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給家人準備午飯的時候接到潘月的電話,說是簽證批下來了,機票也買妥了,很快要帶女兒飛往大洋彼岸。
潘月說這話的時候,我身後的煤氣灶上的飯鍋正在沸騰,咕嘟咕嘟的聲音熱鬧非凡,瀰漫開來的水汽弄得我後腦勺濕漉漉的。相比之下,潘月在電話裡的聲音便顯得淡漠遙遠,有氣無力,拖泥帶水。她希望我能盡快去一趟,幫她檢視一下出國行裝。她信賴我,這麼多年一直信賴我,這使我頓覺飯鍋裡的咕嘟聲小了許多,周圍一片柔和安詳。
我的孩子今年十二歲。這就是說,我和潘月已是整整十五年的朋友。我們親眼從對方身上看到了一個女人花開花落的全部過程,這是一種悲傷甚至殘酷的視覺體驗,遺憾之處是雙方都必須無可奈何地看著,無法退縮也無法躲避。如此的結果是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親密關係,可以互相暴露自己最隱秘的念頭,討論自己的丈夫、情慾、生理體驗以及那些我們鍾愛著卻又無法得到的男人。
我不知道潘月去美國以後還會不會再找到我這樣的閨中密友。我想大概是不可能了。生命如水,從我們身體中潺潺流過,我們曾經互相聽到過浪花噴濺的歌吟。而激情不可能永遠,剩下來的不過是平凡到瑣碎的日常行為,和花徑深處我們踩踏過後的細細的印痕。
最近的幾年我們越住越遠,我去潘月家要騎車橫貫整個城市。路上我順帶著辦了幾件事,所以上樓敲響潘月家門的時候已是暮色蒼茫。潘月給我的第一眼感覺是瘦得憔悴,臉上佈滿了色素沉著的斑斑點點,老式的白邊近視眼鏡把嘴唇襯得毫無血色。頭髮在腦後束成一把,劉海倒是燙過了,但起碼有半年以上,枯黃得像一把亂草,有氣無力地耷拉在眼角一邊。一件暗格的確涼襯衫還是十年前我們一塊兒買的,好在下面配了一條嶄新挺括的百褶裙,看去不致過分落伍。
因為和前面一棟樓換得過緊的原因,房間裡光線很暗,一些大掃除或者大搬家時候才有的塵埃親密擁擠著,飄浮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使空氣渾濁得嗆人。兩隻半人高的旅行包張著大口豎在牆角,一眼就看見包裹面胡亂塞進去的胸罩和襪子之類。床上則像是開了裁縫鋪,堆滿五顏六色成品和半成品的孩子衣服,還有幾塊攤開來未及裁剪的花色燈芯絨。床邊是一架縫紉機,一條很花哨的兒童連衣裙搭在機身上。潘月解釋說,國外買衣服貴,她給女兒準備了足夠三年穿的衣服。我本來不忍心潑她的冷水,想想又實在忍不住,告訴她說,西方小女孩不穿這些花花綠綠的衣裙,花衣服是上歲數的老太太穿的。她聽了一臉惶惑,皺眉連呼:「糟糕!我為這些衣服足足準備了兩個月。」
後來她問了我許多有關國外生活的問題,她知道我剛剛探親回來。我們仍然像從前那樣面對面坐著,雙手交疊著放在膝蓋上,一派典雅嫻靜的淑女風範。她那雙深度近視的大眼睛在白色眼鏡片後面閃閃爍爍,多少年過去,仍不失童真和稚氣,與眼角四周密密的魚尾紋形成一種極有趣的比照,彷彿深秋裡萎黃的葉片中還躲藏了一朵羞怯怯的小花。她的兩片蒼白卻又是肉嘟嘟的嘴唇不斷翕綿長粘滯,沒有太多的高低節奏,聽上去的感覺像漂在水面上的一片一片綠色浮萍。
後來她女兒推門進來了。小姑娘皮膚黝黑,卻穿一條粉紅色尼龍絲的連衣裙,領口和裙擺處還鑲上白色鏤空花邊,可見潘月始終沒學會如何打扮自己和女兒。我驚訝地注意到孩子戴上了一副唬珀色邊框的兒童眼鏡,間潘月,答說是弱視加散光。
一時間我渾身冰涼,被一種神秘的宿命情緒罩了進去。我記得播月的丈夫也是戴眼鏡的。一家三口,三副眼鏡,如果拍成照片,會是一個呈穩定狀態的三角形。
三角形框架支起了潘月這個家?似水柔情在三副冰涼的鏡片上流淌,會凝成水滴抑或結出霜花?時間是一種最可怕的力量,它能在不動聲色中把人的激情撕成碎片,隨風揚起,撒落在再也揀不回來的地方。它也像一塊磨刀石,慢慢磨去了一個女人如花的年華,將她打製成千千萬萬平凡女人中的一個。
回想當年,突出的印象是我們兩個人都胖。大學生活十分清苦,畢業分到省級機關,有五六十塊錢的月薪好拿,食堂油水也足了許多,加上再不用嘔心瀝血應付考試論文,不知不覺間身體像發面一樣膨脹開來。
如今細想,那該是一種女人青春期特殊的美吧?所謂的「膚如凝脂」,說的正是我們那個時期的體貌狀態。印象中那時l的潘月,膚色還不能完全說如「凝脂」,細膩中透出微黃,是那種極富生命光澤的蜜色,細看就連嘴巴裡也感覺到清甜的蜜糖滋味。她身材高大,走路時背挺得很直,頭略微上揚,肉嘟嘟的嘴唇張開一道縫隙.彷彿隨時準備表示她的驚訝喜悅諸多情緒。眼鏡的鏡片自然很厚,透過那麼厚的鏡片射出來的目光也就有點迷迷濛濛,柔和甚至是天真,使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感覺到安全。
有一段時間我們拚命減肥,渴望變成「弱柳扶風」般的纖纖美女。每天我們一起床就溜進食堂,在稱豬肉白菜的磅稱上秤我們的體重。秤桿上的刻度彷彿暗中被磁石吸引,始終穩穩保持在某個高點,令我們憤憤不平。中午我們只在食堂買二兩米飯,做賊一般端回宿舍,泡上開水,就著揚州醬菜或一個高郵鹹鴨蛋扒進肚裡。春夏之交西紅柿極便宜,兩毛錢能買一臉盆,我們創下過連續三天西紅柿當飯的紀錄。遺憾的是那時候幾乎喝口水都能長肉,怎麼折騰也照樣豐腴紅潤,鮮嫩得一指甲能指出一碗水。
很多年後,有一次活月曾向我訴說,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能稍微胖上一點,哪怕一斤兩斤也好。可惜這事情幾乎不可能做到,吃下去的營養不知道去了哪兒,想抓它們都抓不住。
機關裡的單身宿舍是一棟危舊樓房,三層,下面兩層實際上住著已經告別單身生活組織起了家庭,卻暫時沒有分到單元房的人,最上面才是真正的單身男女。這上層不僅樓面特別低矮,又因為屋頂的傾斜削去房間空間的三分之一,人在半個房間裡不能站立。上得嘎吱嘎吱呻吟不已的木樓梯,往左一拐,樓道兩邊分列我和潘月的宿舍。再過去,便是機關各個處室裡那些年輕的或不再年輕的男子漢們。足足有一年時間我搞不清楚鄰居們是誰和誰。機關很大,上班後各人有各人的辦公室,下班回來隨手關門,不相往來。再說,坐機關的男人都是一個味兒:瘦精精的個子,白淨面皮,戴眼鏡或不戴眼鏡,滿臉的肅穆莊重,白襯衫,灰長褲,黑皮鞋,要把他們一個個區分開來還真有點難度。
久而久之,我鍛煉出了一種特殊的聽覺:樓梯一響,腳步聲從我門前經過,我立刻便能辨別出這是樓道裡哪間房子的主人,百試百中,絕無失誤。潘月對我的這一本領佩服得五體投地。她說,這就是我倆同樣畢業於中文系,我能當作家,她當不了作家的原因。
那一陣我確實朝思暮想要當作家。我和潘月所在的那個宣傳處,除了幫首長做做剪貼工作,偶爾寫份簡報材料什麼的,幾乎就無事可做了。上班時間,女同事們總是隔了辦公桌竊竊私語,談丈夫孩子菜市場和自己的病痛,間或溜出去到醫院開點藥,到商店裡買點鈕扣牙膏之類小零碎。男同事們則一杯接一杯喝茶,一份接一份看報,弄得燒鍋爐的老頭子不斷抱怨煤質太壞,開水時時接不上趟。
這時候我便不客氣地干自己的私活了。我在桌面上攤開一份大開本的「學習資料」,底下墊一塊巴掌大小的紙頭,在上面努力寫滿密密麻麻形如螞蟻的字,下班回宿舍再抄上稿紙。我那一張小紙頭起碼能寫足一千字,非年輕眼力好是不可能做到的。同事都知道我偷寫小說,不知怎麼一律地抱以寬容和同情,從不為此往L司面前打小報告。有時候出於好奇,他們也會在我啟後探頭探腦,但一見那片密密的「螞蟻」,身上便起雞皮疙瘩,頭暈眼脹,不看也罷。所以即便我把他們一個個提溜來當了「原型」,他們也無法知道。
但是我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我跟同事們關係處得很好,他們當我是小妹妹,我尊敬他們每一個人。
下班之後便不再需要偷偷摸摸,那時候真有一種「天高地闊,任我馳騁」的暢快感覺。夏天低矮的宿舍裡十分悶熱,我乾脆溜進辦公室,鎖好門,拉亮燈,打開所有的電扇,點上三兩盤蚊香,放肆地寫上整整一夜,第二天照常上班,絲毫不覺精力不足。那是我創作生涯中的第一個黃金時期,日寫萬字是正常速度,有一個月裡我在全國各地六家刊物同時發表六個短篇,弄得自己的名字很不值錢。
當我陷入狂熱寫作狀態的時候,我總是不清楚潘月幹什麼。
除了看看機關裡訂的《世界之窗》、《中國青年》、《中國婦女》之類雜誌,她似乎沒什麼明顯的喜好。甚至她連小說也很少看,不喜歡想入非非是她的一大特點,這與年輕時的我正好相反。在那樣的時刻,在夜幕低垂、底樓二樓飄出飯菜的香味、三樓各扇房門緊緊關閉的時刻,她應該是孤獨而又寂寞的。她坐在桌前無聊地練鋼筆字帖,還是把一團毛線織了又拆?我沒有設身處地地替她想過。工作一年之後我們曾各自用積存的工資買了一個大件,我買的是一架四喇叭立體聲收錄機,她買的是一台上海產蝴蝶牌縫紉機。現在想來,該是她日子過得實在無聊,才想著在縫紉機上消磨一些時間吧?
讀大學的時候她曾經交過一位男友,是一位眉清目秀的農村小伙子。畢業後小伙子分在地區宣傳部工作,莫名其妙寄回了她贈他的一支鋼筆,關係就這麼斷了。
潘月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們坐在機關大院裡乘涼。天空繁星密佈,晚風飄來花壇裡玫瑰和芍葯的香味,潘月手裡抓一把嶄新的蒲扇;頻頻拍打著腿腳上的蚊蟲,鏡片的兩點白光在夜色中閃閃爍爍,聲音被水泥地上的熱氣托得飄浮上去,在我們頭頂的空間裡盤旋余繞。我感覺她除了憤憤不平之外,再沒有什麼生離死別的苦惱。她jR冷靜地對我分析說,當初這小伙子吊住她是為了能分配在城市裡,結果他沒有動用這個關係頭都可以不改換姿勢。我們不開燈。不喝水也不吃東西,就那麼長久地絮絮地說著。就著窗口薄薄的暮色,我看見柔情從她眼睛裡一點點地溢出來,蜜色的皮膚閃出一種隱秘的寶光,鼻尖閃亮,嘴唇半開半合。膝頭上的雙手仍然交疊,十指卻不自覺地張了開來,像是布下天羅地網期待抓住什麼。我突然意識到,是我不懈地傾訴勾起了她體內女性的慾望,她渴望再一次經歷愛情,渴望著被這世間尤物青睞、抱吻,甚至蹂躪、鞭打、踐踏。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對她的所有傾訴都可以說是一種炫耀,痛苦的本身也是快樂,連痛苦都沒有的人生才真是寂寞至極。
我托了很多朋友幫她物色對象。我發現物色來的小伙子不是老,就是醜,要麼便是有過婚史的,學歷過差的,總之是不如潘月。我奇怪那些漂漂亮亮、風度翩翩的小伙子們都到哪兒去了?蜜糖般的潘月雖算不上美人,畢竟在青春年華,並不難看哪〕有一回朋友介紹來一個尚未出名的年輕畫家,約定在對方家裡見面。作為女方介紹人,自然由我陪著潘月去相親。見面一看,畫家蓬頭垢面,鬍子扎煞得像只刺蝟,衣袖上油彩斑斑。
一副前衛派人士的落拓不羈。他瞇眼細看潘月,當面給出一句評價;。皮膚真他媽漂亮。」結果坐了不到十分鐘,潘月就暗示我告辭。出門之後她吁出一口氣,幽幽地說。「他將來肯定會出名,不過我沒那份福氣。」我覺得潘月這話很中肯,她從不過高估計自己。
替潘月幫忙沒幫成,我自己的新一輪戀愛又開始了。我說歹這話的意思自然不是炫耀,相反,因為愛過太多的次數,這一次開頭的感覺未免平淡無奇。我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跟男友在約定地點碰了面,又去旁邊的小餐館裡吃鍋貼和餛飩,然後他送我回機關宿舍。進了大門,我見他磨磨蹭蹭不想立刻就走的樣子,便開口約他上樓坐坐。他一答應,但立刻我就感覺到他神經有點緊張,於是我知道了他很在乎我。
我們關上房門,聊了一會兒美術、音樂、建築什麼的,無非是尋找點共同話題,再就是順便摸摸對方的底。十點鐘,他知趣地告辭,我送他出門。
門一開,我嚇一大跳,對面房門大敞,房間裡燈光通明,潘月端一把椅子坐在門口,手裡抱著一厚本詞典之類的書看得出神。見我們出來,她不過略抬頭看一眼,拋出一個有禮貌的淡笑,又埋頭詞海之中。
片刻之後我重新上樓,她的房門已經關上,人卻站在我的房間裡,冷不丁把我嚇一大跳。她目光閃閃逼近我的瞼,語重心長地說:「你要珍惜機會,我看這次能。」我聽她說得順口,心裡好笑,差點兒回她一句:「讓給你好了。」
她不笑,臉上的表情極為認真,說是我們的談話她斷斷續續聽見了一些,她覺得他興趣挺廣泛,語氣也不那麼狂,如今這種溫良恭儉讓的年輕人可真是不多、我似笑非笑說,好在我跟人家是初交,偷聽一次談話也沒什麼關係,倘若發展到後來情話綿綿,擔心別把耳朵聽掉了。她知道我有點不高興,一再地解釋她是初犯,本質上是想為我作個參謀。
她說完,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來,開始東拉西扯說一些單位裡的事。我坐在床邊縫一隻衣服上的扣子,似聽非聽。都在一個辦公室裡悶著,她知道的事,自然沒有我不知道的。她不是那種喜歡家長裡短曉叨不停的人,說這些廢話自然是想做個鋪墊。
果然,她很快切入正題,問我認識不認識秘書處那個姓王的人。
「哪個姓王的?」我問。
她明顯地表現出失望,進一步解釋;「王群嘛!瘦瘦高高的頭髮有點黃,住在我們樓道頂頭右邊那間—…·」我從床上跳起來,朝她豎起一根手指。木樓梯開始嘎吱嘎吱呻吟,有人輕咳一聲從我門前經過,腳步聲有點特別,左腳乾淨利落,右腳拖泥帶水,像是身體不太平衡。我甚至還聽出來他穿的是一件時下最普通的特立靈襯衫,這種面料質地很硬走路時袖子與時下的部位摩擦,會發出輕微的嚷嚷聲。我朝皤月做個眼色,蛇了腳尖,移至門口,輕握門鎖,擰至半圓,門便無聲地開了。樓道裡本來沒有燈,我的房門一開,一塊金黃色的長條光影便切割了樓道裡的黑暗,光亮裡清楚地映出一左一右兩個女人頭顱和頭顱下兩個傾斜的肩膀。
潘月縮一縮脖子,喉嚨裡「咯」地一聲,眼見得就要有某個驚歎詞冒出來。我急速地揚起胳膊,將巴掌不偏不倚捂在了她的嘴上。她朝我翻了翻眼睛,無聲地做出一個吞嚥動作。我們繼續屏息靜氣,直到前面那人走到樓道頂頭,掏出一串叮叼噹噹的鑰匙,謹慎而熟練地打開門,閃身進去,隨手再把門帶上。立刻從那扇門縫裡擠出細細的幾條燈光,像用螢光筆在樓道地板上筆直地畫了縱橫幾道線路。
「就是他?」我扭頭問潘月。
她一把將我推進去,又慌慌地關上門,抱怨說;「輕點聲嘛!全樓道都快聽見了。」
「這人到底怎麼了?我還真名其妙著呢!」我說。
她眼睛裡閃出一絲羞怯的柔情,於是我恍然大悟,她竟悄悄地愛上了那個人。她告訴我說,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愛戀是如何潛入心中,又頑固地駐紮下來。她似乎在突然之間變得渴望知道有關他的一切,呼吸他周圍的空氣,凝視他的面龐,欣賞他每一個動作。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第一次忘記坐上她習慣坐的那把椅子。我想她甚至沒有在意自己置身何處,面對何人。她此刻心裡的柔情蜜意實在過於洶湧澎湃,需要在我這裡提閘洩洪為了潘月,我要努力認識王群。
我發現這事並不容易。首先,王群是個不苟言笑、為人冷淡的人。他的生活極刻板也極有規律;早晨七點鐘,樓道裡響起他特有的不和諧的腳步聲,偶爾還聽見牙刷和牙缸碰撞的叮噹細響,這是他下樓洗漱。大約在七點一刻,他提兩個熱水瓶出去,吃早餐順便打兩瓶開水回來。八點差一刻,他夾了裝文件材料的紙袋上辦公室。此後的一整天裡,雖然辦公樓和宿舍樓近在咫尺,沒有十分特殊的事情,晚上十點以前他是不回宿舍的。所以,若要在秘書處之外的地方碰到他,恐怕也只有機關食堂和大門口的信件收發室了。
其次,我不能把這事做得太過分,也就是說,瞅準每一個空子去和他搭訕,套熱乎。他未婚,我也未婚,這事弄不好會引起誤解。我說過,機關裡的人都有一雙火眼金睛,而且有的是說廢話的工夫。我犯不著把自己弄成猴急著要上的模樣。
有一次我去收發室拿匯款,剛趴在窗口簽完字,一轉身,王群居然就站在我身後,他是等著我走開之後從那窗口拿報紙的。
我於是狠狠盯了他一眼,總算將他的長相銘記在心。正如潘月所說,他頭髮有點黃,甚至不是「有一點」,是「相當黃」。一個大男人長了一頭黃黃的頭髮,僅此一點給我的感覺就有點怪異。他的眼眉同樣長得輕描淡寫,鼻樑很俊秀,嘴巴抿成細細一條,耳朵稍小,並且極薄,透過耳廓能看清他身後樹影似的東西。他無意中回望了我一眼,眼神憂鬱疲憊,漫不經心,似看非看。其實不客氣地說,我那天穿的是一件很搶眼的玫瑰色羊毛衣裙,穿過大院的時候,連剛剛跨出「皇冠」車門的機關頭頭都不自覺地回頭兩次。王群此刻跟我身前身後挨得如此緊密,他居然視而不見,毫不動容,可見潘月要攻克這個「堡壘」還有相當難度。
那天中午吃完飯回宿舍,潘月幽靈一般閃進我房間,神色緊張地問我印象如何。「我從辦公室窗口都看見了。」她老老實實承認。
「你知道他那時候會去收發室?」
「他每天都是那個時間去,早晚誤差不超過十分鐘。」
我仔細想了想辦公室窗口和收發室之間的位置,有把握地說:「你只能看見他在收發室窗口出現的半個側影。」
她淡然一笑;「有時候只能看見半個後腦勺。只因為他的黃頭髮與眾不同,我不會認錯。」
我驚訝無語,知道潘月已經是冷水設不醒了,既然如此,不潑也罷。我泛泛地稱讚了幾句王群的俊秀老成,她似乎並不滿足,期待從我嘴裡得到更深刻更熱烈一些的評語。我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說:「昨晚兩點鐘才睡。」這話等於下逐客令。她出去的時候彷彿還憋著千言萬語沒說。
從那之後過去很久,戀愛仍然只在潘月這方面熱烈進行。無論潘月如何頻繁在王群面前亮相,如何用眉眼、語言及身體的細小動作予以暗示,王群始終渾然不覺。他在這方面的智力簡直相當於一個十歲男孩。潘月很著急,我也為她著急。我懷疑王群是另有所戀,所以對潘月這邊發出去的信號故作不知。潘月不高興我對王群作這種曖昧的解釋,她說她可以保證王群沒有女朋友,無論在本市在家鄉都沒有。她曾經有一個月的時間每天趕在王群之前去收發室,沒有發現任何一封有可能是女朋友寄給他的信。
第二節
我發現原本平常的潘月的容貌,這段時間簡直脫胎換骨,光彩照人。蜜色皮膚彷彿塗著一層清油,細膩光亮到令人心動。如果迎著太陽或是燈光,鼻樑和額前、下巴三處地方便聚起三塊跳動的光點,隨著頭部的擺動晃出一片綺麗燦爛。白邊眼鏡與她豐滿的瞼型渾然天成,端莊中透出嫵媚春光。原本長得十分性感的嘴唇,如今更加蓄滿慾望和激情,時時刻刻總好像在翕動和探索,往四面八方拋出她的焦慮和渴念。愛戀使她在短時間內變成了一枚熟透的果子,紅艷誘人,芳香四溢。我甚至感覺到機關裡很多男人投向她背後的不尋常的目光。
潘月如果抓緊她這段短暫的輝煌時期移情別忘,毫無疑問能找到比王群強上十倍的男人。後來我每每回憶到這段歷史,心裡就有點不是滋味,後悔自己眼看著潘月一步步誤入歧途而沒有及時地伸手救援。
不過現在說這話又顯得對自己過於苛求。苛求到一定程度便是矯情。我不是神仙當然事先無法料到結局。再說那時候還有另外一場戀愛同樣進行得轟轟烈烈,讀者一定會情到戀愛的女主角是我自己。
那個深秋的夜晚淒清寒冷,狂風把窗戶打得眼眶作響,雨絲細而密實,弄出一世界春蠶嚼桑葉的沙沙聲音。電壓突然低了下去,房間裡的燈光隨之便暗了許多,造成一種朦朧淒迷的幻影。我和男友並排倚在床上,他用食指在我毛衣外面勾畫肩、乳、腰、臀的誇張曲線。電燈再一次暗淡下去的時候,他突然一個魚躍,翻過身來抱住了我,宣佈他今天不走了。
心們靈可是誰也控制不住見鬼的生理現象。
我的寶貴的初夜就那麼在狹窄的單人床上哆嗦著過去了除了做賊般的戰戰兢兢,幾乎沒有別的更深刻的印象。整個過程中我的耳朵始終支稜著留神樓道裡來來去去的腳步,生怕刁人停留在我的房門口不動。怕有人心生歹念破門而人。我覺得在我熄滅房間電燈的同時,全樓的人就都知道我在幹一件什麼樣的事情。這念頭使我當時的恐懼大大超過了快樂。
很多年後我和丈夫還常拿那件事互相取笑。「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是知識分子的最大特點,無論我們在口頭上如何標榜自己現代化西方化超凡脫俗化,我們在具體的事情上決沒一個傳統的農村小青年那麼灑脫痛快。
我男友沒有勇氣在早晨堂而皇之離開我的房間,他像躲避敵特追捕的地下黨一樣,一直挨到機關裡上班以後、樓道裡空無一人的時候,才翻起茄克衫的領子支起下頜,悄悄溜出大門中午回來,雖然仍在下雨,我還是洗了床單。那上面染了我不可見人的處女的血跡,而我沒有第二條床單可供替換。
我在房間裡從南到北拉了一條很長的尼龍繩,把濕漉漉的床單晾在上面,打算用吹風機一點一點吹乾。房間裡頓時白汽蒸騰,瀰漫出甜絲絲的棉紗氣味。不一會,隔了裊裊的白汽,我看見潘月推門進來。她驚訝地站立不動,目光恍惚地盯在濕床單上,彷彿要從經經緯緯中找出答案。
過了好久,她怕嚇著我一樣,小心又小心地輕聲問道:「你們……那個了?」
我點頭,心裡既慌亂又甜蜜,甚至還夾著一點點驕傲和炫耀的意思。
她不再說話。我因為終究有那麼點做賊心虛,也就不想主動挑起這方面的話頭。於是很長時間內房間裡只有吹風機的鳴鳴聲,和盤旋在我們身邊的大團大團水汽。
直到我吹乾床單的一面,轉過去吹另一面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房間裡氣氛不對。我發現潘月哭了,對著我這床狹小而潮濕的床單涕淚橫流。她因為憋著不肯出聲而把鼻夫問得通紅髮亮,嘴唇哆嗦不停,兩隻手扭來扭去無處安置。
我慌忙關了吹風機,拉她在床邊坐下。我問她為什麼無緣無故要哭?話說出去我意識到自己又犯了矯情的錯誤,我當然是應該明白她為什麼哭的。
於是我換了位置坐著她常坐的椅子,和她挨得很近,雙手搭在她繃成一個圓柱面的大腿上。她把手移過來,搭上我的手背。我從她手心脈搏的攝動中感受著膨脹到了快要爆炸的一種純淨的慾望。我想我們原本是並肩同行的,現在我卻已經一時衝動完成了最後衝刺的過程,這幾乎有點像是背著朋友做了虧心事。我決定要贖回這個罪過。
等她平靜下來之後,我說:「聽著,你那頭牛懶得不肯上場,我們得用鞭子趕它幾下。」
我設想了許多方案,比如寫信;比如假裝弄不懂一份材料的格式去向他請教,比如故意把他晾在樓下的衣服弄髒,然後替他洗乾淨,然後拿著乾淨衣眼去向他道歉;再比如算準他上樓的時間守候在門口,裝假在他眼前突然暈倒,讓他不得不援手救助。
潘月靜靜地坐著,目光的間或流轉說明她此刻費盡心思。她輕言慢語地一條條駁回我的主意:寫信太俗套,尺度問題也很難掌握;請教工作上的問題是個借口,但是如何轉到私人感情上來,她沒有把握,到時候肯定弄成公事公辦;弄髒人家衣服簡直是孩子的惡作劇;突然暈倒更加戲劇化,打死她也於不出這種事。
我說我這不過是開拓她的思路,啟發她朝一切可能的因素上去想。她長吁短歎,抱怨自己腦子既笨,觀念又傳統,眼巴巴地望著我,目光中既有懇求又有期望。
我心裡咯噎一沉,明白了這個溝通感情的任務已經責無旁貸地落在我的身上。一時間我心裡很是怨恨潘月,為什麼愛上的是王群而不是別人。
我屬於陽氣很足的那種人,心直口快,做事不喜歡拖泥帶水,決定問題時以衝動因素居多。王群正相反,給我的印象是身L裹著一層陰氣鬼氣,陰沉沉涼森森的,離他老遠便忍不住要打噴嚏。我們這兩種性格的人天生相抵相剋,如今卻必須坐下來作一番嚴肅交談,委實令我很不舒服。
就好像我要將潘月的一腔柔情濃縮成精美餐點,放進一個紅木托盤,高舉著穿過長長的樓道,心甘情願奉獻在王群面前,請他接受,請他享用。這不是很有點自輕自賤的意思嗎?
無奈的是我必須要這麼做。女人天生比男人渴望奉獻,好比哺乳期內的母親,乳汁太多時會把自己活活脹死,這就必得有一個嬰兒替她吮吸,吃空她的身體,這時她反會心情舒暢,渾身輕鬆。柔情同樣也會把女人脹死,假如不能及時宣洩的話明白這一點才心甘情願替潘月做這樁蠢事。
一天過得十分漫長。
機關人員做工間操的時候,潘月對我做了第一個暗示。午飯時間第二次用目光提醒我。我覺得怡月這人在這些事情上智商不高,不知道什麼問題放在什麼時間去談最為合適。我假裝沒看見,不予理睬。
捱到晚上十點鐘,王群的腳步聲準時出現在樓道裡,又過了一刻鐘,我在心理上將自己武裝一番,縱身撲進樓道的黑暗之中。很久以來我是第一次踏上這條兩邊住滿了單身男人的狹窄通道,我感覺每一個房間都靜得可怕,從緊閉的房門內溢出男人的特殊氣味,它們在屬於公共的空間裡交戰、滲透和融合,陌生人聞上去難免濃得窒息。
像一個神秘的夜間來客,我曲起食指,用指關節不輕不重敲了三下門。聲音其實相當輕微,只是反饋到我自己的耳朵裡有點驚心動魄。我注意到怡月的房間前亮出一道光柱,很快又閉攏,說明她按捺不住開門探了一探。
片刻,我面前的門無聲地打開了。燈光很暗,光源是從門後的一盞台燈發出來的,因此王群腰部以下基本模糊不清,這就省卻我看見他的驚愕表情後如何解釋的麻煩。我發現台燈下面是一隻木製的圍棋棋盤,上面縱橫鋪撒著黑白棋子。原來他竟有獨自一人打棋譜的雅興。
幽暗環境使得我忐忑不安,因此我第一句話就要求他把房燈開亮。他照辦了。他房間裡相當整潔,床單雪白,被子疊得稜有角,床前的竹製小書架上甚至錯落有致地放著幾樣小工藝品。我問到一種令人沉靜的上海檀香皂的氣味,那是從他掛在洗臉架上的毛巾上散發出來的。一切說明他是一個井井有條、講究秩序的男人。我不禁佩服潘月目光的准和穩,王群確實挺適合她。
他請我坐下,並不開口問我來幹什麼。我越是安詳冷靜,我就越發懷疑他其實已經看透我的來意。如果真是這樣,他便是一個極端虛偽和做作的人。
幸好不是來談我自己的事,所以我開口時並不覺十分難堪。
我問他認不認識播月?當然是認識的。對她有什麼印象?他腰我一眼,彷彿責怪我問這話有點唐突。那麼你知道潘月在愛戀你嗎?我的問話既直接又乾脆,一句接著一句。我存心要逼得他來不及在肚裡打草稿,來不及編出一套言不由衷的話。結果他採取的是折衷態度:拒不回答。
不回答的意思便是默認,由此我知道了王群其實很敏感,很細膩。我問他事情能不能進展下去?也就是說,潘月的愛戀會不會有她希望的結果?他臉上慢慢就起了一種變化,頃刻間變得生硬,變得恐怖,變成一塊令人生畏的鐵。這塊鐵沉重地往兩邊搖了兩搖。
為什麼呢?我抓緊時間急切地間。是你對潘月這個人不感興趣,還是對戀愛本身不感興趣?你不想結婚?你認為妻子不如圍棋有吸引力?你有出家修行的願望?
他入定一般地坐著,兩手擱在膝蓋上,雙目低垂,思索良久,才回答我;他對潘月不感興趣。
我認為我這次訪問的結果令人滿意,便起身告辭。他送我至門口,重新把門無聲地關上,什麼多餘的話也沒有說。
受打擊的當然只有潘月一個。整整一個星期時間她總是關著房門不肯見人。上班時間她避免見我,不跟我說話,弄得辦公室裡的同事都以為我們之間鬧了矛盾。
我責令男友這段時間少來,尤其不可過夜,以免對潘月再生刺激。
有一天半夜潘月突然來敲我的房門,開燈的時候我睡眼促松地瞥見時針指在兩點半上。怡月穿一身皺巴巴的棉布睡衣,披頭散髮,眼圈烏黑,執意要我說一句真話:她是不是對男人缺少吸引力?我說決不是這樣,如果我是男人,我會毫不猶豫娶她。難道世上會有人拒絕吃一顆鮮美熟透的果子嗎?
我說這話的意思本是好心勸慰,誰料卻令她陷人更大的惶惑:既然如此,王群為什麼竟連一丁點機會都不肯給她呢?
當時她直挺挺地站在我房間中央,周圍萬籟俱寂,四十瓦的橢圓形燈泡虛浮地懸掛在她頭頂上方,光線順髮絲瀉下來,她的眼窩、鼻孔、嘴巴和脖子下面都浸入濃濃的陰影,使整個人看上去越發有喪魂落魄之感。
我簡直懷疑這是不是她的一次輕微的精神病發作?女人由愛生癡、白癡到瘋的先例舉不勝舉,似潘月這種封閉性格,重蹈覆轍是極有可能的事情。這麼一想,我不禁汗毛颯颯,遍體生涼,不敢再睡,陪著潘月把一個王群分析來分析去,活像手裡拿的是一塊麵包,任由我們隨心所欲掰得粉碎。
天快亮的時候,潘月自己也很疲倦了,才搖搖晃晃回她自己房間。
隔不兩天,半夜的事情又一次重演,我不得不再次陪伴潘月到天明。我終於覺得忍無可忍,給潘月出了個很惡毒的主意,叫她乾脆半夜敲王群的門去,跟他既成事實,讓他無處可逃。潘用其實並沒有喪失理智,聽見這話驀地雙頰噴紅,兩眼瞪成兩隻鈴鐺,彷彿不敢相信會從我嘴裡聽到如此具備流氓色彩的勸告。我見她這副傻傻的表情,忍不住捂嘴大笑,告誡她說,如果沒有這點勇氣,那就趁早收心,別再折磨自己。
第二天是週末,吃過晚飯我就去了辦公室,打算奮戰通宵把一篇寫好的短篇謄抄出來。寫到約摸半夜兩點,手邊的稿紙用光了,不得不回宿舍睡覺。
那天是月黑夜,整棟宿舍樓籠罩在淡淡的星光之中,睡出一派甜絲絲的安寧。我生怕驚擾了別人,乾脆把兩隻皮鞋脫了提著,躡手躡腳上樓。
上到三層,一腳踏上樓道,驀然頂頭處飄來一個黑影,同樣悄無聲息。我只覺頭皮一炸,本能地縮了身子,凝然不動。黑影在離我不遠處停住,片刻,啞啞地說:「別怕,是我。」說完一伸手擰開旁邊的門鎖,走進房去。
幾乎鬼使神差,我跟進播月的房門。關門之後開電燈,我一眼就看見了她瞼上兩行發白髮亮的淚跡。我知道她去過了,也知道他拒絕她了。一時我竟產生一種怯怯的犯罪感,不知說點什麼好。
我們就那麼各自站著,很久都沒有說話。後來樓下廁所裡的水管忽然抽風似的嗚咽起來,把我們嚇了一大跳,同時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怡月非常非常後悔地對我說,她也許是做了一生中最不該做的錯事,她把王群給毀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對這話該怎麼去想。潘月也不立即解釋,繼續陷入一種奇怪的沉思。又過了很久,她才極小心地選擇用詞,告訴我說,王群有生理毛病,所以不能戀愛更不能結婚。
「我把他整個兒毀了,我從心理上摧毀了他。」她低聲地自語道,「如果不是我這樣逼迫,他完全不必把這個秘密公佈出來。
這很殘忍,對男人來說尤其如此。我的錯誤不可饒恕。」
我心裡咚咚地跳得厲害。我想我是教唆犯,出謀劃策的人,其罪惡更難逃脫。我對播月說,這個秘密還是秘密,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四個人知道了。她說,事情不能這麼看,對於王群來說,世界就是一整面牆壁,他的秘密要與整堵牆壁對峙,只要他面前出現一個小小的缺口,牆壁沒有崩潰,他的心理先就崩潰了。
我於是再也無話。
此後的幾個月裡,我像老鼠逃貓一樣地躲著王群。秘密是一塊通紅的烙鐵,我不得不隨時隨地跳起來不讓它燙著。
如花一般盛開的潘月驟然間如花般美謝。首先是蜜色皮膚不再透明發亮,此後臉頰慢慢凹陷,目光迷濛,嘴唇蒼白,頭髮枯黃。柔情似水悄悄流失,靈魂和肉體都變得焦乾枯竭。細想起來,婦人一生的豐潤期竟是這麼短暫,簡直就受不得任何風雨的摧殘。
據我觀察活月和王群還保持了一段時期的親密關係。潘月癡情而執拗,曾悄悄打聽過省人民醫院著名的泌尿科醫生,還收集過幾份關於人工授精的消息報道。有幾次我發現她在屋裡用煤油爐煎中藥,煎好了送到王群房間裡。她似乎是死心塌地要嫁給王群了。
那時候我已經和男友結婚,懷了孩子。生完孩子休產假期間,潘月到我婆婆家來看我,告訴我的最新消息是王群調走了。
潘月說,整個調動過程他一直瞞著她,原因是不想讓她傷心也不想讓她阻攔。她一直到他請人來搬家時才如夢初醒。她用手指輕輕摩挲我身邊嬰兒的軟發,神情是一半傷感一半麻木。
為新婚,她臉上有一點微微的紅暈。我建議她去燙一種很青春的髮型,她就很敏感地摸著臉頰。問我是不是她著上去顯老?我趕緊把這個話題合開,開始跟她丈夫啊大學裡的現狀。
再以後她分了一套單元房,生了女兒。女兒也是三歲時,她丈夫赴美留學。
我們時不時打電話,問問各自的情況。每次見面,我們都從對方的眼神裡找出一種令不如昔的悲哀、怡月總是抱怨她太瘦了,想胖也胖不起來了。回想當年為減肥用開水泡飯的歲月,就覺得是多麼輕率地揮霍了自己的青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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