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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無序——

   促使智慧的覺醒,

   遊戲法則——

   是覺悟者的靈性,

   金錢——

   並非使所有人變成軟體動物。

  唐髮根繞著租用的農家小院默默兜著圈子。

  郊外遠離了喧囂的鬧市和工地,顯得很寧靜。小院傍著一泓水塘,暗幽幽落滿星星。

  他望著星星長歎道:「闖海人圖的都是錢和女人哪!」

  人們來到海島,首先就是想方設法賺錢,然後就肆無忌憚地追奇獵艷,眠花醉柳,將在內地被約束多年的性慾一瀉千里地宣洩出來。錢代表了身份和價值,縱慾充分享受了人生,錢和女人體現了生命追求的完美。有人更能洞悉錢和女人的關係,只有找到了迷人的女人才能弄到炙手可熱的錢!在這裡,女人才是無堅不摧的法寶,任何智慧和才幹在性的面前都顯得黯然無光。對這些現代哲理,他瞭解得透徹萬分。不過,他從來鄙夷它,也從不嘗試它。

  此刻,他卻在想,我又圖的啥呢?也圖錢,有了錢沒人再敢斜眼看我。也圖女人,只有找到真正的女人才能算個堂堂正正的男人!要說,他都找到了。然而在一剎那間又都失去了,成了一個既沒有錢又沒有女人的乞丐!難怪田柱子嘲弄他,何臘月更是鄙薄他。他不服氣,狠下心來把錢和女人都奪回來。於是,他惡毒地想到了女人,想到了他從來鄙夷的那個法寶,找到一個迷人的女人,並且馴服她,才能降服那個對錢已經不感興趣、對女人卻貪得無厭的國土局勾處長,才能把他看上的八十畝地拿到手!

  走出騰雲大廈的時候,他只帶了阿光當幫手,把禿頭留給陳徐麗絲當保鏢。他拒絕了陳徐麗絲給他的金卡,身上只帶了八千元零用錢,租用了這幢農家小院。當時他就發狠要賭一把。

  唐髮根張著佈滿血絲的眼睛對阿光說:「兄弟,為了你嫂子,你陪我再吃一遭苦,欠你的情,阿哥一定補上。我這輩子啥都可以丟掉,就是不能丟了臘月!」

  阿光理解這條硬漢子,對何臘月也懷著一層內疚,毫不推托地說:「阿哥,為了嫂子,我火海刀山都敢闖!啥個干法,你發話吧!」

  唐髮根咬牙切齒地說:「土老冒爬上海島都能暴發,還能難住咱們?熟門熟路,再辦一個皮鞋廠。地皮的事我搞,資金的事,求兄弟去弄一批水貨!」

  阿光說:「阿哥,你也是自討苦吃,東范有一套撤下來的生產線,拉過來還能用嘛!」

  府髮根咬牙發狠說:「兄弟,阿哥爭的不就是一口氣嗎?和陳徐麗絲有牽連的一草一木,我都不想沾!」

  阿光順從地點頭說:「好,那我明天就走。」

  為了把地弄到手,唐髮根請勾處長上湘菜館,去獅子樓,泡黑海俱樂部。

  這個又黑又瘦深眼窩大蒜鼻頭的海島人早被女人掏光汁水的身板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兩隻賊溜溜的眼珠卻依舊往露著胸脯的女人身上盯。嘴裡打著干哈哈:「唐總,你們大陸人說,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你也大方點嗎?啊?嘿嘿嘿……」

  想著老色鬼臨走時又要了兩瓶鹿龜酒,用狡黠的目光盯他的神態,他不由朝著星星閃爍的夜空大聲吼罵一聲:「姓勾的,我日你祖宗!」

  他懂得,老祖宗經營了五千年的黃土地,成了當今中國最大的一筆資金儲備。姓勾的更是深諳此道,老天爺給了他一個中飽私囊的聚寶盆!在這片新崛起的新大陸上,賣地炒地成了暴發戶的熱門生意,雖然政策是五十年不變,一出手就成了冒險家們手中的戲法,政府拿不到大頭,大頭讓外商和個體戶拿去了。他們大炒特炒,地價大漲,競相哄抬,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爾後姓勾的坐地分贓,提成索賄,兩頭拿錢,比皇帝老子還逍遙!

  唐髮根恨得牙疼,急得猴跳,踏著夜色,晃蕩在濱海大道上。

  椰樹在海風中婆婆娑娑搖動著巨大的葉片,燈光從葉片間瀉出,影影綽綽現出簇簇人影。這一帶如今成了女人聚集的地方。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穿著薄、透、露的靚麗女人都在這裡展示美妙動人的胴體,竭力利用各種美麗的霓裳體現著風情和嫵媚。初上海島的人都要到這裡流連忘返一番,飽飽眼福,悵然離去。而那些闖到海島開疆拓土的生猛野漢,一旦掙了錢,便成了一群北方來的狼,餓煞煞闖入了羊群。他們有的沒嘗過女人,或者沒有嘗過嫩女人。這些女人,有的扔了男人,有的撇下男人,有的壓根沒有碰過男人,實實在在是鮮桃子嫩果子,圖的就是一個字:錢。有了錢才能過她們想過的生活,有了錢才能告別過膩了的生活,所以錢便把他們粘合起來。一方嗷嗷待哺,一方如饑似渴,錢和欲便成了誘人的交易。有錢的不多玩幾個女人,即便過把癮就死,也算沒白活一場。女人不多撈幾個錢,空長一身窩囊肉。在這裡,錢和欲都昇華到巔峰和極致。唉,活脫脫一個幽靈市場!

  在唐髮根的眼裡,遊蕩在燈火樹陰下的男人和女人都像幽靈一般恐怖,那些女人更讓他望而生畏。一張張臉孔蒼白甚至發青,擠出的笑容也顯得憔。淬和疲憊,舉止言談隱含著一種習慣性的野味。他遠遠觀察,不敢上前糾纏。

  突然,他發現一個目標。她靠在椰樹後邊,閃現出一個側面,恰恰顯露出修長的身段和誘人的曲線,似乎半掩半露,半怯半羞。他剛想走過去,卻見一個又低又矮形容乾癟的當地人先一步站到女人面前,嘀嘀咕咕一陣,那女人便挽著當地人的手臂走出樹陰,好似仙鶴隨著鵪鶉,讓人氣惱又讓人歎息。當地人揮手攔住一輛的士,拉開車門,把女人推進車去,他的腦門正往車裡探去時,卻被唐髮根搶上去一把扯住,惡狠狠地甩在馬路邊上。沒等那當地人醒過神兒來,的士便在唐髮根的喝令聲中,一溜煙飛走了。

  「呸!這種人也配?!」他厭惡地朝車窗外吐了一口,罵了一句。

  那女人不敢說話,一路驚懾,直到被拉到城郊野外,也沒敢抬眼望這個威嚴而又。漂悍的男人一眼。

  她的確十分漂亮,穿著上的露、透、緊,更把她裝扮成一個美艷絕倫的尤物。按照黃金分割率,以她那隱約顯現的肚臍為中心,憑目測就可斷為上五下七,一副標準的美女身材。更可歎的是,她的雙臂輕輕朝後收縮,使得前胸倍顯豐隆,彷彿要漲破薄薄的連衣裙衫。她並不矯揉造作,形成一副整體和諧的韻律美。她那姣好的面容並未著意濃脂艷抹,只是淡施粉黛,輕塗朱唇,呈現出質地的自然光澤。她的臀部很突出,小腿壯實渾圓,修長適度,光滑迷人,足以給人帶來視覺上的愉悅。

  然而,唐髮根和一個陌生女人獨處幽宅,心頭有點不安,並且有種罪惡感。便收回火辣辣的目光,有禮貌地問:「請問小姐芳名?」

  「徐嵐。不過在這裡都叫我嵐嵐。」她把這個偉岸的男人早已覷視半天,便藏起一份膽怯,做出那種習慣性的熱情奔放,大大方方說,「先生,我在健美訓練班幹過很久,我會讓您感到愉快的!」

  他的目光再次對準她的小腿,肆無忌憚地欣賞著。在騰雲公司的員工中,有無數想投入他懷抱的淑女們,不僅擁有一張姣好的面容,也都擁有一副完美的小腿,穿著短裙子在他面前無數次地展示過,包括那位鍾情的婕尼。但他都沒細心去觀察,也沒使他產生情愫。可是今天,他卻像一位苛刻的買主,不僅在精心挑剔,還在揣度這雙經過健美訓練的小腿將會產生何等神奇的魔力。

  想到這裡時,罪惡感又浮上心頭,雙手痙攣著,問出一句含義模糊的話來:「小姐,你們幹這一行的,萬一遇到暴力,或者遇到虐待,也能忍受嗎?」

  徐嵐沒有理解他的用意,迷人地朝他一笑道:「先生,您知道嗎?我們在練健美的同時,還學了一套女子簡易防身術,要不然,我可不敢深更半夜和男人相處。當然,我不是指先生您。」她一邊訴說,一邊示範。「比如您從正面抱住我,把我的手臂也圈在您的臂彎裡,我就——」

  她模擬著,實際上讓唐髮根把她緊緊抱住,並要求把她牢牢夾住,突然她下臂前彎,四指曲成鉤狀,用力上提,狠狠插入唐髮根的肋骨,然後用腿踝撞擊他的下陰。他一陣緊縮,踉蹌欲倒。再看徐嵐,一腿單立,一腿屈膝上擊,宛如芭蕾舞中的舞姿,形體美妙,姿勢媚人。

  經受過擒拿格鬥訓練的偉男人,竟然經受不住這個纖弱女人富有挑逗性的撞擊,他既感到懦弱,又感到汗顏,更感到週身燥熱。然而,不待他調整好思緒,女人又貼過來做著示範。

  「如果您從後面抱住我,」她已經拱到唐髮根胸懷裡,雙手拽住他的雙手。「我就——」她身子前躬,雙肘猛然後擊,唐髮根便貼伏在她的背上,那本來就很低的領口,便豁然敞開,整個胸脯都袒露出來,散發出一股撩人的香氣。接著她又收緊肩胛,讓豐盈的胸乳鼓突出來,香瓜似地輕輕顫動著。果然白如酥雪,嫩如鮮果,嬌艷的色相毫不掩飾地裸露在男人眼底。唐髮根禁不住一陣熱血奔湧,面如火炙。

  「如果您從側面攻擊,」女人沒完沒了,繼續她的表演和示範。「一般說來,男人往往採取俯衝的姿勢,我就——」她把纖手作出鉤拳狀,反手上擊,藕節似的雙臂舉起來,露出細毛茸茸的腋窩。「我就先打太陽穴,然後飛腿踢倒您!」說著,騰空而起,身子飛旋,如同跳著一段撲朔迷離的舞蹈。雙腿連著踢出,又輕輕款款落回原處,一條白嫩的小腿,正好凌空伸展到他的面前。

  唐髮根一時意亂神迷,情不自禁地伸手托住這條玉腿,輕輕摩挲起來,好似在審視這物件的質地,盤算著它的妙用。

  突然,他輕輕把它推開,用一雙惡毒的目光盯著女人,咬牙切齒地問:「我問你,你用這種手段對付過多少男人?」

  女人呆愣了,那只被男人摩挲過的玉腿很快有了反應,抽搐起來。「癢,癢……」

  她似乎有另外一番聯想,嬌笑著,一聲接一聲,既嗲且媚,好似那癢已經遍及全身,單腿獨立的嬌軀,眼看就要軟塌塌倒下。她不正面回答問話,反而收回玉腿,雙手搭在唐髮根肩上,半裸而又豐隆的雙乳,擠壓著男人結實的前胸。頓時,眼前便是溫香軟玉填懷,春風撩人欲醉的景象。

  「先生,你要我嗎?」她發起了總攻擊。

  唐髮根心裡暗暗歎唱,這些國外色情場上表演的高超技藝,竟然如此迅速地傳播到這片海島上來,確實讓人驚愕。當然,這種色相、性感雖說俘虜不了自己,卻又是島上眾多生猛漢子難以抵擋的,決不會因為她們是做戲而不動心。因為這戲做得足以使人迷其心性,惑其心志。而她不正是自己苦心尋覓的「殺手」嗎?

  這念頭一閃現,人性的邪惡便戰勝了軟弱的善良。而那女人並不知對方的算計,情慾的溫度迅速上升,環繞男人的纖手漸漸鬆脫,身子變得柔若無骨,緩緩下落,高聳的乳房擦著男人的胸、腹、腿……仰面倒在地板上。在她倒地的一剎那,手卻一前一後抖開裙據,動作乾淨利索。如同舞台上花旦倒地的身段一樣灑脫、動人,將那窄小的三點式包裹的下體,一覽無餘地展現出來。

  「好!就要這樣的!」

  他決然下了斷語的同時,一種受騙、上當、受作弄、人圈套以及要去騙人、讓人上當、讓人受作弄、套人入圈套的羞愧感和罪惡感同時湧上心頭。他驟然冷汗漣漣,依戀而又慍怒地盯了那雙玉腿一眼,掉轉身去。

  「你想耍我?」女人的聲音變得冷冰冰的。

  他面牆而站,以冷對冷地說:「不,我想雇你去耍一個人!」

  「好!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那女人一骨碌爬起,冷森森站在面前,一副聲色俱厲的模樣。「我能做到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開個價吧!」

  「只要你按我說的去做,決不虧你!」唐髮根猛然轉身,雙眼冒火,一副居高臨下的派頭。「你想要多少?」

  「一萬元,分文不少!」

  「再加一倍!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空口無憑,你別耍我!否則我讓你身敗名裂!」

  「這就是訂金!」

  唐髮根手一抖,一隻寶石鑽戒嘀溜溜滾到女人腳下。

  那女人雙眼一亮,顫抖著手,彎腰捧起。

  把徐嵐交到勾處長手中之後,唐髮根就拱在郊外小屋裡,忙於草擬項目可行性報告和徵用土地申請書。同時,乍起耳朵聽電話鈴和BP機的呼叫聲。他心裡燃燒著慾望的烈火和焦灼的期待,憧憬著一個女人苦澀而又諒解的面孔,也懺悔著對另外一個女人的戕害和渴望聽到她那放蕩歡愉的佳音……

  所以,他在紙箋上寫出一段文字後,便從椅子上伸直腰板,朝著空曠而又寧靜的窗外敞開嗓門惡罵一聲:「姓勾的,我日你祖宗——!」

  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形同苦僧,面壁而坐。

  以前,無論在港島,還是在國外,或是在騰雲公司,除了陳徐麗絲之外,幾乎所有的人都偷偷罵他「變態」。面對一日三餐的美味佳餚,他沒有胃口,卻常常隻身摸出去吃大排檔。面對公司裡一群群如雲靚女們的眉目傳情,他視若不見,甚至感到厭惡。婕尼常常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看色情片洩慾,有幾次也斗膽拉他去看,誘惑說,現代社會,性已和愛情、道德毫無關係,男人把性當時髦,充氣派。女人拿性當香水,圖新鮮。像你這種陽痿,還充什麼英雄?他不解釋,甩門而去,無視婕尼失望的淚眼。

  他的生活很單調,煩了,找幾個人打麻將,美美賭上一把,只想輸個痛快,受點刺激。然而,下屬同仁皆不解其心意,每次都讓他贏,贏一大桌子錢。他便感到膩味,用手一揮,讓錢飛落一地,依舊甩手而去。後來,他便獨自開車,到海灣上兜風,開飛車,好好嗆幾口腥風。然後脫光衣服,撲到沙灘上打滾,把皮膚磨擦得如礁石般粗糙,甚至被石礫碰出血疤,四肢攤開,任憑爐火般的陽光暴曬。夜半三更,常常有電話打進來。拿起一聽,便響起悅耳軟語:「先生,您不寂寞嗎?」有的更直白:「先生,要不要打洞?」他便氣得七竅生煙,切齒憤罵:「要!我日你媽!」罵過,卻又懊悔,憐惜這些女人的不幸,並勾起一陣剜心的隱痛來。於是他撤換了所有的電話,在公司職員面前宣佈:「誰敢對外洩露公司領導的電話號碼,一律炒掉!」

  然而,此刻,他的神經全投注到沉寂的電話機和BP機上,渴望它們發出驚心動魄的暴響。

  他知道,勾處長帶著徐嵐去了外地。按照他和徐嵐約定的時間,也該有動靜了。

  於是,他的心便沉甸甸地壓上了磨扇。他好像守在老虎機旁的賭徒,瞪著一雙焦慮的眼珠,盯視著慾望的光點,手心裡都攥出一把冷汗。

  他恐懼,他焦慮,因為籌碼是個女人。海島上的女人不僅僅是水性楊花,而且是無情無義的錢奴。一旦錢迷心竅,攤出底牌,他便枉費心機竹籃打水一場空!

  突然,在一片暮色中,電話鈴響了。他觸電一般跳起,抓話筒的手都在痙攣,

  是勾處長,傳來一陣醉意濃濃的笑聲:「唐總,嘿嘿,你老弟夠意思,請你來一趟吧!」

  剛剛落過一場陣雨,空氣潮濕而又沉悶,熱烘烘的好像掀開蓋的蒸籠。地上一汪汪積水,倒映著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如同嘲弄他的幽靈。他全然不顧,飛一般朝泰華酒店奔去,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如鼓點撼動大地。濃髮披散,衣襟飄飄。他想到了何臘月,似乎是朝著何臘月招手的地方,奪命般奔去。

  他顧不上等電梯,逕直跑上三樓。按響門鈴,半日不見回應。又按,仍無回應。

  剛想舉拳砸門,門吱呀一聲開了。徐嵐身穿蟬羽一般透明的睡衣,裊裊婷婷地站在那裡。

  四目相對,默然無聲。他默默窘迫一陣,轉過身去。

  徐嵐的纖手卻輕拉一下,低語:「攻下了。他在等你。」

  再看嵐嵐,雙頰紅潤,比半月前更美了幾分。

  透過半掩的帷幕,白光一閃,他看見從薄毯中拱出一個裸體來。徐嵐走進去,發出一聲驕矜的呻吟,又被什麼東西堵住。在滿足的笑聲中,勾處長繫著睡衣帶,咳咳喘喘走出來,若無其事地站在他面前,額頭的汗珠依舊亮晶晶地抹在枯皺的肉皮上。

  他隱忍著說不出的氣惱和猥瑣,吞噬著撞上喉頭的無名之火,站立不安,等他說話。

  勾處長咳咳喘喘,將掏空了的軀殼攤在沙發裡,有氣無力地笑著說:「坐,坐下談。你要那八十畝地,按五十萬一畝給你。我撥一百畝給你,按市價一百五十萬賣出,少說有一串九位數的賺頭。有錢大家賺嘛,加上嵐嵐,三一三剩一。我看這樣就算談定了吧?」

  唐髮根的額角抽搐了一下,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落落大方地說:「勾處長一言九鼎,當然你說了算!」心裡卻在惡狠狠地罵:「真他娘的貪!女人金錢兩頭沾,恨不得一刀捅了你!」

  但他絲毫沒有顯露出來。他知道,目前這片海島處於一片無序之中,大家都在無序中混水摸魚。像姓勾的這種貪官,別看官小,權力可大,一旦捉住他的手,輕輕劃拉幾個字,錢就到手了。他也圖錢,不讓他撈個滿足,錢就不會從他指縫裡流出來。

  勾處長懶懶地睜開眼皮,又乾咳一陣說:「唐總,談定了,明天就辦手續。該做的事你去做,我就不插手了。嵐嵐嘛,實實在在是個鮮桃子,我就不多說客氣話了。」

  唐髮根知道該告退了,便告辭說:「好,好,你忙著,我就不多打擾了。」

  他拉上門,慌忙走出來,站在過道裡,又聽見門縫裡傳出一陣高亢的呻吟和咳咳喘喘的笑聲。突然,他覺得自己身上帶著一股濃濃的外國香水味,走出酒店,站到廣場上,他脫下襯衣,奮力朝椰樹幹上甩了幾甩。

  他抬頭看著那孔亮著燈火垂著帷幔的樓窗,用低沉的聲音又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姓勾的,我日你祖宗——!」

  唐髮根踩著潮濕的地皮,跌跌撞撞朝前走去,恍惚間,眼前金光一閃,出現了一位熟悉的人影,披著一身雨露,款款而行,若即若離,不遠不近,快走追不上,慢走也拉不下。那人影用夢幻般的鶯歌燕語之聲在說:「走吧,朝前走吧,勇敢的人,路就在你的腳下。只要你這樣走下去,就能找到你心愛的人!」話音剛住,人影卻不見了,整個天宇都迴盪著裊裊餘音。

  天空響起了悶雷、如同是那餘音的轟響。濃濃黑暗中飄起了雨點子,有個明亮的女人浮現在天際上,週身晶瑩透明如冰雕,樣子很迷人,卻在緩緩消融,漫天雨點都是她身上落下的水滴!那鶯歌燕語之聲又在天際傳響:「父精母血給了你生命,陽光雨露給了你健全之軀,風雨雷電給了你意志和膽魄,你應該去兌現承諾!如果因為誘惑而忘掉諾言,這種男人就不配活在世上……」雨點越下越大,天際上那個迷人的冰雕不見了,他驚出週身冷汗,迎著天雨呼號:「不,我不做那種人!」

  風越刮越大,雨越下越猛。農家房舍前亮起一輪如日似月的光環,那個熟悉的人影背光而站,婷婷玉立。

  他一眼認出她來,吼喊一聲:「臘月!」便熱淚長流,撲上去把她擁在懷裡,用灼熱的唇吻著她長髮上淋漓的雨點子。

  她不掙扎也不違拗,任憑他吻遍頭髮、脖頸、後背。最後他曲跪下來,久久摟抱著她的雙腿。他仰望著她,看不清她的面孔,濃密的長髮茂林一般在光環中閃亮。他漸漸變得瘋狂起來,把她抱起,聖像一般托到床鋪上,然後像大山一樣壓蓋下來,如同天和地貼合得無隙無縫……他很貪婪,也很放肆,如同逃出大山那天,在芳草坡上表現的那樣野性和真摯。她依舊不掙扎,也不違拗,任憑他在愛河中翻騰、跳躍,攪起三尺浪頭。此刻,大雨正酣,一瀉千里。

  她突然欠起身來,冷笑著說:「你不該害我,更不該害別人,不然,要遭報應的!」

  他慘然大慟道:「我都是為了你啊,活得好苦!我就是為了讓你看看,我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她一躍而起,朝門外走去。

  他一把拽住她,哀求道:「你不能走!從今往後不再分離,我日日夜夜守著你!」

  一聲炸雷,如天鼓震響。一道閃電,似龍蛇驚天。唐髮根熱汗淋淋從夢中醒來,摸摸被褥,想觸摸夢中留下的溫熱;又跑到窗台上,想尋找何臘月留下的足跡,而後悵然跌坐在地上。清晰的夢境漸漸模糊,令人陶醉的種種細節也變得支離破碎,現實還是一片寂然。然而,他卻從模糊混飩的夢境中得到醒悟:何臘月在告誡他履行諾言,他必須用行動去兌現。神靈也在冥冥中告誡他切忌經不起誘惑,他更應忠誠地對待人生!這麼想著,他縱身從地上站起來,忽又歎喟:做不到,做不到,那個咳咳喘喘的老色鬼纏著我,見利忘義的野雞算計我,做不到啊!

  征地工作進展順利。因為有勾處長暗中相助,一路綠燈。更因為那片地屬於規劃中的黃金地段,炙手可熱,預計的轉讓也順利脫手,雲龍實業發展公司的帳號上一下子注入一筆可觀的數字。他坐飛機跑了一趟廣州,和一家工廠談妥了一條閒置的生產線,並按常規支付了訂金,要求用最快的速度運上海島。從此,他的名片上打出幾行嶄新的文字——

   中國南方雲龍實業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 總經理 唐髮根

  那天,唐髮根依舊乘坐飛機返回海島。他靠窗而坐,望著雲天下碧藍的大海,心中悄悄掠起一陣上天入地來去自由的榮耀感。彷彿不是坐在飛機上,而是自己展翅在空中翱翔。當海面上漸漸浮現出那片水中浮葉似的海島時,他心頭更加湧起一陣熱浪,儘管過去無數次從空中看過它,也湧起過一陣陣貪婪的佔有慾,但是都沒有今天這般新鮮和親切。因為那裡有了真正屬於他自己的一方寶地,而且有了真正屬於他的親人。飛機離海島越來越近,他與親人的距離也越來越近了。

  飛機在海島軍用機場平穩落地,他提著一隻塑料袋(裡面僅有日常用品),匆匆朝出口走去。滿耳的海島土話便如同咬鋼嚼鐵般在周圍爆響起來。他一句也聽不懂這種比外語還難學的語言,擋開擠過來拉客的出租司機、旅店介紹人,急匆匆想找一家大排檔。肚子餓了,吃拉麵的癮又來了。

  天色雖近傍晚,機場四周早已燈火輝煌。

  人群中擠著幾個目光銳利的精幹男子,望著魚貫而出的人流,不時用一張照片核對著面孔。

  突然,他們攔住唐髮根,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說:「唐先生,瓦魯吉來當勞奧母古魯(海南土話,我們等你好久了)!」

  唐髮根微微發怔,根本不知他說些什麼。對方也不解釋,幾個人推推搡搡把他擁到一輛警車前邊,態度有點粗野。唐髮根剛想反抗,雙手便被銬了起來。他們乾脆利索地把他推進警車。幾個干警也跳了上去,警車便嘶吼著警笛,排開人群飛駛而去。

  薛玉霞帶著朋朋來到南灣,是想陪孫浩幾天,然後一塊回縣城過年。可是孫浩一天到晚在山裡跑,她便帶著朋朋也到四周去轉轉,聞悉了他諸多的艱難,看到了他面臨的困境,也理解了他心裡的苦衷。所以,縱然孫浩夜半三更才歸來,她也再不發一句怨言。

  朋朋站在燈影裡,骨碌著一雙天真明亮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胡茬滿腮的臉看個不夠。

  這倒叫孫浩大惑不解,問:「朋朋,你看爸爸是不是成了妖怪?」

  朋朋搖搖頭說:「不,爸爸偉大!韓叔叔說爸爸是青天大老爺,爸爸又領著人在山裡挖地道,擺地雷陣,比電視上的英雄還勇敢。爸爸是我崇拜的偶像!」

  聽著兒子的讚揚,他拍拍朋朋的頭,說了聲「傻兒子」,心裡卻甜滋滋的。

  他知道朋朋聽到了韓永的那番談話。那天,他和韓永擠在車裡。

  孫浩說:「哥們兒,你來指導工作,別罵我怠慢你了!」

  韓永說:「你不好好陪嫂子,又跑來於啥?」

  孫浩做著鬼臉說:「那種事,熟門熟路,還費多大工夫?咦,你把朋朋弄哪兒去了?」

  韓永說:「連你老婆我都不敢動一根汗毛,還會偷你兒子?水泥廠煙霧騰騰,捨不得讓他吃灰!」

  朋朋從後座上拱出頭來,手裡在玩變形金剛,得意地說:「韓叔叔給我買的!」

  韓永仔細看著孫浩,感歎道:「老兄,這一陣你幹得不賴!孫悟空在鐵扇公主肚子裡翻跟斗雲,把縣城攪得沸沸揚揚,好過癮哪!」

  孫浩幾分惑然道:「咳,言過其實,你也跟著起哄!南灣這坑死水我連水花都沒濺起來呢!」

  韓永擠瞇起眼笑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幾千年。你當真得道成仙了?」便拿出一份材料遞了過去,說:「你老兄出名了!」

  這是一份通訊報道的複印件,名曰《南灣有個孫青天》。文章敘述查辦石成虎一案的經過,語言犀利,對孫浩的人品不惜篇幅大加讚譽。

  孫浩看了大驚道:「這文章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

  韓永反問:「是言過其實,還是不合時宜?」

  孫浩決然地說:「我不是什麼青天,也不想做什麼青天!我不過在南灣切了一個毒瘤,連病灶都無法根除,如果這樣宣傳出去,我還在南灣呆得下去嗎?韓永,寫這篇文章的人,實際上在害我!」

  韓永卻搖搖頭說:「切一個瘤子,雖不能除去病根,但總可以在人們心中引起警示作用。你老兄不必緊張,文章是報社記者寫的,還在陳書記手中攥著,讓不讓發,還是未知數。不過,我倒是為你喝彩!說心裡話,如果多出幾個你這樣的青天,倒是能多辦幾件對得起老百姓的好事。老兄,我希望你為黨為民多清理出幾個叛徒來!」

  孫浩垂下腦門,盯著那篇文章說:「叛徒?可惜咱們沒有生在戰爭年代,否則,我才好親手殺他幾個。」

  韓永晃晃手,又擺出一副政治家的派頭說:「此言差矣!你以為只有那些臨危變節、賣身投靠、出賣機密、出賣同志的人才叫叛徒嗎?依我看來,叛徒應該泛指一切背叛信仰背叛人民的行為而言。在今天這樣的環境下,雖沒有投敵變節之說,卻不等於沒有背叛的行為。共產黨的宗旨是為人民服務,那些竊取社會成果、損害人民利益、禍害人民群眾的人,說他是叛徒,毫不過分,也毫不冤枉吧?」

  孫浩聽著,緩緩點頭說:「哦,言之有理!」

  韓永越發振振有詞:「戰爭年代,產生叛徒,多是落入敵手,經不住嚴刑拷打和威脅利誘而變節投敵。今天的叛徒,則是經不住金錢物慾的誘惑主動下水,變質變節。表現形式不同,背叛信念和理想則出自一轍!侵吞公款者,攜款外逃者,假公濟私者,禍害群眾者,腐敗墮落者,不是叛徒又是什麼?過去的叛徒靠出賣組織出賣同志等活命,可惡可殺。今天的叛徒出賣原則出賣人民出賣自我,他們的存在意味著大廈將傾長堤欲崩,豈不更為可憎可恨可伐可殺?」

  孫浩驚詫地說:「理論家,我不過是實事求是地幹了件分內之事,可沒想這麼多這麼深!」

  韓永神秘地笑道:「老兄,你應該想到這一層。我早就看出你是個幹大事業的人才。還是那句話,權力和金錢結合,後患無窮。金錢和知識結合,一片蒼白。只有知識和權力和金錢結合再加上機遇,才能產生創造力和爆發力!看不到這一點,我給小小南灣投資嗎?我希望你能成為張良、韓信那樣經天緯地的人物啊!」

  一番話說得他週身熱烘烘的,不由眼眶都濕潤了,說:「哥們兒,知我者韓水也!有你保駕,我決不負厚望!」

  韓永一把將稿子奪了過去,說:「你也別太樂觀。你現在已經引起別人的注目,少不了還得在矛盾漩渦中左衝右突一番。當今社會,為官者要多長几只眼睛。一雙看著周圍,一雙看著上級,一雙留給自己。你別輕視這篇文章,何時發表,要看火候,我要幫你修築個新聞輿論保護圈!」

  韓永的話使孫浩陷入一個撲朔迷離的霧陣之中,既充滿誘惑,又飽含壓力,使他週身熱血直撞喉頭,竟連薛玉霞給他帶來的愉悅和甘美都給沖洗了。

  此刻,連朋朋都拿他當英雄來仰望他,他更感週身不自在。通訊員小吳打來一盆熱水,又在屋中升了炭火,薛玉霞催他洗臉、洗腳,他卻懶洋洋不肯動彈。

  薛玉霞便替他脫了鞋襪,把雙腿泡在熱水裡,替他揉搓著腳丫子,然後擦乾了,埋進被窩裡,掖好被子,柔聲道:「跑了一天,安生睡覺吧,啊?」

  機關大院冷冷清清不見人影,連穿梭回來說情況的人也找不見,他好生納悶,便問小吳。

  小吳說:「按鄉里規矩,每年一過臘月十五,機關便拴不住人了。今年不見你發話,誰也不敢談論放假的事。有人聽說你把孩子老婆接到山上過年了,誰還敢往鄉里跑,都蹲在村裡搞工程哩!」

  孫浩趕緊問:「今兒初幾了?」

  小吳說:「臘月二十一了!」

  他猛地拍了一下腦門,說:「咳,忙暈了!這都怪我,小吳,快打電話通知大家回來,碰碰情況就放假!」

  這時,薛玉霞從屋裡探出頭來向他招手。

  他走過去問:「有事?」

  薛玉霞把他推進屋,低聲問:「你光知道讓大家跟著你幹,眼看就過大年了,你替鄉幹部們準備了啥過年的福利?」

  這一問把他問懵了,半日沒張開口來。

  薛玉霞說:「我就知道你心裡沒有這根弦!鄉幹部實在、厚道,拼上命不敢叫苦,要是在我們醫院,看不造你的反!」

  孫浩問:「你們醫院都發了些啥年貨?」

  薛玉霞說:「今年最寒磣,五十斤大米,三十斤蘋果,還有十斤雞蛋五斤香油。」

  他聽著鼓大眼珠,額頭上青筋撲撲蹦了幾下,沮喪地跌坐在床沿上說:「如今社會上吃得開的,除了當大款的,干個體的,就是戴大蓋帽的玩手術刀的!我這小小鄉政府,窮得叮噹響,讓我拿啥給大家搞福利哩?」

  薛玉霞長長歎了一口氣說:「唉,你是書記,早該替大家想到這一點呀……」

  他搓著手在屋裡踱過來,踱過去,被這個突如其來又確實忽視了的問題壓住了心,充分顯露出他這個鄉書記捉襟見肘的寒磣和窘迫。

  朋朋在一旁拍著手笑著說:「噢,噢,游擊隊長彈盡糧絕了!」

  孫浩蹲下來,拍著朋朋腦門說:「兒子,別笑爸爸!爸爸是不忍心增加群眾負擔。爸爸恨的就是那些搜刮民財的人!你也看見了,爸爸就是想讓那些深山老嶺上的人都富起來,才咬著牙作這份難。兒子,再不要把爸爸看成英雄,英雄好漢決不像爸爸這樣無能!兒子,你還不懂……」

  「我懂!」朋朋瞪著眼珠,不服氣地說,「游擊隊長就得讓老百姓吃上白饃,吃上肉,才能鼓舞士氣打勝仗!」

  孫浩騰地把朋朋高高舉過頭頂,大聲說:「好呀,兒子,你比老子還高明!對,就得讓老百姓吃上白饃吃上肉,鼓舞士氣打勝仗!」

  他跑到電話機前,撥通了韓永的電話號碼。剛要說話,卻被薛玉霞切斷了。

  她輕聲埋怨說:「你呀,針鼻大的事情也找人家韓永,離了拐棍就不會走路?你也是個書記,就不怕人家羞你?」

  孫浩再看她時,她從身上摸出一把鈔票來,說:「二十三,祭灶官。今天二十一,不算太晚。這二千元錢趕緊去買幾口豬幾隻羊,讓鄉幹部們分幾斤肉回家去過年,對妻兒老小也是個安慰,讓大家對你也多份好感。還有,像九峰山那裡的村支書、女英雄們,你也得盡盡心意,提幾斤肉幾瓶酒去看看人家。你讓人家受恁大罪吃恁大苦,我心裡都難受!」

  薛玉霞說得認真,做得實在。孫浩彷彿第一次認識她,久久望著,久久沒去接錢。他覺得那錢很重,拿著壓手。他感到平日輕看了薛玉霞,難免有點汗顏。

  朋朋把錢塞到他手裡,說:「媽媽是支前模範,爸爸要發大勳章給媽媽!」

  他不由尷尬地問:「你不是在電話裡說,讓我陪你到鄭州買衣服哩?」

  薛玉霞說:「我改變主意了。等你打發完這一攤子,亞細亞也關門了!」

  他又問:「那……咱不過年了?」

  薛玉霞答道:「過!咋不過?我和朋朋就陪你在山上過年。不走親戚不串門,啥都省了!」她又催促說:「孫大書記,別磨蹭了,快去打發你的部下吧!」

  孫浩手裡接住錢,如同捧著炭火,心裡沉甸甸的又熱騰騰的,鼻尖上酸溜溜的又火辣辣的。但是他的目光一接觸到薛玉霞柔情而又真摯的目光時,便飛起一腳闖出門去。

  當鄉幹部們趕回鄉政府時,八口肥豬十幾隻山羊早已宰殺完畢,收拾得乾乾淨淨吊掛在當院樁頭上。褪毛的大鍋還冒著熱氣,孫浩和薛玉霞揮著掃帚清理地上的垃圾和血水。大家看到這場面,自然先是一陣激動,接著便搶過掃帚,七手八腳把院子收拾得乾乾淨淨。

  孫浩把大家召集起來,簡單碰了一下情況,便說:「閒言少敘,書歸正傳。大家辛苦到現在才放假,家裡老老小小都盼急了。咱鄉窮,我也不大懂禮數,臨時弄到幾口豬幾頭羊,大家分幾斤回去,也算有這一道。如果家裡人說我刻薄,你們也替我捎句話,就說那個姓孫的光知道讓馬兒跑,不知道馬兒要吃草!我欠諸位的情分,等到明年春節再補!」

  鄉幹部們不是傻瓜,雖弄不清這豬和羊的來歷,但都明白孫書記一片苦心。過去年節也分東西,但大多來路不明,拿著吃著心裡不踏實。今年分這點東西雖說不多,卻相信這東西是乾淨的,貴重的,所以掂那塊肉時感到格外壓手。

  鄉幹部們正在熱熱鬧鬧分肉時,孫浩又說:「我想托大家一件事,放假時你們順路到各自承包的村子走一趟,給村幹部送五斤肉兩瓶酒。就說這是鄉政府一點心意,給大家拜個早年!」

  這話更使滿院歡騰,大家都說孫書記想得周到,歷任鄉書記還沒有想到過蔫頭蔫腦的村幹部哩!鄉幹部們議論著,收拾東西準備離去。

  段鄉長把孫浩拉到一邊,說:「孫書記,過年值班的事你安排過了吧?矚

  孫浩說:「不用安排了。今年俺全家在山上過年,值班的事我全包了。」

  段鄉長說:「那咋行哩?你是書記,即便把親戚朋友扔一邊,你也得到縣領導家裡串串門,走動走動。不然,過罷年節咋還有臉和領導見面哩?」

  孫浩沉吟片刻,覺得段鄉長的話不無道理。眼下世風日下,頭上大小有個帽翅的,平日不便走動,趁著年節都要到領導家裡親近親近,重要的是送點東西,套套關係。有個三長兩短的,求領導庇護一番;有個進步機會時,讓領導關照一把;更有甚者,乘機下個賭注,不藏不掖地買個官兒當當。果真自己躲在山上不踩門,領導將會如何看待他哩?可又一想,為打點自己身邊這群幹部,已經耗盡心力,他又拿得出何等稀罕貴重之物去朝貢上級呢?入鄉便得隨俗。

  他懂得官場習俗,又因囊中羞澀,卻又斷了這念想,便苦苦一笑道:「老段,咱們鄉正在爬坡的時候,喘氣還喘不勻哩!還是少說點多幹點,少出風頭少露面的好。反正一個『窮』字遮百丑,醜媳婦不怕見公婆,只要臉皮厚點就是了。等到該咱們說話那一天,咱才好挺起脖子混世面,你說哩?」

  段鄉長自是精明人,趕緊說:「那是,那是,你說得有道理,我聽你的。」

  鄉幹部們散去了,大院裡又空落下來。只有李堂印和小吳還守在屋裡。

  孫浩問:「你們咋不走哩?」

  李堂印說:「既然你全家在山上過年,我也把老伴接來,陪著作個伴。小吳是單身漢,回家是過年,在這裡也是過年,跑個腿聽個電話少不了人!」

  孫浩見說不動,也就作罷。回到屋裡,便拍著桌子說:「哎,年關,年關!真是難過的關呀!」

  薛玉霞說:「你以後也得長個心眼。剛才段鄉長的話我也聽了,人家就比你精。我想,咱們乾脆到九峰山去,過罷年再回來!」

  孫浩一聽連稱好主意,跑去告訴小吳,讓司機把車留下來,他自己要開車進山。

  小吳輕聲告訴他:「段鄉長坐車進城了,說是過罷節再把車開回來。」

  三角池原是一眼泉。泉自石縫裡冒出,很旺,很甜,便綠了一片草。泉邊上還長出幾株椰樹來,成了古老小鎮飲馬烹茶歇腳之處,也是小鎮人納涼聊天的地方。如同現代文明的蔓延必定淹沒原始文明一樣,三角池也發生一場變遷,成了闖海人的聖地。一片孤島,一座小鎮,陡然擁來十萬闖海人,十萬淘金者,荒瘠的小島都有點震顫,幾條小街都差點被撐破了。

  三角池便成了人們聚集的地方,在這裡交流信息,傳達各自境遇,傾訴初來乍到的委屈和失望,無論白天或是黑夜,三角池被他們佔據了。黑壓壓的闖海人或長歎,或悲泣,或慷慨激昂,或低聲詛咒,荒涼的海島並非期望中的黃金鋪地的天堂。

  時間改變著滄桑,隨著三角池四周聳起一幢幢高樓大廈,三角池形成一個四條馬路交匯的市區廣場。泉水變混了,石頭變滑了,幾株椰樹依然挺立,暫時沒人顧及它。剩下一片荒蕪的空地,一個保留著自然原始的角落。有人說,將來這裡會建成市中心的一座花壇;也有人說,這裡將會建成音樂噴泉。

  但是,那些或發跡或失意或落魄的老島民們依然常來這裡聚會,流連,狂飲狂歌,狂喊狂跳。他們唱《北國之春》,唱《橄欖樹》,唱《黃土高坡》,唱《我是一頭來自北方的狼》……他們跳迪斯科,跳貼面舞,跳瘋狂的搖滾……直到現在,每個老島民都對三角池充滿戀情。他們在這裡相逢、相聚又相識,或結下友誼,或成為患難之交。無論後來成為成功者,還是失敗者,第一步都是從這裡邁出去的。來這裡憑弔一番,寄托當年情思,也是人之常情。

  天長日久,這裡自發形成人才交流市場。說得難聽一點,彷彿當年開發美洲的黑奴市場。求職的張著渴望的眼睛,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尋尋覓覓。聘人的也在人圈外轉來轉去,覷覷探探,那神情可就矜持多了。看到滿意的,拉到一邊,上下打量,恨不得把衣服扒了,看看肉皮上是否長著疤。求職的自然迫不及待地將自己描述一番,推銷一番,只要能有個立足之地,恨不能開口喊你親爹親娘!老島民們回憶當初,仍舊不無心酸地說:「那是一種心甘情願的放逐,也是一種心甘情願的出賣!」那時,有文憑有學識的,自然一個個氣足口滿,彷彿海島就是他們的,碰了釘子仍用阿Q式的語言說:「你不用老子,老子也不會餓死!」可悲的是那些青春少女、妙齡女郎、拋家離子的少婦,一個個身材出眾,面容靚麗,懷著懵懂夢境來到這裡,一旦驚醒了,才知道掉了價。讓那些矮個子高顴骨深眼窩厚嘴唇小眼珠大蒜鼻頭的當地土著們好生在她們豐潤雪白的肉體上享受了艷福。

  如今這裡有了規範化管理,修了一座招聘欄,剛從大陸上島的先到人才交流中心去申請,花二十元錢寫一張求職告示貼上去。十六開紙,寫上姓名、年齡、學歷、專長之類,留下聯繫電話或地址,保留三天。聘人者自去欄上尋覓,物色合適人選,也在告示上留下電話和地址,雙方互相聯繫,像當年地下工作者對暗號一樣。也有交不起或不願交廣告費的,也去這一帶碰運氣,運氣不好的也可能被混在人群中的小偷搶去錢包和證件。從早到晚,這裡人群熙攘,花花綠綠,鬧鬧哄哄,確是一片自我推銷的自由天地。被招去當經理也是打工仔,只有董事長才是真正的老闆。試用三個月,工資可觀,有的還包吃包住,一旦正式錄用,工資還會成倍或幾倍增加。僅此一點,就是闖海人自身價值的體現,也是構成闖海的基本動力。

  女人,年輕女人,漂亮女人,到海島最容易找到工作。小姐,漂亮小姐,有能力的小姐,到海島最容易撈錢。海島是特區,老闆講排場,更講「行頭」,除了豪華辦公室,豪華小轎車,更需要容貌出眾、才華過人的小姐陪伴左右,招待客戶,逢場作戲——利用女人魅力談生意早已不是商場秘密。女人、小姐更是老闆「行頭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有的少女也在這片滾滾紅塵中洞悉了市場,明白了用人者的心態。她們並不輕易拋頭露面,更不輕易打上門去,而是利用招聘欄玩弄起文字遊戲。

  何臘月就看到這樣一則求職告示,上面寫道:

   某女,正值芳齡,品貌端莊,才華出眾,受過良好教育,在內地工作優越。愛文藝,有天才,發表過小說、散文,會彈鋼琴,善跳國標。長於交際,善解人意。欲求大公司公關或文秘工作。有意者請留下電話或地址。

  這文字神秘誘人,撲朔迷離,猶如霧中花、雲中仙。越是神秘莫測,越是使人趨之若鶩,小小一片紙,周圍竟密密麻麻留下幾十個電話號碼。

  何臘月也被這幾行機敏、玄妙的文字所誘惑,出於試探,也在紙角寫下一行字:

   我想知道你的真實情況,留下電話以供聯繫。

  第二天,果然得到回音,一個甜美的聲音,一口純正的普通話。

  「小姐,請問,您還想瞭解什麼?」

  「還是那句話,我想知道你的真實情況。」

  對方格格大笑道:「有這個必要嗎?如果您真想聘我,您一定會感到我本人比文字描述的還要好!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那麼,你……找到工作了嗎?」

  「小姐,您的擔心太多餘了。選擇是雙向的,您可以選擇我,我還要選擇您呢。」

  「我能見到你嗎?」

  「沒有必要了。您的口氣對我並不信任。對不起,我太忙了,拜拜!」

  何臘月掛了電話,悵然良久。田柱子的公司初具規模,需要幫他選拔一批急用的人才,另外,她對自己的路也有了一番新的設計,也想物色合適的人才。儘管海島上人才如雲,可是要想找到理想的合作者,也實在不是容易的事啊!英雄惜英雄,還得碰運氣。碰對了,風雲際會,碰不對,也是頓足無奈。

  她又趕往招聘欄下,那裡依舊人聲鼎沸,一片熙攘。扛著行囊,苦著面孔,呆滯地蹲在路沿上的,是乘坐渡輪上島出賣苦力的漢子。穿梭於人群中的純情女孩,也是剛上島的新島民,不嗆上幾口海水,不知海水凶險。

  驀然間,她發現有位頭髮紮成羊尾巴,穿一件寬鬆式襯衫,極短的牛仔褲頭繃住蒜瓣屁股的女人端坐在人叢中,用兩條富有彈性的裸腿架住畫板,神情專注地揮動彩筆,轉動手腕,在給人畫像。看上去一副處亂不驚、有條不紊的嚴肅狀。再看畫板紙上,塗抹出一幅胖面孔,大蒜鼻頭,暴眼珠,還有一撇小鬍子的人物頭像。儘管周圍人頭攢動,喝彩聲不絕於耳,那畫家如坐地生根、悟憚人定的法師,面對作品專心投入,不時抬頭看一眼盤坐對面的對象,不僅畫得和對像一般無二,還要將對方魂魄攝入畫面。此刻,紙上的人和被畫的人都瞪大眼珠看她,兩個同樣的人好似要把她生吞活剝一般貪婪地噴射著饞光。她卻旁若無人地營造她的世界。

  何臘月擠在旁邊不禁看呆了。這女人實在太美了,她的姿態如蓮花台上的觀音。她的面容如聖像一般肅穆和光彩。白皙紅潤的面孔如凝脂捏就,高而直的鼻樑似玉石雕出,緊繃的紅唇像熟透的荔枝,大而亮的雙眸像海水閃著波光,就連鼻尖上的細汗也如同超凡脫俗的露珠。

  她畫完最後一筆,又瞇眼細看一回,才把畫夾亮給對方,問:「先生,滿意嗎?」

  在這個過程中,她竟沒有覺察對方一雙賊亮的小眼珠一直盯在她的臉上。

  「滿意,滿意!」肥胖漢子貼過來,腦門差點貼到她脖頸上,兩隻戴著鑽戒的胖手撫著她的裸腿,目光不看畫像,而是蛇信子一般在她脖頸上、胸乳上撫摸。

  女畫家似乎有些察覺,欠欠身子,把畫像遞過去,簡潔地說:「滿意,付錢吧!」

  胖子把一疊鈔票塞到畫家手中,趁機在她手心裡捏了一把。接過畫像,不經意地扔到地上,目光依舊貪婪地在畫家身上摩挲著,說:「小姐,這張畫太小,我想要張大的!」

  女畫家冷冷一笑說:「好啊,只要你肯出大價錢!」

  胖子抖著滿臉肥肉,招招手,便有隨從把厚厚一疊鈔票扔到地上。

  畫家抽出一張大紙放到畫夾上,正襟危坐,說:「請先生坐好!」

  胖子的屁股不安分,不時欠起身,探出腦袋湊到畫家面前,說是看畫,實乃看人。

  畫家正色道:「先生不配合,我就畫不好!」

  胖子抬起金光閃閃的手握著腦門,賊眼閃閃地說:「小姐,這樣畫像,你我都難受。我想換個環境,請你到我公司去畫,那裡舒坦!」

  女畫家說:「我現在是街頭藝人,畫像一為餬口,二為謀求職業。還請先生配合!」

  「好,好!」胖子站起,雙手合十地笑道,「小姐此言,正合我意。我就聘你為本公司高級職員!」

  「先生美意,不勝感激。但我只有一枝畫筆,不知先生聘我有何用場?」畫家問得認真。

  「用處大了!我看連畫筆也別耍了,像小姐這般美貌,往我公司一站,滿堂生輝!我看你就當我的貼身秘書吧,薪水嘛,隨你開口!」

  胖子咧嘴大笑,小眼珠都快擠到眼皮裡。

  畫家卻淡淡淺笑,斷然謝絕:「我扔了畫筆,就等於從世上消失。先生畫像,我可以效勞。先生想找貼身秘書,我不是那塊料!」

  胖子卻緊緊抓住畫家手腕,放肆地捏弄著她纖細的手指,涎著臉說:「哎呀,不肯賞臉呀?啊!你這雙手為啥就恁巧,一轉眼就造出個人兒來?嘿嘿嘿。」

  畫家甩開他的手,嚴肅地說:「請你放尊重點!」

  胖子死死糾纏著說:「你不就是為了賺錢嗎?我有。要多少都有。只要你按我說的去做。」邊說,那雙眼更放肆了,把那疊鈔票放到畫夾上,屁股又朝小凳上一坐,張狂地說:惱!錢付了,該你好生為我效勞了!」

  畫家望望周圍一雙雙火辣辣的目光,把畫夾一合,又收拾好畫具,說:「先生,我是需要錢,但我用藝術光明正大地掙錢。你以為有錢就可以買到一切,你錯了!」畫家說完,轉身要走。

  胖子卻穩坐在那裡,不溫不火地耍賴:「我出了錢,你就得讓我滿意!今天,你不按我說的去做,只怕你走不了!」

  旋即,有兩條大漢跳出來,攔住她的去路。

  畫家不卑不亢,把收下的錢扔到地上,又撿起那張畫,嚓嚓撕成碎片,迎面撒開,冷傲地說:「我就當沒畫這張像,也不掙這點錢!」說完,推開胖子,拿起自己的小板凳,揚長而去。

  周圍的人一片愕然,一片唏噓。胖子看著地上撕成碎片的畫像和灑落一地的錢,好似被人潑了一臉髒水,胖臉變成一副豬肝,高聲大叫:「你以為你很值錢哪?那是老子看得起你!」

  胖子對手下吩咐:「去,把她給我截住!」

  兩條漢子應聲跑上去,像黑塔一樣堵在畫家面前,眼看就要吃虧。何臘月幾步衝上前,伸手挽住畫家的胳膊,揚開嗓門說:「怎麼啦?你們想欺負人哪?」

  胖子氣喘吁吁趕過來,橫眉豎眼地對何臘月吼道:「你算老幾?也來這裡狗咬耗子多管閒事?」

  何臘月輕輕朝他吐口唾沫,說:「我看你倒是野豬啃嫩筍,想得奧美!她是我妹子,攆攆野豬不算閒事吧?曼玉,咱們回家!」邊說邊拉著畫家,鑽進自己的凱迪拉克小轎車,在一片嘲笑聲中開走了。

  當何臘月感到不會再有麻煩時,才把車子停下來,用友好和憐惜的目光看著畫家,寬慰著說:「曼玉,這裡有錢的男人許多都是畜生,你不必拿眼去高看他!最好的回擊就是吐他一臉唾沫!」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畫家又感激又驚愕。

  「你告訴我的。」何臘月輕鬆地笑著。

  「我……我並不認識你啊?」畫家更詫異。

  「我是從你畫上的簽名知道的。」何臘月眨眨眼睛,友善地伸出手來說:「認識一下,我叫湯·吉娜。」

  「我姓于,於曼玉。謝謝你幫我解了圍!」於曼玉握住何臘月的手,依舊有點恍惚。「你是想讓我畫像?還是畫別的什麼?」

  何臘月坦誠地說:「我不畫像,也不想讓你在街頭流浪。我一直在尋找一個理想的合作者,去幹一番事業。現在看來,這個人就是你!」

  包和我合作?你想開藝術公司?矚於曼玉的眼眸泛起光波,依舊充滿困惑。

  「不,藝術不變成商品,依舊找不到出路。」

  「哦,看樣子你很內行。」

  「我是從商場的角度來評判藝術。我到過美國,看到許多藝術家都是先闖開市場,然後才闖入殿堂的。如果你贊成我的看法,我想拜你為師,學習藝術。我為你提供條件,咱們共同幹一番大事!」

  「可是……你對我一點都不瞭解啊!」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也相信自己的感覺。我們會成為好朋友、好夥伴!」

  何臘月熱切地看著她,期待她的回答。

  於曼玉卻驚疑地看著她,執拗地說:「不,不相知怎麼相交?我必須讓你知道我的一切!」

  何臘月無法拒絕這個缺乏經驗的新島民,便和她走進一家冷飲店,聽到如下一段敘述——

  我的遭遇如果告訴一位作家,可以寫一部充滿傳奇色彩的小說。從命運的角度講,卻充滿了坎坷和不幸。我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學生,畢業前夕,為了搞出一組標新立異的作品,也出於好奇心的驅使,我和男朋友相約,到西南邊睡少數民族村寨體驗生活,搜集素材。臨行時男朋友說他父親得了重病,住進醫院,讓我先走,他隨後來找我。我很單純,便匆匆出發了。我孤身一人寄住在一家少數民族的竹樓裡,老阿媽待我如同親生女兒,寨子裡的村民們也把我這個遠方來的有學問的姑娘視若珍奇。我很孤獨,男朋友久久沒有音訊,更不見蹤跡,終日惶惶不安。三個月過去了,我才穩下心來,西南邊境的旖旎風光使我陶醉,少數民族的風俗人情使我感到新奇而又振奮。我有畫不完的景致,也有畫不完的漂亮姑娘和她們光彩奪目的服飾。色彩斑斕的圖畫在我筆下噴湧而出,我忘記了憂煩,陶醉到一個久久尋覓而又終於找到的桃花源裡。白天,我滿山遍野去畫畫,畫山畫水畫老榕樹盤龍纏蛇的老根;夜裡坐在竹樓裡,畫老阿婆畫傣家姑娘畫她們巧手織下的錦繡;我彷彿感到僥倖闖入南王孟獲藏寶的洞穴,得到了永生永世消受不盡的寶貝。然而,我卻沒有想到,多少雙蠻野漢子的眼珠早已盯在我的身上,像猛獸一般想乘機撲過來,吞掉我的肉體。眼看著災難臨頭,我卻毫無一點準備。終於,在一個星月無光的黑夜,有人摸上竹樓,把我搶走了,背到一個山洞裡,粗野地佔有了我,並且恫嚇:必須和他成親,否則休想走出山寨一步。我又驚又怕,魂靈出竅,不敢喊也不敢叫,孤苦無援,只能過來順受,忍耐著,期待著逃脫苦海的機會。更期待著男朋友神靈一般出現在面前,把我救出火坑!日月漫長,歲月無垠,我在山洞裡苦熬了八個月,一個都市裡的大學生幾乎變成了新時代的白毛女!我想到了死,以死抗爭野蠻的欺辱,以死了結悲苦的苟活。但是,我心中還有情人,還有剛剛開頭的藝術美夢,最終以倔強戰勝了懦弱,以良知戰勝了自我。我慢慢用道理說服那粗野漢子,用女人的柔情感化了強悍的對手。後來,那漢子順從了,他說他非常喜歡我,因為看到許多人都想欺侮我,霸佔我,才用這種特殊的方式保護我,最終要我嫁給他。當他明白強暴得不到愛情,更得不到女人的心時,他重重地垂下了高傲的頭顱,轉過身去,再也沒有勇氣看我一眼。說實話,在那段日子裡,我除了沒有自由,沒有做人的權利,忍受不了他那種粗野的作愛之外,他並不虐待我。我有衣穿,有飯吃,而且是他認為是從山寨裡弄來的最好的最難得的東西。他是用山寨的標準來對待一個外來的女人。他為自己沒有得到一個心愛的女人的心而感到羞愧和懊惱。「你走吧!你不能留在這裡!」那漢子終於沉悶地大吼,好似從石縫裡迸發出來的一聲呻吟。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又不能不相信這是真的。當我鼓足勇氣縮起身子從他身邊閃過的時候,我發現漢子雙手捂著紫銅色的面龐,指縫裡滲出淚水!在這一剎那,我的腳步遲鈍下來,心口怦怦跳個不停,他是真心實意地愛我呀!在這一步之間就能逃出苦海的界線面前,我猶豫了,實實在在猶豫了。那漢子的淚水閃爍的是真誠之光,我不能不珍視!那漢子粗蠻的軀殼裡的心靈是火熱的,我不能不為之所動!然而,我能留下來嗎?嚴酷的現實早已打碎了我初來乍到時的天真和夢幻,留在這邊陲野地不僅會毀滅我的一生,還將毀滅我鍾愛的藝術!我還年輕,還有追求,還有更輝煌的藝術殿堂期待我去攀登,我不能淪落此地,不能用生命去換取這淺薄的愛情!於是,我像鬼魂似地逃出山洞,逃出那片既讓人留戀又讓人恐懼的魔境……

  「歷經艱辛,好似做了一場惡夢,我又回到人間!」於曼玉長長吁了口氣,卻又垂下眼瞼。「可是,當我回到北京,畢業分配早已過去。我的男朋友,那個無情的情人,早和別人結成伴侶,連一封告別的信都沒留下。其實,他的父親根本沒有病,那只是他甩掉我的一個謊言。另外一個女人有能力把他留在北京,愛情成了交換的籌碼!所以,我下決心尋找新的生活,闖上了這片海島。」她說到這裡,抬眼望著何臘月,眷戀地苦苦一笑。「不過,我忘不了那個山寨,忘不了那個老阿媽,也忘不了那漢子,永遠忘不了!」

  在她敘述往事中間,何臘月幾乎沒插話,靜靜地聽著,心裡卻禁不住湧起一陣陣血浪。於曼玉的遭遇竟然和她有某種苦澀的相似之處,她懂得那滋味,更懂得那恐怖。聽著聽著,不禁沉入不堪回首的記憶中去,彷彿翻開一本年久塵封的書,讀著那一段段用苦難和血水寫下的文字,心口的血浪噴出來,眼前又瀰漫起一片濃濃血霧。於曼玉講完了。她還沉溺在血泊淤積成的泥淖裡,難以自拔,晶瑩的淚花把睫毛打濕了。

  「湯大姐,你……哭了!」

  「不,我是為你高興!眼淚救不了自己。女人要用搏鬥換取歡笑,把眼淚留給那些沒有男人味的男人!」

  何臘月輕輕揉了揉眼角,臉上堆起甜甜笑意,問:「曼玉,我要不要向你談談我自己?」

  於曼玉搖搖頭,打斷她的話:「沒有必要!你的言行已經證明你是個真誠可靠的人。同時也是一位飽經滄桑。執著追求」自己理想的女人!還有,你是個很美的北方女子,給我一種親近感、信任感!」

  「曼玉,想不到你這樣自信!」何臘月笑道。

  「別忘了,我是搞美術的,一眼就可以把人看個裡外透徹。這裡的女人再年輕也生就一副婆婆臉,絕少大陸女子的丰韻和嫵媚。」於曼玉侃侃而談。

  何臘月搖頭一笑道:「你這看法也太絕對了,花容月貌、儀態萬方的宋家三姐妹不就是海南文昌人嗎?天下處處出美女!」

  於曼玉不肯苟同:「海南是宋氏老家,蠻荒野土決養不出水靈靈的麗人來!就像子規口靈山秀水凝聚了二千年的日月精華,才造就出一個王昭君!湯大姐,你就開個麗人公司好了!」

  「哇!麗人公司,這名字太妙了!」

  何臘月激動地擊起掌來。「曼玉,我的想法是辦超級時裝公司,把藝術和時裝融為一體,讓每件服裝都成為價值連城的藝術品,闖進國際市場,和皮爾·卡丹一爭高下,讓麗人服裝風靡世界!」

  於曼玉瞪大眼睛,閃亮的波光凝滯了,癡迷地盯著何臘月。高挺的鼻樑上滲出細汗,翕動著紅唇,不發一語。

  「怎麼?你懷疑?」

  「不,我剛剛發現你比半小時前更偉大!」

  「一隻巴掌拍不響。」

  「我這裡還有一隻!」

  「你為什麼不問一句,我有沒有資本?」

  「人不能在金錢面前變成軟體動物!」

  啪——!兩隻同樣白皙、同樣纖巧,又同樣富有韌性的手掌響亮、灼熱地貼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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