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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 作者:黃蓓佳

第一節


  那個晚霞似火、炎熱難捱的仲夏之夜,夢玲奇怪自己怎麼不能忘記。那印象像是用刀刻上去的,用熨斗熨上去的,用火漆烙上去的一樣,清晰得近於變形。

  她生過一次大病,病中差點死去。從此她變得憔悴不堪。她眼角細細的魚尾紋是歲月留下的記錄。她的身體像被連年耕翻的土地,乾枯而又板結,再也長不出肥沃的糧食。

  然而那記憶沒有消失。那個炎熱的仲夏之夜仍然是星光燦爛,霧氣濛濛,不知疲倦地出現在她一切的生活中,出現在她的飯桌上,教案裡,和風琴彈奏出來的音符旋律問。

  有一回她跟著當地的婦女們去拜觀音娘娘廟。她虔誠地燒了一位香,又磕了一個頭,乞求娘娘保佑她忘記那個夜晚,忘記那隨之而來的一切。娘娘沒有顯神。她哭了,她想到自己也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人。

  那個黃昏和夏季所有的黃昏一樣,被太陽暴虐了一天之後顯得憔悴昏倦,有一種令人心醉的病態的美。滿天紅雲像是高燒病人赤熱的臉頰,望一眼都覺得燙手。柏油馬路曬得比草地還要柔軟,踩上去拔不出腳來,而且有一種焦苦焦苦的難聞味道。白色樓房靜立在黃昏的光線中,溫柔而又矜持。只有遠處幾座山頭,無限熱情地接受了晚霞的擁抱,通體輝煌,使人不敢久視。

  她們急急忙忙從師範學院趕往藝術學院,去聽那個蜚聲樂壇的提琴家的獨奏音樂會。那是她們渴慕已久的一次享受,那個提琴家的名字在她們心中如銅鼓樂一般響亮悅耳,使未來的年輕音樂老師們如癡如醉。

  那天夢玲穿的是一件白底帶藍條的細布連衣裙。那花色和布料都是街上時髦女郎們不屑一顧的東西。裙子長及膝蓋,下擺寬大呈喇叭形,稍一轉身,裙子就旋開來,使夢玲像一朵淡藍色的喇叭花。這是兩年前夢玲的男朋友從北京買回來給她的禮物。北京的漂亮裙子當然很多,真絲的,全毛的,仿真絲或仿全毛的,只不過男朋友僅僅是個大學生,大學生的錢包只配買這條細市連衣裙。兩年來裙子已經洗得很舊了,顏色發淡,布料變薄變軟,然而卻異乎尋常顯出了一種溫柔和純淨,恰如夢玲自己。

  夏日清晨含笑帶露的淡藍色喇叭花。

  每年學校放假,夢玲的男朋友總是匆匆忙忙從北京趕回來,匆匆忙忙。不知道為什麼。夢玲覺得自己其實不具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她糊里糊塗接受他的擁抱、親吻,糊裡糊徐偎在他身邊,聽他眉飛色舞地講這講那。她覺得很幸福。她原來以為男朋友考上了北京廣播學院以後要跟她「吹燈」的,結果全不是那麼回事。他只有因為長久的分別而變得更加急切,更加癡情。他會一頁又一頁地給她寫信,每一學期的信札裝訂起來都是一本厚書。而她給他的回信總是磕磕巴巴,辭不達意。她承認自己沒有語言和描述的才能。偶爾她會給他寄去一盤磁帶,那是她自己拉小提琴,自己開著錄音機錄下來的。她有整整十年拉提琴的歷史,苦於缺少名師點化,技巧平平。這麼多年她一直盼望有奇跡在她身邊出現,盼望有一天從夢中醒來能把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隨想曲拉得出神入化。

  就是這條白底帶藍條的細布連衣裙。幾年以後夢玲一直珍愛地收藏著這條裙子,它能使她想起那個晚霞似火、炎熱難捱的仲夏之夜。

  有一段時候她曾經那麼迫不及待地想要扔掉它,以為這樣可以連帶扔掉關於那個夜晚的記憶。她把它用報紙包好,放在垃圾箱裡。奇怪的是當天晚上她便在宿舍裡又發現了它。她大驚失色,從此再沒動過趕它出門的念頭。

  天邊的紅雲變成了紫色、青紫和橙黃,光線柔和了許多,於是暮色便從四下裡漸漸逼近。新修的環城馬路寬闊平坦,三個少女的身影在黃昏中若有若無,孤寂卻又和諧。三雙穿著塑料坡跟皮鞋的腳不約而同地走成了齊步,沙沙地,彷彿她們心中哼起的歌。

  小鷗。她的父親是高級工程師,母親是婦產科醫生。她總是那麼一副傲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她面色雪白,雙眼烏黑,深不見底。濃密的黑髮在頭頂高高盤起髮髻,前額如一片光滑平坦的開闊地。她是省裡某位頭面人物的公子的未婚妻。那位公子哥兒某一天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看見了小鷗,從此就一追不放。他那輛銀灰色的「本田100」將小鷗左攔右截,弄得她走投無路,狼狽不堪,只有束手就擒了事。

  她手腕上有一隻精美絕倫的石英小表,據說是一個出國代表團從日本帶回來的應該「上繳」的禮品,由省外辦交到省政府之後,落入了那位公子手裡,而後又成了他給她的「信物」。

  這隻小表的式樣實在是精美絕倫,使一向清高傲氣的小鷗都未能抗拒誘惑。

  班上的「自由之花」——開開。她豪爽不羈的性格和活潑開朗的面容恰成映襯。任何時間任何情況下她總是首先熱情地跟你招呼,然後把她那些彷彿積攢了不知多少年的話語呼啦啦地對你傾瀉而出,使得你在最短時間內立刻跟她結為摯友,形如一對相處了半輩子的姐妹。她寫過幾首很漂亮的愛情詩,這些詩句後來慢慢傳遍全校,中文系甚至有了她的崇拜者,他們說她那些令人心跳的詩句幾乎可以和智利女詩人米斯特拉爾媲美。那些夫子們在鼻樑上架起鍋底一般厚實的眼鏡,蒼蠅一般嗡嗡地在她身邊飛來飛去,如同發現了一盤精美的晚餐。

  那年她們都是二十三歲。她們是師院音樂系四年級學生,還差半年就要畢業。

  夢玲手裡有一張她們三人當年的合影照片。三個人都在笑,小鷗笑得像個高貴的皇后,開開笑得像個快樂的女王,夢玲自己則如一個嬌媚的公主。那笑容於是就凝固在那裡,在那張還沒有發黃的照片上,變得如歷史一樣悠久。她們後來再沒有這樣地笑過。畢業、分配、教書、結婚、生孩子,再沒有大學時代那樣燦爛的笑容。

  晚霞絢爛、熱熱的氣流在藝術學院的校園裡動盪迴旋,把高高低低的鋼琴聲和銅管聲切割得零零碎碎,若有若無。美術系大樓前的那一片鮮花開得筋疲力盡,昏昏沉沉。幾處古典式建築的翹起的飛簷,在黃昏的光線中莊嚴肅穆。環繞著校園的黑色柏油路面像一條流淌的河,滯重地逶迤向前。晚霞把路面映成了一種亮亮的青棕色,像鯊魚背脊的那種顏色。樓房啦,樹啦,吸收了一天的熱氣,此刻正慢慢釋放出來,使周圍空氣燙得蒸人。整個校園裡有一種輝煌的、詩意十足的美。

  時間還早,她們三人在一叢白色的晚香玉後站了很久,那花朵的馥郁香氣在夜空中更加濃烈,如高壓水栓噴出來一般,暢暢快快鑽進她們週身的毛孔。花朵襯著暮色,則如一片朦朧的幻影,始終在她們眼前搖晃。

  從那以後夢玲再沒有見到過晚香玉。她時常記起它,也留意過它的存在,但是卻再沒有看見過。它們統統都沒有了,像鬼影子一樣地消失了,從她漫長無際的生活中消失得無蹤無影。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記得那種馥郁的香氣。也許那香氣也和無數玫瑰、月季、臘梅和水仙的氣味混和在一起,再也無法辨認。

  她曾經無數次地回憶那暮色蒼茫中她站在晚香玉旁的模樣。那時候她長著一張絕對不超過二十歲的孩子般的面孔,皮膚柔嫩光潔,前額稍微有點突出,雙眼明亮清澄,嘴唇總是淺淺地張著,彷彿隨時準備詢問什麼,又彷彿是因為吃驚、好奇、全神貫注。她有一頭褐黃色的柔髮,根根光亮如絲,鬆鬆地編成兩根髮辮,垂在兩肩。這一來她的脖頸就顯得更加修長細瘦,毫無美感地立著,像個沒有發育成熟的孩子。

  她那年二十三歲。她應該在那年冬天畢業,然後分配,然後在某個破破爛爛的校園裡教書,直到病死老死。

  那個舞台是什麼模樣的?池座四周裝飾的是什麼圖案?那帷幕,那燈光,那天幕…··所有這一切的細節,她已經統統記不起來了。它們被那個晚上炎熱的空氣沖淡,被那個激情迸發的白色人影沖淡,使她再也不能夠記憶。

  黑色西裝背帶褲,白色襯衫,黑色領帶,就那樣立在台上,純淨,肅穆,莊嚴。於是,在這之前她心目中所有那些藝術家的偶像統統崩坍了,在一剎那間崩坍了,她領悟了「崇高美」這個哲學上的概念。

  沒有人為他報幕。在這裡不需要報幕的人,聽眾都是音樂系的師生,他們熟悉那些常常在音樂會上演奏的小提琴曲,他們甚至熟悉他的風格,他的節奏,他慣用的表述激情的方法。

  第一支曲子——D大調波蘭舞曲。提琴家的頭自然而又隨便地俯在琴上,那姿態看上去非常優美。他從始到終緊閉著眼睛,像大教堂裡閉目祈禱的虔誠的基督徒。只有從他不時顫動的嘴角看出他內心洶湧的激情。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痙攣地滑行,手背突起的筋脈像地圖上蜿蜒的山峰。他輕握琴弓的那隻手腕卻是柔軟靈活,如同一段扭動的蛇脊。他微微岔開的雙腳穩穩站立在舞台上,從那站立的姿勢中你可以看出提琴家的自信,以及隨著這種自信而有的傲慢。

  音樂廳裡靜得像暴雨來臨前的悶熱的森林。上百雙聚光燈一般的眼睛燒烤著台上閉目拉琴的提琴家。一曲拉完,觀眾席上才有一片輕微的騷動,調整一下呼吸或者放鬆一下雙腿。然後全場再一次陷入沉寂,如夢如幻的琴聲又從台L升起,由緩到急,到熱烈,到狂躁,暴風雨一般向觀眾席上拋灑出去,鋪天蓋地,世界一片混沌。就像提琴家拉的那曲g小調奏鳴曲「魔鬼的顫音」一樣,夢玲覺得這音樂廳成了魔鬼的廳堂,她坐在這裡的這段時間也是魔鬼的時間。一切全不是真實的,不是人世間才有的。所有的觀眾都被魔鬼施了法術,被釘在這椅子上,再不能動了!等到過完這兩個小時走出音樂廳後,他們將會遺憾現實世界的蒼白和猥瑣,他們會把夢幻和悵惘永遠留在那一方小小的舞台上。

  中場休息的時候,夢玲用手帕去擦臉上的汗水,這才發現手帕在手心裡已經被攥得濕透。她無可奈何地抖開它,晾在前面的椅背上。這時她看見了小鷗赤紅的雙頰和開開明亮的眼睛。

  她悄悄把手伸到她們手裡,一邊一個。她們無言地對望著,用手心傳達此刻她們心中最難以表達的激情。她們真願意這個演奏會永遠地延續下去,像音樂廳外面永恆的星空。

  好幾年後,她仍然懊悔自己在少年時代虛度了光陰,沒有下狠功夫把提琴學好。那時候她對這個擱在頸窩上的玩意兒毫無感情。媽媽怕她中學畢業要去插隊,硬逼著她學這∼技之長」,所以她學得痛苦不堪、她總是在練琴的時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偷偷摸摸看小說,看那些輾轉借來的、紙張黑黃、破爛骯髒的東西。結果她學琴十年成績令人沮喪,頂多達到了混在一個市級樂隊裡湊湊人數的水平。

  但是少年時代開始的訓練使她對音樂有一種非凡的領悟力。她懂得欣賞,能夠理解她聽到的一切。當琴聲起來時,她的全副身心就化成了一隻輕盈靈巧的蝴蝶,在奔騰流瀉的音符中翩翩起舞,上下穿飛,迴旋翻轉。她又像一尾扎進海洋的魚兒,舒展著身體,任憑海水從腮邊、從肚皮下嘩嘩地流過,感受著海水的涼爽和柔滑。所有的人,包括她的音樂老師,都承認她的這種令人驚訝的音樂素質。他們遺憾她沒有及時發現自』己的才能所在,結果貽誤了一切。

  聽完音樂會出來,三個姑娘都激動不已。開開建議她們去找那個提琴家簽名,她們同意了。她們從音樂廳外面繞到後台,在星光燦爛的夜空裡等候他出來。月亮被音樂廳擋在身後,然後卻給這座赭紅色的建築罩上了一種乳黃色的光暈,添出幾分神秘,幾分壯美。散場的觀眾亂紛紛踏碎了月影,人聲在夜空裡響得令人吃驚。劇場舞台和池座裡的燈光漸次熄滅。幾個劇場工作人員穿著汗衫短褲,嘀嘀咕咕地鎖門下了台階,在抱怨夜餐費的標準等等。

  提琴家原來已經走了,在他們隨著人流擠出音樂廳的時候就走了。

  她們快快地從藝術學院走回師範學院。開開和小鷗一路上在議論那個擔任鋼琴伴奏的藝術學院的年輕女教師,把她從頭到腳評得一無是處。她們覺得她配不上他。沒有人能夠配得上他,配得上這個風度和氣質都無與倫比的提琴家。只要他往台上一站,他周圍的一切立刻都會黯然失色,就連那亮如白晝的舞台燈光都不復存在。也許小鷗還行,開開說。可是小鷗連連搖頭,窘得滿臉發紅,好像提到她的名字就會玷污了那個提琴家的偉大一樣。

  她們終於發現夢玲沒有開口。

  「夢玲,你還沒有說話呢。」開開說。

  小鷗打趣道:「夢玲把魂兒掉在音樂廳甲了.現在走在我們旁邊的是個沒有靈魂的人。」

  「可是,你們注意到他這個人村干嚴肅了嗎?」夢玲忽然說「他臉上一絲絲笑意也沒有。」

  「是呀廣兩個姑娘異口同聲地應著.她們現在開始回想提琴家從始到終的面部表情。

  胖,微微笑著,顯得很溫和很賢淑。劉偉想起來了,這是季老師的夫人。他夫人大學畢業後就分在遼寧工作,兩人長期分居兩地。據說最近調動的事情剛有點頭緒,或許她就是為這事來的吧?難怪季老師這麼興奮。

  「你看人一多,這屋裡就顯得擁擠不堪。」季老師笑著推了攤手。

  季老師的夫人站起來,拿了兩個暖瓶,說是去打開水。

  季老師在床邊坐下,又示意讓劉偉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然後從桌上抓過一包煙。「來吧,抽一支。」

  那香煙拋出一道弧形,很準確地落在劉偉胸前。

  「快畢業了。」季老師吐出一口煙,慢慢地說,「我是第一次當班主任,遇上你們這個班,算是我運氣好。四年來我們相處不錯……」

  「您還是單刀直入吧,否則我總覺得您找我是有點什麼不妙」的事兒,我有這種感覺。」劉偉把香煙豎在手上,望著它裊裊而上的一縷青煙。

  季老師笑起來;「那你就感覺錯了,不是不妙,而是很妙,很妙,知道嗎?」

  劉偉一聲不響地望著他。

  「昨天系裡幾個當家人對我透了個意思,分配的時候盡量讓你得到一個適合你意趣的工作。你是學生會幹部,幾年來為系裡做了很多事情,在這方面你花了不少時間,老頭子們心裡都有數。肯為大家作出犧牲的人,當然總應該得到相應的補償。」

  說到這裡,季老師停頓了一下,望了望劉偉的眼睛。「你希望分配到哪兒,要先跟我打個招呼。」

  劉偉沒有回答。他在琢磨季老師話裡的意思。即將來臨的畢業分配使每個人都變得疑慮重重,覺得任何一個人主動跟自他總是閉著眼睛拉琴,夢玲說。他閉上眼睛,彷彿與世隔絕了一樣。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所有的喜怒哀樂,所有的痛苦、優郁、希望、憧憬,要由一雙眼睛表達出來。可是他偏偏閉著眼睛。他整個人和他的琴合在一塊兒是個「黑箱」,不錯,地地道道的「感情黑箱」。只看見手指在動,琴弓在動,只聽見從琴弦上飛出來的那些神秘莫測的音符。那些音符的威力足以抵得上一百門大炮。可是你不知道那音符是怎樣在他頭腦中組合排列,他又是怎樣賦予了音符感情生命的。他用不著告訴你這些,用不著。低劣無能的藝術家才需要對觀眾擠眉弄眼,譁眾取寵,他用不著。天哪,可是我多想看看他的眼睛!

  夢玲這番沒頭沒腦、情緒激動的表白使小鷗和開開都陷入了沉思。炎熱的天氣弄得她們心神不定,恍惚迷離。月亮升高了,又小又薄,像孩子嘴裡快要含化的水果糖。淡青色的霧氣在馬路上飄散,一縷一縷,纏纏綿綿地裹住了她們,如身在幻境。馬路兩旁白色樓群變得遙遠而輕盈。偶爾一輛卡車呼嘯著從後面趕來,兩道巨大的白色光柱搖曳著掃過路面,霧氣就在光柱中旋轉,升騰,像是無數舞蹈著的精靈。

  她們各自埋頭走著,顯得很疲倦。

  劉偉剛一敲門,那門立刻就開了,班主任季老師從裡面探出身子,一把將他扯了進去。

  「來吧來吧,是我帶口信叫你來的。韋娟,這是我班上的同學、」季老師搓著手,顯得興奮不已。


第二節


  劉偉這才發現,在床的一角,在被書櫥擋著的那一小塊地方,坐著一個年近四十的婦女,短髮,圓臉,身材已經開始發後一批進校的大學生,雖說微禿了頭頂,又戴著眼鏡,說話做事總還有點嫩嫩生生的樣子。幾年來他們兩人確實相處不錯,班上的工作總是互相配合,幹得漂漂亮亮,季老師因此還被評上「優秀班主任」。他想,季老師總不會在分配問題上跟他過不去的,大概是系裡面真有這個意思,讓他來做個轉達。不過劉偉確確實實還沒有把分配問題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在這一點L他也沒有撒謊。沒有認真對待的原因是他在留京和回老家之間無可無不可。

  告辭的時候,季老師抱歉地說連一杯茶也沒讓他喝上。他說他不渴。他走在樓道裡碰上了滿頭大汗的季老師的夫人,她親切地挽留他再坐一坐,喝杯水,他笑著道了謝。不知怎麼他不喜歡在這棟樓裡呆過多時間。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班上一個農村來的男同學跟他已經訂過親的「對像」分了手。那「對像」一路告到北京,在系裡和宿舍裡鬧了個天翻地覆。系裡派人勸說這個男生要照顧影響,他回答他寧願受處分。

  爾後又發生了幾起這樣的事情。這些男同學的女友有的在工廠,有的在商店、機關,有的也在讀大學。班上有一個「老大哥」,入學前已經結過婚,有了孩子了。他從來不提離婚的事,從來沒有。但是大學幾年那麼多的寒假暑假,他一天也沒回去過。

  在那一屆大學生中,無可奈何的事情多了,令人作難的事情多了?誰的經歷中沒有一點兒坎坎坷坷?

  劉偉卻依舊跟夢玲書信不斷。放假的時候他總是迫不及待地趕回家去。少年時代的記憶難以磨滅,他不能設想有一天生活中沒有了夢玲。

  已談起分配都會是一種試探,探出你心裡所想的東西,然後針鋒相對加以圍殲。

  「你考慮過分配的事情沒有?」季老師問他。

  「我還沒有。不是還有半年時間嗎?」

  「半年也快得很,一晃就過去了。」

  「是的。」

  「分配嘛總要提前進行。起碼哪個地方去幾個人要定下來。」

  「是的。」

  「所以我要你趕快考慮。你考慮好了就告訴我。」

  「好的。」

  「你心裡現在有沒有個大概的設想?」

  劉偉又沉默了。屋裡很熱,季老師的房間裡甚至連個電風扇也沒有。季老師只穿了一件汗背心,露出皮肉鬆弛的胸脯和肩背。還不到四十歲的人,已經顯出蒼老的模樣,他大概日子過得很不輕鬆。這座由五十年代的學生公寓改成的住宅樓狹小而又憋悶,樓道和房間裡總是有一股抹布捂餿了的味道,還有不時飄來的廁所和下水道的氣味。

  「要是回老家,不知道能不能行?」

  「得看你老家那個省有沒有名額。怎麼,你想分回去?」

  「我只是間問。我沒有認真想過。這些時候一直忙實習,忙論文,忙得顧不上多想。」

  季老師掐滅了煙頭,想去倒水,一想水瓶被提走了,又把杯子放下。「其實,」他順手抓起一把蒲扇搖了搖,「還是留北京好。首都到底是首都,天地廣闊,對事業有好處。你不是個甘於默默無聞的人,除廣北京還有什麼地方掛得住你?」

  劉偉笑了笑,對老師的話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按照目前流行的年齡標準,季老師也該算是個年輕人,他是文革前最然而他的分配問題呢?留在首都,和夢玲分居兩地,老師那樣?

  那兩道滾燙的目光總是追隨著他,從春到夏,從大學級到現在。無論在什麼場合,只要有她,劉偉就能感覺至道目光的直射,赤裸裸的,熱辣辣的,像兩條蘸血的鞭個子不高.長得很結實,胸脯又高又挺,臀部和腿線無與倫比,使人一見難忘;頭髮剪得很短,皮膚淺棕睛大而有神,鼻子微微翹上去,嘴角的線條剛毅不屈,去像個風姿颯爽的體操運動員。她叫盧楓,據說她小時候舞蹈,後來因為個子長不高,才半途而廢。直到現在,無路還是站立,在她身上都可以找出那種舞蹈演員的特殊風他們在圖書館裡,在寫著「文學類」幾個字的大卡片低頭翻檢著卡片。盧楓裝做偶爾碰到他的樣子,可是劉偉知道,這不是「偶爾」,這幾天裡盧楓一直在找機會跟他說話「季老師找你談話了?」

  「你怎麼知道?」

  「你想想,在這種時候!」盧楓一雙手在卡片匣子裡動快。

  「只不過是隨便談談,徵求意見。」劉偉說。

  「我知道。」

  劉偉不再說話。圖書館的借書處前人來人往,周圍很在翻卡片,一片悉悉邃邃的聲音。劉偉強迫自己不去看她人的意志到了女人面前往往是一堆沙土,劉偉清清楚楚知一點,因此他時時準備避讓。一本一本世界名著的書名從前晃過,他卻似乎什麼也沒有看清,那黑色的鉛字像是一色的霧。盧楓的側影實在誘人,只有白癡才會視而不見。她今年好像是二十三歲,跟夢玲同年。《毛姆短篇小說選》。他把這張卡片抽出來,準備抄在借書單上。他從書包裹掏鋼筆的時候又碰上了盧楓那兩道鞭子一樣的目光。

  「你留在北京吧。」她忽然說。

  「我還沒想好。」「你還是留在北京吧。北京才是你呆的地方。」北京也是他呆的地方。她家就在北京,她不會分到外省去。

  「我真的沒想好。」劉偉。說,避過她的瞼。

  「分到別的地方,我就不會看見你了,再也不會看見你了。」她說這話時忽然帶了一絲哭聲,一種無可奈何、欲哭不能的聲音、以前她從來沒有跟劉偉說過這一類的話。除了她的目光,她沒有表示過任何異常的舉動。她是知道有夢玲這個人存在的。

  劉偉覺得自己心裡咯登一跳。

  排球比賽本來是大學生們最熱心的一項活動,然而從升人四年級起人們便不再對它發生興趣了。班上的體育委員大明無可奈何地找劉偉,說是系裡排球賽就要開始,一貫所向披靡的他們班的排球隊卻怎麼也拉不起來,「健將」們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逃避責任。這回他們班可真要大大丟臉了。劉偉答應幫大明去叫人。

  班上有一間能住十二個人的大宿舍,是全班正式或非正式集會的一活動室,、劉偉一推門,濃濃的煙味撲面而來、宿舍裡聚了十幾個人,坐的,睡的,站的,上鋪下鋪全有。果然,大個兒海望他們幾個全在這裡。

  說起來也真怪,越到畢業,越覺得同學之間戀戀不捨似的,有了空就喜歡往一塊兒聚,聚到一起便夭南地北地談,談得最多的又是女朋友或者女同學。「光棍漢」們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沉不住氣了,生怕機會錯過不復再來。已經談妥了朋友的便精心為他們出謀劃策:班上的女同學某某最合適,怎樣進攻,怎樣獲取對方好感,…··當然也有關於分配的種種小道消息,只是很少進入實質問題。一伯暴露自己,二伯觸犯了別人,何苦呢?

  劉偉一進屋,所有人的眼睛便都盯在他身上。

  「有什麼新聞嗎?」海裡坐在上鋪的邊沿上,把兩條汗毛叢生的長腿掛在半空。

  「新聞當然有。」劉偉笑嘻嘻地說,「三年級球隊的那幫小子們把戰書下到我們跟前來了,現在還在樓道口貼著呢。」

  海望慢悠悠地晃蕩著腿:「咱們不能跟他們認真較勁兒啦,咱們都是快退休的人咧!」

  「老婆還沒討呢,就想退休?」

  海望從上鋪「哧溜」滑下來,重重地落在地上。「說實在的,是沒那份心思了、讀了四年書,到現在還不知道歸宿在那兒,這球怎麼打得動?」

  海望是從內蒙古考來的,身高力大,他的女朋友偏偏是嬌小的廣東姑娘。兩個人不大可能留北京。如果要求照顧,那麼只有一起到內蒙。廣東姑娘為此已經哭過幾次了,弄得海裡心煩意亂。

  坐在桌旁看一本英語教材的李光忽然說了一句:「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劉偉最篤定。」

  「怎麼說?」海裡認真地問。

  「這還用說嗎?劉偉是系學生會主席,系裡就是只有一個名額留北京,那也是劉偉的。」

  「這傢伙!」海望看了看劉偉,羨慕中又夾了點傷感。

  劉偉跟李光開了句玩笑:「可惜你不是系主任,否則我真可以沾大光了。」

  「你不信?」李光慢悠悠地拿鋼筆桿兒在空中點了點。「我這話是集經驗之大成。中國的規矩,當官當到最後』總得佔點便宜。」

  「你也是當官的,也不會錯。」海望說。

  「我嘛,就不值一提了,否則我還坐在這裡摳書本於嗎?」

  李光是班上的學習委員。他和女朋友兩個都是上海人。歷來北京分回上海的名額最緊張,為保險起見,兩人都在玩命兒地看書,要考研究生考回去。

  十幾個同學都默默地看著劉偉,不再說話。他在這裡忽然感覺到一種要命的孤獨感。彷彿他是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壞事,被罰在這間屋子裡展覽示眾似的。

  「我還是……要回老家去。」他慢慢地說,「當幹部嘛,是大家選出來的,大家可沒有選我留北京,是不是?」

  臨放暑假前,又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在全系畢業生中傳播開來:全國首屈一指的CT電視台在全系要了十個名額!這消息可真是鼓舞人心,畢業生們簡直要為此歡呼雀躍了!到CT電視台去工作當然是再好沒有,何況這還像征了一個好的苗頭:僅此一家就要十個人,那麼還有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呢?北京電視台呢?廣播電視部呢?首都各大報社呢?推斷開來,今年的分配情況一定是大快人心了。弄得好,全系同學或許都能留在北京,大家可以互相提攜著大於一場,前途大可樂觀!

  在劉偉這個班裡,關於分配問題的議論於是又掀起了一個高潮。人們甚至在掰著手指猜測哪幾個人有希望進入CT電視台。因為劉偉曾經表示過要回老家,他的名字自然就被排除在外。那些有把握留在北京的同學肆無忌憚地當了他的面大談他們工作之後的種種打算。他們預言要在二十年後佔領首都的廣播電視陣地。

  劉偉的自尊心被激怒了。一向事事走在人前的年輕人,臨到關鍵時刻怎麼倒甘心退縮在後了呢?他不能忍受這種被大眾遺忘的寂寞。分配在哪兒倒是小事,實在是小事,問題是在這場競爭中表示出來的態度,是自己的實力,是自下而上所有這些人對他的估計和評價。白白讓這個機會錯過的人是傻瓜,是孱頭;在競爭中擊敗一切對手、堂堂皇皇奪取金盃的才是好漢。

  畢業生的分配情況摸底表發下來了,他在「第一志願」一欄裡龍飛鳳舞地填上了「CT電視台」五個字。而後他特地去找了季老師,他說他不要系裡特殊照顧,他請求把他當作一個普普通通的同學,憑工作能力,憑學習成績,憑那些應該「憑」的一切,分配給他應得的工作。

  他知道他是必進CT電視台無疑了。全系十個名額,除去那些因各種各樣關係非照顧不可的,怎麼看也會輪上他一個。他也知道他若是能進CT電視台,實際上就是系裡的照顧。否則全系那麼多畢業生,怎麼就偏偏攤上他了呢?

  劉偉在這種自信和不安混雜的心境中度日如年。他給夢玲寫了信,懇求她原諒他不能回老家去、他保證,五年之內,若是不能將夢玲調到北京,那麼他就一定調回老家。分回去和調回去,這是本質意義上的不同。分回去意味著被命運所驅,無可奈何;而調回去卻意味著自己把握了命運,隨心所欲。

  門衛把一本會客單摔到夢玲面前,便自顧著扭頭和人講話。

  他那身藏青色的制服看上去有一種窒息感,似乎悶得透不過氣來一樣。這個年輕的門衛直到一眼瞥見了夢玲在「被訪者」一欄裡填上的名字,總算才願意認真將夢玲打量一番。他臉上汪著的那一層亮晶晶的油汗,使夢玲感覺到自己手指間都在打滑。

  她把會客單一式兩份填好,推到門衛面前。他又一次仔細看著「被訪者」的名字和夢玲的臉。然後他嚓地撕下一份,交給夢玲。

  他的骨節粗大的手白皙而多毛,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尖被煙熏得焦黃a「一直往裡走,過了花圃往右手拐。」他面無表情地關照了一聲。

  此後的幾年內夢玲一直覺得奇怪,奇怪她那時怎麼會想起來要去見他。毫無道理。是的,她決定去見他毫無道理。一個二十三歲的師院女學生,能拉一手糟糕的提琴,有點兒喜歡幻想,但又決不是想入非非,即將面臨畢業分配,眼前有很多值得操心和惦記的事情,她怎麼會在聽完一場音樂會後忽發奇想,要去找那個聲名遠揚的提琴家的呢?

  模模糊糊記得是一種衝動。模模糊糊記得當時很想去看一看他。也許還抑制過這種念頭,又終究未能抑制得住。千方百計打聽到他下榻的賓館,沒有告訴小鷗,也沒有告訴開開,什麼人都沒有告訴,就這麼去了。不告訴她們的原因也不過是因為她只想一個人去,一個人,不慌不忙,平心靜氣,如同一次盡情的享受。

  那個年輕門衛看她的目光使她受到了侮辱。他看那些死乞白賴想要蹭進賓館的女孩子們大概都是這種眼神。然而她不是那樣的女孩子。關於她的感情世界,那個年輕的門衛還不會懂得。

  提琴家開玩笑地說她是自作自受。如果當初她不去找他,不就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了嗎?

  有時候,她想,有時候人很難控制自己的行動,當然就更不能預料到後果。

  太陽把白色賓館照得像要燃燒,牆壁反射出來的熱氣能烤紅人的臉頰和手背。一部黑色「皇冠」車停在樓下,珵亮的車殼上映出了無數個大陽,使人的目光不敢久留。一個剃平頭、穿著彩條港衫的司機正悠然自得地坐在汽車裡,看一本花花綠綠的時裝畫報。沿汽車道擺了兩盆鐵樹,兩盆棕櫚,七八盆盛開的「串串紅」。深綠的樹葉和鮮紅的花朵似乎不懼怕炎炎烈日,活潑生動得讓人肅然。

  登上台階,迎面是一排茶色玻璃門。那種暗暗的色調使夢玲一陣爽心。緊跟著,正對她的一扇門無聲地開了,一個著白色制服、戴白色手套的侍者恭恭敬敬立在門邊。夢玲不習慣這種場面,猛覺得臉上一紅,趕緊逃也似的跨過門去。

  上樓,腳下是軟軟的紅地毯,空調的溫度恰到好處,四面牆壁的色調潔白柔和。從樓上咚咚地衝下來一個黃頭髮小伙子,手裡拿了一隻很大的航空信封。他在夢玲面前停了一下,眨眨眼睛,又把頭一歪,笑起來、夢玲也緊張地咧嘴一笑。這時她忽然有點躊躇,模模糊糊覺得闖到這兒也許是個錯誤。當然,這都因為那個炎熱而又虛幻的月夜,那樣的夜晚向來是禍根,它會給你把一切都攪得稀爛,會讓你著魔,讓你發瘋,讓你詩意十足地去生去死。

  她站在二樓靜悄悄的樓道裡,房間裡透出來的隱隱約約的提琴聲讓她四肢發軟,渾身顫抖。那聲音對她是一種魔力,把她的身心緊緊吸附過去,一瞬間她覺得眼前是一片空曠,她的五臟六腑裡都充塞了提琴的美妙音響。她忘記了自己是幹什麼來的,什麼都忘了,心中一片純靜。

  一個穿米黃色套裙的漂亮服務員從樓道裡走過,手裡拖了吸塵器的長長的膠皮管。她在夢玲身後站住,柔聲問夢玲想找誰,夢玲久久地迷茫地望著她,然後才回答,她就要找這個人,這個拉提琴的人。哦,您是想找提琴家吧?服務員微笑著說,那麼您請進去吧,您按電鈴,喏,就是門日那個電鈴。

  她伸手去按了那個電鈴、她聽見從門內傳出來令人愉悅的「叮咚」一響。提琴聲隨即緩慢地消失,然後門鎖喀嗒一聲被打開來,門開了,在屋內半沉半浮的光線裡,凸現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這張臉因為不速之客的打擾而明顯地表露出不耐煩的神色,眉頭微蹙,嘴唇緊閉,雙眼瞇縫著,像是半睡半醒,懶洋洋地捨不得睜開。

  在宿舍裡她常常跟小鷗和開開她們談到劉偉。她們總說他顯老,像個三十多歲的飽經憂患的男人。她就說,怎麼能不顯老呢?怎麼能呢?他臉上的皺紋,那是歲月磨礪的痕跡,你當他像如今十七歲就進大學的小伙子們那樣一帆風順嗎?

  那麼個兒呢?她們得意地說,個兒為什麼又那麼矮?才一米七,還不及小鷗。一米七的男子漢算個什麼男子漢?她就很傷心。她覺得開開她們不理解他。那是他十七歲下農村,讓沉甸甸的糞擔子壓的呀!你們到農村去看看,看看在地裡幹活兒的有幾個高個於?也許現在不一樣,現在不是逐步機械化了嗎?

  那時候可全靠肩挑手提,苦著呢!

  她和劉偉的父母都是中學老師,兩家住在一個教師大院裡。

  小時候,因為相差了幾歲的年齡,兩人並沒有太多的接觸。後來劉偉去插隊,她初中畢業就進了縣文工團拉提琴。有一年冬天文工團下鄉慰問知識青年,剛好住在劉偉插隊的那個公社。她受劉偉母親之托去看他。在他的知青屋裡吃了一頓飯。


第三節


  臨別的時候,劉偉忽然抓住她的雙肩,間她願意不願意再陪陪他?她愣了半天,抽身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打完以後她覺得手很疼,心也很疼,於是她放聲大哭。那個巴掌把他們兩人連在一起,這是命運。

  只有她的母親否認這個巴掌的偶然性。母親堅持認為劉偉是早有圖謀的。母親說他從嘴上長出鬍子的那年起就對夢玲虎視眈眈,這一點全院子的人都注意到了,只有夢玲自己不知道。

  你這個小傻瓜,你這個不開竅的小姑娘,你呀,你呀!母親幸福地長歎一口氣。

  她就咯咯地笑。笑聲使得在院子裡刨食的母雞們一齊回過頭來,莫名其妙地瞪眼望她。她一邊笑一邊飛快地織著一件男人毛衣。從她懷裡滾落出去的線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一隻渾身虎皮紋的小花貓蹲在旁邊,好奇地打量那線團,並且躍躍欲試地想用爪子去撥弄它。

  她總是笑得那麼無憂無慮,痛快淋漓,像個天真的小女孩的笑聲。劉偉有一次對她說,如果拿她的琴聲和笑聲作比較,那麼他寧願聽她的笑聲而不願是別的什麼、她就假裝對他生氣,說他小看了她,辱沒了她的專長。其實那時候她已經對自己學琴的前途失去信心,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沒有這個天分。

  不過也許只是缺少名師指點呢?她又常常在心裡僥倖地想。

  在那個縣城的小小文工團裡,你怎麼能指望會有在西洋樂器上登峰造極的大師?人們要的只不過是謀生的手段罷了。於是她便總懷著一個幸福的夢想,盼望遇到神人點化,使奇跡在她身上出現。多少年來這個夢境絲絲縷縷纏綿不斷,像是冬天炭火盆子裡明明滅滅的火種。

  ——對不起,我不知道您現在在拉琴。

  ——請進吧。

  ——我不會妨礙您的。我不過是想很近很近地看一看—…——請進!

  ——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僅僅因為前天晚上聽了您的演奏會。

  ——沒什麼。

  ——不,棒極了!我是想說……

  ——請坐。隨便坐。是提琴愛好者?

  ——會拉一點。

  ——有什麼要求嗎?要採訪?還是要簽名?

  ——不,就想很近很近地看一看您。

  ——是嗎?

  ——嗯。

  ——有趣。

  ——嗯。

  現在她終於可以面對面地、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了。她有一種願望實現以後的快樂,這感覺開始悄悄蔓延到全身,從腳底板到頭頂,到手指尖,像猛喝了一口烈酒般地發麻,又像過電一樣地發顫。她雙顆赤紅,眼睛明亮有如鑽石,總是喜歡微微張開的嘴變得充滿渴望,像是春天草原上嗅到了新鮮青草味的小馬駒子。她的目光是一張漫天鋪撒的密密的網,嚴嚴實實罩住了這個房間,這房間裡的提琴家和他的琴。甚至她還想仔細看看他的手,這雙手何以能拉出那樣美妙驚人的樂曲,那些樂曲是無數枚砸向聽眾的魔彈,使人們神魂顛倒,如癡如狂。無論多少年人世滄桑,風雲突變,脫胎換骨,關於那些樂曲的記憶只能像陳酒一般愈加醇厚,甘美無比。的呼吸,使她覺得自己越發矮小。他的雙手白皙修長,五指叉得很開,指關節微微隆起。幾乎可以看見那層薄薄的皮膚下面密密麻麻的紫紅色筋絡。這雙手時而平放,時而拳起,進而又豎立,顯得煩躁不安。他整個人身上都有那種極其敏感的、神經質的特徵,彷彿總是處在緊張狀態,彷彿隨時都能一彈就跳起來,反應之快讓你吃驚。

  空調機又一次嗡嗡地響起來,屋裡有一種甜絲絲讓人發膩的「空調味兒」。提琴家打開冰箱給夢玲倒了一杯桔汁,她咕咚咕咚一下子喝得精光。她覺得似乎是應該走了。這麼長時間的興奮,她很疲倦,應該走了。可是她又覺得身子發沉,沙發上的彈簧像是把她緊緊吸住了似的,難以拔出。房間裡窗簾緊閉,光線幽暗模糊,提琴家的臉飄浮在空氣中,她時時以為是一種幻覺。

  門鈴響了一下,沒等他門兩人動身,門就被人從外面打開了。漂亮的服務員提了一大串鑰匙進來送開水。她對他們兩人分別獎了一下,夢玲覺得那笑容有些裝假。那暖瓶的顏色是金黃的,上面有像是雕刻上去的花紋,在這房間裡成了一截發光的柱子。服務員的身材很窈窕,走路的步態十分輕盈,也許是有點兒模仿時裝表演隊姑娘們的走相。可是提琴家一眼也沒有看她。

  我真的應該走了。夢玲慌亂地說。都已經耽誤您這麼長的時間了。

  ——願意留下來吃晚飯嗎?提琴家忽然說。

  夢玲的臉又一次漲得通紅。她把一根長辮子從肩後抓過來,在手指上繞出一排圈圈。不,她低聲說。不,謝謝,明天學校裡要考試,考鋼琴課,晚上要把練習曲一到五十全部彈一遍。

  提琴家仍然坐在那裡,沒有送客的意思。他的眼光現在落在這條長辮子上。很好,女孩子梳這種辮子很漂亮,可惜現在很少見到了。現在的人都是披肩發、燙髮,千篇一律。千篇一律的東西沒意思。

  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夢玲說。

  歲月一夭天流逝,流人宇宙之中,歸於永久的黑暗。人也在一天天變得衰老;皮膚鬆弛,乳房下垂,腰圍增大,白髮叢生,行動遲緩,咀嚼困難……逝去的不再回來,老去的也不復年輕,關於返老還童的靈芝草的傳說僅僅是人類的幻想。有時候夢玲真想拼出全身力氣大喊一聲:再讓我看一看過去!

  如果能回到過去,她還願意再回到那個下午嗎?空調機嗡嗡的響聲裡,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聽那個提琴家斷斷續續地拉琴和說話?那房間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薄薄的窗簾把夏日下午的炎炎烈日,把人聲和汽車聲,把漂亮的服務員阻截在外,留下來的只有靜默和激情。有時她能聽見激情飛動時的颯颯風聲。目光的交流則如火花飛迸,嗤嗤作響。

  那一天傍晚回到學校的時候,她對小國和開開撒了謊,她說她去看一個親戚,那親戚已經老得抓不動筷子。她們當然沒有想到她會獨自一個人去看提琴家,一場演奏會難道會使人沉迷至此嗎?

  晚上她照樣去琴房練琴。五十支練習曲她彈得輕鬆自若,因為從她手底流出來的聲音在她聽來都成了小提琴的歌唱。後來她乾脆合上琴蓋,把自己過去的小提琴找出來玩了很久。她仔細聆聽塔蘭泰拉舞曲的瘋狂節奏,覺得全世界再沒有比提琴更美妙的樂器。


第四節


  天底下就有這麼令人尷尬的事情:系裡宣佈分配名單的那天,劉偉清清楚楚聽到了在分往CT電視台的十個人中有盧楓的名字。一瞬間他心裡慌亂不能自持,他覺得命運似乎在開他的玩笑。

  在電視台人事部報到的時候,他跟盧楓不期而遇那天她穿了一件鮮紅的羽絨上衣.臉上映得紅撲撲的,連那雙眼睛裡都落進了紅紅的火苗。他看見不少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他跟她笑著,笑得有點像哭。他承認她是個具有誘惑力的女孩子,在她身上體現著一種朝陽一般蓬蓬勃勃的美,年輕生命的美。正因為如此,往後在他跟她朝夕相處的日子裡,他會變得萬分被動,不知所措。

  他坐在辦公室的角落裡,假裝在看一份報紙,只等盧楓把手續辦完。他聽見管人事的那位老太太問盧楓希望分到那個部組?盧楓說她服從分配。說這話的時候,她死死地盯了他一眼,他感覺到了。辦完手續之後,她還磨蹭了半天,好像是有點等劉偉一起出去的意思。劉偉把頭在報紙裡埋得更深,彷彿那上面有什麼奇特的消息使他不忍釋手。他終於聽到她輕輕歎一口氣,出去了。然後他一躍而起,衝到那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面前,把自己的報到證明和糧油關係轉移單等等的東西統統往她手裡一塞。他懇求老太太不要將他跟剛才那個人分在同一個部組。老太太奇怪地問;「你們不是同學嗎?」他點頭,但是他又堅決地、再三地表示不願意跟她在一個辦公室裡。老太太迷惑不解地皺了半天眉頭,然後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聲,又神秘地、表示理解和同情地對他笑笑,答應考慮他的要求。說背上燃燒蔓延。

  他無可奈何,實實在在是無可奈何。畢竟她什麼也沒有說過呀!

  音員當師傅吧。」人們打趣道、「不用啦——」他怪腔怪調地回答,按廣東人的習慣把「啦」字拖得很長。

  有一次在宿舍裡,他鄭重其事地對劉偉說:「盧楓喜歡你,你難道沒有發現嗎?」

  劉偉在洗衣服,沒有回答他的話。

  嗨,問你啦——」他顯得有些不高興,「你不會沒發現吧?

  總不能什麼回答也不給人家,就這麼不理不睬呀!」

  劉偉站起來,在手巾上揩乾淨手,從自己床前鎖著的抽屜裡把夢玲的信拿出來,一封一封,攤了滿滿一桌子,然後一聲不響望著吳迪。

  這一下子吳迪目瞪口呆。過去劉偉沒跟他講過夢玲的事,他還不知道劉偉有這個女朋友。

  「那麼,那麼,」他十分痛苦地抱住腦袋,「盧楓她——」

  他頹然坐在床上,良久,自言自語地說二「又是一個悲劇故事劉偉向來不是喜歡安分守己的人。

  工作了兩個月,除了查查資料什麼的,他沒正經八百辦過一件事兒。人們還沒有將這幫剛剛分進來的大學生放在眼裡。劉偉在椅子上坐得難受。他先是染上了看金庸武俠小說的癮,《射鵰英雄傳》、《笑傲江湖》,《書劍恩仇錄》、《天龍八部》…·『一本一本全看過了。後來連武俠小說也不能把他拴在辦公室裡。他學會了一套氣功的什麼玩意兒,問得難受時,就在辦公室裡運氣發功,把辦公桌子推得咯巴哈巴直響。

  那一年北京的春天來得特別早,街頭槐樹一片新綠,無數的「吊死鬼地」拖著長長的絲,仰面躺在人行道半空裡,把膽小的姑娘們嚇得哇哇直叫。年輕人的春裝五顏六色,使人感覺到那種蓬蓬勃勃的生命的流動。

  活力也在劉偉身體裡膨脹,伸展,使他格外坐立不安,心跳手癢。他從來沒有這樣體會過一個人的閒悶無聊。他看了很多有關新科學、新思潮、新技術革命的書,但是沒有人想到要去挖掘他的知識庫藏。晚飯後他獨自在西長安街的寬闊大道上散步,望著大道盡頭那一輪巨大的落日,心裡便會湧起一種無可名狀的悲哀。

  好在劉偉畢竟是劉偉,他不肯安於現狀,向環境妥協。

  思謀了好幾個晚上之後,他向部、台領導分別寫了一份報告,毛遂自薦開辦一個專題節目:走向二OOO年。

  正像很多小說裡寫的那樣,部裡的頭頭們有點惱火,因為這樣一來就顯得他們領導無方,不善於發現和使用人才。他們否定了劉偉的建議,斷言這個節目無非是托夫勒《第三次浪潮》在中國的翻版。而台裡的決策人物卻大為欣賞,即刻召見劉偉;委以重任。原因是中央宣傳部門早就有開辦這類節目的意思,台裡卻一直苦於沒有合適的人選。那些四五十歲的節目製作人和主持人;他們有這樣嶄新的學識、敏銳的頭腦、以及對於未來世界的信心十足的向在嗎?

  劉偉欣喜若狂。他又像一架高速運轉的機器,投入了無窮無盡的奔忙。由他負責搭起的班子,從攝影到美工,全是清一色的年輕人,清一色剛從學校分配到台裡的大學生。他們互相之間信誓巳旦要打響這一炮,就差沒喝雞血酒。

  那真是個令人鼓舞、令人振奮的北京的春天。

  「五一」節前,台裡組織了一次舞會。寬大的演播廳裡用紙花和彩燈裝飾得喜氣洋洋,氣氛十分濃烈。這電視台裡從五六十歲的台長、副台長們開始,一個個都是交誼舞的熱心愛好者。

  他們甚至連放給年輕人跳的「迪斯科」也不肯放過,在場上像表演「甩手運動」般地自我陶醉著。跳得最起勁的是吳迪,只不過他的舞姿不使人欣賞,是那種一望而知的「廣東交誼舞」,腿伸不直,腳步子很碎,腰彎著,身體左右搖擺的幅度很大,像是風浪裡在海上行船一樣。倒是他美美地笑著,自我感覺十分良好。其實說到底,跳舞本身就是一種自我歡娛。自我感覺好便是最大的收益。

  劉偉在這種場合總是顯得笨拙。他除了憨態可掬地跳過兩場「迪斯科」之外,別的便什麼也下會了、他的樂感大差,跳「三步」、「四步」怎麼也跳不准拍子,幾步一來就亂套,弄得舞伴也掃興,不如不跳為好。

  坐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覺得沒多大意思,又時時害怕女同事們來邀請他,使他難堪,索性提前退場,回宿舍看書去。他走到燈光闌珊的舞場外面,忽然發現了那個背對燈光的嬌小身影,憑欄而伏,一動不動,跟舞場內人人皆歡的熱鬧場面相比,這身影便顯得格外孤寂,格外淒涼。在一剎那劉偉覺得遍身有一股被電流擊中後的酸麻感。也僅僅只有半分鐘時間,他又垂下眼皮悄悄走過去。

  「你連跟我說一句話……都不願意嗎?」

  盧楓在後面忽然說。

  他現在不得不停下腳步,不得不轉過身去了。再裝沒聽見,就顯得過干卑怯也過於猥瑣了。

  她也朝他轉過身子。暗暗的燈光下她的身材挺秀無比,像收割前夕灌滿了漿汁的麥穗。她的眼睛凝然不動,深不見底;只在表層上浮著兩顆幽幽的光點。在劉偉印象中,盧楓是個爽朗活潑的女孩子,從什麼時候她的目光變得這麼深沉凝重了呢?


第五節


  劉偉把一隻右手插進了藏青色學生裝的口袋裡,避過瞼不再看她。這走廊是人來人往之地,何況今天還有舞會,他不想為這場一廂情願的會面鬧得風言風語。

  「我宿舍裡沒人。」他簡單地說了一句,就轉回頭,急急地下樓。他聽見從背後跟過來的也是急促的腳步聲。

  進了宿舍,拉開燈,他僵直地站在屋子當中。他聽著兩個人的都很粗重的喘息,心裡邊不知道怎麼慢慢有了一種氣惱和煩躁的感覺。他也不知道自己氣惱的是什麼。

  「都是同學,你為什麼要這樣呢?」他有點茫然地問盧楓。

  「你別問我為什麼。」盧楓揚起頭,緊緊地盯住了他,「不能問這個詞,不要去追究它。在你的一生中,難道你對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能說出為什麼嗎?」

  「可是你以為緊盯不放就能得到你要的東西?」

  「我只能這樣。別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你沒談過戀愛?」

  「我十九歲就當了你的同學。你聽說過我有男朋友嗎?」

  劉偉扭過頭去,重重地歎了口氣。

  「你是個傻瓜。」

  「謝謝。」盧楓說,微微一笑。

  還笑得出來!劉偉在心裡嘀咕了一句。「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下去的結果?」

  「我不去想它。」盧楓搖搖頭,「已經這樣了,你叫我還能怎麼辦?有時候我也想,事情全靠機遇,是不是?說不定什麼時候事情又會變得對我有利,是不是?我等,我願意等。我今年才二十四歲,等到三十歲也不晚。」

  「要是我很快就結婚了呢?」

  「結過婚的也有可能離婚。社會上這樣的情況多得是,法院裡不是都抱怨離婚申請看不過來嗎?」

  「那是婚前沒有感情基礎,或者雙方修養、學識相距太長,或者……。

  「別忘了你們將長期分居兩地!」盧楓忽然很激動地說。

  劉偉一下子啞口無言。一霎時兩個人都有些尷尬,怔怔地對望著,不知道如何是好。兩個人的呼吸對這間屋子來說似乎顯得過於沉重了,於是一切都變得沉甸甸的,壓得心裡發疼。一開始好像很灑脫很強硬的盧楓,這時候連肩膀都耷拉了下來,楚楚可憐地望著劉偉,淚水一點一點從眼角滲出,勉強食住,溢滿了眼眶,使上下睫毛幾根幾根沾在一起,變得粗黑濃重,十分媚人。

  「不說這些了,再也不要說這些了,答應我!」劉偉半懇求半命令地說。

  盧楓輕輕搖搖頭,淚水便從眼眶裡甩出來,掛在臉上。

  「我不能說喜歡你,懂嗎?我不能說這句話。」

  「你已經說了,已經說了。」盧楓垂下頭去,如詩如夢地自語了一聲。

  他們的目光重新相對時,劉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步跨上來,扳住了盧楓的頭,堅決地、不容反抗地將自己的嘴唇貼近她的嘴。剎那間他感覺到她的呼吸滾燙,她的一雙小手從背後將他抱得死緊死緊。他不斷地、急切地、用勁地吻她,以至於透不過氣來。他緊貼著她身體的兩條大腿顫抖得厲害,如大風中行將斷裂的屋柱、他感到自己血壓在急速上升,臉頰赤紅,眼睛也通紅,像一條憋急了要去咬人的狼。他真怕自己控制不了情感和慾念這一對狂暴無羈的魔鬼,而一發不可收拾……

  幸好,一陣激動——僅僅是這一陣激動過去之後,他開始平靜下來。他鬆開了盧楓的頭,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不再去看她。但是他知道她站在原地沒有動,她在等待他的一句話,一句決定他們兩人今後命運的話。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能對你說我不愛夢玲,那是虛偽。」

  然後,很久很久,他聽見她慢慢地轉身,慢慢地往外走,又慢慢地帶上門。她沒有再對他說一個字。

  她給這屋裡留下的沉寂許久沒有散去。

  電視台的單身漢們聚在一起時,從來不談姑娘們。不知道是因為台裡姑娘太多的原因,還是小伙子們自視清高,不願去觸及這個問題。他們總是談書,誰在哪兒買到了一本《大趨勢》,誰在哪兒買到了一本《世界面臨挑戰》,誰又買到了《社會心理學》,或者是《未來叢書》的第幾冊。嗜好是有感染性的,由三兩個人遍及其他,逐漸成為電視台年輕人中的普遍愛好。發了工資,飯菜票一買,剩下的幾乎都花在新華書店了。

  於是就給劉偉負責的電視節目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順利。他們知道從哪些書上收集資料,應該去拜訪哪些專家,以及中國的未來會是怎樣的世界。前後忙了三個多月,「走向二000年」的第一部分總算大致就緒。然而在將電視腳本交給播音員配音的時候,他們驚恐地發現,那些解說詞過於乾癟澀重,絲毫不像它所表達的內容那樣富於召喚力和感染力,以致破壞了整體的美。中文系出身的桑迪和另一個小伙子也毫無辦法,他們的文字能力只有這個水平。即便借鑒《第三次浪潮》的語言,也寫不出那種洋洋灑灑的氣勢。

  劉偉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想這台節目也許就會砸在解說詞上,如果這樣的話那就太虧了!太不值得了!

  那幾天他心情沮喪,悶悶不樂。

  一天下午吳迪忽然領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同志來見他。來人穿一條黑色的薄呢連衣裙,黑色羊皮鞋,戴一副式樣時髦的眼鏡,白淨的面孔聰明而多少帶點矜持。吳迪告訴劉偉說,這是他特地請來幫忙潤色解說詞的作家,然後他說了一個在劉偉聽來如雷貫耳的名字,這名字使得劉偉欣喜若狂。

  歡迎歡迎!劉偉緊緊握住她纖細的手。您願意幫忙真是太歡迎了!很早就讀過您的作品,很喜歡您的文筆。您來替我們寫解說詞再合適不過。您能夠立即工作嗎?需要為您作些什麼準備?

  女作家靜靜地聽著,莞爾一笑說:「我需要你們提供小說素材。」

  哦!那當然可以。在座的小伙子異口同聲地說。他們在短時間內已經為這個風度優雅的、以寫社會問題知名的女作家折服。他們如閃電一般的眼光密密地交織在她身上,如縱橫交錯的蛛網。她的黑色連衣裙在那一天裡成了世界上最高貴美麗的時裝。甚至她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那麼意味深長,不同凡響。

  當晚節目製作組的全體年輕人湊了份兒,在一家待業青年辦的西餐社裡「宴請」了女作家。他們開懷暢飲,高談闊論,覺得無比盡興。女作家的笑聲在大夥兒中間最為突出;尖銳、自信,一串一串像剛從海底撈出來的濕淋淋的珍珠。然後,女作家又請他們去舞廳跳舞。那個舞廳向來以音響和燈光最具刺激性聞名。可是女作家自己沒有跳,她說她從來不會跳現代舞。她坐在角落裡喝咖啡,笑瞇瞇地望著吳迪他們在旋轉的燈光中大發豪情,那感覺幾乎跟舞迷們一樣良好。

  在那個晚上劉偉突然有了一種預感,他知道他的節目一定會成功。這節目將在某一天晚上的電視時間裡像原子彈一樣爆炸,山搖地動,舉世震驚。

  盧楓買了一輛紅色「雅馬哈」。現在上班下班她都騎著摩托,似乎比以前更加神氣,更加豪興。

  有一次吳迫望著盧楓的背影對劉偉說:「你真不該讓那後面的座位空著!」劉偉瞇縫著眼睛,幾乎是惡狠狠地盯住盧楓的背影看。她那天穿的是一件藏青色帶很多銅扣子的「摩托服」,戴一頂紅色頭盔,瀟灑而又帥氣。她把摩托騎得像飛一樣,在汽車的空隙中左右穿插,靈活漂亮。劉偉真擔心她會因為車速問題被「交警」喝令停住,交上執照。然而那些嘴上剛長出一圈茸毛的「交警」們屏聲靜氣地目送她遠去,臉上沒有表現絲毫不滿。

  這真是個魔鬼一樣的女人,劉偉心裡嘀咕著。

  盧楓現在變得格外喜歡笑,有事沒事都要痛痛快快笑上一陣。她所在的那個辦公室現在成了全台最活躍的地方。她能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玩,也教她的同事們玩。她們玩得忘記了白天黑夜,忘記了上班下班,就差沒忘記工作。說來也奇怪,玩得最厲害的部門倒反最出活兒,她們製作的廣告節目每天晚上充斥了電視屏幕,鋪天蓋地,震耳欲聾,大批大批的廣告費朝著電視台會計手裡滾滾而來,人人歡欣鼓舞。

  悶悶不樂的除了劉偉還有個吳迪。這兩個人不知怎麼都不喜歡看到盧楓豪興大發的樣子。劉偉陰沉著臉,吳迪則連聲咕噥著:「痛苦,痛苦。」不知道他是看到盧楓就痛苦呢,還是為盧楓而痛苦?

  有一天傍晚,劉偉晚飯後照例獨自在西長安街散步。節氣已交「夏至」,繁花似錦,空氣溫暖但又不至十分炎熱,正是情侶們雙雙漫步的大好時光。於是劉偉突然感覺到渾身燥熱,心神不安。他從口袋裡掏出夢玲當天的來信,又一次細細展讀。那娟秀的字體把他帶到了同樣娟秀的南方小城,夢玲悵悵地立在梧桐樹下,穿著他買回去的藍白相間的連衣裙,像一朵淡藍色的喇叭花。這想像不知怎麼每一次都令他痛苦異常。他老是感到那花朵在南國驕陽下日見於枯憔悴,終於被一隻無情的大手摘去,在手指間搓捻揉弄,變得粉碎。他常常按捺不住地想要回去看看,又總是歎一口氣罷休。他怎麼走得了?他又怎麼能放心地走?手上這個節目的成功與否至關重大;是他一輩子事業的起點,豈能夠掉以輕心,這時候他聽到摩托的轟鳴由遠而近。不用抬頭他就知道是盧楓,她常常拖到這個時候才從台裡回家,其實並不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摩托駛到離他最近的地方時,聲音忽然變弱了,變慢了,變成了一種壓抑著的呻吟。他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卻發現盧楓筆直地坐在車上,兩眼死死地盯住了他手裡的信紙,像是在一瞬間裡被雷擊中,定在那裡了一樣。他慌慌地收起信紙,不讓盧楓再看見。你回家呀?他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想衝散盧楓的意念。盧楓緩緩抬起頭來,似怨似艾地瞥了他一眼,猛地一踩油門,摩托車平地往前一聳,怪叫著飛奔而去。

  以後發生的事情就來得大突然太急促了,使劉偉日後有關這段事情的記憶總是難以連貫。在一輛從岔路口冒出來的汽車和摩托車擦身而過的一剎那,他腦子裡轟然一響,視覺一片模糊。他飛奔到出事地點時,盧楓已經被人從翻倒的摩托車下拖了出來。人們都說,幸虧汽車開得不快。這倒是真的,盧楓奇跡般地沒有出血,只是一條腿無論如何撐不起來。汽車司機也是個年輕女孩子,那一刻她的臉比盧楓還要蒼白,她一口答應送盧楓去醫院、她把劉偉當成了盧楓的丈夫,一個勁地向他道歉。後來盧楓苦笑著糾正說,是摩托車不好,不是汽車不好。

  劉偉在醫院裡呆到近半夜才回宿舍。他把吳迫叫醒,告訴他這件事情,嚇得吳迪兩眼發直,半夜三更就想往醫院跑。然後他把憤怒和疑問的目光投向劉偉,因為照他看來,摩托車出事和劉偉在場怎能如此巧合?劉偉無言可答,用被子蒙了頭睡覺。

  第二天傍晚劉偉去看盧楓時,病房裡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

  原來是吳迪。他背對房門坐著。輕言慢語地不知在說些什麼。盧楓靠在雪白的枕頭上,目光迷濛地望著他,安靜而又滿足。他們兩人與周圍嘈雜的環境成了一個對比,彷彿是擺在喧鬧的集市上的一對塑像。

  劉偉沒有進病房就走了。他心裡的滋味十分複雜:一半酸苦,一半清甜。這都是因為盧楓從此要屬於這個憨厚時髦的廣東小伙子了。


第六節


  任何時候夢玲都不願意回憶她初到江岸鎮的日子。那日子潮濕、冰冷而又漫長,像是梅雨季節順著學校陳舊的圍牆慢慢爬行的蝸牛。

  是的,學校的圍牆十分陳舊了。不光是圍牆,連那些教室、操場、教室裡的桌椅、操場的籃球架,都十分陳舊了,灰濛濛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據說當年陳毅元帥的司令部曾經設在這裡,這是全校老師們提起來就額角發光的自豪。老師們一律穿藍慶兩色衣服,一手挾作業本,一手托粉筆盒,匆匆忙忙走來走去。學生都是遠遠近近農村裡來的,鎮上的孩子很少,聽說他們都退學回家做小生意去了,賺的錢要超過老師薪金的幾倍。

  學生不算愚笨,卻個個視唱歌為苦差,夢玲上課上得倒胃口。也難怪,農村送孩子上學,是為孩子能考大學、跳「龍門」的,唱歌頂個屁用!再沒有比農民更講實用的了。難得的是這學校裡居然有一架舊鋼琴!校長意味深長地告訴她,這是文革中的抄家物資。這鋼琴起碼有十分之一的鍵子按下去跳不起來。即便這樣,夢玲還是願意成天地坐在琴邊,隨意彈著不成調子的小曲。這會使她想起遙遠的大學時光。

  鎮子只有東西一條街。鎮子上有一個百貨公司,一個煙酒食品商店,其餘便只能算是些小雜貨鋪、小飯鋪了。街面雖說破舊,人卻是熙熙攘攘擁擠得出奇。原因是街後面有方圓百里內最大的黑市,從那裡可以買到吃的和用的一切稀奇古怪的農副產品,甚至還有銀元和鰻魚苗這樣禁止自由買賣的東西。穿著中式對襟化纖褂子的當家人們,懷裡技了鈔票,在鎮子裡趾高氣揚地走來走去,間或坐下來喝碗黃酒,吃小籠包子。他們使這小鎮變得更加骯髒、憋悶、商業味兒十足。一到下午,街上就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大小店舖紛紛打烊,家家屋頂上冒出濃煙。到日落時分,上工的、下地的、上學的齊齊地回了家,就著鹹菜和蘿蔔乾喝光鍋裡的粥,院門就關了,老老小小在家裡看電視或者干副業。鎮子裡於是死一般寂靜。

  也有一個電影院,放的都是老得不能再老的電影,一兩年前夢玲在大學裡就已經看過。

  還有一個文化站,有幾副棋,一張康樂球桌,十來種雜誌和上百本連環畫。有一次夢玲剛往裡面探了探頭,立刻遭到無數道目光的圍剿。慌得她掉頭就走,從此再不跨那道大門。

  還是宿舍裡好。那畢竟是一塊九平方米的安靜天地。可是隨著天氣轉暖,肥大的蟑螂開始在屋裡上上下下四處爬動,發出窸的響聲。早晨拿碗去打飯,蟑螂嗖地一下從碗裡躥出來,油棕色的背殼亮得刺眼。晚上鋪床睡覺,涼席上也會倏忽閃過這東西,叫人頭皮一麻。似乎無論什麼都不能阻擋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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