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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傷的五月 作者:黃蓓佳

第一節


  小叢是讀完了英國語言文學的碩士學位,帶著滿滿一箱英文書籍和兩個男人對她的愛戀,從北京分配到寧城來的。

  她分在省教委外事處,當翻譯——包括口語和資料翻譯兩項任務。比較起分配去當中學教師的她的兩位同學來,小叢又算是幸運了一步,她自己這麼認為。可不是嗎?高學位,又是女性,這就暗示了你的生活必然坎坷,你必會為社會不容。

  省教委地處一條偏僻的下坡道上,有一棟土黃色辦公大樓,樓後面是車棚、食堂、浴室、單身宿舍樓。自然樓裹住戶大多不是單身。小叢就住在這樓裡頂層的一小間裡,總共不到十個平方米,又被傾斜的樓頂削去了四分之一的空間,這就是說,在一半的房間裡她不能抬頭直腰。儘管這樣,比大學裡四人一間宿舍又好得多了,小叢最最滿意的就是這一點。房間收拾收拾,四壁和低矮的天花板糊上白紙,花花綠綠的床單一鋪,再來幾樣小玩意兒點綴點綴,簡直就挺像回事兒了。

  她的辦公室卻大得有點空落——二十多個平方米的房間,只面對面擺了兩張桌子,/J『叢和另外一個女翻譯老趙的。教委的外事任務極少,大部分時間裡小叢和老趙閒坐無事。開始小叢不習慣這清閒,b班總帶本英文書或字典看看。後來看到所有的人都不看書,她也不看了,覺得悠閒無事確是一種快樂。她每天八點鐘準時進辦公室,提兩個熱水瓶下樓打開水。然後掃地,抹桌子,把她的和老趙的茶杯洗淨。這時老趙急慌慌拎個尼龍兜上班來了,兜裡是剛從菜場買來的菜。她們兩個人同時開抽屜拿茶葉,捏一撮放進茶杯,注入開水,蓋好杯蓋,定定心神坐下來,把昨天傍晚送來的報紙一張一張從頭到尾細看。到十點鐘,樓下廣播喇叭響了,大家下樓做工間操。做操的以女同志居多,減肥健美是一個目的,再一個目的便是聚在一起聊聊家長裡短的閒話。一般的來說,女同志都不能免這個俗。

  一天就這麼懶懶散散,無比短暫又無比漫長地過去了。

  小叢比老趙她們只多了一樣等待:等著從北京和上海兩個地方來的信件6送信的每天來兩次,上午十點半和下午四點半。

  每到這個時候,小叢坐立不安,提早十分鐘就下樓去,坐在收發室裡等候。因此,幾乎教委每個處室,每個人的信件,都是由小叢來點數和分發的。她迫不及待地把一大摞信件從郵遞員手裡抓過去,一封一封在手裡過一遍,盼望見到那兩種熟悉的字體。

  北京的來信署一個「海」字,那是她的男朋友海林。他們一塊兒讀完大學,又一塊兒考上研究生,而後小叢分配到寧城,海林繼續念博士學位。有這樣一段漫長的同學關係,小叢和海林的戀愛似乎是水到渠成那樣自然。小叢高挑身材,面龐清秀,雙眼細長嫵媚,鼻實有稀疏幾顆俏皮的雀斑,看上去文靜恬淡,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型的女孩。這就對五大三粗的北方漢子海林具有極大吸引力。

  不知道海林是出於自信還是粗心大意,他和小叢合用飯票飯盆已經整整四年,卻從來沒有試圖佔有小叢。他們之間幾乎像兄妹那樣親切和自然。這就讓另外一個男人,在中文系進修的上海人韋君鑽了空子,他溫存而又周到地在小叢身上盡了男人的義務,讓小叢粗粗領略到了男歡女悅的滋味。

  機已經陰險地潛伏在旁邊、美麗的花朵在最後一瞬間裡輝煌地開放,而後便精疲力竭,惟悴敗落。

  倘若小叢有一副哲學家的頭腦,事先想到了可能會有的後果,也許她在事情的處理上會從容很多,智慧很多。可惜,小叢只是一個普通的、世俗味兒很濃的姑娘,這種人往往把實際利益、把感官的滿足和刺激看得比精神重要。

  事情的開頭便是這樣:那天下午她收到發自蘇州的一封信。

  開始她不明白會有誰從蘇州寫信給她,待到拆開來看時,又被一種意外的驚喜弄得若癡若迷。信是韋君寫來的,說他到蘇州出差幾天,問小叢有沒有可能趕到蘇州會見他一面。

  信上只問她有沒有可能,而且問得極小心翼翼,生怕因此傷害了小叢似的。

  久久地盯住那幾行字看,字跡便在眼中模糊一片,化成一派明媚的春光,化成精巧幽靜的蘇州園林。小叢身上忽冷忽熱,陷入一種極度興奮狀態的迷糊,以至於感到輕微的暈眩。

  自然是沒有絲毫猶豫。迷糊過去便是清楚,小叢甚至忘記了此刻是上班時間,急匆匆下樓,騎上自行車趕往郵局,給韋君發出一封電報:星期日晨七時接車。

  小叢當時的想法是這樣:明天星期六,她下班之後趕夜間慢車到蘇州,跟韋君度過共同的一個星期日,晚上再乘夜車回寧城,星期一照常上班。這樣,她不用請假,誰也不會知道她到蘇州去過。她願意蘇州之行是一次秘密行動。

  星期六,事先她已經查好了晚間十點多鐘有一班從鄰省發往蘇州的車,她盡可以不必著忙。

  吃過晚飯,獨自一個人坐在床邊,何也懶得去開,體驗到一種大戰來臨之前的異常的平靜.心裡空空蕩蕩,無著無落,真想瘋狂一次,發洩一次才痛快。

  暮色從方形窗戶裡濃濃地湧進來,在糊了白紙的牆壁和天花板上反射出紫藍色的微光,很神秘又很美麗。她看見床邊的小圓鏡裡映出自己略顯模糊的臉,瞼色也同樣發紫發藍,變幻莫測似的。她覺得鏡中的自己少了一些應有的興奮,多了一些不可知的迷惘惶惑。她想這全是因為暮色的關係,暮色扭曲了她的神情,她其實很快樂。

  她跳起來,拉開燈,開始選擇出行的服裝。剛畢業的女孩子,工資有限,總共那麼幾件衣服,挑來挑去總覺得不合意。過去在學校,天天跟海林和韋君見面,從來也沒想過該穿什麼衣服.然而在今天,不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內心裡就像是對不起韋君,辜負了韋君。

  最後,於萬般無條中選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水紅色寬鬆羊毛杉,裡面是一件差不多顏色的綢襯衣。她把一切想得很周到,想到了牛仔褲便於坐火車旅行,而明天到中午一定很熱,她會把羊毛衫脫了穿襯衣。她甚至在抽屜裡找出來一管廉價口紅,因為她想到坐一夜火車,第二天早晨臉色一定難看,用口紅可以多多少少掩蓋一些疲倦。

  九點半鐘,她關了房間裡的燈,鎖好門,走下樓去。

  是一個沒有月亮的黑夜。寂靜無人的大院被樓上透出來的燈光映得飄浮起來,一排水杉樹影影綽綽,汽車的車燈像是黑暗中窺視秘密的眼睛。空氣清新涼爽,聞得見些許甜腥味。小&想,明天可別下雨。

  走過院門口的收發室,裡面有兩個老頭兒在靜靜地下棋。小叢本是輕手輕腳走過去的,不料管收發的老王師傅耳朵賊靈,一抬頭看見是小叢,就叫起來了;「小叢!有你一封電報。」

  小叢淡淡地想:誰在這時拍電報來?

  老王師傅站起身.到處找鑰匙,要開抽屜給小叢車電報。打了幾個轉身,他一拍後腦勺說:「糟了,剛才上樓拿茶杯,把鑰匙忘在會議室了。」他叫小叢等他一下,他上樓去拿。

  這時候的小叢,心神不定,恍恍惚惚,全身心都沉浸在蘇州之行這個念頭之中,任什麼重要的電報也無心去管。她朝老師傅擺擺手;「算啦,我回頭去拿吧。」就飛快地跳出大門,消失在下坡道上。

  就這樣,她糊里糊塗犯了一個終身難忘的錯誤,一個幾乎能使她後悔一輩子的錯誤。後來她常常想,她不該不看那份電報。不管怎麼說,電報總是預示了一個重要事情的來臨。她當時怎麼就那麼不顧一切,連一份電報都等不及拿?

  夜間的火車站不似白天那麼喧嘩,濃濃的倦意和睡意籠罩了候車大廳,使一切都顯出昏昏然的冷漠。箱子、鋪蓋卷兒和五顏六色的旅行包橫七豎八放在過道裡,骯髒不堪,時不時有一根扁擔什麼的橫空出世,大炮筒子一般直捅你的腰腹,所有的空地都被車站出租的破草蓆鋪滿了,人們一個靠著一個和衣而臥,睡得人事不省。

  連燈光也是昏黃的,疲倦的,在凝滯的煙霧之中若沉若浮,苦苦掙扎。

  十點一刻,廣播裡通知小叢這班車的旅客檢票進站。播音員的聲音帶了睡意,有氣無力,全不像白天那樣故作甜美。

  起身往檢票口去的人很少,數數也不過一二十個。/J『叢在躺臥的人群間費力跋涉,小心翼翼從那些胳膊和大腿間插腳過去,又被來不及躲讓的扁擔和行李包絆得趔趔趄趄。偶然有一兩個人被她碰醒了,由個白眼朝她漠然地看看,又繼續睡去。小叢惱怒地想:該讓小偷把你們這些人的錢包統統偷走〕檢票員給小叢檢票的時候,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把一個紅通通的口腔暴露無遺。

  由於空曠,長長的站台顯得有幾分淒涼。小叢孤零零站在一根水泥柱下,忍不住抱緊雙肩,打了個寒戰。

  鐵軌在夜裡閃出寒光,一根一根沉重地爬過來,又無言地遠去。沿鐵路線一溜紅色的地燈,使小叢總覺得這是從地下鬼域伸出來的標誌,神神秘秘的。青灰色的霧氣瀰漫在整個站台上空,和地燈的紅色光線以及火車頭噴出來的白汽攪和在一起,格外有一種恍惚朦朧的氣氛,使站台上幾個走來走去的稀疏人影像是戲台上活動的木偶,給小叢的感覺總有幾分虛幻和變形。

  終於火車吭哧吭哧駛過來了,車門嘩啦啦地打開,跳下幾個農民模樣的漢子,又上去了小叢她們幾個。

  座位空得厲害,幾乎可以在任意一個車廂裡睡覺。滿地的瓜子殼和果皮痰跡,根本不見列車員的蹤跡。車燈像是浮在頭頂上的一隻大蛋黃,混混沌沌。幾堆打牌的人興頭正濃,不斷有人跳起來又坐下去,叫罵聲被車輪的咋嚓聲衝去一大半,聽起來十分遙遠和怪誕。

  就這麼上車了嗎?小叢想,就這麼去見韋君嗎?多麼突然又多麼快當,想起來真像是一瞬間的事情。

  她在靠窗的座位上坐得筆直,微微把臉側向車窗,凝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和偶爾一閃即過的燈火。玻璃上映出一個蛋黃似的圓圓的車燈和她的一雙發亮的眼睛,那眼睛晶瑩閃爍,顯出從未有過的美麗。車燈和眼睛又奇妙地組織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的閃爍的點,在車窗外面模糊不清的背景的映襯下,恰似一幅現代派圖畫那樣褲麗詭譎,含義無窮。

  她感覺到自己在興奮中夾雜了一絲不安。她暫時還不明白這個不和諧的雜音來自哪一個方面。就像高級檢修工憑手中小鐵錘敲出的聲音發現故障一樣.她在仔細傾聽自己心聲的時候感覺到這一絲絲異常。她想這也許是因為要去見韋君的緣故,若是去見海林,她就不會有這種不安。

  她想強迫自己睡上一覺,以熬過這漫長的旅途和漫長的一夜。可是她沒有絲毫睡意。

  與此同時,小叢的男朋友海林正在北京開往上海的特快列車裡睡得香甜。他陪導師到上海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準備途中在寧城下車,看望小叢,上車之前他給小叢發了一個電報,便是被糊塗的老工師傅鎖在抽屜裡、小叢又心神不定等不及拿到手的那一封電報。他萬萬沒有料到小叢此刻也在火車上,正心急如焚地向蘇州奔去。他像所有年輕人一樣,黑夜裡睡得又踏實又沉酣,毫無心事,毫無戒備。

  他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見小叢正被一個色彩斑斕的老虎追趕著,而人群遠遠地圍成一個半圓,沉默無言地注視這一場殘酷的追逐。小叢和老虎的距離在很快地拉近,小叢披散了頭髮,睜著一雙驚恐絕望的眼睛,在最後的一瞬間裡停止奔跑,轉過身去,面對了老虎。小叢的急促呼吸和老虎粗重的喘息聲融合在一起,雙方都緊張地注視著。慢慢地,小叢的面容化解成一朵嬌艷無比的茶花,而老虎的目光由貪婪變為溫柔。老虎慢慢地跨上前去,用它巨大的嘴巴一點一點撕去小叢的衣服、褲子、鞋、乳罩,連同三角內褲,露出光潔柔軟的少女的胴體。小叢一動不動地驕傲地站著,老虎開始嗚咽,開始扭動胯部,伸出血紅的舌頭,眼見要舔向小叢身上某一個部位。人群如泥塑木雕。世界一片死樣的沉寂。

  海林在這時候猛然驚醒,騰地一下翻身坐起,前額撞上了上鋪的床板,頭昏眼花。他一身冷汗,心跳不上,雙手緊張地哆嗦。片刻之後他的眼睛看清了這一個黑暗的車廂連同一車廂沉睡的旅客,他深深地吐一口氣,明白了原來是夢。

  無言地躺下,翻身再睡,很快他又睡著了。

  天色徽明的時候小叢到了蘇州,這時候正是凌晨五點。她隨著寥寥幾個乘客走出站台,立刻明白自己已經成了一個流浪者,附近再也沒有可以供她容身的地方。

  蘇州站候車室那個把門的老頭子,簡直是空前嚴厲又空前固執,他用一條腿架起來封住大門,沒有車票一概不准入內。

  蘇州怎麼說也是一個規規矩矩過日子的小城,人們在清晨的曙色裡安靜地睡眠,決不會想到一個風塵僕僕疲倦到極點的女人在這清晨裡渴望著溫存和安慰。他們不明白她內心的焦躁。激動和興奮,正像他們自己也不能脫離熟悉的生活軌道那樣。

  半小時以後,小叢終於在街角處找到一個很小的燒餅店。店主人把爐火生得極旺,甩著兩隻胳膊啪啪地往爐膛裡貼燒餅。她裝作買燒餅的顧客,百無聊賴地在爐前站了很久,直到第一爐焦黃的燒餅香噴噴鏟出來。她並沒有什麼胃口,卻也不得不買了兩個,不知其味地站在那裡小口小口吃著,藉以打發時光。

  她後悔地想,應該坐更晚一點的火車,或者乾脆叫韋君五點鐘來接站。

  腰凌晨六點,海林也下了火車。他是第一次來寧城。

  城市剛剛從快樂的睡眠中甦醒,舒展腰肢伸一個巨大的懶準備開始一天的忙碌。公共汽車一輛接一輛從站台上發出去,此刻車上坐不滿一半人,也許開到中途車廂便會爆滿。路邊的樹叢和草坪青翠欲滴,細看便會看到晶瑩透明的露水珠兒凝聚在葉間。都說這個城市的綠化不錯。海林想如今是百聞不如一見。偶爾看到母親懷抱熟睡的嬰兒趕路上班,嬰兒紅彤彤的面孔恰如清晨含苞欲放的花。沿路的小吃店一個挨著一個開市了,油條油餅米糕麻團餛飩應有盡有,讓你猶猶豫豫不知吃哪樣才好。

  海林的心情如同城市的早晨一樣清新愉快。即將見到小叢的喜悅使他對所有這一切充滿好感,他把寧城看成一個熟悉的、親切的、洋溢了溫馨氣息的女性城市。他向車站廣場上一個掃地的清潔女工詳細問明去省教委的路線,然後狼吞虎嚥吃下去一碗餛飩和二兩小籠包,便悠悠閒閒踏上一輛公共汽車。他不想讓自己在小叢面前出現得太早,太早了會驚擾她的好夢。他在電報中註明了不要她接站。

  很遠很遠地,從第一眼看見韋君穿著雪白襯衫的寬寬的身影開始,/J『叢的心就上不住猛跳。

  天哪,我到底是到蘇州來了,我又見到他了,又要跟他在一起了。小叢微笑著,滿懷喜悅地迎接她的情人,希望在這一天裡千百倍地償還幾個月來的思念和寂寞。

  最後的幾步,韋君幾乎是奔過來的。他奔過來抱住小叢的動作,簡直就失去了他這種年齡男人的應有風度。

  「車上很擠,很擠,是不是?」

  「不,不擠。」

  「一個人,很孤獨?」

  「還好。」

  「車上沒有水喝吧?夜裡沒有服務員送水吧?」

  「也不想喝。」

  四目相對,說著無數不相干的莫名其妙的話,然而又都知道在這些話後面藏著的是什麼,其實說的是什麼。

  「坐了一夜火車,你還是這麼精神。」韋君把小叢顛來倒去地左看右看,由衷地欣賞她。

  「哦,我在火車上睡覺了,睡得很好。」小叢撒了一個小小的謊。

  「你怎麼想到坐夜車來?」

  「只想快些見到你,多一點見你的時間。」

  韋君不說話,只伸出一條長長的胳膊,攬住小叢瘦弱的肩膀。那種溫暖的、親切的、父親和兄長般的感覺很快就包裹了小叢,使她幸福得顫抖。

  韋君領小叢到一個不算豪華的賓館。他們肩並肩地,沿著污髒掉毛的紅地毯上樓。在樓層頂上的一個房間門口,韋君停下來,放開了小叢的肩膀,騰出手掏鑰匙開門。

  小叢注意到他把一個「請勿打擾」的紙牌牌隨手掛出門外。

  很小的一個房間,一床一幾一對沙發。床是雙人床,毛毯掀起來堆在床頭,床單不很白,且異常凌亂,散發出男人身上才有的油脂味。床頭几上的一隻夜燈忘了去關,像一隻暗地裡窺視他們的精靈的眼睛,幽幽的頗有點諷刺意味。

  窗簾也沒有拉開,晨光從粗疏的布隙裡透過來,把窗簾割成明暗兩種色塊。

  這是一個封閉的空間,一個暫時屬於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來開會的同事,他們昨天都回上海了。我留下來就為了等你。」韋君拉過她一隻手,在她手背上輕輕地喚著,又把這手貼近自己的面頰,慢慢摩挲。


第二節


  「無數次夢見你,此刻還像在夢中!」韋君的眼睛瞇縫起來,苦苦地望著小叢,這雙瞇縫著的眼睛深處凝聚了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渴望,對一個心愛女人的渴望。這樣的渴望不只是在床上親熱,那只是全部內容的很小一個部分,很自然的一個部分。他渴望著兩個人的靈魂貼近,在無邊的宇宙中手拉著手兒飛翔,彼此極度和諧和歡愉。

  小叢意識到他的這種渴望。她想她應該迎上去,把自己的靈魂和身體交付與他,雙雙邁入兩個人的世界。可是她卻感到渾身毛躁,極不自在。幾個月的離別,再一次見到韋君,她對眼前的這個男人有了一種陌生感,她覺得不安和膽怯,猶如一個b了舞台之後不能立刻進人角色和情境的演員。

  突如其來地,她哭了,嚶嚶地抽泣,耷拉下來的肩膀顯得那麼無望和無奈。

  「小叢!」他驚訝地喊,站得離她很近,寬厚的胸部散發出體溫,使她呼吸更加迷亂。

  她抬起一雙受苦受難的淚眼望住韋君說:「我想到外面去ˍ到蘇州的那些因子裡去。」。

  韋君笑起來,伸手在她額頭上彈了一個指頭。「去就去吧,一為什麼哭?」

  過後有一次小叢想,也許韋君到蘇州出差也是假的?他是製造一個事由約她到蘇州見面?

  不管它吧,真的抑或是假的於她來說又有什麼區別?總之她是應召而去了,她到了蘇州,她見到了韋君,跟他度過了共Z同的一天。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快活,更不知道蘇州之行帶來的一一切厄運在她生命中算是偶然還是必然,她總覺得自己是個盲目的女人,做任何事都有太多的隨意性。

  海林在收發室老王師傅的指點下,穿過有水杉樹和轎車的教委大院,找到單身宿舍樓上,一層一層爬上去。

  此刻還不到八點鐘,正是樓裹住戶們起身之後最忙碌的時候。打開水的,買了早點回來的,提了籃子出去買菜的,都擠在樓梯裡上上下下。每一個人走過海林的身邊,都毫無例外地注意看看這個陌生的面孔,驚訝在這個時候到樓裡找誰。

  海林風塵僕僕,一件素格子襯衫在火車臥鋪上揉得皺皺巴巴,污髒不堪,皮鞋也差不多由黑變成了灰白色,肩上背一個北京學生特有的大號帆布書包,身材魁梧,目光炯炯,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垂下去的一隻手時不時在褲兜邊打幾個響指,下意識地以此來釋放體內的快樂。這樣的一種形象在省政府機關裡委實還不多見。

  他找到了小叢的門號,屈起食指和中指,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裡面沒有反應。他稍稍用了些勁,又敲兩下、還是不見動靜。他開始煩躁起來,乾脆伸出巴掌,把門拍得又急又響。

  對面房門開了,一個跟小叢同樣年輕的姑娘探出頭來,一邊用梳子在頭髮上一下一下梳著,一邊告訴海林;「小叢恐怕不在,早上就沒見她出來。」

  「她會L哪兒?出差?」

  「不會吧?最近沒有外事任務。昨晚她還在呢,好像燈熄得很早。」

  海林覺得沮喪,沮喪極了。興致勃勃趕來摸一個門鎖,是他思想裡無論如何沒有準備的事情。他想他要不要等小叢回來?他在寧城沒有一個熟人朋友,這麼漫長這麼孤獨的一天,他該怎麼去打發?

  下樓的時候,他腳步拖沓而又沉重,再也沒有了剛才剛那一股生氣。

  蘇州園林不管什麼時候照例是人多。

  人多小叢不怕。她喜歡這種鬧哄哄的環境。置身於人群裡她便活躍快樂,否則她就緊張膽怯,徹底地沒有自信心。

  風暴來臨的時候,漩渦中心不是最平靜嗎?她以此來為自己怪異的心理解釋。周圍的一切熙熙攘攘,她和情人的小天地相對來說便格外寧馨,格外不受干擾,心和心靠得很近的時候,世界就消失成了遙遠模糊的背景,只有他們兩個人突兀而起,彼此需要。

  他們偎依著坐在一片草坪上,背後是一株蓬大無比的雪松。

  他們兩個人坐成了「丁」字形狀,小叢的腰背無憂無慮地倚住韋君一條支起的腿,胳膊又撐在他另外一條腿上。韋君則用胳膊擁住了小叢的雙肩,鼻子和嘴巴在她黑黑的頭髮上蹭來蹭去,不肯寧靜。

  小叢像個快活的孩子,無休止地對大人說她在學校裡的一切。到寧城這麼久了,所有說過的話加起來還沒有這一個小時多。她絮絮地、急乎乎地說著,不讓韋君有一句插話的機會。她壓根兒也沒想到要讓韋君回答,似乎這只是她釋放情緒的一個嘰會。她把幾個月來的喜怒哀樂一點一點地擠出來,擠到最後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

  她意識到他們之間在情緒表達上的不平衡,就回過頭來對韋君笑了一下,扮了個快活的鬼臉。

  「我渴極了!」她說。

  「說這麼多話,怎麼能不渴。」

  「我去。」

  「一起!」小叢搶先站起來,順勢又拖了韋君一把。

  他們擠到出售飲料的亭子裡,一人買了一瓶可樂。

  小叢提出要去逛逛蘇州的觀前街,韋君就陪她去了。說是逛街,其實心思並不在琳琅滿目的貨物上,不過來尋求一種溝通感情的形式而已。韋君在上海替小叢買一條淡綠色、手繪有墨綠蘭花的真絲連衣裙,他們在觀前街的商店裡也看到了,兩個人就一陣大笑,說是早知道還不如到這兒來買。小叢執意要買一隻石雕的小羊送給韋君,因為他屬羊。兩個人挑來挑去,總是挑不出一隻沒有毛病的,小叢只好嘟著嘴放棄這個打算,為此她對蘇州相當不滿。

  中午之前,他們走到了蘇州最有名的松鶴樓菜館,乾脆就進去吃飯。吃的是幾個什麼菜,小叢幾乎很快就忘掉了,因為對她來說吃飯實在是一種小事,很不重要的事,她記住的僅僅是她和韋君一起吃飯這個事實。他們還從來沒有面對面坐在飯桌上,盡可能長長地享受一頓可口的飯菜。她感到甜蜜和滿足。

  這是她和海林在學校裡排隊買飯,然後對坐在課桌上狼吞虎嚥時從未有過的全新感受。

  她和韋君之間的陌生感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她年輕的身體內洶湧地激盪起對於眼前這個男人的渴望,渴望那種驚心動魄的暈眩。

  「我們回賓館去。」她抓住韋君的手,輕聲地說。

  這時候她的眼睛已經開始在燃燒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成一個扁形的橢圓,紅艷欲滴,標誌著她的主動迎合。

  韋君想,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跟小叢和韋君這半天的活動差不多相同,海林在寧城逛了大街,也到一家飯館吃了午飯。只不過他是孤單單的一個人,百無聊賴,垂頭喪氣。

  這半天裡寧城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他在大街上徘徊躑躅的時候,腦子裡想到的是小叢房門上的鎖。他的眼睛看似從一排排貨架上掃過,其實空洞無物.混混沌沌,被焦躁和煩惱塞滿。

  飯後覺得異常疲倦,乾脆鑽進附近一家電影院裡看電影。銀幕亮了之後才知道放的是一部兒童電影《神笛少俠洪吉童》。耐著性子坐到電影放完,心想原來「受罪」的含義也包括這個。

  再一次到教委去碰碰運氣吧,也許小叢已經回來了呢。

  看門的老師傅已經跟他有幾分熟識,什麼都不問,就放他進了大門。星期天中午,教委大院裡靜悄悄的,那一排水杉樹被人掛滿了繩子,琳琳琅琅曬著些被單、內褲、尿布之類,全然不像個政府機關的樣子。牆腳還有人蹲在那兒用濕煤屑做煤餅,東一個百一個攤得黑乎乎一片。一切一切都顯示出政府小職員的清苦和無奈。海林的心不由得緊縮一下,想到小叢處在這樣一個環境裡可能會有的心境。他似乎有點兒理解小叢星期天為何不在宿舍了。

  那麼他拍來的電報呢?是不是她根本就沒收到?海林此刻倒傾向於做這樣的解釋。

  剛邁上一級樓梯,小叢對門那個年輕女孩拎著暖水瓶匆匆下來,見到海林,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歉疚地說;「呀,小叢還沒回來呢。」

  海林不說話。他料到了有這個結果,因此反有了點「不出所料」的心情。

  「要不,你到我屋裡坐坐,再等等她。」

  他笑了笑,客氣地說了聲「謝謝」,回頭就下了那一級樓梯,又一次走出院子。

  他想,等她到晚上,最多最多到晚上。

  小叢跟著韋君走進賓館的時候,覺得四周靜得有些異常,是那樣一種陰森森的,叫人毛骨悚然的靜。有一股寒氣從她背後升起,順著脊椎一直爬到後腦勺,冰涼一片。她縮了縮脖子,說:

  「我冷。」

  韋君挽住了她的隊「怎麼會冷?假話。」

  小叢想;真的,五月艷陽天,怎麼會冷?完全是她的怪異心理在作祟——她怯場。

  「我真高興再見到你。」她仰起頭來,望著韋君漂亮的面孔,說。

  韋君的手在她腰間拍了拍:「別說話,什麼也別說。」

  「可我總覺得有點兒不同尋常。」小叢說。

  韋君停下來,認真地望了望小叢的眼睛。「你這是怎麼啦?

  很緊張。」

  「很緊張,好像有人在看著我們。」

  「哦,你還是想想以前吧,想想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日子。我們兩人在一起很合適。你只要想到那些,心裡就會輕鬆下來。」

  他們順著空曠的樓道一直走到盡頭那個房間。這段時間小叢始終被一種陰冷的感覺所壓迫,雙臂下意識地環抱起來,護在胸前,目光也游移不定,總想在周圍什麼地方找出點異常。

  在韋君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小叢突然明白了她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她驚叫一聲,轉身要想逃走,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坐在面對房門那個沙發裡的女人緩緩地站起身來,看都沒看小叢一眼,只對韋君說;「是服務台給我開的門。我告訴他們,我是你的妻子。」

  小叢面色灰白地望著韋君,只見他目光呆滯,臉頰在微微抽搐,瀟灑親切的迷人風度頓時全無。

  「你應該給我介紹介紹。」韋君的妻子用下巴朝小叢一點。

  韋君的神情裡帶著無可奈何的惱恨。他望著他的妻子時的眼神簡直像狼,只差沒把她吞下去。然而他不得不用一副無所謂的語調介紹了小叢,說她是他在北京的同學。他又對小叢說,他妻子姓朱,叫朱麗蓉,在中學當教師。

  「很好。」朱麗蓉說,「出差在外面還能碰到遠方的同學,很好。蘇州你很熟,該領她到處玩玩。下午我們三個一起出去?」

  「不,下午我走了。」小叢忍著眼淚說。

  「去哪兒?」朱麗蓉故作驚訝地間。她的皮膚很白,是典型的上海人的那種沒有血色的白,眼睛卻又大又黑,幽深深的,閃出一種神經質的癲狂。

  「回寧城。我分配在寧城。」小叢說。她當時的心情只想趕快逃走。她怕這個女人,更怕這種難堪的處境。

  韋君一把抓住小叢的胳膊,索性把她拉得離自己很近。」你別走、」他盯住她的眼睛說,「我們就三個人玩玩。好好玩玩。我帶你去虎丘。」他說著故意地瞥一眼朱麗蓉。

  「韋君,你放開我。」小叢扭動身體試圖掙脫他的手。

  「求求你別走。你聽話,不會錯。」韋君的眼睛也像是要發狂一樣。

  小叢怔怔地望著他,忽然就衝到他房間裡,歇斯底里地把他床上的枕頭、毛毯、衣服一樣一樣往地上摔,一邊恨恨地喊:

  「你為什麼不放我走!你為什麼不放我走!」摔得床上只剩一本書時,她忽然直起腰,淚汪汪地說:「我再不走,我就要死了。」

  「我怎麼會讓你死廣韋君說話的聲音嘶啞焦急,緊盯住小叢的眼睛裡卻有一種無法明言的哀求,或者說是乞求。

  耷拉著肩膀站在床前,小叢覺得心裡疲倦至極,馬上就要虛脫暈倒了一樣.她絕望地想,算了,已經走到這個地步,逃走又怎麼樣!瀟灑一點或許更好,三個人為什麼不可以一起玩?

  只是——她想,玩的是一種很特殊的遊戲吧。

  朱麗蓉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但是她已經看足了好戲。為什麼她眼睛亮得與眾不同,像是有一種非自然的力量在驅使這雙眼睛燃燒?

  總覺得韋君的眼睛裡有話。他死活要小叢留下來,似乎是要借助她來完成一個過程似的,小叢在心靈裡感覺到了這一點。

  她願意幫助韋君。

  海林沒有想到好端端的天氣裡會下雨。南方的氣候就是怪,他想。

  雨是在他第三次從教委大院裡出來的時候開始下的。他在經過一天的遊蕩之後又餓又累,心是無所歸宿了,身體更無所歸宿,於脆決定回火車站,坐夜車到上海找他的導師去。

  雨越下越大,先還是啪嗒啪嗒一個雨點一個雨點,後來就於脆成瓢潑之勢了。虧得海林眼疾腿快,一個百米衝刺鑽進了路邊公共汽車站的站亭下面。雖還有雨絲細細地飄進來,畢竟頭頂有了一方遮雨的篷,不至於成落湯雞。

  站定下來再看周圍的世界,那真是一片驚天動地的汪洋。雨點匯成的急流很快堵住了路邊的下水日,樹枝和草葉在漩渦裡打轉,一派徹底的絕望無助。樹冠上空騰起了青白色的雨霧,猛看像是一棵一棵都在起火冒煙。如此力量強大的雨點砸下來,難為了薄薄的樹葉抵擋得住。偶爾有一輛自行車奔命似的衝過去,車輪在馬路上攪起一條白色的浪,半透明的雨被呼啦啦鼓起來,看見裡面的騎車人早已是狼狽不堪。

  海林忍不住又要想到小叢。此時此刻不知她身在何方?若她也像這個騎車人一樣正穿行在雨中,她單薄的身體如何能經受得住。

  真是活見鬼!海林搖搖頭,自嘲地想。自己已經狼狽成這個樣,還是要想著她。好一個癡心漢。

  嘩嘩的雨聲中,腦後忽然覺得掠過一陣鳳,轉頭去看,旁邊又來了一個躲雨的人,一個豐乳長腿的姑娘。寧城五月的天氣,別人都穿襯衫,穿羊毛衫,她卻穿一件薄薄的綢質連衣裙,且短及腿根,此刻又被雨水打透,紙一般粘在身上。再看她頭髮,也已經被雨水浸得濕透,散亂地耷拉在額前,遮住了眉眼,還不斷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把臉上弄成無數道小河。

  天哪,趕時髦也趕得太過分啦,不看看是什麼節令!海林在心裡好笑地想。他把身子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出盡可能大的一塊地方。

  女孩在他旁邊開始瑟瑟地發抖,臉頰和嘴唇一片青白。她大概也為自己的失態而難為情,雙手抱緊肩膀,拚命抑制著這種哆嗦。

  海林帶了幾分同情地望她一眼。她也從耷拉的頭髮縫裡望海林一眼。兩個人都想說一句什麼,又都覺得很難開口。

  過了一會兒,海林實在忍不住了,從書包裹抽出一件厚絨襯衣,抖在她面前,說:「披上吧,我看你夠嗆,怎麼穿這麼少。」

  女孩也是凍得無奈,稍稍一猶豫,就接過襯衣裡在身上,然後扯住裙角開始擠那上面雨水。海林的襯衣又長又大,幾乎蓋住了她的薄薄的超短裙。

  「下面怎麼辦?」海林指指她的腿。

  女孩齜牙一笑:「沒關係,上面暖了就行。」

  「你穿得太少。」海林批評她。

  「這裙子大漂亮,我實在忍不住。再說中午挺熱。」女孩說話十分坦白,一笑一笑地,顯得若無其事。

  一輛公共汽車從水中嘩啦嘩啦開過來,車上稀稀拉拉沒幾個人,汽車在站台前停下。車門「咪」的一聲打開,卻沒有一個人下車。售票員使勁用巴掌拍著車窗玻璃,示意站台上的兩個人趕快上去。海林望了那女孩一眼,沒有上。女孩也沒有上。售票員在車窗裡做出一個忿忿的神色,「光」地把車門關上了,汽車又嘩啦嘩啦從水中開走。

  「你要去哪兒?」海林奇怪地間那女孩。

  「你去哪兒呢?」女孩笑嘻嘻地反問他。

  「我哪兒都不去。躲雨。」海林說。

  「我也是哪兒都不去。」

  海林正色道:「別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我是當兵的,電話兵。剛復員,分在寧城。

  早上下火車,轉了一天沒找到那單位在哪兒。」

  海林再一次打量她的不合時令的時裝裙,有幾分理解地說:

  「難怪。」

  女孩很聰明地猜出了他的意思,接上說:「是難怪,幾年沒穿過花裙子,饞死了。寧城挺好,滿街都是時裝。」

  海林說;「你現在怎麼辦?找個旅館住下?」

  「沒錢啦。帶在身上的錢全花光了。我這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本來還以為今天能找到單位。」

  「總不能在這兒站一夜。」

  「我打算去火車站。候車室裡總能找個地方湊合。」

  海林想,就你這身打扮,候車室裡那幫流浪漢還不把你扯碎了吞下去。

  雨開始小了,而且是說停就停,乾脆得叫人不敢相信,一瞬間世界無比寂靜,只聽到路邊上流水的潺潺聲。行人和自行車變戲法一般從各個角落裡鑽出來,急匆匆地趕路,馬路上很快就恢復了熱鬧。

  海林抬起頭,藉著路燈的微弱光線去看那站牌上的字。

  「我們走吧,這路車不到火車站。」

  「前面有?」

  「找找看,總會有。」

  女孩驚奇地看著他;「這麼說,你也不是寧城人?」

  「跟你一樣,外地客.算你幸運,可以把我的衣眼穿到火車站。正巧我要去趕火車。」

  「天哪!」女孩驚歎地說,「簡直像又一部《木偶奇遇記》!」

  他們趟著路邊的水,急匆匆往前走。女孩上身穿一件幾乎過膝的襯衣,下面裸著兩條細細的腿,看上去不免滑稽可笑。海林距她一臂之遙,高大的個子背了一個帆布書包,透出來大咧咧的寒酸氣。路邊雪松的高大樹影不斷把他們吞進去,然後又一點點地吐出來,不厭其煩地重複這個遊戲。

  終於他找到了去火車站的電車,擠上車去。

  他們在車站前的廣場上分手,海林去排隊買票,女孩到小件寄存處取行李。海林排隊排到一半時,看見女孩遠遠地站著等他,身上已經換了一套撕去領章的軍裝,肘彎裡搭著那件厚絨襯衣。

  不知怎麼,海林把一隻手伸進售票窗口的時候改變了主意,把夜車改成了次日凌晨的車。

  女孩告訴海林她叫舒抒。海林說這名字又別緻又有趣,由此猜測她是知識家庭出身。舒抒就說其實也沒什麼,她父母都是中學教師,在揚州。她自己不喜歡在揚州過一輩子,復員回來就選擇了寧城。她下了火車才知道新單位很遠,在寧城郊區,要坐一個小時的汽車,而且末班車在下午四點。

  「管它呢,我可以過一個月再去報到.我還有一筆復員費,可以到處玩玩。」她心滿意足地拍拍腿上那個小小的背包。

  「到單位裡還當話務員嗎?」海林問她。

  「哪裡呀,改行當工人。不過我還是想讀書,想考無錫輕工學院,學服裝設計。你說這專業怎麼樣?」

  「當然不錯,女孩子學它挺合適。」

  「我想,明年我能考上。」口氣極肯定,說的時候眼睛裡流光一閃,那樣一股逼人的青春叫海林驚歎。

  深夜的時候舒抒睡著了,頭往後仰著枕在椅背上,使一張圓圓的面孔越發孩子氣。睡夢中她綣縮著身子,雙手把背包抱在胸前,本能地保護著自己似的、海林愉快地想,不知道她是不是一輩子都會這樣無憂無慮?當她的身體和靈魂受到傷害的時候,當她在磨難和失望中發現生活真諦的時候,她的青春會就此凋零嗎?她會像無數女人一樣,變成一個怨天尤人的可恨的俗物嗎?

  海林俯下身來,仔細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笑一笑,頭往後一仰,很快也睡著了。

  兩夜一天的奔波跋涉,小叢不可避免地消瘦和憔悴了許多。

  星期一早上她出現在辦公室裡時,老趙竟然不敢相信地瞪著她看了半天,大驚小怪地說;「你病了?」

  然而小叢從此卻是一身輕鬆。彷彿蘇州之行是她漫長生命中的一次停頓,一個休止符號,她的動盪不安的靈魂由此安靜下來,她不再焦躁也不再盼望,無比耐心地等待屬於自己的命運的降臨。

  與海林的失之交臂也沒有使她過於後悔,過後她寫信向他解釋說,她那天到寧城的親戚家去了。她確實有一個姨媽住在寧城郊區的工業城。海林從此再不提這事,只是信寫得漸漸稀少,泛泛說點時政物價以及學校裡的新聞。據說戀愛談到這個份兒上就該結婚了,否則兩人之間會因過於熟悉而產生厭倦,會在四目相對時無話可說。

  至於韋君,他在整個五月裡只給小叢來過一封信,說是朱麗蓉回到上海後突發精神病,目前正接受治療,似乎好轉的可能性不大。韋君說,他最近才知道朱麗蓉家族中有精神病史的,她的一個姑奶奶解放前就因精神分裂症而自殺;她在崇明的表叔一直患有輕度憂鬱症;而她的親姑姑至今尚未嫁人,其實不是因為年輕時失戀,而是性格上的極度孤僻,且有「自戀」行為。韋君說,由此看來,朱麗蓉患精神病完全是事情的必然,她在思維和行動上從來就與眾不同,愛走極端。韋君並且暗示了日後的結局;朱麗蓉會在精神病院裡度過餘生,而韋君理所當然地可以從法律上跟她解除婚約,成為一個自由人。

  小叢淡淡地看完這封信,就把它鎖進抽屜了事。她終於給抽屜安了一把鎖,是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於的。閒暇的時候想起韋君,似乎隱隱約約明白了他為什麼死活不讓她走,逼著她痛苦地完成了一次「三人行」。再想下去,又覺得這都是自己的胡亂猜測而已,韋君未必是這樣有手段的人。

  生活與從前一樣平靜,八點鐘準時上班,打開水,抹桌子,洗茶杯泡茶,再坐下來細細地看報紙、老趙總是不厭其煩地向每一個來辦公室串門的女同事抱怨她丈夫性慾太強,天天晚上都要跟她於那個事。她帶了一臉黃黃的倦容,抱怨中似乎又夾雜著炫耀,有時還跟著某個同事臉對臉神秘地嘀咕半天,邊說邊興奮地笑,弄得小叢在一旁簡直是欲躲無縫。

  老趙發現了小叢的日漸倦怠淡漠,有一次她關切地問小叢:

  「你不會是懷孕了吧?」

  小叢勃然大怒,恨恨地說一句:「我跟誰懷孕?」

  老趙不跟她計較,自顧自地說;「聽說你男朋友來過,又碰上你一天一夜都不在宿舍。唉,搞不清你們年輕人的事,一個一個怪怪的。」

  小叢回答她說:「我是二十六歲,不是十六歲。」

  五月底,省教委外事處迎來了今年接待的第一批客人——

  來自友好省州澳大利亞某個州的政府教育代表團。

  接待任務具體由外事處長和小叢負責。處長對於小叢的考慮,一是要帶帶這個新手,二是對小叢的能力和口譯業務做一次測試。

  作為堂堂名牌大學英語專業碩士畢業生,小叢自然是不負眾望。又因為她本來攻讀的專業是英國文學,也就不像一般翻譯們只會幹巴巴地表達出一個意思,她使用的大多數是文學語言,有血有肉,有情有趣。這樣,凡有小叢在場,主客之間的談話便顯出輕鬆愉快,高雅機智,小叢獲得了主客雙方的一致好感。

  那時候小叢還相當地年輕秀麗:短髮朝裡吹出一道彎來,柔順純淨。前額一半被劉海覆蓋,另一半光潔裸露。穿白色繡花絲襯衫和藍色背心裙,白色仿羊皮涼鞋,露出兩條細細的,又結實又飽滿的腿。上上下下是一副徹底的涉世未深的大學生打扮。

  澳國代表團裡有一個充當秘書角色的人,三十出頭年紀,是州政府教育部的一位中級職員。此人圓胖面孔,啤酒肚子,長一雙海水般蔚藍清澄的眼睛,一個微微翹上去的肉鼻頭,挺憨厚誠懇的模樣。他很喜歡小叢,有事沒事愛跟她搭訕。小叢出於禮貌,也就慢慢地應付他。其實小叢不太喜歡跟澳國人對話,她總覺得他們的英語說得很難聽,聽著費勁,這個名叫伯克的胖子卻偏偏沒有自知之明,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把的照片,指給小叢看他的房子,他的草坪和樹林,他的一雙兒女。就是沒有他妻子。他說他跟妻子分居半年多了,她是演員出身,他們兩人性格合不來。小叢就嗯嗯啊啊地應著,三心二意,敷衍了事的。

  澳國教育代表團離開寧城後,還準備去北京訪問和旅遊。由於小叢的工作出色,處長就把陪代表團去北京的任務交給她,一方面也是照顧她去看看男朋友的意思。小叢對處長的良苦用心十分感謝。小叢的任務其實極簡革;陪代表團坐上飛機,到了北京。交給北京來接站的翻譯陪同就行了。至多把有關細節介紹一下:興趣愛好吁,飲食呀,希望安排的活動內容呀。然後她便與代表團脫離聯繫.再也無事。

  離開寧城前一天晚上,出席了省政府安排的告別宴會之後,伯克把小叢請到他房間裡,送給他一件羊毛製成的小玩意兒,又鄭重其事地提出來說,他可不可以吻她一下。

  小叢心裡很彆扭,臉上卻微笑著,和和氣氣對他說:「不,不可以的。我們中國的習俗跟你們不一樣,戀人或者夫妻才可以相吻。」

  「可是我喜歡你。」伯克一臉誠懇地回答。

  「這也不可以。我們還是握個手吧。」小叢甩一甩臉上的頭髮。

  伯克生氣地把手縮到背後:「我也不習慣跟女人握手,尤其是我喜愛的女人。」

  「那就再見!晚安!」小叢抬手揚了揚,一跳就跳出門去。

  事後想想,她覺得自己做得還算瀟灑。既沒有失禮也沒有失態,符合一個外事人員的身份。那時候她怎麼可能還有興趣跟伯克磨纏,她一顆心早已飛到北京去了,飛到熟悉的校園裡,海林的宿舍裡去了。

  北京之行的結局卻是小叢無論如何沒有料到的。一連串事情都發生在這個五月裡,這是一個憂傷的五月,支離破碎的五月。

  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候一輩子發生的事情還沒有某一天發生的那麼多,那麼離奇和重大。命運的改變常常是一瞬間的事,突然得叫人毫無準備、猝不及防。

  小叢在走廊裡就聽到海林屋裡女孩子的笑聲,銀鈴般的清脆,一大連串,又快樂又爽氣。

  她推開門,不覺就愣住了:一個比她年輕的圓臉女孩趴在海林肩頭上,在滿頭尋找他的白頭髮,一隻手裡已經舉了好幾根,刺蝟般地豎著。桌肚裡的電爐上咕嘟咕嘟煮著排骨湯一類的東西,滿屋肉香。桌上排開兩隻飯盒,盆裡放好了湯勺,就等肉湯熬好了去盛似的。

  海林一扭頭,驚得跳起來,胳膊肘帶翻了一隻飯盒。連同湯勺噹啷滾在地上。

  「小叢!小叢!我的天,你真是神兵從天而降、」他張開兩臂撲過來,夾住了小叢的雙肩,連連搖晃。

  圓瞼女孩也歡呼起來。「你就是小叢嗎?你好漂亮嗅!」

  海林就介紹說:「她叫舒抒,當兵的,剛復員,分配了工作還沒報到。」又埋怨小叢,「怎麼事先不寫信來?拍個電報也行啊。」

  小叢就說:「拍電報不是也會收不到嗎?不如不說,讓你大吃一驚。」

  小叢接著把自己到北京來的事由大致說了一遍,說完了嗅嗅鼻子;「好香啊,我可是餓極了。」

  「開吃吧,本來也熬得差不多了。」舒抒宣佈說,立刻就行動起來,找碗找勺,關了電爐再開始盛湯。滿屋子的水和熱氣,夾了濃濃的家庭裡開飯時的溫馨愉快。舒抒低了頭在白色的水汽裡忙忙碌碌,像個能於的小主婦。

  小叢嘗一口湯,滿意地說;「味道好極了!」

  海林不無滿意:「舒抒是揚州人,揚州人個個會燒茶。」

  「可我也就會這幾個簡單的,我媽說我的手藝還不如她。」

  「慢慢操練、」海林眨眨眼睛,說得異常活躍。

  過去的海林可不是這樣的,小叢想。過去的海林拘謹嚴肅,單獨和小叢在一起時,緊張得臉都變形。後來相處久了好一些,可仍然是放不開。小叢被進修的韋君吸引,一半也是因為她對海林的不滿吧?

  這麼說起來,海林過去所以拘謹,倒是因為我的緣故嗎?小叢隔了桌子偷偷去瞄海林的臉色,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一塊肉在嘴裡嚼了半天竟不能下嚥。

  吃過飯,又是舒抒收拾桌子。小叢沉默地在床邊坐著,從神情上看不出什麼明顯的異樣。海林察覺到了她的沉默,也就陪她坐在凳子上,面對著面,都低頭看地,看鞋。後來舒抒洗好了碗進來,知趣地說她要出去逛街,拿了小皮包走了。可是她沒有說晚上回不回來,什麼時候回來。

  舒抒走了以後,屋裡便格外沉悶。過了一會兒。小叢抬起頭,說:「你打算……怎麼辦?」

  海林瞥她一眼,又低下頭去,訥訥地說:「我怕你……會傷心難過。可我又不能不說真話。」

  「你說吧。」小叢眼皮痙攣,連跳了幾下。

  「小叢!」海林叫她。

  小叢站起來「算了,你不說也罷,我知道了。」

  海林緊跟著也站起來:「其實她條件遠不如你,遠遠不如你。

  只不過我跟她在一起很輕鬆,很快樂。我不必在意自己的言談舉止,什麼都不用在意。人其實都是喜歡輕鬆的—…·」小叢嘴角一彎,像是笑了一下;「看過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一本小說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有時候輕鬆也是一種痛苦,不能確切說明白的痛苦。關於這個,也許要在很久之後才知道吧。」

  海林搖搖頭:「以後的事,誰又能在事先知道呢,人是目光短淺的動物,總是只顧眼前。」

  小叢打斷他的話:「我們不說這些了。分手的時候還是愉快點好,日後還可以繼續做朋友。萬一……我是說,萬一有一天你的生命之船遭遇到暴風,記住在寧城有一個能讓你避風的港。」

  海林的臉上已經是熱淚涔涔:「小叢!再說下去,我簡直要心碎了!」

  「不說了,再見吧。」小叢伸出雙手,勾下海林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她嘴唇觸到了臉上鹹滋滋的淚,忍不住心裡一酸,趕緊撒手就跑,一口氣衝下樓梯,逃命似的奔出樓門。

  她的心裡想,怎麼辦?以後她該怎麼辦?又對自己說;別哭啊,別當著這麼多路人的面哭啊。可她就是沒法憋回熱呼呼出來的眼淚。


第三節


  方復回到寧城之後,繼續住院接受治療,以求康復。他現在面色蒼白,瘦弱不堪,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而且煩躁不安。

  偶爾有教委的領導和同事們去看他,他當了客人的面會表示出極不耐煩,閉L他的眼睛或者於脆就轉過頭去。自然大家諒解他的心境,並不計較什麼。辦公室老主任對大家說:「拿他當孩子待吧,盡我們的責任,哪兒也別委屈了他。」春天到了,病房裡開始照進了陽光,一整個上午都暖洋洋的。小叢計劃著要用輪椅推方復出去曬曬太陽。她先徵求方復的意見,方復睜眼望著天花板,不置可否。小叢想了想,自作主張叫來了幾個護土,女孩子們掀開他的被子,七手八腳把他抬上椅座,又用一條毛毯蓋在他腿上。方復垂著眼皮聽憑她們擺佈,明明上身能夠動彈,卻根本不予合作。

  輪椅推在手裡,感覺上十分輕靈。小叢默默地想:方復該剩下多少斤體重了?六十?還是七十?也許能再多一點?總之他現在是個羸弱無助的孩子,一個心理極不平衡的任性的孩子。

  在走廊盡頭的兩扇玻璃門前,方復欠起身子.命令小叢說;「停下。」

  「要小便,還是什麼?」小叢繞到輪椅前面,俯身間他。

  「叫你停下你就停下!」方復很不耐煩地回答她。

  小叢直起身來,順著方復的目光向那兩扇玻璃門望去。打開的門扇像兩面大穿衣鏡,一左一右相當清晰地照出他們的身影。方復的雙腿被毛毯遮住,上身雖裡了羽絨衣,仍顯出一種病中的衰弱和萎縮。他的頭髮曾因手術而剃得精光,此刻才長出短短的一層,凸起的傷疤便因無遮無蓋而觸目驚心。他的腦袋也因為神經受損的緣故,可憐甚至可笑地耷拉在肩頭,長歪了的葫蘆似的,怎麼努力也無法筆直地豎起來,像從前那樣神氣那樣軒昂。臉上仍然是那副金屬邊框、略呈青灰色調的變色眼鏡,只是如今變得過於寬大,時時要從鼻樑上滑落下來似的,不再有那種矜持和書卷氣,倒充滿了鴉片煙鬼的鬼祟和晦暗。

  方復默默地對著玻璃門許久,看了這一扇再看那一扇,看得旁若無人,如癡如醉。最後小叢覺得他再看下去就要走火入魔,堅決地推起輪椅滑出門去,方復也並不抗議。

  那天晚上,小叢替方復洗過臉洗過腳,正要離開病房,方復叫住了她,說:「我這幾天頭疼得厲害,夜裡睡下好覺,你去找護士要點安眠藥來。」

  小叢就跑到值班室去,要了兩片安眠藥,回來便張羅著倒水喂方復吃藥。

  「你放著吧,我等會兒自己會吃的。」方復把藥片一下子攥在手中。

  小叢卻不肯,說:「我要看著你吃下去再走。」

  方復大發脾氣,把一杯開水「嘩」地設在地上:「你管這麼多於什麼?你討厭!」

  小叢站著不動,臉上毫無表情:「我管你是因為我有這份責任,並不是存心意你討厭。」

  「我說了,等會兒我自己會吃的!」

  「你不會吃。你想把藥片攢起來,然後一下子吞進去送命。」小叢說。

  方復呆呆地望著她,忽然就流下淚來,說:「你為什麼非讓我活著不可?你認為我活得有價值嗎?有必要嗎?又有意義嗎?我心裡的痛苦你能否知道?世界上又有誰能知道?」

  小叢側過臉去說;「我也痛苦,痛苦的程度未必不如你,可我又怎麼辦?難道也要去死?」

  「小叢!小叢!」方復叫著她的名字,「我愛你,所以我才想死!」

  小叢說:「我要告訴你,如果你死了,我的精神也會在這同一天毀滅。」

  「那我怎麼辦?」方復淚流滿面,拚命地用拳頭捶著床幫。

  「我知道你心裡其實不愛我,你一天也沒有,從來也沒有愛過我。

  所以你現在對我這樣;我承受不了這份重量。我即便不死,也會變瘋!小叢你懂了嗎?」

  小叢默默地在床邊坐下,抓起他那只紅腫的拳頭,握在手中。過了許久,她俯下身來,對方復說:「知道嗎?我已經有孩子,是我們兩人的孩子。本來我不想告訴你,想找個時間悄悄去做人流算了,因為我們無暇顧及到他。現在我想,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把他生下來。」

  方復半張了嘴,不敢相信地望著小叢的臉。後來他像是明白過來,頹然地轉過臉去,連連地搖頭:「我現在該怎麼辦?我是太為難太為難〕小叢,你逼得我心碎了。」

  小叢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振作起來,準備當父親吧,因為孩子會需要你。」

  方復因為是出公差遭此橫禍的,要算是「因公致殘」。教委對他的照顧可說是前所未有的了:在大院旁邊新蓋的宿舍樓裡給他分了一小套房子,用公款為他買了一輛輪椅;允許他僱傭一名阿姨,費用報銷。前兩項內容,小叢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僱傭阿姨的事,小叢無論如何不肯。她寧願自己辛苦點,也不希望天天在家裡看到一張外人的面孔,這會在無形中限制了她的許多自由,包括發火和吵嘴的自由。辦公室老主任見小叢執意不肯,也就作罷。遂想出一個折衷辦法:在他們的新家裡裝一架電話分機,白天小叢上班時,若方復有什麼情況,隨時可以打電話到小叢辦公室。宿舍樓和辦公樓間的距離不足五十米。小叢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苦笑著對老趙說:「我們家現在是享受廳局級待遇了。」

  新家在六樓。當初小叢本想要一樓的,好讓方復出門方便。

  方復連連擺手,說他根本不想出門,還不如乾脆要個頂樓,他沒事可以到陽台看看風景。小叢知道他愛面子,不願出門讓人看他這副可憐相,也就順了他的意思。

  方復的雙腿不能動彈,卻是不疼不癢,這也就罷了。倒是腦震盪留下的後遺症讓他受夠了罪。頻繁發作不說;發起來的時候方復就面色蒼白,齜牙咧嘴,發瘋一樣地用額頭去撞牆壁,直撞得紅腫出血,痛苦不堪。夜晚來臨時他整夜失眠,睜著一雙充血的眼睛盯住黑暗,腦子裡亂七八糟想了無數的事,直想得他要發狂,精神趨於崩潰。他面無人色地告訴小叢說,頭疼就夠可怕的了,而失眠比頭疼還要可怕,因為這是在一分一秒地熬煎生命,是身體跟精神的自相殘殺,他無法忍受這種折磨。

  「如今死對我來說成了奢侈。」他望著窗外的遠處,目光朦朧。「可我多願意得到這快樂。我一輩子只想奢侈這一次。」

  小叢微微凸起肚子站在他面前,把兩片藥片放在他手L。

  「人活著就該忍受。」她說,「命運已經安排好一切,你不肯服從也是枉然。」

  方復依舊望著窗外,不去看她,說:「小叢,你是個心狠的女人。」

  小叢有些生氣,提高了嗓門「可我總下能親手給你提供死的機會,這也是違背人性的。」

  「多快樂,多奢侈。」方復喃喃著。

  小叢忽然就跪下來,抱住了方復的腿,眼睛裡流出眼淚,說;

  「方復,我求求你別再說這些,你不要讓我心裡難過。你看看我現在老成什麼樣,瘦成什麼樣?我不能再聽這些話了,否則我也會得神經病。你要真是愛我,就心疼我,讓我快活些,輕鬆點。」

  方復彎下腰來,無言地抱住了小叢的頭,兩個人又面對面大哭了一場。

  第二天小叢就上街買來一瓶強度的安眠藥,每晚臨睡前都給方復服用。她把藥瓶放在高高的書櫥頂上,使方復根本無法夠著。這一來方復倒是能昏昏沉沉睡覺了,然而每次醒來時又成了痛苦,因為藥性總使他頭疼欲裂,眼球似要爆炸。

  方復注定一輩子離不開痛苦。靠小叢的力量,靠醫學的力量,都無法使他跳出苦海。

  有一天,小叢正在辦公室裡,翻譯一份資料,電話響了,老趙過去聽了聽,話筒拿在手裡喊小叢,「是你的。方復打來的。」

  小叢站起來去接電話,只聽得方復的聲音在電話裡顯得十分激動,說;「小叢,如果你從來沒有愛過我,請讓我說一聲對不起。請費心養育好我們的孩子。讓他知道我,但是別恨我。」

  電話「咯嗒」一聲掛斷了,小叢一時間莫名其妙,愣愣地站著,手裡的電話筒「嘟,嘟,嘟」直響。突然,她猛地明白過來,渾身一震,摔下話筒就往外奔。老趙在後面大聲地問她有什麼事,她絕望地回答:「方復要死了!」

  小叢拚命地奔下樓,眼前金花飛舞,心臟像要窒息。她穿過大院,剛邁進宿舍樓的樓門,就看見方復的輪椅從六樓一直滾到樓下,摔得支離破碎,扭曲變形。一路上去,又見樓梯扶手和牆壁被瘋狂翻滾著衝下來的沉重輪椅撞出了無數破損,一副目瞪口呆、驚惶末定的淒慘模樣。再上去,就看見了方復的奇形怪狀的屍體。他是從六樓上和輪椅交叉著翻滾下來的,樓梯往上血跡一直不斷,且又零零碎碎,點點滴滴,可以想像當時的速度極快,竟沒有任何停頓。方復滾到三樓時,仰面朝天,一頭撞上了牆壁。而輪椅卻越過他的頭頂繼續下墜。方復這一撞,其力量相當猛烈,且不說滿頭的血,連殘廢的下肢都從腰部開始折翻上來,雙腿竟是傾斜著擱在胸部和肩膀上,彷彿運動員欲做一個後翻滾動作而未能成功,可是就尷尷尬尬地保持著這一拙劣姿勢,等著教練員來責罵似的小叢只來得及蹲下身來,在方復胸口上摸了一把,就一頭栽倒,昏死過去。

  三個月之後,小叢在醫院裡生下了腹中瘦弱不堪的孩子。她生孩子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拉住丈夫的手大哭大叫,她只是感到下腹墜脹,彷彿大便梗在那裡,哼哼了兩聲,孩子就「哇」地落地了。是個男孩,眉清目秀的,像極了方復。小叢的母親從外地趕來照顧她,滿月之後便把孩子帶回了老家餵養、小叢沒奶水,她自。又笨手笨腳弄不好孩子,不如交給母親省事。

  有一天小叢在街上忽然碰到了長髮披肩的舒抒。小叢叫住她,詢問她的情況,就是沒好意思開口問海林。舒抒卻主動告訴她說,他們結了婚,又離了婚,前後不過半年。因為舒抒下決心要自費去日本留學,海林卻不同意,嫌那種身份大辱國格人格,他們只好分手。舒抒已經到上海交夠了費用,眼下就等著辦手續了。舒抒驚訝地望著小叢,說她實在變化太大,幾乎叫人認不出來。

  「老了。」小叢苦笑著。

  「才不過一年多!」舒抒回答。

  小叢說:「一年的時間多漫長啊,一年當中可以發生多少事啊。」

  舒抒甩著長髮,拉小叢去逛外文書店,買日語課本。小叢說她還有事,就揚手再見。

  就在那一個星期裡,韋君忽然從天而降,出現在小叢門口。

  「天哪,真是想不到呢。」小叢喃喃著,幾乎忘了請韋君進屋。後來韋君自己進去了,她又站在門口發愣。

  「小家庭佈置得不錯。」韋君在屋裡走來走去,東看酉看。

  小叢冷不了問道:「你知道我遭遇過什麼嗎?」

  韋君走過來,手搭在她雙肩上:「知道,我全都知道。跟我一塊兒在北京進修的,有一個寧城市教育局的人,記得嗎?他出差到上海,全都告訴我了。」

  「真不敢再想。」小叢搖搖頭。

  韋君把小叢的臉扳過來,久久盯著她的眼睛,說:「跟我去上海,我們結婚。我現在已經是一個自由人了。」

  小叢心裡忽然湧上來一種說不明白的酸楚。她掙脫了韋君的手,退到遠遠的地方站著,說:「太晚了,沒這個必要了。」

  她給韋君在附近找了個旅社住下,客客氣氣陪他玩了兩天,又客客氣氣把他送上火車。兩天之中,頗富魅力的韋君終於沒有能把小叢說服。他顯得相當失望、相當頹喪。

  小叢最後的結局是大家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她跟那個澳大利亞胖子伯克結了婚,隨他飄洋過海,出國定居了。原來伯克回國之後始終沒有忘記小叢,這個癡情的澳大利亞人下了決心跟他早已分居的妻子離了婚,為此捨去了他的漂亮住宅、草坪和樹林,還有一大筆錢。他在辦妥離婚手續以後就千里迢迢趕到寧城,在這個中國女人面前獻上了他的善良和誠懇的心。

  後來教委裡的同學們議論說;如伯克趕來時小叢跟方復好好生活著怎麼辦?如果小叢雖然單身卻不愛伯克怎麼辦?伯克事先沒有跟小叢聯繫就採取如此行動,簡直有些「孤注一擲」的味道。外國人做事就是不願瞻前顧後,邪門兒。

  卻又說;伯克既然不顧一切地這麼幹了,又成功了,總是冥冥之中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驅使;否則不會這麼巧合。可見人的命運千奇百怪,其實都有定數。

  方復留下的那個兒子,小叢準備拿他怎麼辦呢?臨走時她沒說。想來等孩子再大一點,她還是要接他到國外去的吧?

  就在那一個星期裡,韋君忽然從天而降,出現在小叢門口。

  「天哪,真是想不到呢。」小叢喃喃著,幾乎忘了請韋君進屋。後來韋君自己進去了,她又站在門口發愣。

  「小家庭佈置得不錯。」韋君在屋裡走來走去,東看酉看。

  小叢冷不了問道:「你知道我遭遇過什麼嗎?」

  韋君走過來,手搭在她雙肩上:「知道,我全都知道。跟我一塊兒在北京進修的,有一個寧城市教育局的人,記得嗎?他出差到上海,全都告訴我了。」

  「真不敢再想。」小叢搖搖頭。

  韋君把小叢的臉扳過來,久久盯著她的眼睛,說:「跟我去上海,我們結婚。我現在已經是一個自由人了。」

  小叢心裡忽然湧上來一種說不明白的酸楚。她掙脫了韋君的手,退到遠遠的地方站著,說:「太晚了,沒這個必要了。」

  她給韋君在附近找了個旅社住下,客客氣氣陪他玩了兩天,又客客氣氣把他送上火車。兩天之中,頗富魅力的韋君終於沒有能把小叢說服。他顯得相當失望、相當頹喪。

  小叢最後的結局是大家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她跟那個澳大利亞胖子伯克結了婚,隨他飄洋過海,出國定居了。原來伯克回國之後始終沒有忘記小叢,這個癡情的澳大利亞人下了決心跟他早已分居的妻子離了婚,為此捨去了他的漂亮住宅、草坪和樹林,還有一大筆錢。他在辦妥離婚手續以後就千里迢迢趕到寧城,在這個中國女人面前獻上了他的善良和誠懇的心。

  後來教委裡的同學們議論說;如伯克趕來時小叢跟方復好好生活著怎麼辦?如果小叢雖然單身卻不愛伯克怎麼辦?伯克事先沒有跟小叢聯繫就採取如此行動,簡直有些「孤注一擲」的味道。外國人做事就是不願瞻前顧後,邪門兒。

  卻又說;伯克既然不顧一切地這麼幹了,又成功了,總是冥冥之中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驅使;否則不會這麼巧合。可見人的命運千奇百怪,其實都有定數。

  方復留下的那個兒子,小叢準備拿他怎麼辦呢?臨走時她沒說。想來等孩子再大一點,她還是要接他到國外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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