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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你到天涯 作者:黃蓓佳


  彭衛仁第一次出現全班同學面前的時候,是在新生人學一星期之後。他的父親死了,身為長子的彭衛仁不得不留下來料理喪事,以至拖延了人學報到日期。

  彭衛仁那天穿的是一件中式對襟棉襖,藏青色滌棉罩褂明顯看出來很舊了,卻極為平整乾淨,右胳膊上醒目地套著一隻黑袖章,無言地訴說一種哀痛。他中等個頭,年紀在二十五歲上下,有一張極平常的農村知識分子的清秀面孔,很做作地對大家微笑著,眉宇間卻是掩蓋不住的憂傷以至拘謹。

  那時候我們大家見面都有一種拘謹。所有的人都沒有見過見面,因而總是害怕自己的行為不合規範,為人恥笑。彭衛仁是地道農村出身,猜想他的害怕或許要比別人更甚。

  我曾經在。篇文章中說過,初進大學中文系的日子,是被詩經》和《楚辭》淹沒的日子。對於學習,大家認真到了虔誠,偶爾一堂課上老師順便說了應該熟背一些古典名篇,於是背書便成了班上的頭等大事。吃飯也背,睡覺也背,走路也背。你背給我聽,我背給他聽,全班背成了一鍋粥。

  彭衛仁極快地在全班同學中脫穎而出,成了眾目所矚的人。

  他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背熟了全本《詩經》和《楚辭》,甚至《左傳》和《史記》中的很多段落。他用濃濃的鄉音從唇間一個個吐出那些艱澀難解的字句,輕快地像報出一篇流水帳目。他不卑不亢,神態自若,告訴我們說他從小就有這種過目不忘的本領,否則他不可能從那個偏僻的鄉村躍上龍門。他又說他祖的,相信自己的才華能夠為他掙來必要的一切。事實上我們都認為他日後成為大教授大學者是沒問題的,他根本不需要靠女朋友發跡。

  此後彭衛仁又在多方面表現出他超眾的記憶和邏輯思維能力。一段時間班上的同學熱衷於計算一些趣味數學題目,以此來抵消背誦《楚辭》帶來的單調乏味。所有這些迷宮一樣複雜的題目只要到得彭衛仁手中,沒有解不開來的。他解開來之後就回過頭一步一步演示給大家聽,沒有人不佩眼他的思路的周密和精確。大家都遺憾他讀錯了專業,說他讀數學系其實更合適,學中文實在用不著這麼聰明的腦袋。他笑一笑說,讀什麼還不是讀大學?當初在鄉下填志願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高低深淺,隨手填了個中文系,就這樣進來了。

  「五四」的晚上系裡搞了個聯歡晚會,幾個學生幹部煞費苦心收集了百來個謎語,一條一條寫出來掛在牆上,猜中的人可以領取一份小禮品。彭衛仁進得大門順次序一張一張扯下那些紙條,然後就報出謎底,領到了一大堆瓜子和糖塊。紙條被他扯完一半的時候,全體同學哇哇大叫,齊聲向他發出抗議,要把他驅逐出會場,不得再碰那些紙條。他也就順從地笑笑,用一張報紙包起那些瓜子和糖塊,心滿意足出門走了。在這之後,官到晚會結束,牆上的紙條便消失得極慢,最終還剩下十來張沒人能猜出來。

  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四門功課他囊括冠軍。全體同學也沒有驚訝,知道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人們出奇地平靜,因為大家早已習慣了屈服於他的智慧。相反,如果考試中誰的分數超過了他,倒是會叫人大惑不解,懷疑那人是作弊了或者什麼什麼。

  放暑假之前學校來了個通知,說暑假不回家的同學可以在學校裡勤工儉學,除雜草或者搬磚頭;五毛錢一天。

  五毛錢那時候相當於男同學一天的伙食費,不算太多但也很讓人動心。

  全班報名的結果卻只有彭衛仁一個人願意幹。學文學的終歸是死要面子,怎麼也不肯在別人的面前承認自己的貧窮。彭衛仁肯報名,說明他當時家境實在艱難,他實在是無路可走了。

  那時誰也沒有想到這就是他命運的契機。他坦然地選擇了為工儉學,是否也因為冥冥之中預感到幸運在前面等待著他?


         ※        ※         ※




  分配給彭衛仁的任務是到南苑清除雜草。南苑是一個僻靜的教授住宅區,背傍湖水,中間地勢稍稍隆起,平常學生很少走到這裡。大約因為教授們大多年老體弱的緣故,雜草在夏日里長得蓬蓬勃勃,肆無忌憚,且盤根錯節,異常頑固。彭衛仁出身農村,自然幹活是一把好手,除草這活幾根本算不得什麼。

  只是手裡的工具很不得勁,只一把小鐵掀,還錢得不成樣子,怎麼使喚怎麼不中,氣得他把鐵掀當成砍刀,呼呼地揮舞起來,胡一亂在草叢裡砍、鍘、刨,累出一身大汗。正是中午兩三點鐘的樣子,抬眼看看附近,除了寥寥幾個於活的男生,再不見什麼,人影,他索性扒下身上的汗褂於,隨手晾在一根小樹枝上,汗淋淋的皮膚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愜意地拍拍胸口,覺得光身子出汗也很舒服。

  悶著頭幹活也不知過了多久,偶然立起身子,就看見了山坡下默默注視他的那一雙溫柔的眼睛、他認出來那是本系漢語專業的女同學,著名《紅樓夢》學者詹天白教授的女兒,叫詹小雨。他想她家大概就住在南苑某一棟幽靜的小樓吧。他盤算什麼時候找個借口拜望一下她的父親,以便三年之後報考詹教授的研究生。至於別的,彭衛仁暫時什麼也沒有想到。他雖然聰明過人,卻是個老實本分、很有分寸的人。

  彭衛仁無論如何沒有料到,正是他在陽光下光著脊樑奮力除草的形象;喚起了教授女兒詹小雨心中詩意的美感。纖細文靜的小雨意識到了這便是她夢寐以求的自然和力量之美,她捕捉了自己瞬間的感受並加以擴大和昇華,而後毫不遲疑地付諸行動。可以說,在這場偉大的愛情戰役中,小雨是主動出擊者。

  小雨當下就跑回家裡給彭衛仁端來一缸子涼茶。當時在南苑除草的總共有五六個學生,小雨不給別人送茶而單單送給了彭衛仁,除了他們是同系同學互相認識之外,恐怕還有別的一層意思。彭衛仁從她手裡接過茶缸的時候,腦子裡掠過了這個念頭,面孔就跟著發紅髮燙,很有些侷促忸怩。

  「你幹嗎出這麼大力?」小雨輕聲細氣地說,「你看他們,都用小鍬鏟草,悠悠地一點兒不累。你這樣發狠幹活,倒像這些草是你的仇人。」

  彭衛仁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一缸子茶,暢快地吐一口氣,回答說:「從小幹活兒慣了,掙工分哪能像那樣繡花兒似的。」

  小雨說:「要不你到我家歇一會兒吧,就在那棟房子裡。」她說著順手一指。

  彭衛仁看了看那棟外表普通的小樓,搖頭拒絕了。自尊心使他絕不貿然接受這樣的邀請,因為他清清楚楚知道他和詹小雨之間出身的差距。他想他如果有一天跨進那小樓的大門,就定是以詹教授研究生的身份堂而皇之進去。

  小雨不因為彭衛仁的拒絕而洩氣。她靜悄悄地留下來幫助他幹活,把挖出來的雜草撿到一旁,亂磚碎瓦重新拾掇整齊,不慌不忙,極有耐心。每當她站起來的時候,陽光就從她的白絲襯衫透射過來,現出她極為纖細的腰肢。她的鼻子和嘴巴小巧玲攏,眼睛彎而細,時時在對人微笑似的,是那種不十分漂亮卻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彭衛仁不由在心中對她有了幾分好感,覺得她沒有一個教授女兒該有的傲氣,溫順而又善解人意,體貼別人恰如其分。

  就這樣,一來二去,到暑假結柬大家重新回到學校的時候,吃驚地發現彭衛仁成了我們班裡第一個有女朋友的人。那時候一年級學生談戀愛並不普遍,愛神之箭第一個射中的卻又是彭衛仁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農村學生,就不由人不瞪大眼睛了。記對班主任還特地找彭衛仁談過一次話,大意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學習上不要過早被愛情消磨意志等等。他靜靜地聽著,謙恭地笑著,出得班主任家門就直奔圖書館找詹小雨去了。

  我這樣寫出來,讀者一定會聯想到中國戲曲中「才子佳條人」這樣一個千古不變的模式。彭衛仁和詹小雨的戀愛確有點「才子佳人」的味道。具體一點說,身為教授女兒,小雨更懂得智慧和學問的重要,她與彭衛仁的戀愛,更多的可以說是對智慧的愛慕,對才學的愛慕,她是全身心折服在彭衛仁的出眾才華之下,因而甘心分擔他的卑微出身和貧窮境況。如此說起來,「才子佳人」戲劇的形成自有它深厚的社會基礎和現實意義。

  彭衛仁信守他的誓言:考上詹教授的研究生之前決不跨進詹家一步。他甚至要求小雨不要在父親面前提到他的名字。現在想起來,彭衛仁這種做法,實在是極端自尊背後的極端自卑。

  身為鄉村教師的兒子,他在教授面前未免自慚形穢,因而迫切要想通過改變自身面貌來改變家庭背景。他又非常忌諱別人會在他和小雨的關係上說三道四,他不肯利用小雨來達到任何目的,相信自己的才華能夠為他掙來必要的一切。事實上我們都認為他日後成為大教授大學者是沒問題的,他根本不需要靠女朋友發跡。

  事情矛盾的地方也就在這裡:彭衛仁已經成了詹小雨事實上的未婚夫,他倆早已好到合用飯票飯盆的地步,而彭衛仁出於自尊自卑又拒不肯登詹家的門,這裡面未免就有點「阿Q」式的做作和虛偽了。

  彭衛仁注定了日後要為他鄉村式的固執付出代價。


         ※        ※         ※




  那年寒假過後我們升入大學四年級,算是畢業班的學生。人們紛紛開始為自已畢業後的出路作打算。

  彭衛仁從老家過了春節回到學校的當天晚上,詹小雨就到宿舍來找他,告訴他說,父親要她到美國去留學,她的親姑姑在美國,一切費用由姑姑提供。小雨一迭聲地間他;怎麼樣呢?

  你說說,怎麼樣?我去行嗎?

  彭衛位顯然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在他的生活世界中,能到都市來讀大學已經是好中之好,他壓根兒沒有想到還會有留學這樣一條道路。他對著小雨發了半天愣,才回答說:去吧,能飛多高當然就飛多高。

  就這樣,小雨十分便當地得到了男朋友的應允,匆匆忙忙地開始辦理各種手續。據說這當中她曾經懇求彭衛仁去她家見父親一面,以便父親確認彭衛仁的身份,然後想辦法讓他們雙雙同飛美國。彭衛仁似乎還為此生了氣,說小雨並不真正瞭解他,過低估計了他的能力。他對小雨說,要去美國也要自己去,沾女朋友的光還算個什麼男人?

  詹小雨辦妥各種證件的時間是在這年暑假。她要在八月份飛往美國,適應一個短時間之後趕上秋季入學。整個暑假裡小雨和彭衛仁形影不離,顯得難分難捨,悲悲切切。小雨千叮萬囑要彭衛仁畢業之後想盡一切辦法到美國去,彭衛仁答應得輕鬆而且自信。他在小雨的一本織錦緞面筆記本上寫了一句話。追你到天涯。小雨當下望著這幾個字就哭了,她為彭衛仁的自信而感動,又覺得一切似乎都很渺茫,她除了眼淚之外無法表示心中的憂慮。

  終於到了上飛機的一天。事先小雨在家裡宣佈這一天她的同學都要來送她,因此家裡誰都不要再去。對同學們她又說家裡要去送她,這就謝絕了同學的殷殷之情。於是在機場就剩下她和彭衛仁四目相望。那時的大學生遠不及如今這麼大方,彭衛仁和小雨整整交了三年朋友,臨了也不過在機場休息室的座位下面手拉手唱唱話別。小雨再一次提出來到了美國要幫他聯繫學校,再請姑姑提供哪怕是形式上的保證金,以便他們早日在美國團聚。彭衛仁再一次拒絕了小雨的一片衷情,並已保證他在三年之內一定能踏偶上的土地。小雨為他的決心和勇氣而自豪,同時又覺得他似乎把一切設想得過於簡單。但是她捨不得也沒有理由打消他的幻想。

  一小雨到美國一個月之後來了第一封信,信中還夾了一張照片。說她目前暫住姑姑家,這是在她臥室裡拍的照片。照片上的房間有厚厚的地毯,滿瓶鮮花和一盆高大的常綠植物,落地玻璃窗後紗簾飄拂,/j\雨穿著從國內帶去的白綢連衣裙倚靠在,紗簾邊微笑,面容清秀,神態略帶羞澀。她在信中說,她喜歡美國的食物:牛奶、黃油和豬排;還有便宜極了又好吃極了的柑橘。她說美國的女孩子都羨慕她的苗條,她隨便怎麼吃也不會發胖。

  寄給彭衛仁的第二張照片是在她就讀的大學門口拍的。她和一群美國男女學生勾肩搭背站著,迎著陽光,笑得開朗而又一次暢。她穿了一條當時國內還算稀罕的牛仔褲,兩條腿顯得越發細長,上是一件水紅色帶墊肩和飄帶的襯衫,下擺塞進褲腰裡,露出腰間寬寬的皮帶,嚴然是異國女郎的派頭了。她用輕鬆自然歡快的筆調這樣寫道:彭衛仁你要快來!喜歡我的美國男孩太多,他們快把我撕成碎片了,干萬千萬你要快來呀!

  這封信使得彭衛仁臉色一連陰沉了幾天。他在宿舍裡來回踱步,不斷向同學要煙來抽,最後「醉」死過去在床上睡了一天兩夜。

  畢業的時候大家原以為彭衛仁要考研究生的,結果他沒考,原因自然是想去美國。他因為各科成績出類拔草而被留校當了老師,其餘同學便作鳥獸散,分在全國各地。

  彭衛仁本來一心要謀取一個公派留學名額,不料學中文的人根本就很少派出國去,偶爾派出的也是交換學者短期講學,自然輪不到他這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畢業生、彭衛仁迫不得已只好走另一條路子:參加美國普林斯頓中心的托福考試,然後憑成績到美國各大學爭取獎學金。

  彭衛仁在這當中忽略了最最重要的一條:他的英語聽力和口語水平。學中文的人向來外語就差,彭衛仁又是地道農村出身,無論他有怎樣一個過目不忘的聰明腦袋,英語口語卻天生地帶有貴族氣,彭衛仁費盡心機地玩不轉它。聽力和口語不過關,托福成績便總也過不了五百分這一條線,過不了這一條線,聯繫美國的獎學金便成枉然。

  彭衛仁前後考了三四次托福,次次以失敗告終。考托福報名需要用美元,彭衛仁不得不用高價在黑市上以人民幣換那幾張綠鈔票。人民幣得來不易,彭衛仁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沒有任何經濟後援,只得夜夜出去趕那些夜大、職大、業大、電大,賺一點額外講課費用。上課要備課,要花時間,自己系裡還有一份工作要做,彭衛仁白天黑夜忙得連軸轉,花在外語聽為上的時間便很少很少。外語這玩意兒是個死東西,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全用時間堆成,彭衛仁用的功夫少,水平當然也不見有多少提高。事情就這樣成為一種惡性循環,彭衛仁極其被動地在這個環道中統圈,尋找不到跳出去的辦法。

  這當中他在黑市上換美元還被公安局的人抓到過一次。電話打到系裡,系主任親自聽電話證明他的身份,才被放回來。公安人員大概看在他只換寥寥幾張美元考托福的份上放了人,而彭衛仁卻在系裡大受其辱,自覺無臉見人,抬不起頭來。

  美國那邊,小雨的信是越來越少了。先解釋說是功課忙,語言跟不上,很吃力,顧不上多寫信。後來便乾脆什麼也不解釋。

  據本校另外一些新到美國的同學來信說,詹小雨現在已經徹底美國化了,穿三點式泳衣在草坪上曬太陽,抽香煙,開汽車兜風,參加美國人的「派對」,活躍得很,也風流得很。不知道這情況彭衛仁知道不知道?話說回來,知道了又能怎麼樣?鞭長莫及,彭衛仁如何約束得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了命地考托福,去美國。

  彭衛仁最終放棄去美國的念頭是在三年以後。一方面托福考試弄得他心灰意冷,精疲力竭;一方面美國那邊徹底地不確音信,徹底地使彭衛仁死了這條心。他給我們班的一份同學寫信說,這世界上沒有什麼靠得住的東西,所有的幸福都縣人中身影,虛幻到了不忍仔細去看。那同學後來告訴我們。彭衛仁說來說去還是人世太深,不肯得過且過,所以才會從希望的頂峰跌到失望的深谷。又說,彭不仁畢竟是農村村裡山來的,憑他有多聰明的腦袋,這些事上還是顯出憨迂,當初詹小雨去了美國他就該自動切斷這一條線,何苦浪費三年光陰去做一個熱鬧的美國夢?

  說來說去,大家並不為彭衛仁不平,都認為這樣的結局縣意料之中,情理之內。而彭衛仁在這件事情上倒暴露出他極不隨和的脾氣,弄得大家從此總跟他隔心隔肺似的。

  彭衛仁到底是彭衛仁,一旦放棄幻想他就決心在學間上搏個高低。他跳過了碩士學位而直接報考博士生,還偏偏要考在詹天白教授門下。我已經說過了彭衛仁的腦袋在中文系所向無敵,除了貴族氣的英語,他考什麼都不在話下。而英語這玩意兒他已經日夜把玩了三年,博士生考試照例不考口語,這又無疑給他提供了極大方便。考試結果彭衛仁在全中文系考生中遙遙領先,總分居然比第二名多了三十幾分1詹教授為有這樣優秀的學生願意拜在他門下做學問而欣喜異常,逢人就說中國的「紅學」研究看樣子後繼有人了。

  詹天白教授是否知道彭衛仁曾經當過他的「准賢婿」呢?誰也弄不清楚。反正在這之前彭衛仁沒有進過他的家門,在這之後兩人也從沒談過這方面的事情。詹小雨隔兩三個月就有信寫回家來,那些信甚至就躺在後教授的書桌上,上面是彭衛仁熟悉的娟秀宇體,夾著一行半行的英文單詞和句子,彭衛仁不知怎麼心裡冷淡得很,絲毫沒有想去親近這些信的念頭。

  在教授這一邊,對他這個學生真是好得沒話可說了。除了悉心指導彭衛仁唸書做學問以外,教授到處給他推薦發表論文,帶著他出席各種學術會議,還準備跟他合作寫一本專著。教授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兒子早已結婚成家住在別處,女兒又遠在美國,教授夫婦便把彭衛仁當兒子待,留飯留菜,問寒問暖,粗重的活兒比如換煤氣裝烤火爐之類,教授就指派彭衛仁去幹,絲毫也不見外。

  當先生的總喜歡聰明有出息的學生,詹教授當然也不例外。

  他把彭衛仁作為自己的衣缽繼承人加以培養,希望他日後能為自己爭輝。彭衛仁沒有辜負先生的厚望,念博士生一年之後他已經發表十數篇論文,開始在「紅學」界嶄露頭角。如果照這樣頎頎當當下去,十年之後彭衛仁成為中國的「紅學」權威是絕無問題的。當初詹小雨看上他的是出眾的智慧,如今詹教授喜歡他的還是智慧。

  然而事情的發展總難免會偏離人們設想的軌道,與大千世界的複雜變幻相比,人類的頭腦總還是過於簡單和純粹。


         ※        ※         ※




  彭衛仁那年已經三十一歲了。他中等身材,面容清秀而稍留些土氣,衣著隨便甚至過於樸素,一望而知是那種一門心思專研學間的人。某種程度上,他的名氣在中文系裡已經超過一些年老的教授,成為眾多本科生和碩士生崇拜的對象。這樣的人絕對是一種危險人物,他們凡事要麼不幹,幹起來便會認真到瘋狂。

  念博士生二年級的時候,他為本科生開一門《紅樓夢》的專題講座。第一天上課的時候他只在講台上攤開一張巴掌大的條紋紙,紙上稀稀拉拉寫了不多的百十個字,漫不經心中顯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而在整個講課過程中,他根本沒有朝那紙上看過一眼。他引經據典,東拉西扯,隨口背出《紅樓夢》中大段的詩詞、小令、菜譜和藥方,漫無邊際和雜亂無章中時不時閃出智慧的火花,像沙地中的金礫一樣閃閃發光,滿堂學生聽得津津有味,鴉雀無聲。這是學生們公認的「才子」講課的方式,他們很快為彭衛仁所傾倒,在心裡承認他是「名不虛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彭衛仁很突然地提出幾個問題、他面朝黑板,一邊飛快地寫下提問內容,一邊信口說:」我隨便喊幾個同學的名字,請你們依次回答這些問題。「他就那麼邊寫邊報我出一些名字:」邢玉玲,石挺竹,王雪,李小抒。「全體同學面面相覷,驚訝他上第一次課就認識全體同學。其已經發表十數篇論文,開始在」紅學「界嶄露頭角。如果照這樣頎頎當當下去,十年之後彭衛仁成為中國的」紅學「權威是絕無問題的。當初詹小雨看上他的是出眾的智慧,如今詹教授喜歡他的還是智慧。

  然而事情的發展總難免會偏離人們設想的軌道,與大千世界的複雜變幻相比,人類的頭腦總還是過於簡單和純粹。

  彭衛仁那年已經三十一歲了。他中等身材,面容清秀而稍留些土氣,衣著隨便甚至過於樸素,一望而知是那種一門心思專研學間的人。某種程度上,他的名氣在中文系裡已經超過一些年老的教授,成為眾多本科生和碩士生崇拜的對象。這樣的人絕對是一種危險人物,他們凡事要麼不幹,幹起來便會認真到瘋狂。

  念博士生二年級的時候,他為本科生開一門《紅樓夢》的專題講座。第一天上課的時候他只在講台上攤開一張巴掌大的條紋紙,紙上稀稀拉拉寫了不多的百十個字,漫不經心中顯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而在整個講課過程中,他根本沒有朝那紙上看過一眼。他引經據典,東拉西扯,隨口背出《紅樓夢》中大段的詩詞、小令、菜譜和藥方,漫無邊際和雜亂無章中時不時閃出智慧的火花,像沙地中的金礫一樣閃閃發光,滿堂學生聽得津津有味,鴉雀無聲。這是學生們公認的「才子」講課的方式,他們很快為彭衛仁所傾倒,在心裡承認他是「名不虛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彭衛仁很突然地提出幾個問題、他面朝黑板,一邊飛快地寫下提問內容,一邊信口說:」我隨便喊幾個同學的名字,請你們依次回答這些問題。「他就那麼邊寫邊報我出一些名字:」邢玉玲,石挺竹,王雪,李小抒。「全體同學面面相覷,驚訝他上第一次課就認識全體同學。其實他只在事先粗粗看了一遍學生名單,憑他過目不忘的本領記住了這些人名。

  被喊的學生慢吞吞站起來。大學生上課極少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他們被彭衛仁弄得驚惶失措,面紅耳赤,既怕答不出來讓老師看不起,又怕回答錯了在同學面前出醜。

  站起來的學生中只有一個女孩子顯得滿不在乎、她鬆鬆垮垮地站著,用一條左腿支撐全身的重量,右邊的胯部便扭出來一個好看的弧形。她笑瞇瞇地盯住彭衛仁的臉,用一種相當誇張的語氣說:「尊敬的博士先生,《紅樓夢》我只看過一遍,焦大是哪個府上的人我還沒弄清楚,很抱歉答不出這些問題。」

  課堂裡掠過一片輕輕的哄笑。彭衛仁在笑聲中微白了面孔,顯得相當不高興。他覺得如今的大學生實在過於無知也過於隨便。

  這個滿不在乎的女孩子便是彭衛仁後來為之鑄成大錯的人,名字叫李小抒。父親是藝術局幹部,母親是醫生,她那年剛滿二十歲,長得豐乳長腿,珠圓玉潤,相當地叫人動心。有一次我們班的一個同學從外地出差回來,去學校裡找彭衛仁,恰逢李小抒在彭衛仁宿舍裡洗頭,把濕淋淋的頭髮盤在頭頂上,脖;頸修長渾圓,顧盼迷人,令我們這位同學忍不住在心裡叫絕。他後來對我們發表感慨說,講來講去姑娘們還是愛才,否則彭衛仁怎麼有這樣的艷福?

  在課堂上的小小衝撞是李小抒和彭衛仁的第一次相識。毫無疑問,這次相識雙方都留下了頗為強烈的印象。李小抒的故意調侃其實是表達她對他好感的一種委婉方式,如果換了另一位老先生來上課提問,李小抒決不會作這樣具有挑逗性的回答。

  此後李小抒便開始對才華出眾的博土研究生發動攻擊。第。

  一次她拉上幾個女同學嘻嘻哈哈擁到彭衛仁的宿舍裡,借口她們都是《紅樓夢》愛好者,希望跟他討論一些問題。李小抒在復個談話過程中提出來的問題刁鑽古怪,無一不帶進攻性,使彭衛仁不能不對這個漂亮的女學生發生興趣。彭衛仁是這樣一個人:初看上去他問聲不響,漫不經心,而一旦有新鮮問題刺激大腦,他整個人立刻就變得激奮和昂揚,印堂發光,雙目閃亮,講話滔滔不絕,思維的快捷和清晰令人驚訝。對方給予他的刺激越深,他的興奮狀態便越能持久,越發輝煌。此刻的情況便是這樣,李小抒的故作刁難使他的思辯才華得以施展,這種思辯才華給他平凡的外表蒙上一層爍爍閃光的智慧外衣,變得極富吸引力和神秘感。李小抒的目光於是在他興奮情緒的感染之下一點點迷離和沉醉起來,她朦朦朧朧望著他神采飛揚的面孔,驚歎人的知識竟會這麼快地改變他的面貌。她相信自己已經確切無疑地愛上了他,她每跟他碰撞一次,身體就不由自由地向他那邊靠攏一步,她知道這便是渴慕,便是愛情。

  幾乎沒有什麼男人能逃出這種漂亮女孩子撒下來的愛情之網。女人在這方面比男人更有心機,更有耐性,而且她們天生有一個敏感的鼻子,能夠喚得出對方靈魂裡的每一步反應,而後再從容不迫調整自己網扣的大小,使捕獲對像舒舒服服束手就擒。

  李小抒後來的進攻據說就更直截了當,大膽放肆。她進出彭衛仁的宿舍如入無人之境,有飯吃飯,有水喝水,自自然然彷彿她天生是這間房子的女主人。她親熱地說話,活潑潑地笑間,知道彭衛仁並不討厭她這些稍稍有點出格的舉上。這就是漂亮女孩特有的優勢:她們無論做出什麼都會使人一笑了之。

  彭衛仁的褲子有一天掉了一粒扣子,李小抒注意到了這件小小事情。第二天她再來的時候特意帶上了針線和另一粒扣子。

  她一本正經對彭衛仁說:「你的扣子掉了,我可以幫你縫上嗎?」


         ※        ※         ※




  彭衛仁摔不及防被她發問,慌亂中低頭朝褲子瞥了一眼,立刻變得面紅耳赤。他支吾著試圖拒絕她的幫助,因為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當她的面脫下外褲,而只穿一條內褲在房間裡。李小抒看透他的心思,活潑潑地一笑說:「用不著脫下褲子,你只要把皮帶扣解開,我就著你身上綻。」彭衛仁遲疑不決的當兒,李小抒已經拿好針線湊上前來,彭衛仁出於一種機械反應鬆開褲子的皮帶,任由李小抒在他身上飛針走線。

  我不知道彭衛仁那時候心理上有怎樣一個微妙的運動過程,他從來沒有對人說過。但是他曾經說出過一些別的細節,所以我知道李小抒把腦袋頂在他胸口的當兒冷不防說出來一句叫人震驚的話:「嗨,我今天帶來了避孕套。」說完這句話後她雙手停止動作,抬起臉來笑吟吟地看他,彷彿一個乞望大人帶她去公園的撒嬌的孩子。

  就這麼輕輕巧巧的一句話。這一句話把彭衛仁的靈魂逼到了絕境。他驚恐萬狀地望著李小抒的臉,覺得她簡直是一個詭計多端的魔鬼,無惡不作,並且毫無道理地統治了他的生活,使他沒有絲毫還擊之力。他呻吟著抱住了自己的腦袋,不讓她聽到這裡面靈魂爆炸的聲音。與此同時他明白他的肉體已經在李小抒面前徹底繳械投降,三十歲的博士研究生無法拒絕一個二十歲年輕女孩的誘人提議,在他靈魂清醒拒絕的同時,肉體已經歡笑著撲上來把靈魂推到一邊,迫不及待地點頭附和這個提議。

  就這樣跟詹小雨戀愛三年沒有想到去做的事,李小抒三個月就讓他做了。到底是因為時代不同,女孩子對自身價值認識的不同,還是愛情本身就不同,彭衛仁怎麼也沒有能夠想得十分清楚。他這副聰明過人的腦袋此刻突然變得麻木和糊塗起來,變成肉體的附庸甚至是障礙。他雖然悲哀但是毫無辦法,歡樂畢竟巨大,人不能沒有歡樂。

  我說過彭衛仁是一個凡事認真到刻板的人,大凡從農村出來的學生幾乎都這麼個脾氣。彭衛仁既然已經跟李小抒睡到了一張床上,他在內心裡就同時把李小抒看作自身的一個部分,他愛一個人不會三心二意,他要小心地保護她,珍愛她,等待她畢業,長大,然後結婚過日子。他也知道李小抒不是那種適合做妻子的女孩,尤其是做他彭衛仁的妻子,但他總覺得既然李小抒從頭到尾都處在主動地位,那麼她一定是看中了他什麼地方,非他不嫁的,他對李小抒負有責任。

  彭衛仁和李小抒的關係漸漸在系裡成為公開。李小抒有段時間一日三餐都在彭衛仁那裡吃,逢週末週日乾脆通宵逗留。彭衛仁宿舍裡原來還有另一個博士生,那博士生因為是本地人,出於識趣,不聲不響住回家去了,把房間讓給了這一對未來的夫妻、系裡對有關他們的傳聞佯作不知,一是困為考慮到彭衛仁年齡大了,有些事情該給他留點方便,二是如今在大學裡這樣的關係屢見不鮮,管不勝管,人人都急於標榜自己觀念開放,封建衛道土的臭名誰也不願套在頭上。偶爾也有好事者閃爍其詞地拿話去套李小抒,她便極坦率極可愛地用一笑來作回答,問的人反而覺得自己心理上未免陰暗。

  結婚是彭衛仁心目中至高無上的一件大事,可以說,從他長大成人的那一天起,他就無數次地夢見過這個神聖的日於。從前是美國把他和詹小雨拆散開來。如今又有了李小抒,他不能再讓她從手中滑走。他加倍勤奮地寫作和兼課,把一點點賺來的錢攢積起來,準備用來辦這件大事。李小抒常嘲笑他是守財奴,捨不得吃又捨不得穿。彭衛仁鄭重其事回答:「還不是為你嗎?總想你將來別受委屈。」李小抒就嘻嘻笑著:「我說過跟你過一輩子了嗎?我什麼時候說過這句話?」彭衛仁只當她是孩子脾氣,一笑了之,並不跟她認真糾纏。

  父是鄉間有名的秀才,教了一輩於塾館,死於大躍進之後的飢餓年代。父親五十年代曾經考過大學,因出身原因未被錄取,此後一直在村裡當小學民辦教師,艱難度日,不久前死於肝癌。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低垂著眼皮,手指痙攣地屈成一副弓形,顯露出內心的一種頑強意志。


         ※        ※         ※




  那年春節彭衛仁又回了一次家鄉,發現母親已經重病纏身,虛弱不堪。彭衛仁讀大學之前死了父親,如今眼看母親也不久於人世,心中十分悲痛。彭衛仁家裡只有一個姐姐在小鎮上工作,母親這些年一直是跟姐姐生活的。姐姐責怪彭衛仁不懂母親的心思,三十出頭了還不結婚,不給母親生個孫子讓她老人家高興高興。姐姐說,母親不見孫子是死都不會瞑目的。姐姐的話使彭衛仁重溫了古老的鄉村傳統,在這裡人們總是早早結婚生子,以便香火世代相傳。彭衛仁反問自己是不是生活得過分自私,把家族的願望和母親的願望忘得一乾二淨。他在那個短暫的寒假中日夜守候在母親跟前,把李小抒的照片拿給她看,解釋說要等小抒畢業之後才能結婚。他反覆保證要在三年之內完成結婚生子兩樁大事,懇求母親保重身體,一定一定要等到孫兒出世。母親瘦削的臉上就笑出兩朵紅雲,顯得十分欣慰十分開心。

  彭衛仁回到學校不久,學校研究生院又一次開始招生。那年中文系招進來的碩士研究生中,有一個是從上海考過來,專門研究元代戲曲的,叫林滬傑。

  上海人畢竟有上海人的派頭,林滬傑初進學校便顯出他的與眾不同。他身材細瘦挺拔,穿一條灰色西褲和乳白色毛料西服,打灰白兩色的領帶,頭髮吹得蓬鬆整齊。學生當中穿西服。

  的不多,而大多數又是化纖或混紡面料的西服,軟塌塌的顯出寒酸和土氣,全不能跟林滬傑的相比。至於領帶,甚至在老師當中也很少有人使用,這就更見出林滬傑在服飾上的講究、男同學們頗有人對他不以為然,背後稱他是上海灘上的花花公子,也有人說他是繡花枕頭,外表漂亮,內裡不怎麼樣。而女同學們卻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為他傾倒,悄悄學著用很少的化妝品把自己修飾得別具一格,希望能得到林滬傑哪怕是短暫的青睞。

  彭衛仁跟李小抒開玩笑說:「你怎麼樣?也看上他了嗎?」李小抒就一撇嘴說:「我為什麼非要跟別人一樣?他又不是金子銀子打出來的,犯得著大家去搶?」彭衛仁點頭:「你不搶就好,否則我不會答應。」李小抒睜大雙眼,似笑非笑問道:「你不答應又能怎麼樣?還能殺了我嗎?」彭衛仁也笑著:「我就是會殺了你。」

  話雖這麼說,彭衛位知道李小抒沒有跟著別人一窩蜂地迷L林滬傑,心裡覺得沉穩了許多,從此只把心思放在學問上,不再豎著耳朵去聽別人的是是非非。

  有一次彭衛仁跟著詹教授到西安去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前後去了一個星期,回來的時候推開宿舍門,就見李小抒跟林滬傑面對面坐著吃晚飯。彭衛仁只覺得心裡倏然一緊,臉上更不好看。李小抒跳起來張羅著要給他打飯,他只說路上累得很,想早點休息。林滬傑本來在旁邊有些尷尬,這時便訕訕告辭。

  彭衛仁等林滬傑出了房門,便一把抓住李小抒的胳膊,鐵青著面孔間:「他怎麼到我宿舍來了?你們搞什麼鬼?」李小好把胳膊猛然一抽,歪頭看著他說:「怎麼?這樣容易吃醋呀?人家是來找你請教問題的,他不知道你出差,我只好替你招呼客人,你不謝謝我,反倒疑三惑四,不是豈有此理嗎?」彭衛仁搓搓手,」0想或許是他警惕性太高了,弄得草木皆兵。他告誡小抒說:「系裡都在傳他已經跟幾個女同學上過床了,我希望你別上他的當。」IJ『抒不高興地回答:「什麼叫上當?如果是自己願意的呢?」彭衛仁生氣地說:「願意什麼?睡過一覺再被他丟到腦後嗎?」李小抒偏不服氣,說:「怎見得就一定會丟到腦後呢?

  不會是他從此離不開我嗎?要知道,人家也是在選擇,這是他的選擇方式。「彭衛仁哭笑不得,心想她真是個孩子,說這樣孩子氣的話,人又不是衣服,還能試過這件不合適再試另一件嗎?

  彭衛仁從西安回來不久,系主任親自找他去談過一次話,大意是說,系裡在三年之內都沒有畢業留校的指標。彭衛仁雖然學業優秀,沒有指標卻是沒有辦法的事,要彭衛仁及早在外面聯繫一個單位,系裡到時候一定會尊重他的個人分配志願。彭衛仁從系主任辦公室出來之後就直奔詹教授家,把這個消息告訴導師。老頭兒一聽惱火透頂,第二天就跑到系裡去找主任,質問為何不把彭衛仁這樣出色的學生留在系裡,主任對教授說了一百個無奈,直說得教授連聲歎氣,步履沉重地返回家中,對著彭衛仁黯然神傷,說:「能找到用你的地方,就趕緊找吧。我會盡我所能給你寫封好的推薦信。」

  結果那個學期剩下的日子彭衛仁都是用來四處發信,尋找願意接受他的單位。所有的單位對他的學歷和研究成果都感興趣,又無一不是遺憾他們人滿為患,無法再接受他這樣的人才。

  彭衛仁為畢業後的出路問題弄得焦頭爛額,灰心喪氣。他後悔當初報考了這個博士學位,若不讀博士生,他至今還安安穩穩在系裡當個小講師,三年博士生一讀,反倒沒有他的安身生命之地了,想起來真正荒唐。

  彭衛仁第二次碰到李小抒和林滬傑在一起是在一個晚上,他從圖書館看書回來,路過一片小樹林,聽見灌木叢後面有嘻嘻的嬌笑,然後便是有人用輕快的上海口音在說話,夾著女孩子撒嬌的嗯嗯聲。彭衛仁木樁一樣地釘在那裡,他聽出來那是李小抒和林滬傑的聲音,一時間卻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想突然地衝過去發一通火,又覺得這樣做未免更顯出自己的窩囊無能,叫人看著像個沒婦似的。他只得忍聲吞氣走開了事。

  等到他單獨面對李小抒的時候,他再也沒有必要保持沉默,

  連嘲諷帶挖苦地把他聽到的東西描述一遍,反問李小抒他該怎麼辦?他處在這樣的關係中是不是多餘?李小抒輕輕巧巧一句話就把他堵了回去:「你怎麼這樣缺乏自信?我難道不可以單獨跟男同學說幾句話嗎?」彭衛仁說:「你笑得很過分。」李小抒反駁他二「我喜歡笑。我就是這個脾氣。」兩個人一時間竟僵在那裡。後來還是彭衛仁自動下場,他懇求李小抒不要再跟林滬傑接近了,因為他受不了這種折磨。李小抒口氣也軟了下來,說她並不是真想跟林滬傑好,她不過想利用他試試自己的增力,接近於遊戲而已。彭衛仁雙手摟住她的肩頭,因為懼怕而籟籟發抖地說:「這場遊戲實在危險,你千萬千萬不要再做下去了J」李小抒眼圈紅紅地說:「我不見他了,再也不見他了。」

  然而李小抒實在是個缺乏自制力的女孩子,在她眼淚汪汪答應彭衛仁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實際上已經在感情漩渦裡陷得很深了。她喜歡和欣賞林滬傑整潔迷人的外表,喜歡他那雙聰明而情意綿綿的眼睛,喜歡他隨時隨地對她獻上的小慇勤,比如傍晚出去看電影總不忘帶上一包點心,出門之前幫她拿好帽子手套等等,這些小事總做得可人心意,使女孩子感覺自己受人寵愛而開心。而這樣的無微不至在滿腦袋書本考據的彭衛仁那兒是絕對得不到的。

  有關李小抒和林滬傑的傳聞不斷送到彭衛仁耳朵裡來,事實上李小抒也很少再到彭衛仁宿舍裡去,他們偶爾見面總免不了賭氣爭吵,使彭衛仁心情灰暗到了極點。母親的重病、畢業後的出路、愛情上的危機,人間所有的苦難似乎都在這同一時刻湧到彭衛仁身L,他開始失眠和神經衰弱,脾氣漸漸變得歇斯底里。在這諸種痛苦中他最不能忍受的是李小抒對他的背叛。

  他的兩次戀愛都是先由對方主動進攻,而後又被對方無情拋棄。


         ※        ※         ※




  過去所謂男人對女人「始亂終棄」,現在位置顛倒過來,是女人們對他如此,他不能不感到深深的屈辱。他的性格脾氣本是一個多元組合,一方面由於出身農村而極端自卑,另一方面又因為才學出眾而極端自尊和自負,兩方面的原因使得他凡事認真到固執,鄭重到計較,這一切都造成他日後的悲劇。

  彭衛仁第三次撞見李小抒和林滬傑廝混在一起是在元旦那天L午,李小抒應該到彭衛仁那兒去卻又沒有去,彭衛仁也知道每逢節假日李小抒的宿舍裡照例只有她一個人,他被一種奇怪的念頭所誘惑,起身到李小抒的宿舍去找她。

  那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多鐘,整個女生樓靜悄悄的沒聲音。

  彭衛仁上了二樓,往左手一拐,到了李小抒門口。門是緊閉著的,然而貼上耳朵聽得見裡面有輕輕的笑鬧聲。彭衛仁不敲門也不說話,就那麼固執地在門外等待。

  半小時之後李小抒起床出門打洗瞼水,彭衛仁搶上去一步把她堵在門口。他看見李小抒的床上赫然躺著「花花公子」林滬傑,上半身穿了毛衣靠在枕頭上,下半身還蓋在被子裡。那床鋪因為過於窄小,居然用幾張方凳接出來一塊。房間中央的地上擺了一個白瓷洗腳盆,裡面是小半盆黃澄澄的尿液,大約是林滬傑在女生樓裡無法解決上廁所的困難而迫不得已如此。

  整個屋子裡散發出一種問得太久的污濁氣味,令人反胃。

  彭衛仁冷笑著對李小抒說:「我想到你今天會是這樣,因為你當初就是這樣爬到我床上來的。你簡直是個妓女。」

  李小抒不在乎地聳聳肩膀說:「你混淆了兩種不同性質的矛盾。妓女上床是為了金錢,我上床卻是為了愛情。我喜歡誰才會跟他這樣。」

  彭衛仁朝林滬傑吼道二「你難道不怕得愛滋病嗎?你知道她跟幾個人上過床?」

  林滬傑懶散地靠在床上,不慌不忙說:「你不怕我就不怕,這道理很簡單。」

  彭衛仁咬牙切齒,說:「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們。」他望著李小抒嘻嘻笑著的面孔,再一次說二「我要殺了你。」

  就這樣,不久之後傳來了我們全班同學為之震驚的消息;彭衛仁殺傷了他的女友,殺死了他的情敵。

  不知道彭衛仁當時是處在怎樣的一種瘋狂和歇斯底里狀態中,否則憑他這樣一個向來謹小慎微的人,不可能做出如此殘忍凶暴的事,我們這班同學碰到一起的時候,都這麼講。西方有句古老的諺語:人在一生中不能兩次渡過同一條河。這就是說,事情」總是在不斷變化的。這麼一想,又覺得彭衛仁做出什麼樣的事來都有可能,人在短暫的時間內失去理智是常事。比如元旦那天上午他堵住李小抒的門,看見林滬傑懶散自在地躺在李小抒被窩裡的時候,他就很可能隨手抓過一樣什麼東西砸死這個花花公子。他若是自認倒霉灰溜溜退開,那才真叫窩囊透頂、當然我這樣說決不是要為彭衛仁辯護,不管怎麼說殺人總是一樁可怕的事情,他為什麼不依靠組織依靠黨呢?

  據說彭衛仁是在南苑教授住宅區附近的偏僻山坡下殺死他們的。許多年前他上大一的時候曾經在那兒除過草;而後邂逅相遇了詹小雨。那地方一向空曠無人,李小抒和林滬傑跑到那兒去談情說愛也真是會找地方。彭衛仁找到他們的時候身上帶著一把小流氓常用的跳刀。我猜想他將這把刀帶在身上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一定是被瘋狂的復仇念頭折磨的死去活來,而後幽靈一般地到處搜尋他們兩人的蹤跡。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顆,中文系那麼多的人——彭衛仁的同學,李小抒的同學。林滬本的同學。還有他們的老師,所有這些人都沒有發現他們三人之中的任何一點點不正常嗎?

  是他們的感覺特別遲鈍,還是他們習慣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也許是我們這個時代人人都變得過分自私,除了自己以外他們什麼也不想知道。他們可以聽任身邊的同伴被毒打被兇殺,而至多把臉稍稍轉過去一半。

  殺人現場一定是血流成河、慘不忍睹的,因為據報道說林滬傑身上一共被刺了十八刀,而每一刀都沒有能刺中要害。這就是說,他死得很痛苦,死亡過程很長。彭衛仁一介書生,根本不可能懂得如何殺人,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和力氣,所以連刺十八刀才把林滬傑刺死。而李小抒的傷不很重,且都是在手上和胳膊上,想來是當時搶奪彭衛仁手上的尖刀而留下的。她搶奪不成便欲跑開去,一直到校保衛組的人跑來才把她救活。

  南苑的那片坡地離詹天白教授家很近,所以彭衛仁殺人之後就跑到詹教授家去了。從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彭衛仁的迂腐,如果是一個凶殘的慣犯,他應該當即扒下血衣逃出校門。彭衛仁那時渾身沾滿血跡,進門就「撲通」朝教授跪下來,一連聲地說:「我殺了人,我這一輩子完了,我對不起您的栽培,辜負了您老人家—…。」說完嚎陶大哭,淚如雨下,趴在地上不住用頭去撞擊地板,痛不欲生。

  可憐教授老先生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大事,哆哆嗦嗦走過去攙扶彭衛仁,走到面前被他身上的血腥味一熏,竟也雙膝一軟,跪坐在學生對面。教授當時只反覆問一句話:「你現在怎麼辦?你現在怎麼辦?」彭衛仁回答說他要馬L離開,糊塗的老先生居然催促他:「那你就快走,快走!」掙扎著站起身子,到書桌抽屜裡摸出幾張票子塞給彭衛仁,要他留著急用。

  彭衛仁脫下血衣逃走之後,老教授先把那衣服藏了半天,而後癱坐在沙發上稍事喘息。這一坐他總算是醒過神來,知道彭衛仁犯了什麼罪,也知道自己不能知倩不報。他強打起精神給核保衛組打電話,心又慌,手又抖,一組號碼竟拔了好幾次才撥對。就這樣,從彭衛仁出了大門到接通電話,已經十幾分鐘過去了,彭衛仁總算逃出了學校。

  公安人員三天之後在市郊農業大學彭衛仁的表弟那兒找到了他。他表弟說,彭衛仁知道應該繼續往外逃,然而人已經是嚇癱了,一步路也走不動,在表弟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

  後來他表弟因為窩藏殺人犯,也被抓起來判了刑。他表弟對人說,怎麼辦呢?親戚一場,自認倒這個霉吧。

  彭衛仁被處決那天,全班同學能湊齊的都湊到我家裡,默默喝下一杯白酒,算是為他送行。其實我們都算不上他的知心好友,他這個人總是獨往獨來,不那麼會待人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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