日?弄清楚了,好備份賀禮,不至於到時候措手不及。」

  濟仁先不說話,把一片麻糕掰開,拈半片放進嘴裡,嘴巴閉著動了幾動,嚥了下去,才說:「怕是用不著送賀禮的。這回的事由特別,冒家太太獨研籌辦的那個女子傳習所明天開學,南京、鎮江、通州都派了人來參加典禮,我估摸這場戲是為了招待賓客。」

  心碧身子一扭:「那我不去。還是大姐去吧。」

  心錦笑道:「才答應得好好的,怎麼又反悔?」

  「我不待見獨妍那副目中無人的作派。」

  濟仁有點驚訝:「你又沒跟她打過幾回交道,怎好這樣說她?」

  心碧哼了一聲:「她從沒正眼看過我.這我還覺不出來?」

  心錦在旁邊幫腔:「冒家太太的確是傲。其實論模樣、論脾性,比不上心碧,就是多識了幾個字,覺得自己比別人高明罷了。」

  「還不光是這個。」心碧補充說,「她是新派人物,聽說還信著洋教,瞧不上我這個做……」心碧望了心錦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心錦是個厚道人,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就不知道如何應答才好。濟仁這時候微微一笑:「冒家是冒家,董家是董家,井水不犯河水,各人過各人家的日子,你倒也不必理會冒太太的作派。只是場面上的事情,該應酬的還得應酬,過分計較了會讓人看著小家子氣,心碧你懂不懂?」

  濟仁對心碧說話總是這樣慢條斯理,像父親對孩子。奇怪的是心碧聽著受用,舒服。進濟仁家這麼多年,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也算是個能幹要強的女人了,就是在濟仁面前脫不了孩子氣,只盼他天天把她放在嘴裡教訓著、點撥著才好。如果說這是「賤」的話,心碧可是心甘情願認了這份賤。

  心碧至今認為,自己能有今天的日子,是她的福份,是她跟濟仁前世有緣。

  小時候,家裡是個什麼樣子,心碧已經完全記不清楚了。依稀中她是沒有母親的,母親在她出世不久就死去了。有好幾個哥哥姐姐,她總是跟著他們在野地裡瘋跑滾打。有一天父親給她一個糯米粑粑,背著她到鄰村去耍,結果沒帶她回家,她被父親賣了,做人家的童養媳。

  做童養媳不是白吃飯的,要頂家裡一個女僕的用。可惜心碧實在太小,派不了什麼用場。買家覺得很虧,轉手又把她賣到蘇州紗廠裡,做童工,學繅絲。心碧對那段日子的記憶特別深刻:車間裡總是熱汽滾滾,白胖胖的蠶繭在大鍋裡上下翻騰,瀰漫著一股惹人作嘔的屍體的臭味。跟心碧同樣大小的女孩子們一溜排站在小板凳上,身子前傾,睡眼朦朧,紅腫透明的小手不斷伸進滾水鍋中,撈起絲頭。凶神惡煞的拿摩溫手裡抓著板尺來回巡邏,發現有誰站著打起瞌睡,馬上走過去,屁股上狠狠抽上一記,打得那孩子在板凳上連晃幾晃。有人打瞌睡跌進鍋裡,叫都來不及叫一聲,就被滾水燙死了。沒跌進鍋裡的孩子,一雙手終年紅腫潰爛,流血流膿,惡臭不止。

  這樣的日子記不清過了一年還是兩年,有一天心碧到絲廠外邊的小河裡汰衣裳,河邊來了個中年女人,柔聲對她說,她老家來人了,要見她一面。她不知道老家還有誰會來看她,只悠悠忽忽的、下意識地跟著那女人走。不料那是個地道人販子,當即坐船帶她去了上海,賣給一戶商人家做丫頭。也該著她命運多蹇,在商人家呆了沒幾個月,上街買東西的時候又被另一個人販子拐走了,這回賣得更遠,賣到了天津。當時她已十三四歲,初長成人,柳眉鳳眼,唇紅齒白,一口糯糯的姑蘇軟語,十足是人見人愛的美人胎子。買她的天津小官吏本留著等她長大給自己受用的,誰知官運不好,被同僚擠兌,非但下台,還要罰賠銀兩。小官吏一咬牙,把心碧賣到了北京的妓院。

  北方女子大都五大三粗,難得心碧這樣嬌小玲戲的人兒,真個是誰見誰憐。老鴇拿她當寶貝,特地請了老師教唱曲兒,教彈琵琶。心碧還是株嫩生生的小苗苗,但是日後會是一棵搖錢樹,眼下要捨得施肥,澆水,花本錢。老鴇想,有一天出奇不意將這個蘇州美人推出去的時候,該是她這個妓院轟動京城、名揚四海的日子。

  接下來,命運把濟仁推到了心碧身邊。

  海陽城裡董記布店的長子濟仁,自小只讀過四年私塾,就棄學幫父親照料生意。做父親的怎麼也沒想到兒子志不在商,白日勤勤快快料理店務,夜裡掌燈讀書,四書五經讀得爛熟於心,一手好算盤名揚全城。十七歲那年,他給父親留一紙書信,說明自己無論如何要外出闖一回天下,五年之內如不能發跡,他老老實實回海陽,從此不提別的話。

  頭三年濟仁浪跡天涯,雖不至衣食無著,卻也沒有大的幸運。眼看二十歲即將過去,既沒置四買地,又沒娶妻生子,不免暗自著急。哪想到就在這一年時來運轉,他的一手好算盤被北洋軍裡的某個少將軍需官看中了,把他拉扯到身邊,委了個連級職位,鞍前馬後甚為得寵。

  一年之後,濟仁的大機遇到了。少將軍需官為一個京城名妓跟自己的頂頭上司有了齟齬,上司心很手毒,馬上參他一本,說他帳目不清,有特大貪污罪嫌疑。官司直送到北洋軍閥總理段棋瑞手上,當時軍閥戰爭正打得熱鬧,軍餉普遍吃緊,貪污巨款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段祺瑞即刻派人下來查帳。也活該那軍需官倒霉,三查兩查,帳目竟是亂成一團,越理越叫人頭大。既是一筆亂帳,便順理成章地定下罪來,判處死刑。軍需官關在牢裡等死的日子,忽然頭腦清醒,想到了連級小軍官濟仁。他把濟仁叫去,一番深談,濟仁回去就抱了一人高的帳本躲進密室。三天三夜,吃飯由勤務兵從窗口遞進,拉屎撒尿用房間裡備好的恭桶。三天時間燈火徹夜不熄,人們只聽見算盤聲辟哩啪啦連綿不斷。第四天聲音停了,濟仁開了房門出來,日光驟然射進眼睛,頭暈目眩,濟仁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

  帳本理清了,所謂被貪污的巨款一筆一筆都有出處,誣告別人的人自己反被下了大牢。濟仁如同少將軍需官的再生父母,這樣的恩情怎生了得!軍需官回家就湊出三萬大洋贈送濟仁。濟仁受之無愧,攜款風光歸回故里,在老宅旁邊又置新房,去上海定購全套時興傢具擺設,娶了東鄉大財主家的小姐為妻,取名心錦,婚後一個月帶回北京任上。此後濟仁在北洋軍中聲名大振,號稱「神算」,連連陞官,直做到陸軍軍需總監,中將軍階。

  遇見心碧的那天,正是濟仁晉陞中將職位不久,一幫同事起哄,拖他去八大胡同打茶圍請客。

  此時的濟仁不過三十出頭,身材高挺,皮膚白皙,濃眉薄唇,留著很時髦的八字鬍須,眼梢略有點下垂,正好把一臉的聰明氣收斂到恰到好處。他不穿軍裝,卻著一身玄色團花緞的長袍馬褂,挽起的袖口露一角雪白綢絹,細長的手指上套一枚碧綠如滴的翡翠搬指,渾身上下儒雅中透出富貴,富貴中又不失沉靜莊重。

  老鴇親自出來迎候。貴客上門,如同銀元往懷中滴溜溜滾,沒有不上勁的。來人中有常逛八大胡同的老客,問老鴇有沒有什麼新鮮玩意兒?老鴇一連說了幾個姑娘的名字,都被客人笑著搖頭否定了,理由是他都見過,太俗。肉慾味太濃,沒的辱沒了濟仁。老鴇生怕進門的客人又走,搜腸刮肚想著挽留他們的招數,終於把腦於動到了心碧身上。她告訴他們說,有個新來的蘇州姑娘,正在學昆曲,還沒太上路子,客官真要想嘗新鮮,不妨喚出來見見,只怕唱不好,污了貴人的耳朵。老鴇最後囁嚅著強調一句:「姑娘還小,只賣唱,不賣身。」

  心碧由她的琴師領著,從屏風後面低眉垂眼地轉了出來,未及張口,粉臉上已經是飛紅一片。那年她剛滿十六,生平第一次要當著這麼多陌生男人的面表演藝技,心中的惶然和羞怯可想而知。琴聲響起,慌張中她錯過了第一遍過門。老練的琴師不動聲色,把調子轉了回去,從頭又拉一遍。心碧唇邊抖了幾抖,怎麼也吐不出開頭那一個字來。眼見得淚水慢慢湧上眼睛,如煙如霧,顫顫欲滴,客人們哈哈大笑,覺得有趣之極。

  濟仁不笑。心碧流淚的那一瞬間裡,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巨大的憐憫像子彈擊中他的心臟,頃刻間熱血從彈洞裡僅僅湧出,淹沒了他的四肢和肩背,他像飄萍一般浮游在這片溫熱之中。他瞇縫了眼睛,仔細端詳面前這張楚楚可憐的俏麗臉蛋,依稀中這面容幻化成江南早春的風景,柳枝飄拂,杏花帶雨,乳燕呢哺。他不知不覺站起來,走向心碧,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用濃濃的海陽口音問她:「可願意跟我回家?」

  接下來的事情,是發生在濟仁和妓院老鴇之間的一場秘密交易。濟仁始終沒有告訴心碧他花了多少錢替她贖身,他覺得說出這些是對她的侮辱。他特意把她帶回海陽完婚,用的是僅次於心錦的娶親儀式。他給她取名叫心碧。

  十七歲,心碧生下女兒潤玉。濟仁三十多歲才得此長女,欣喜若狂,恨不能把女兒銜在嘴裡護著才放心。夜裡睡覺,濟仁怕心碧年輕覺多,不懂照料孩子,親自把潤玉用小被子圈在身旁,一夜幾次爬起來察看,換尿布,喊醒心碧餵奶。此後的幾年他不斷添兒得女,卻始終格外溺愛潤玉,便是因為潤玉是他親手帶大的緣故。

  心碧不可能再有什麼不滿足的了。在她從小到大傳奇般的人生經歷中,她早已懂得了「情愛」二字的含意。她珍惜已經擁有的一切,竭盡全力地守住它們,小心翼翼地品嚐它們。她深信自己從裡到外有足夠的柔韌,可以把胳膊伸展成大鳥的羽翼,把懷中的東西緊緊抱住,一點一滴也不丟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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