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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炎熱的夏天 作者:黃蓓佳

第一節


  她並沒有能把他忘記,雖然,她是竭力想這樣做的。

  他們分手已經整整三年、三年時間,如果要想完完全全認識一個人,或許還遠遠不夠;可是,如果要想忘卻一個人,應該說是時間不短了。她卻沒有能夠忘卻。

  在那個夏天以後,她沒有給他寫過信,從來沒有,一個字也沒有。知道他們有過這麼一段往事的人不多,因此,及時向她提供他的蹤跡的人也不多。三年裡,她只知道他早就結了婚,參加過幾部科教片的拍攝工作,到遙遠的西藏去過一次。她向來是厭惡削頭了腦袋打聽別人私事的。連他的私事也不例外。

  只有一次,她一時衝動起來,差點兒要給他發個電報。那是她獨自坐在黑洞洞的電影院裡看電影,正片前面有兩個小短片,其中那個《高山牧羊》的攝影師就是他。他的名字在銀幕上一閃而過,幾乎叫人來不及看清楚。可是她看清了,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不顧後排觀眾的噓聲,從人們的膝蓋間擠軋過去,一溜小跑奔到十字路口那個通宵郵局,要給他發個電報。可是電報紙拿到手裡以後,她猶豫了:說什麼好?祝賀他?他日夜夢想的是拍彩色寬銀幕故事片,得「金雞獎」,而不是一個兩分鐘的新聞片。說她仍然愛他?思念他?她不幹,打死她也不會幹的。那麼……她把電報紙揉成一團,扔在牆角,嘴角悲哀地耷拉下去,慢慢地走出綠色的玻璃旋轉門。

  這以後,她變得更加敏感和神經質,幾乎不進電影院了,生怕銀幕上再映出那個閃亮的名字,使她再一次衝動起來,雖然這種巧合發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他柏片的機會少得可憐。

  倒是她自己的作品和名字,越來越頻繁地被印在畫頁和雜誌上。

  她舉辦過個人畫展,參加過國際比賽,電視節目裡有過專題報道。她的名字和她的作品一樣被青年人津津樂道。對這一切,她感到滿足和快意,就像她曾經駕駛了一隻小船在狹窄的河道裡左衝右撞,逆流而上,終於到了一段寬闊和緩的水面一樣。私心裡,她盼望自己的名字常常在他眼前出現,使他震動,給他回憶,讓他後悔。為了這個,她也要沒日沒夜地、拚命地畫,畫得越多越好。

  是的,三年過去,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他,可是實際上沒有能夠做到。從見到他妻子怡月的那一個瞬間起,她就清楚地明白,她沒有能夠做到。不然,她不會這麼無端地感到一陣燥熱,以至唇焦舌於,汗水淋淋,像在這個炎熱的天氣裡一日氣登上了高山一樣疲倦,暈眩,手腳發抖。

  這是在這個海濱城市新近落成的三十五層大飯店裡。她和一群年輕而已經嶄露頭角的畫家,被邀請來創作一些壁畫、油畫、國畫和宴會廳裡豪華的屏風畫。

  她住的房間是在二樓。房間剛剛裝飾完畢,她是第一個房客。

  室內面積很大,足有二十四平米。中間並排放了兩隻單人沙發床,床罩是嫩黃色閃光的錦緞,使她想到母校湖邊盛開的迎春花。猩紅地毯,猩紅沙發,牆角一個精緻的三角形梳妝台,大幅玻璃鏡恰到好處地映出淡花貼塑牆壁和靜靜垂掛的白色尼龍窗幃。

  她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間裡,在地毯上,垂著肩膀,奇怪地微笑著,帶了一副孩於一樣迷惘的、不知所措的神情。

  她許多年來盼望著的就是有這樣一個漂亮的房間,有一張鬆軟的沙發床,使她在畫架前連續工作半天或者一天以後能夠舒適地躺一躺。

  她曾經把她的計劃告訴他,睜大了眼睛,興奮而又熱切地描述她未來的革元住房,希望他願意永遠和她住在那裡。

  好了,你什麼都會得到的。他說。他用他細長的手指輕輕從她面頰上滑過去。你都會得到的,你這個藍天鵝。

  他送過她一隻藍天鵝,玻璃的,透明的。放在陽光裡,從天鵝的背腹深處便會閃出一小片桔黃色光暈,並且不斷旋轉變幻。在她書桌上琳琅滿目的工藝品中,她最喜歡的便是這個。

  她是在樓下半月形的總服務台旁邊看見恰月的。他曾經給她看過怡月的照片,總共兩次,一次不到十秒鐘,但是她死死地記住了怡月的面容。

  「一個很平常、很平常的女人。」他這麼說。確實很平常。嬌小,甚至有點弱不禁風的身材,皮膚白得沒有光澤,一雙微微茸拉著隨毛的眼睛,眼泡已經開始鬆弛,開始有細密的皺紋往下延伸。「一瓶打開了一年的香檳酒,不是嗎?」她調皮地挪揄了一句。啊,你說得形象極了!他大驚小怪地歡呼起來。再沒有比這個比喻更恰當的了!我可愛的小姑娘,你真是個天才。

  現在——她酸酸地想——恰月身上連那點香檳酒的談黃色澤都沒有了。她完全變成了一杯水。

  怕月身上背的是一套電工用具。她馬上想起來,怡月是讀過技工學校的。他也讀過那個學校,高中畢業以後。他和怡月是同班同學。以後,怡月分到旅遊服務公司,他卻又考上了電影學院攝影系。在那裡,那個喧鬧、昂奮、具有現代生活節奏的城市裡,她和他認識並且相愛。那時候,怡月已經是他生活日子裡眾所周知的他的女朋友了。她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三年以後,她首先碰到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怡月!

  她們在寬敞的門廳裡擦臂而過。她回過頭去,用一雙畫家特有的眼睛犀利地掃遍了怡月全身。對方則觸電般地停了一下慢慢地轉過身來。轉到一半,突然又停住了,重新轉了回去,邁著碎步匆匆地走進電梯間,沒有一點聲息。

  不會認識我的。我沒有照片在他手裡,怡月怎麼會認識我5而巨,在意識深處,她總覺得,他不會跟怡月停仔細細地談論她。他們之間不是少男少女花前月下的逢場作戲,他們互相需要,互相依附、撫慰、溫存,如饑似渴地盼望一次次見面機會。

  兩根生命之籐死死地、顛三倒四地糾纏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

  除非有一根死了,枯萎了。這樣的感情,這樣的心緒,他怎麼能輕易告訴給第三個人聽?

  晚上,她和這群年輕畫家們到頂樓的咖啡廳去喝冰水。咖啡廳內部還在裝修,沒有對外開放。可是他們能得到特殊的優待。因為在預定的合同中,有一幅大型壁畫便是為這個咖啡廳而作。

  溫度宜人的廳堂裡有一股漆皮和金屬的味道。她在幾個加班安裝電話的工人中又發現了怡月。真是鬼使神差!她無可奈何地想道。她扭過臉,故意和坐在旁邊的慇勤的國畫專業研究生大聲說笑。這個小伙子有一副憂傷的面容和一派放蕩不羈的名士風度。曾經有一個時候,她故意地專門去跟這種類型的小伙子接近,以期望他們在某種氣質上把她壓下去。她討厭那些高個兒的、衣著漂亮整潔、眉眼含有某種挑逗性質的年輕人,因為他們常常使她想起他,這會使她喉頭哽咽,淚眼模糊,心臟他長得並不年輕,也不漂亮。他的皮膚相當粗糙,汗毛很重,牙齒參差不齊。他一笑起來,臉頰就擠作兩個小球。一道深深的笑紋從眼底延伸下來,把小球劃為兩半。這使人聯想到一隻會討人喜歡的貓。「我怎麼會喜歡上他的呢?」她奇怪地問自己。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握得她幾乎要大聲呻吟出來。她覺得她的五個手指大約已經牢牢粘在一起,再也撕不開來了。

  「你會把我的手捏碎的。」她幸福地抗議說。

  「怎麼會呢?我的小姑娘!你不知道我多麼喜歡你。我認識那麼多的女孩子,我們學校裡有那麼多漂亮的女孩子,可是我偏偏就喜歡你了。從看見你的那個瞬間起,我就覺得我已經把握不住自己。你感覺到我的目光了嗎?那次你在台上講課,你注意到我的凝視沒有?」

  她語無倫次地回答:「不,不知道……也許……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後來,她知道他已經有了一個女朋友,在那個海濱城市裡。

  他學校裡所有的老師同學都知道他有一個女朋友。對此她沒有感到特別吃驚。根據她的接觸,二十歲以上從工廠考進大學的學生,幾乎沒有人是一張白紙進校門的。

  但是她怎麼辦?她拿他們兩人的愛情怎麼辦?在那些令人窒息的炎熱天氣裡,她渾身冒汗,一遍一遍地對自己重複這兩句問話。她開始感到絕望,感到自己正在陷進一個莫名其妙的險境之中。但是她越來越怯弱地緊靠在他身上,生怕他什麼時候把她丟棄,她會孤獨無援地死去。

  怡月。他拿照片給她看,告訴她,女朋友名字叫怡月。「我已經不再愛她了。她對我也失去了興趣。春節回家時,親眼看見她跟一個陌生小伙子一塊兒逛馬路。哦,我真是氣壞了!

  她那年真傻。要是現在,她會不動聲色地反駁說;「不對吧;你還是愛她的。不然你怎麼會嫉妒呢?應該高興才是。」可是那年她不懂這些,她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為他忿忿然。

  「她是個很風流的女人嗎?」她問。

  「哦,不是。可是她沒有吸引力了。像你說的那樣,是打開了一年的香檳酒。我不會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你耐心點兒,我就會跟她徹底斷絕關係了。我已經寫過了信。你耐心點兒等著藍天鵝。」

  「行嗎——」她拉長了聲調,顯得像個多疑的老太太。

  「當然行!他有把握地回答,「這不是很簡單的事嗎?她也並不愛我呀!」

  他細長柔軟的手指在她臉上輕輕滑動,這使她全身神經都引起了反應,感到無可名狀的快意。「你的皮膚真光滑像個二十歲的小姑娘的皮膚,這真叫人高興。」他貼著她的耳朵,夢囈一般地說。

  現在她又回到她那個色調和諧的房間裡。她關上門,彈簧鎮發出輕輕的「卡嗒」一聲,於是一切都被隔絕在門外。

  可是走廊裡的說話聲還是清清楚楚鑽進來了。是幾個女人的聲音。一個高昂清脆,一個渾厚悅耳.還有一個有點暗啞,像懷著滿腹心思。這裡有沒有怡月呢;

  她不恨怡月,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她竭力要認定是這個女人擋在她和他之間,使他們相愛卻不能結合。可是後來她不這麼想了。怡月並沒有特別地要他怎樣,如果他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多考慮一點,他和怡月完全可以斷開的。但是他能這樣做嗎?當初她有沒有看錯了人?當你發覺你所鍾愛的對方是個自私、軟弱、不肯為別人犧牲一點的人的時候,你心裡是否會有一種失望、鬱悶、惆悵、恨其不爭的感覺?

  可是她又覺得他也很可憐。說到底.她還是愛他的.她希望他一切都能如願,包括他想得「金雞獎」的理想。

  「下次開全國文代會的時候,我們要能在會上相見就好了。」她真摯地對他說。

  他只是笑笑,笑完,就算了,什麼也沒回答。大概他並不特別盼望有那麼一天。他只是希望自己成功,卻並不看重她的努力。不過,他承認她有靈氣。他會一張一張審視她的畫稿,然後驚訝地說;「你這可愛的腦袋瓜兒裡怎麼就能冒出這些奇特的念頭!真叫人難以相信……」然後他就會坐下來,若有所思地凝視她的臉,很久很久。她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她走到小衣櫃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水,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從梳妝台上那面大玻璃鏡裡望得見自己的瞼。她下意識地抬起手,讓手指從臉頰上輕輕滑過。皮膚還是那麼潤澤,緊密,有彈性。三年了!她難道沒有一點兒變化嗎?

  在那年夏天長長的暑假裡,他留在學校裡寫論文。她想他沒有回到那個海濱城市,一定是不願意丟下她一個人生活。她認為他是個很懂得溫存和體貼的男人。

  他總是出其不意地來敲她房間的門。她有個小小的、凌亂而人情味兒很濃的房間。在那一年,他給她拍了很多照片,作畫的、看書的、微笑的、怒容滿面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照片幾乎一張也沒有沖洗出來過。事後想起來,她常常覺得奇怪;當時為什麼誰也沒有想到要去沖洗它們呢?

  她把著他的手教他畫畫,畫一隻兩隻前爪舉著照相機的狡猾的貓。他們開了錄音機聽交響樂,也面對面坐著唱歌,猜謎,像兩個快活的孩子一樣地大笑。

  「我笑起來真像個傻子。」她說。

  「你是個最最可愛的傻子!」他繃緊了面孔大聲宣佈。

  「可是,你為什麼不邀請我到你的宿舍去呢?」

  他微微地愣了一下。

  「如果你想去,當然可以。可是你覺得有必要把我們的關係公開嗎?我快要畢業了,你是知道的。我想分回去。沒有比我們那個電影廠更好的地方了。人人都知道我有女朋友在那兒;他們會照顧我的。你不希望我分到一個滿意的地方嗎?」

  「哦,不!」她急急忙忙地說,「我不要去你們宿舍,那麼遠,男同學宿舍又那麼髒。」

  他笑了,在她的頭髮上溫柔地吻了一下。

  他們騎自行車到郊外的公園去爬山,頂著烈日去游泳,打羽毛球。無論到哪兒,他總是盡量避免人多的地方。他滿不在乎的外表下掩藏著警惕的神情,彷彿隨時準備在熟人沒有發現他們之前逃跑。這一點,她看出來了。她心裡很不舒服,有一絲酸酸的苦味。「你不覺得做得過分了嗎?」她在心裡委屈地叫道,「何必呢?何必這麼膽戰心驚?何必把自己弄得像一對偷情的傻瓜?」

  可是她仍然順從了他的意願。頂多還有一年吧?她想,過了這一年就好了。等他畢了業,他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但是一年時間真不能算短。她能活到那一天嗎?她常常這麼懷疑。她不知道怎麼常常想到死。有好幾次,當她和他長久地互相凝視的時候,她心裡窒息得難受,覺得自己似乎就要死過去了。

  「我要是等不到那一天怎麼辦?」她問。

  「那麼我更加等不到了。我比你大呀。」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掌心裡滿是汗水。她大聲地、幸福而又迷茫地歎出一口氣來。


第二節


  暑假快結束時,他告訴她,他要跟一個小分隊出去選外景主要地點就是那個海濱城市。

  「你早就知道了嗎?」她吃驚地問。

  「放假前就知道了。」

  「哦!我還以為……」

  「什麼?」

  她不說了,覺得心裡多少有點失望。

  在他回家的一個月裡,她突然發現自己連一幅素描都沒有畫成,「我這是怎麼了?我不是曾經把事業看得高於一切嗎?」她絕望地撕碎了幾張速寫草圖。可是,當她讀著他寫來的長信的時候,她又覺得非常滿足了。不管怎麼樣,除了畫畫,她總還是一個女人,她有權利為她所愛的人擔憂、焦慮,成夜成夜不得安眠。至於少畫幾張素描,這沒什麼,她會補上來的。工作效率與情緒向來就成正比。

  後來,他到底回來了,從車站出來,直奔她這兒。

  「啊,我想你想得快要發瘋了?」他動情地說。他告訴她:

  「我去找了怡月。我跟她說;我們當初是一場誤會,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卻什麼也不說,這真叫人討厭。她哪怕哭一場也好!可是她什麼也不表示。我不能逼她太狠了,她會鬧到學校裡來。這個女人,她會做出來的,哦,你不知道我和她待在一間屋裡的時候,我心裡多麼厭煩。我甚至害怕看她一眼……」

  她坐在他身後,把他的一綹頭髮纏繞在指間。「別說了,我不想聽這些。你想怎麼處理你們的關係,我不一定要知道,對嗎?」

  「也好。」他說,「總之,我不想鬧得滿城風雨。」

  「我也不想。」

  「那會對我將來的事業不利。」

  「我知道。」她停了一停,忽然放下手,慢慢地站起來,一字一句地說,「我也要讓你知道,萬一你分到天南海北哪個鬼地方,我是會跟你去的。無論如何,請你相信。」

  她終於開了房門走出來。她要想見見怡月,跟她稍稍聊上幾句。這真是個奇怪的念頭。可是,既然已經想了,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付諸實現。為什麼不可以呢?

  事實上,要找到怕月並不困難。她就坐在樓道拐彎處那個空蕩蕩的會客室裡,雙手交叉著放在膝上,身於在沙發上縮成小小的一堆,睜大了那雙微微耷拉著睫毛的眼睛望著門外,彷彿專心致志在等著她來拜訪一樣。

  「我認識你。剛一照面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來了。」

  「真的嗎?這怎麼會呢?」她拖長了聲調掩蓋自己的驚訝。

  「我是從一本雜誌上看到你的照片的。他把這本雜誌帶回家讓我看。他說,這就是你;是那個又漂亮又有才氣的姑娘,這個姑娘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甚至願意為他去死。」

  「我沒有說過這種話。」

  「說過的。」

  「沒有。」

  一也許你忘了呢?他這個人倒不至於說謊,我知道。他認為沒有什麼必要說謊。」怡月輕蔑地笑起來,「你以為,他會珍惜你們的感情,會一聲不響地藏在心裡的吧?你真是個天真的女畫家。」

  她也勉強笑了笑。那笑容是硬擠出來的。

  恰月沉默了一下,就說:「我知道你是為什麼來找我的。你想問問他的情況。可是我們已經離婚了,早在一年前就離婚了。」

  「奧!」她終於沒有忍住這一聲驚叫。

  怡月蜷縮在沙發上,不聲不響地盯住她的眼睛看.她也一動不動地和他對視。她覺得世界幾乎就要在這目光的對流中悄然轟頹。

  「你是個叫人感興趣的姑娘。」恰月承認說,「你身上是有點與眾不同的氣度。「就是這點該死的氣度!你明白嗎?他本來還是愛我的。就因為你!」

  她記得,他也對她說過這句話:「就因為你,我變得瞧不起一切女人了。我整整一年沒有挨近過怡月,連面對面坐著說話也沒有。我厭惡這一切人。」

  她那麼真誠地相信了他的話。雖然,當時她覺得這話有點不太叫人舒暢。

  「我不知道是這樣。可是他告訴我··,…」

  「自私!」怡月在沙發上坐直了身子,「你們倆,你和他,你們都自私。」

  說不出話來。她的喉頭被什麼東西塞得緊緊的,鼻孔也被堵住了,悶得她心跳氣短,兩手下意識地想扯自己的脖子。

  「你們真自私,你和他。你把他的心都挖走了,留給我的是一具外殼、我沒法再使他愛我。我怎麼能比得過你呢?」

  「可是·一你要知道,我並沒有拿走什麼。」她站在那裡,覺得腳下的地毯開始移動,四面牆壁也在搖晃。她耳朵嗡嗡直響,頭暈,背後冒出涔涔的汗水。她想她大概馬上就要倒下去了。事實上她已經有了一種飄飄忽忽、騰空欲飛的幻覺。

  怡月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空中飄過來:「真遺憾,你也受了他的騙。」

  「……」她死死盯住恰月的嘴,幾乎鬧不清她在說什麼。

  恰月異樣地笑起來:「我們都是受騙者,我們。事實上,他又有了個女朋友,是他們電影廠的群眾演員,一個二十歲的小r頭。開始我還不知道,我以為他一直想的是你。我說,離了婚你可以去找她,你不是那麼喜歡她嗎?他說他不,他不要你這樣的女人做妻子。他可以跟你交朋友,但是決不要你做妻子。

  你太強了,你會把他那點男子漢的自尊心全都擠跑了。他不是願意給別人當底色的人;總要有個地方讓他滿足一下至尊至聖的慾望。你不行。誰讓你這麼有才氣呢?」

  他們是在第二年的夏天分手的。她記得,那是一些炎熱的、總是使人想到腐爛和膿血的日子、她被裡在厚厚的棉被裡,沒頭沒腦,鬧不清在她身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失去了往日的優雅和飄逸,像個軟弱無力的孩子一樣,哀衷地渴望別人撫慰。

  「有一天,院長走過我跟前,忽然說:小伙子,你學得不錯,畢業論文也不錯,我看了。注意別在某些事情上跌跟頭呀!我嚇得心裡怦怦直跳。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風言風語傳到他耳朵裡了。你要知道,我們這位院長可是個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我真害怕,真是怕。快畢業了,關鍵時刻,想分到那個電影廠的同學多著呢,憎多粥少,總會有甩下來的、我真害怕。」

  她握著自己的一隻胳膊。那胳膊是麻的,沒有知覺,而且冰冷。奇怪,炎熱的夏天,空氣都能點燃,胳膊卻怎麼會是涼的呢?

  她望著他一張一合的嘴,臉上帶了點若有所思的微笑,其實她什麼也沒有想。

  「分配志願表上,有一項是『愛人』。我填了——恰月。你能夠理解我嗎?哦,你怎麼會笑呢?你別笑!別用那種眼光看我!你別……」

  他十分衝動地撲上去,要想抱住她的頭。她輕輕從他臂彎裡鑽出來,仍然是淡淡地笑著。該死!應該是抱住他大哭一場的。她急促地喘氣,喉嚨發緊,兩眼一片模糊,幾乎馬上就要放聲哭出來了。可是笑容還賴在她臉上,像是要凝固,要永遠變成雨果筆下的「笑面人」一樣。

  「真要命!」她終於掙扎著說出這幾個字。

  「你說什麼?」他吃驚地問道。

  她搖搖頭,忘了自己說的是什麼。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Zhak什麼跟他有什麼關係?從此他們是陌生人了,她的一切都跟他沒有關係。

  他那雙眼睛像要著火似的凝望著她,囈語一般地說:「我厭惡那個女人,沒法想像我們能在一間屋裡生活。她為什麼不肯提出來分手呢?她不是有她所愛的人嗎?結婚以後我就要離婚的。你看著吧,我很快就要離婚。我不會忘掉你的,怎麼也不會忘掉。

  她大口大口吸氣,終於使自己沒有說出什麼令人吃驚的話來。「我等你。」這三個字已經擠到唇邊了,可是她終於嚥了回去。「不,這會把怡月毀了的。」她想。

  有一段時間l她不止一次地想到死、她曾經跑到藥店裡去買安眠藥,不過人家不肯賣給她。她一家一家地跑,跑到第四家門口的時候,不知道怎麼的,她忽然覺得厭煩了,覺得這一切都這麼可笑,黏糊糊的叫人噁心。

  幸好沒有死。過後,她慶幸地想。要不然,在那個炎熱的夏天,一夜之間屍體便會腐爛發臭。在冰冷在白的皮膚上生出一些綠色發粘的霉斑來,她覺得這是不可想像的。無論如何,她下能容忍這種醜陋現象發生。

  「你曾經寫給他一首詩——眼睛。」

  「不。不是我寫的。」「對嗎?」怡月蜷在沙發上,瞇縫起。

  「不是我。我不會寫詩。那是一個英國詩人霍思曼的。」

  她記得那首詩中有這麼兩句:

  我們將不再到林中去了,那些月桂樹都已經伐掉。

  ˍ她激動地讀著這首詩,熱淚盈眶。後來她把它抄下來,寄給了他。信中沒有附任何字,一個字也沒有。她生怕把心裡的話寫出來之後,她就一貧如洗,什麼也沒有了。

  再後來呢?他回寄給她一首詩,是他自己寫的。他以前說g過喜歡寫詩,詩寫得不長,兩頁紙不到,而且不知怎麼,顯「具有點斷斷續續。可是字裡行間情意切切,痛悔、哀傷、悵惘,『青籐一般纏繞糾結。讀完以後,她渾身哆嗦得不能抑止,淚水嘩嘩地流下來,把詩末的簽名打得一片模糊。

  「他也給你寄過一首詩,我知道。——她吃驚地吸了一口氣。

  「他什麼也不瞞我,關於你的一切。他樂於告訴我這些。他、笑,笑完了就間我;怎麼樣?她比你怎麼樣?——一片桔紅色的火苗從她心底慢慢地升起,慢慢地燃燒,烤得她五臟六腑都在吱吱冒煙。

  「你恐怕不知道吧?那首詩,是他跟幾個朋友喝過了酒之後湊出來的。他們說,他們是一幫子感情充沛得無處發洩的人,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能衝動起來;創造奇跡。你一定不知道。你歹還以為他仍然愛你。」;她憋足了吃奶的勁,不讓自己當場哭出來。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呢?你在編造!你自己失去了他,就編出這些話來,你要我也恨他。可是我不相信你!」

  怡月淡淡地笑了一下。

  「相信不相信,都沒什麼關係了。他反正就要結婚的,跟那個二十歲的小丫頭。我們都是女人,明白嗎?我不過是……有點兒可憐你、」她們沉默了半天。她用耳語一般的聲音說:「還有嗎?」

  「你還想聽嗎?」怡月同情地望了望她,「有的。在這一年裡,我總在想:什麼時候能夠碰見她,我要把一切全告訴她。她也是個可笑的、癡心的女人,這個女畫家。你不會介意吧?」她等她搖了搖頭,才說,「她和他的那幫朋友,全那麼趣味相投!業餘她靜靜地站在地毯上,垂著頭。她奇怪自己剛才怎麼沒有癱下來,怎麼居然就挺住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她奇跡般地做到了。

  「那麼,」她慢慢地問,「你們……怎麼離開的呢?你恨他?

  討厭他?」

  「不。我竭力要想恨他。可是不行,總不行。他這個人就是有這點本事,他能夠迷住女人。你明知他虛偽,明知他自私、冷酷、玩世不恭、朝三暮四,可是你就是沒法兒恨他。你懂嗎?你有沒有這種體驗?」

  啊,我……不知道。也許……」她像孩子般地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

  「他一定跟你說過吧?」

  「什麼呢?」

  「離婚。一結了婚就跟我離婚。」

  她沒法否認。

  「一定是說過的。他從來就不打算隱瞞他那些卑劣的念頭,他認為不需要隱瞞。他告訴很多人,結了婚以後要跟我離婚。我不相信。我總是不相信一個人能夠對他的妻子這麼不負責任。可是他真的這麼幹了。結婚兩年,他從來從來沒有碰過我—『·一你懂嗎?他就是這麼冷淡我,折磨我的感情。他做得出來,他想做什麼就能做出來。他總是出差,拍外景,一去就是幾個月,連信也不寫。你想像不到我在家裡會是怎樣的心情。就因為這十,我得了心臟病,一發起來,心跳得像要爆裂。我輸了。到底是輸了!」

  她恍恍惚惚,不知道是怎麼從會客室裡走出來,又走向自己房間去的。好像怡月扶了她一段。記不清了。

  鎖上門,她沒有往沙發上坐,卻坐在那張有嫩黃色錦緞床罩的沙發床上。這使她覺得好像置身在母校湖邊那一片燦爛的迎春花叢中,心情特別寧馨,特別輕鬆,也特別明淨。哦,多少時候沒有在那湖邊坐過了?那一片碧藍碧藍的水……

  藍天鵝。她想起了放在書桌上的她最最珍愛的那只藍天鵝。

  海藍色的玻璃製品,透明晶亮。放在陽光裡,從天鵝的背腹深處便會閃出一小片桔黃色光暈,並且不斷旋轉變幻,變幻旋轉她寓所的窗下是一小灣淺淺的水。等她完成工作回去,她要打開窗戶,把這只藍天鵝輕輕地扔下去,扔下水灣,讓它沉入水底。永遠地,永遠地,就像她在心中玩味了整整三年的那點愛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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