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侯鈺鑫>>好風好雨

雲台書屋

第十二章


  

  男人是女人養大的,

  

  如果沒有一個女人站在身後,

  

  或許就難以成就一個偉丈夫。

  

  然而,一旦沒有男人,

  

  成功的女人也會失去靈魂。

  正當何臘月帶著田柱子在海灘上徘徊躑躅的時候,唐雲龍正在剛剛啟用的騰雲大廈主樓董事長兼總經理辦公室的長絨地毯上,徘徊躑躅,用嚴厲的口吻告誡秘書婕尼:「找到他!你要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他!如果在今天下班以前我見不到他,你就別來見我!」

  婕尼翻翻藍眼珠,聳聳肩,又點點頭。

  唐髮根要找的是一位名叫潘海的從日本留學回來的精通證券管理的博士。昨天,他約見這位潘博士、兩人長談了半宿,最後拍板,聘任潘博士為騰雲證券公司的總經理,年薪三十萬元,配備奔馳小轎車一部,四室兩廳住房一套。

  消息傳出,震驚了整個騰雲公司總部,就連垂簾聽政的陳徐麗絲都為他捏一把冷汗,面色嚴峻地和他爭論:「他雖說是博士,能不能勝任實際工作,還不清楚,你就答應他這麼高的條件?」

  唐髮根幾乎不屑一顧地冷笑道:「請你放心,我沒有頭腦發熱,神經也沒出毛病。證券管理對騰雲公司還是一片新領域,人家懂,就讓人家干。如果在你的人才儲備中,還有人具備這樣的素質,我同樣重用他!」

  隨和的陳徐麗絲的臉上又浮出媚人的笑容,沒有爭執,用沉默表示贊同。她在事業上已經完全信任他,並且依賴他。他是一個永無止境的攀登者。這幾年,為了重新組建新的騰雲公司,他幾乎殫精竭慮。她沒有理由懷疑他的判斷。

  唐髮根這種突飛猛進的變化,是從那次淺水灣回來後開始的。何臘月不在人世了,他感到面前一片灰暗,即便事業再輝煌,還有什麼意義呢?他整日關在屋子裡,每天燃三炷高香,難以從懊悔和痛切的泥淖中超脫出來……他畢竟是在山野谷地長大的漢子,血液裡積澱著善良、淳厚、真誠和俠義的基因。如果他帶著一位同樣善良、淳樸、忠貞不貳的女人,冒犯山野谷地亙古不變的傳統禮法,鋌而走險,九死一生,追逐著一個閃亮的光點,希冀著面對那光點燃起的沖天烈焰跳躍呼號,即便在大火中化為死灰,也算完成了一番壯舉,成就了一番永生的涅槃!這或許就是他和何臘月的追求,也是他們共同的信念!如果沒有這種信念的支撐,他也就走不到現在。然而,使他感到痛心疾首的是,他已經舉起了火炬,歡聚就在眼前,命運卻作弄了他們!他詛咒上帝,詛咒自己,他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具在烈焰中扭曲的身軀不該是何臘月,而應該是他!何臘月是無罪的,應該承受懲罰的是他!所以,他想到了死,或許只有死了,方能得到一絲良心上的安慰。

  陳徐麗絲為他的狀況焦慮不安。她深知這既是一條桀驁不馴的漢子,又是一位為了愛情不畏生死的情種,便越發迷戀他。所慶幸的是上帝偏愛她,那位女人的不幸夭亡,無意間把他完整地推到自己身邊。可是她又深知,讓這漢子在短時間切斷情絲,忘掉那個悲慘而又不幸的女人是艱難的。逼急了,他真的會走絕路!一個人如果失去信念,不但會毀掉一個世界,甚至會不惜毀掉自己!所以,她依舊耐心地等待,期盼他的覺悟。她堅信時間是消磨意志、忘卻苦難的最好辦法。

  陳徐麗絲重新走進總經理辦公室,料理起公司荒廢多日的業務,好似忘記了唐髮根的存在。

  半個月之後,她才走進了他那緊閉多日的房門。她依舊是一副雍容華貴的裝束,白皙豐潤的面孔上掛著永恆的微笑,用緩緩的語調對唐髮根作推心置腹的交談。

  「阿龍,你是天下少見的鍾情男人,多麼值得人們敬重啊!看到你痛苦的樣子,我心如刀割,可惜我無法替你分擔悲痛。如果我是那位女人,有你這份情分,我便瞑目九泉了。如果能用金錢換口她的復生,我便將財產都給你。可惜,人死不能復活,連上帝都做不到啊!我想了好久,知道無法說服你,所以,只有讓你自己決定了。一、就是我需要你,公司需要你,你要盡快從悲痛中跳出來。我答應你,將來到那個地方買塊墓地,替那位可敬的女子修一座堂皇的紀念碑。二、如果你實在要為此消沉下去,我也無法阻攔。我忘不了你對公司的貢獻,你隨便開口,我都滿足你。」

  陳徐麗絲這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裡,能做到這些,夠人情味了。在她慘淡經營的這份家業裡,是絕對不能容忍一個心壞異志、甚至是一個同床異夢的人的存在的。她這種抉擇,既不失體面,又堪稱上策。但這決不是她的本意,一向含而不露、緊斂鋒芒的商場高手決不肯讓這條落入陷阱的野牛從她掌股中脫網而逃。如果以前她早已發現他懷有借船出海的險惡用心,那麼現在,一旦馴服,便是死心塌地了。更重要的是,她深切體會到,在這個世界上,男人最看重的是事業有成,功成名就。即便眼前這條漢子,如果放在事業和女人的天平上,沉下去的一頭必定是事業而不是女人!所以,她既是火力偵察,又是恩威並施,既指出了出路,又指明了絕路。

  唐髮根仰起灰色、浮腫的面孔,用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將這位表面謙和、算計精到的女人凝視良久,第一次用討價還價的口吻,嘶啞地問:「你的話,永不反悔!」

  陳徐麗絲笑了,笑得嫵媚,還多了一重得意。

  「阿龍,其實,我願意把一切都交給你,你難道還不清楚嗎?挺直胸膛站起來吧,你不僅是總經理,就連董事長你都可以一肩挑起來!」

  唐髮根沒有站起來,而是一頭拱到陳徐麗絲酥軟的懷抱裡,放聲號哭起來。

  當唐髮根重新走上那幢辦公大樓時,他的身份果然變成吼獅鞋業製造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

  不久,他便將公司的名字更名為:香港騰雲實業公司。經營範圍也從單純的鞋業製造發展成商貿、酒店、計算機軟件、房地產等多種門類。此間,他兼併了幾家瀕臨倒閉的小公司,擴大了企業規模。騰雲公司像港島上突然冒起的一塊礁石,引起商界的注目。但是,在這個巨商林立的小島上,他漸漸感到插足艱難。騰雲公司要想發展,一定要避開鋒芒,另闢蹊徑。於是,他的目光開始在地圖上搜巡,當他看準了那塊剛剛啟動,亟待開發的荒島時,不』由眼前驟然一亮。

  正在這個時候,一份意外的電傳送到他的面前,從泰國遠大公司發來的,簽發人是該公司的董事長陳遠達先生。說有重要業務與他面談,誠摯邀請他到泰國一聚。

  他與陳先生素不相識,便將這份電傳交給陳徐麗絲。

  她接過電傳時,手有些發抖,笑容中含有幾分怨艾和淒楚,沉默一陣,淡淡說道:「阿龍,你可以去見他。見到他,你便什麼都會明白的……他……時間可能不多了。」

  唐雲龍從陳徐麗絲的神態中看出,這份電傳不是一份單純的商業信息,可能隱含著不可知的秘密和糾葛,甚至可能會把他也牽涉進去。他認真考慮一番,不管是福是禍,只要牽涉陳徐麗絲,就必定牽涉本公司的利害關係,此刻他都不能拒絕。於是他帶了婕尼,匆匆飛往曼谷。

  在遠離鬧市的一片熱帶叢林裡,辟有一條綠蔭蔽日的平坦路面,繞幾片藍幽幽的湖水,過幾座水泥澆鑄的小橋,林間便顯出一片開闊的天地。正門是一座中式牌樓,紅柱黃瓦,金碧輝煌。門頭一塊匾額,陽刻三個大字:東籬軒。讓人疑惑到了野老遺賢的退隱之地,又隱隱感到幾分仙風道骨。

  牌樓旁側有個停車坪,車馬被守門人攔在那裡。舉步前行,山石迎面陡立,鳴泉噴珠吐玉,峰迴路轉,曲徑通幽,亭閣迴廊,環繞著奇花異草。走到深處,高大的椰樹,濃蔭覆蓋,現出一排中式的青磚藍瓦的兩層樓屋。又是一重飛簷蹺角的門樓,七層台階,石獅子相對蹲坐,鑲有銅環的紅漆大門,又懸一塊匾額:遠達堂。

  走入二門,好大一片草坪,砌著月亮池,築有觀魚亭,養著芭蕉,簇擁著聽雨榭。踏著碎石鋪就的南道,便有穿著中式對褂的傭人引著,朝正中客房走去。

  傭人邊走邊報:「客人來了!」

  正廳高大寬敞,開有天窗,格外明亮。地面青磚鋪就,正中卻有一塊華貴的新疆地毯。四壁素淨,掛著中國古代名人字畫。正中一副中堂,是鄭板橋的墨竹,兩邊各懸一幀字條,雖不是鄭板橋手書,卻是鄭板橋的詩句:

  

  一竿青竹上碧霄,

  

  幾枝新篁倒掛梢,

  

  既是一陂同根生,

  

  何為尊卑何為高。

  兩人剛在客廳站定,便從後堂推出一輛輪椅來。坐在輪椅中的是一位清懼、蒼發、一臉病態的人物,雖難以說出準確年齡,卻也在七十上下。輪椅搖到地毯正中,傭人退去,那人拱拱手,用低弱的聲音說話。

  「本人就是陳遠達,只因抱病在身,有失遠迎,還望二位見諒!請坐吧!上茶!」

  紅木茶几,紅木靠椅,考究的青花茶具,濃香的黃山雲霧茶。唐髮根報了姓名,又介紹了婕尼,這才在靠椅上落座。

  「唐先生,都是自家人,就不拘禮儀了!」

  陳遠達雖說大病在身,卻二目如炬,雙眼深不可測,把唐髮根足足盯了五分鐘,好似臨危的君王召見托孤大臣那般嚴肅和莊重。

  唐髮根知道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講,便欠欠身子,看看他,又看看婕尼說:「陳先生,如果不方便,是否讓婕尼小姐……

  陳遠達輕輕擺手,打斷他的話:「不,我聽麗絲講過,婕尼小姐不是外人,正好由她記錄,也是一個見證人嘛!」

  他輕輕喘了幾口氣,讓傭人續了茶,揮手讓傭人退去,這才人了正題。

  「唐先生,這幾年,你幫助麗絲重振吼獅,新創騰雲,可謂嘔心瀝血,氣概非凡,我在這裡道謝了!」他拱拱手,費力地欠欠身子,又說下去:「我如今病入膏肓,餘日無幾。古人說,鳥之將死,其鳴也衷,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可以隱瞞了。我祖籍山西,後隨祖上遷居南方,生逢亂世,流落港島,靠做小生意謀生。後來幸遇麗絲,慘淡經營,才有了吼獅這點家當。人哪,慾壑難填,年輕氣盛,蛇肚子也想吞碾盤,財迷心竅哪!在我四十五歲那年,追隨一個洋妞跑到這裡,和麗絲一別十八載啊!年輕時看重的是事業,是金錢,到老了,才知道情分比金子還貴重!如今,洋夫人帶著女兒又覓新歡,遠走高飛,能帶走的都帶走了……我是罪有應得,不求麗絲寬恕,只想作一點彌補。我請唐先生來,就是想說一句話,麗絲托付給你了。只求唐先生善待她,更不要讓像我這樣的人再坑害她。」

  陳遠達說到這裡,又作一揖,那張青灰的面孔早已淚如泉湧了。

  唐髮根不知所措。他面對的是一個即將離世的老人對情人的懺悔,他該說點什麼?他面對的又是一個行將死亡的人把情人托付給他的囑咐,他又該說點什麼?他面對的又是一個洞悉自己和他的情人之間的種種隱秘的人,他更不知該說什麼。同時,他隱隱感到這座深宅大院籠罩著一種即便虎死餘威猶存的煌煌威儀,一旦半言之差,便會弓跋禍端。更不要忘記無論對哪一方來說,自己都是人家的掌中之物!

  他強持一副驕矜,默默地聽他說話,心中卻七上八下掛著吊桶。當他看見對方又將那雙鷹隼一般的銳目投注到他的面孔上時,他強自鎮靜下來,把他的話題岔開,言談話語保持著一種審慎、恭維的尺度。

  「陳先生,我的經歷,你知道得夠多了,不說了吧?我既被夫人看重,必將盡全力報答知遇之恩。我幫夫人做了一點事情,就是這個意思,決無非分之念。目前,港島的發展已到極限,無論從財力和實力都無法與樹大根深的財團抗衡。我重創騰雲,就是想另闢蹊徑,再圖發展。目前,大陸沿海窗門洞開,正是趁虛而入的大好機遇。尤其看好的是那片海中荒島,雖被劃為特區,當地人對突如其來的現代大潮還處於一種茫然和麻木的狀態之中。捷足先登者,必定是最先得利者!」

  陳遠達亮著鷹目,聽得專注,蒼白的手指在椅靠上不時發出瑟瑟顫抖。

  「那裡沒有工業,沒有實業,沒有像樣的基礎產業,只有原始的農耕。但是,它的地理位置很重要,是鑲嵌在環太平洋經濟帶上的一顆明珠,是一片難得的深水港灣。我料定,不久的將來,這裡將是各國有眼光的實業家趨之若鶩的熱點地區!搶先佔據這片熱土,實屬高瞻遠矚的明智之舉!」

  陳遠達欠起瘦削的肩胛,手指顫抖著,在輪椅扶手上敲打出聲響。

  「官方把這片島嶼劃為經濟特區,卻又接受了深圳起動時用國庫資金堆積基礎建設的教訓,只給政策,不給資金。這可能會給冒險家們造成更多的機遇。儘管報刊上宣傳,那裡出現了十萬人才過海峽的壯觀場面,但這僅僅是現象。那些壓抑多年有才能而得不到施展的人們,找到了宣洩的突破口,為此狂熱。一方面是對金錢的渴望,另一方面為尋找失去的心理平衡。但同時,卻造成了人才的大量滯留,炙手可熱的人才大多淪為打工仔。如果抓住這個機遇,佔有這批人才,豈不是天賜良機?在那裡,官方急於撈取政績,以權換錢,以錢弄權,權錢交易,官商合污,是一大特徵。空手道,玩騙術,撈一把就走,也是常見。真正留下來創立基業的,還屬少數。包括官辦公司在內,喊得熱鬧,其實是泡沫經濟。那裡很亂,亂在一片無序中,無序又往往是冒險家成功的捷徑。有不少國外冒險家深知此道,買通官方,套購土地,混水摸魚,坐地收金,大把大把賺了中國人的錢!此刻不打進去,更待何時?」

  唐髮根說到這裡,感到言辭激奮了些,趕快收住話頭,想平定一下情緒。

  陳遠達卻聽得人迷,彷彿忘記自己是個病人,拍著扶手,有幾分衝動地發問:「唐先生,按照你的設想,準備怎麼幹一場呢?」

  「目前,大陸沿海熱衷於搞貿易,包括地方官員也加入走私行當,聚斂資金,然後投入房地產開發。外商也打著投資實業的旗號,跑馬方田,實際上也是炒地產。這都是短期行為。中國商人還處於小兒科階段,大多不懂得資本市場,中國金融改革滯後,還未引起官方注意。如果把握住這個機遇,就等於把握住成功的咽喉!」

  「你準備組建銀行?」

  「不,私人組建銀行是很難批准的。我只是琢磨著在那裡創辦一個投資公司之類的金融實體,用現有的資金當本錢,用高額利息籌集當地的閒散資金,開拓資本市場。」

  「你打著金融的旗幟,別人能信服你嗎?」

  「兵法上說,虛虛實實,兵不厭詐。插起招兵旗,自有吃糧人。我想,我能號召起加盟者的!」

  「不必詐,要干就實實在在地幹。我贊成你的設想,也支持你把這種追求新體制的設想變成活生生的現實。利用金融統帥實業,再用證券推動融資,這盤棋不就活起來了?」

  陳遠達一字一句聽著,一字一喘地豐富著這個設想。他那雙鷹隼一般的眼睛放出光來。

  「是的,陳先生。我現在還是紙上談兵,具體幹起來,還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因為,目前騰雲的實力,蛇肚子還吞不下磨扇!」唐雲龍一臉的誠懇。

  「好了,唐先生,不,還是讓我稱你小兄弟吧!」陳遠達喘息著,靠在椅背上,目光變得溫和,語氣也格外親近。「我相信麗絲的眼力,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斷。我請你幫我辦一件事情,你肯答應嗎?」

  「當然,只要我能做到的。」唐髮根毫不遲疑。

  「我原來有個設想,叫做中泰2000協作計劃,就是想回到故土,為祖宗盡一份心力。可是,我現在這樣子,怕是要有負先人了。我把所有的積蓄交給你,拜託你了!小兄弟!」陳遠達說著,又雙手抱拳,深深一揖。

  唐髮根陡然站起,走過去抱住他的雙手,說:「陳先生,你的心意我領受了,我會努力去做。但是,錢決不能領受。你操勞一生,來之不易。相信我,我會靠自己的雙手和才幹去實現那份籌劃的!」

  陳遠達歎口氣,搖搖頭,把唐髮根的雙手緊緊抓住,沉重地說:「兄弟,萬丈宮闕作了土,一身清氣留人間哪!錢不是好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要你能拿去幹成一樁大事,我就心滿意足了!」

  唐髮根見他說得實懇,便雙膝跪地,說:「陳哥,既然你說到這裡,這個中泰2000協作計劃我幫你來做。但是,我只作為這個計劃的總代表,一切決策全由你定奪!」

  陳遠達從輪椅後面拿出一疊文件,有委託書,有他簽了字的經過律師公證的文本,還有瑞士、花旗、渣打等幾家銀行的存款密碼,一一清點,遞到唐髮根手上,鄭重交代:「兄弟,這就是我邀請你來的目的。現在,我的心願了卻了,死也瞑目了!」

  說到這裡,他又把一盤錄音帶交給婕尼,叮囑:「這是我們今天的談話記錄,你幫我轉交給麗絲,希望她能和我的兄弟和睦相處,共成大業!」

  唐髮根是以遊客的身份乘著渡輪爬上這片海島的。隨從人員兩人,一個是患難之交阿光,一個是救命恩人禿頭——就是勞改隊中的那個犯人頭子。雖說判了死罪,但唐髮根不計血本,硬是花錢買下他一條命,死刑改為無期,無期再改為有期,後來又以保外就醫出了牢籠。阿光既是翻譯又是顧問,大血疤則是貼身保鏢。

  唐髮根悟出一條道理,既能駕馭仙女又能駕馭魔鬼的人,才是英雄。如今陳徐麗絲對他言聽計從,阿光、禿頭對他死心塌地,他豈不就是英雄嗎?

  剛剛踏上海島,第一件事就是物色人才。

  此刻的海島是個群雄彙集,又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什麼人都有。好像東周列國,英雄識英雄,碰撞到一處,便能成事。躊躇滿志,胸懷珠鞏,落難街頭或落荒敗北的,大有人在。他們便混跡鬧市,硬是從支大鍋賣油條、擺地攤看手相的人堆裡撥拉到五六個學有專長的大學生、研究生和大學教授,組成了最初的創業班子。

  唐髮根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談了自己的宏圖大業,卻把腰中僅有的八千元錢撂在地上,說:「這就是我的家底!吃飯沒有鍋灶,睡覺沒有床板,想幹事業的,就跟我闖。怕吃苦的,另找出路!」

  說來也怪,六七個人好似都有特異功能,好似孟嘗君招門客,一個個肝膽相照。他們在荒郊租了兩間民房,辦了營業執照,白天開張營業,晚上搭鋪睡覺,七八個人擠得滿滿騰騰。島上供電不足,就點蠟燭辦公。沒有電扇,就靠一把葵扇熬度酷熱,驅趕蚊蟲。而疲倦、勞累又給蚊蟲在大汗淋漓的軀體上吸血造成良機。

  阿光私下對他說:「唐總,你何必這樣苦害自己?」

  他神秘地眨眨眼睛,說:「這叫練兵,又是鍛煉隊伍,只有險惡的環境才能檢驗人的意志!」

  他們這支人馬,從總經理到員工,每人一輛自行車。主要任務就是上門聯絡客戶,吸收存款。

  唐總經理告誡大家:「沒有存款,就撐不起投資公司的架子!」

  他和夥伴們把組織存款當作公司賴以生存的條件。海島上的太陽如同火球,炎炎烈日下曬上一個小時,足以曬裂一層皮肉。海上的風雨,驟來驟止,他們哪個人沒有淋成落湯雞,又摔倒在黃泥溝裡?

  阿光不理解,悄悄地問:「唐總,這樣零敲碎打,啥時候才能聚成大戶?反倒讓別人恥笑!」

  唐髮根老謀深算地笑道:「多一個盟友,多一塊地盤。我想摸摸闖海人的心態,既不想讓他們啃我,又要想用他們的錢來做生意!」

  奇跡竟然出現了,短短三個月,他們居然吸收存款五百萬元!同時,唐髮根一路拓荒,四處觀察,早已瞄準了海灘上的大片灘塗。他不以外商的身份出現,而是發動那些加盟的小公司充當說客,以極低廉的價格從農民手中一口氣拿下三十多平方公里的荒地!

  直到騰雲公司總部的大廈冒出地面,他才向當地官方和他屬下的小公司宣佈了他的真實身份。當整個海島為之嘩然之際,他的事業已經在神不知鬼不覺間完成大半!

  當初創業的幾條漢子,如今都成了騰雲公司的幾根頂樑柱。公司大廈的停車場上,停放著一大片豪華小轎車,從部門經理到高級職員,每人一輛。

  回首當初,幾個夥伴都會笑道:「唐總真賊!把咱們賣了,還要咱們幫他數票子!」

  唐髮根對人才的渴求,可稱得上貪婪!對人才的爭奪,可謂不惜血本。他以高出三倍的年薪從北京的台灣飯店挖來一名畢業於英國、精通酒店管理的香港人來主管他的騰雲大廈;他甚至將北京金融學院的副院長高薪聘來,主持他的秘書處。這位副院長除了制定文件,還要輔導他對金融行業的業務自修。

  目前,騰雲公司總部兩百多號人中,擁有金融、證券、財會、統計、行政、法律、英語、文秘、建築設計、工程預算、形象策劃、新聞采編、廣告設計、地質勘探、計算機軟件等等方面的各類專業人才。其中碩士學位和高級職稱以上的人員佔百分之七十。可謂人才濟濟,陣容強大。

  正因為佔有了無數大腦凝聚起來的智慧,他對騰雲公司進行了戰略性轉移。大本營由港島轉移到海島,經營採取了非銀行金融機構集團化經營,資金封閉式循環管理,金融資本與產業資本直接融合的經營策略。基本藍圖是:以金融為龍頭,以房地產為支柱,以餐飲服務業為依托,積極參與工業和高科技產業的發展。短短兩年,騰雲公司的旗下便有了涉及房地產、旅遊業、貿易、輪船、珠寶、廣告、裝潢裝修、咨詢代理、文化藝術等品種多樣的參股、控股公司二十多家,投資項目一百多個,涉及面之廣,投資額之大,在這座海島上首屈一指。

  騰雲公司成了這片特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商界巨頭。

  唐髮根成了這座海島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唐髮根是在失去了愛情的夢幻之後而選擇了事業。他想用轟轟烈烈的事業宣洩內心的積鬱,他想用頂天立地的形象,告慰九泉之下的老爹,還有何臘月:他不是孬種,他成了龍!

  他信守誓言,承擔道義。

  當騰雲公司在海島上名聲大震,他也成為眾目仰望的人物時,他主動提出:「大姐,我該履行諾言了,咱們結婚吧!」

  她又感動又感激,撲倒在床上,痛哭了一場,把積攢了多少年的委屈傾瀉乾淨。

  當她站在彩車上,從歡聲雷動的人群中駛過時,那一刻,她享受了人生最幸福最美妙最神聖的時刻。她陶醉了,陶醉在一片春水中。她癡迷了,飄飄忽忽飛昇起來,飛昇到一片彩雲霓霞間。陡然間,狂風大作,雷鳴電閃,她又一頭從九天雲霄栽下來,跌入一片黑暗的深淵。

  樂極生悲,禍從天降。當她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衣襟零亂、形容狼狽地跌倒在紙屑飛揚、人群雜沓的廣場上。阿龍不見了,歡呼聲沉寂了,震天撼地的鼓樂聲消失了,只有她孤零零地趴在台階上,耳邊是一片譏誚、嘲諷和冷言冷語。

  當她被掩尼扶到車裡,聽到的第一句話差點沒嚇斷她的魂靈:「那女人沒有死!」

  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了她。

  一個恐怖的鬼魂纏住了她。

  她癱倒了,感到自己的末日來臨。

  她病倒了,沒有一絲再掙扎起來的力氣。

  以前的阿龍,是一個流浪漢,希望得到的是飯碗和庇護。後來的阿龍,是她欣賞和重用的助手,希望得到的是一塊立足之地。現在的阿龍,是跳過龍門的精怪,不僅可以興風作浪,而且已經控制了騰雲公司的所有資產,甚至扼制了她生存的喉管。她拿他毫無辦法,他卻可以制她於死地!

  她懊悔自己的失算,最終成了輸光的賭徒。

  她悔恨自己的輕率,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長歎自己命薄,最終落到可悲的下場。

  她哀怨人生不公,何苦招鬼人門,作繭自縛。

  阿龍一連幾日沒有露面,不見她,也不上班,據說關在自己的房間裡,誰叫門也不開。

  婕尼悄悄告訴她,那女人不肯和唐總見面。唐總在她的住處周圍守候了很長時間。

  她漸漸活泛起來。畢竟是經歷過苦難的人,她首先想到的是安撫他,再把公司撐起來。至於情感上的創傷,她咬咬牙吞嚥下去。

  她扶著牆壁,走到唐雲龍的房前,用顫抖的手拍擊著房門,卻沒有得到一點回應。

  「阿龍,阿龍,你開門,你開門呀……」她的聲音在打抖,既虛弱又膽怯。

  屋裡依舊沒有回應。

  「阿龍,我知道你心裡苦……可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不怪你呀!」

  她的聲音伴隨著抽搐,最終支撐不住,順著牆壁倒下來,靠在門板上。

  「你也沒有錯,你也不必責怪自己。既然她還活著,就找她好好談談……天下沒有解不開的疙瘩,也沒有填不平的冤仇。」

  她說得悲悲切切,直到被吸泣噎住了喉嚨。

  周圍好似一片死海,靜得沒有一點聲息。

  當她又被婕尼攙回房間時,又緩過氣來。她氣喘吁吁地交代:「去把阿光找來,讓他打聽一下那女人的詳細住處,包括她現在的生活狀況。還有,凍結公司的所有帳戶,沒有我的簽字,任何人都不許提款。」

  三天之後。

  一輛黑色的奔馳小轎車從晨曦微露時分就開到海景灣別墅,隱藏在綠蔭遮掩的路邊上。

  當那輛猩紅色的凱迪拉克小轎車從鐵柵欄門裡駛出來,剛剛奔上彎彎曲曲的便道時,奔馳小轎車如同野牛一般從樹陰裡駛出來,橫在路道上。

  凱迪拉克小轎車停下來,何臘月推開車門,剛要開口吆喝,卻發現一條漢子從車裡跳出來,直衝沖朝她走來。她脫口喊了一聲「阿光」,便木樁子一般怔在那裡。

  阿光大步走過來,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在她身上仔細打量,激動地說:「嫂子,果然是你!這些年讓我和阿哥找得好苦哇!你……天哪,總算又見到你了!」

  何臘月看著阿光,又警惕地朝奔馳小轎車看了一眼,冷冷地說:「嫂子?誰是你嫂子?我……你認錯人了!」

  她慌忙縮回車裡,砰地一聲關上車門,轟地一聲把車發動起來。

  阿光失聲大叫:「臘月嫂子,你就是有天大的冤仇,也得聽我把話說完哪!」

  何臘月咬著嘴唇,瞪著眼,踩大油門,朝前衝了幾步,見阿光生死不懼地擋住去路,便又換了倒檔,把車往後退去。

  阿光縱身一跳,撲到車頭上,雙手牢牢抓住倒車鏡,聲嘶力竭地大吼:「嫂子,如果你忘了往日情分,你就拖死我吧!別忘了,阿媽盼你把眼睛都哭瞎了!」

  這聲嘶喊,如雷貫耳。老阿婆滿臉苦淚的身影閃電一般出現在面前。何臘月手腳一鬆,小轎車戛然停在路邊上。她失神地望著趴在車頭上的阿光,眼角不由淌出淚花。

  她推開車門,依舊用冰冷的口吻說:「你是誰雇來的偵探,還是誰派來的走狗?你為什麼要盯著我?」

  阿光撲在車上,真誠地說:「臘月嫂子,你錯怪阿哥了,也錯看兄弟了。你的心腸怎麼變成鐵打的了?為了能見上你一面,我在這裡守候好幾天了!」

  「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他一個字,我不願聽!你找我有什麼事,就請說吧!」

  何臘月繃著臉,不敢看阿光,她怕自己失去控制。

  「嫂子,別忘了咱們是在祖宗面前磕過頭的,難道連家門都不讓進嗎?」阿光乞求著。

  何臘月躊躇了一陣,冷冷地說:「那裡的主人是湯·吉娜,你既然找的是何臘月,又帶著外人,恕我不恭,咱們只有另找地方了。走吧,我答應你,咱們海灘上見。」說完,又砰地一聲拉上車門。

  海灘上,平沙鋪岸,如雪似銀,晶瑩閃光。

  海面上,細浪不興,一碧萬頃,無邊無垠。

  何臘月面海而站,心潮滾滾,等待著談話對手。聽到身邊響起沙沙的腳步聲,她沉靜地說:「阿光,咱們有話以後談。還是把你的主子請出來吧!」

  「哦,小姐,你別怪罪阿光,今天的會見是我安排的!」

  何臘月一陣驚愕,轉過身來,一位雍容華貴、舉止文靜、神情謙和的女人,毫無敵意地站在她面前,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

  她們相視著,猜測著,把對方都看了好久。

  陳徐麗絲主動走過去,伸出白皙細嫩的手掌,說:「咱們還是認識一下吧?我叫陳徐麗絲,目前還是唐先生的妻子和合作夥伴。你就是何小姐吧?我想,咱們兩個還是有必要談一談的!」

  何臘月沒有伸手,卻狠狠地掉轉身去,沒好氣地說:「是啊,你有資格說這句話,也有資格代表他。可是,我和他早已情斷義絕,咱們之間又有什麼好講的呢?」

  「你錯怪他了!唐先生是天下少見的偉丈夫,是最重情分的男子漢!這些年來,他一刻也沒有忘記你,按他的話說,他是為了你才活下來的。他到美國找過你,到那片不幸的海灣上弔唁過,還修了紀念碑……當然……不過,他至今還在戀著你!好幾天了,他不吃不喝,就想見你一面!」

  「哈哈!」何臘月冷笑著,眼裡閃出輕蔑的光。「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守了你這麼多年,我又算他什麼人哪?」

  陳徐麗絲輕輕搖頭,苦笑著說:「何小姐,你又誤會了。我是在他最困難的時候認識他的。我幫助過他,也重用過他。可是現在,不,應該說,即便你永遠不再出現,我和他也僅僅是形式上的結合。他的心海深處永遠供奉著一尊聖像,那就是你!其實,我始終籠罩在你的陰影裡,你知道嗎?咱們都是女人,我說出這樣的話來,你難道一點也不理解我的痛苦嗎?」

  何臘月沉默了一陣,終於忍不住,卻又充滿譏誚地說:「你不必從我這裡尋找同情,我為他其實已經死過幾回了!你也不要以為我是個心胸狹隘的女人,在你們之間尋求報復,或者嫉妒你們的幸福美滿。那些統統成為過去,我已經主動放棄了。在你我之間,更不存在什麼仇恨和抱怨。我所憎惡的是唐雲龍,而不是唐髮根。這兩個名字雖說是一個人,但我認準了唐雲龍不是條漢子!他就是再有十家騰雲公司,也是有你這個貴夫人作為倚仗。不是靠他自己的能耐打下的天下,我決不會承認他,更不會拿正眼去看他一眼!我也是個女人,懂得男人在女人面前的那套花花腸子,還有那把軟骨頭!拿別人的屁股去衝自己的臉,這種人叫什麼漢子?你難道也不理解我的痛苦嗎?他傷的是我的心哪!」

  陳徐麗絲似乎聽出了何臘月的怨忿所在。一個女人用生命用熱戀去扶持著激勵著一個男人,希冀他去搏鬥,去拚殺。即便他奪不下城池而血灑疆場,這個女人也會雙手捧著他的頭顱笑傲天下,含笑九泉,再用一攤碧血澆灌一蓬追求之花!倘若那男人是個懦夫,即便他用媚骨換取了一頂王冠,當上了小國君主,那麼這個扶持過他激勵過他的女人,不僅不屑於迎娶她為王后,反而會羞愧交加,用刎頸山野來洗雪自己的恥屏,以清白之身飲恨地府。這種經歷,這種體驗,似乎對陳徐麗絲來說都不陌生。於是,她開始敬佩面前這位烈性女子,柔弱的身軀禁不住一陣顫慄。

  「不,不,好妹子!你錯怪他了,阿龍不是這樣的人!」她終於忍不住喊出聲來,「騰雲公司是他辦起來的!他有能耐,有才華,如果給他機會,他會幹得很出色的!」

  「好啊,既然你這麼信任他,你們就好好幹出個樣子來吧!請你代我向唐雲龍問好。」何臘月說完,掉頭走去。

  陳徐麗絲疾步追上去,摔倒在沙灘上,緊緊扯住了何臘月的裙據,哀求道:「何小姐,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如實告訴你,我現在很困難,需要你的幫助。」

  何臘月一把將她拉起,冷冷地說:「你現在財大氣粗,又有唐雲龍這樣的幫手,我又能為你做什麼呢?」

  「好妹子,我真的求你了!只有你能幫我擺脫困境。我現在只需要阿龍,只要你能說服他不離開騰雲公司,不離開我,你需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

  「什麼?你說什麼?」何臘月頓時惱怒了,原本灰冷的面頰漲得通紅,眼珠也瞪大了,怒視著面前這個錦繡裹體的女人。「你以為我貪圖的是你的財產嗎?你以為我眼饞你們的輝煌事業嗎?我說過,別人的東西在我眼裡不值糞土!唐雲龍在你肚子裡也不過是一條蛔蟲!如果讓我勸他,就是一句話,離開你越早越好!如果還想讓我看到他,就別忘了他是山野谷地人,是條男子漢。他應該靠自己的血汗和能耐,重新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

  平沙如岸的海灘上留下一片靜寂,一陣海風襲來,掠起細細的沙礫,攪成一團沙霧,擊打在礁石上,聚成粼粼的沙丘。又一圈一圈地排列開去,好似一串串難以破譯的文字。

  陳徐麗絲怔怔地站在沙灘上,眼前是一片迷茫。她感到僅存的一線希望頃刻破滅了。她不僅沒有得到那個山野女人的絲毫理解和幫助,而且隱隱感到,在以後的生活中,又多了一個強硬的對手。而且,只要有她的存在,自己就將永遠籠罩在她的陰影裡。同時又暗歎,這個女人不僅讓男人們對她刻骨銘心,就是像她這樣的女人,何曾不為難以征服她而嫉妒懊惱?

  何臘月駕駛著凱迪拉克小轎車來到望海樓賓館。她乘電梯來到最高層,推開「九一八」的房門。田柱子正對著電話談生意,談他的水泥,談他的花崗岩板材。

  他幾乎是對著話筒在吆喝,在吶喊,在聲嘶力竭地做廣告,額頭上冒著汗珠,嘴巴上沾著白沫,還不停地用手擺弄著桌上的那些做樣品的石頭片,描述著它的顏色、花樣、自然形態,好像用戶就站在面前,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和打動對方的頑強意志。好一陣才在「好,好,我隨時恭候,咱們看了樣品再商量」的結束語中放下電話,喪氣地坐在椅子上。

  「怎麼?還沒有結果?」何臘月焦慮地問。

  「咳,這裡的人,榆木腦袋,不開竅!」田柱子忿忿地拍著桌子。「你登門找他,他推三擋四,支支吾吾。你不找他,他一日幾遍打電話,說出的話八面不沾!什麼茶樓見啦,什麼舞廳談啦,他媽的,全是在耍人!」

  何臘月聽了,格格大笑著說:「你自己長著榆木腦袋,還說人家不開竅!這裡是啥地方?是特區,是金錢世界!要想做成生意,就得先塞票子,拿錢鋪路。只要你給回扣,給好處費,提成了,一一講定了,再一把將錢甩給人家,然後再請一頓湘菜館,泡上一宿歌舞廳,下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像你這樣的鐵公雞,捨不得拔一根毛,還想讓人家跟著你叫?」

  「我是來賺錢的,不是來花錢的!」

  「我再說一遍,你捨不得用錢鋪路,就別想請財神爺進門!」

  「照你這麼說,這一腳我是踢不出去了?」

  「你既沒崴腳,又沒摔觔斗,就想打退堂鼓啊?碰幾回釘子,慢慢就摸到路了。你去問問那些老島民,哪一個沒上過當,受過騙?哪一個不是摸爬滾打熬成精的?」

  「臘月,你知道,咱山野谷地經不起折騰,鄉親們盼著我能早一天報回個好消息呢!」

  何臘月看著田柱子焦急的模樣,敲敲門板,說:「你看看這房號,九一八!就要發!我就是要給你報好消息來了!」

  「咋啦?你幫我找到用戶了?」田柱子跳起來。

  何臘月搖搖頭說:「不,我幫你找到塊立足之地,你得把它買下來!」

  「什麼?你讓我買地?」田柱子瞪大了眼睛。

  「對,買地!用你的建築材料蓋棟大樓,再用你的花崗岩裝飾得氣氣派派的,讓這座海島上的人都為之一震,這就是樣板!到時候,你的公司也辦起來了,用戶也就不請自來了!」

  何臘月說得很自信,也很輕鬆。

  「那要多少錢哪?我這五萬元……恐怕連個地角也買不下!」田柱子搖搖頭,又退回原地。

  「你聽我的,帶上錢跟我走。成了,是你的。砸了,是我的。你就當跟我去長長見識!」

  何臘月的神色真誠,不容違拗,說完便逕自走出門去。田柱子一時沒了主張,又知道何臘月是在幫他,便提了黑提包,跟在後邊。

  何臘月開著小轎車,先在一家服裝店前停下來,拖著田柱子就走進去。她挑了一套咖啡色的「佐丹奴」,讓田柱子試了試,看著很合身。又配了一條藍白相間的領帶,幫他打好。拉他到穿衣鏡前又前前後後仔細看了一遍,臉上才現出滿意的神色。她逕自到收銀台交了款,一把拉著田柱子走了出來。

  她看著田柱子,鄭重交代:「從現在開始,你是田總。嗯,就叫作太行建築建材發展公司的田總經理吧!我呢,就是你的秘書,湯·吉娜!記住了,無論碰到什麼場合見到什麼人,咱們都要口徑一致!」

  田柱子像個木偶,任她擺佈了一場,顯出幾分尷尬,幾分不自然。「看看,你幫我買衣服,也不商量,還掏錢……」

  何臘月笑道:「賣醋的還得打個幌子!咱們今天是去做筆大買賣,沒身行頭,能唬住人嗎?」她邊說著,又摘下自己的鑽戒,硬套到田柱子手上,擊掌嚷道:「嘿,這才像個大老闆的派頭!」

  為期三天的軍地聯誼土地拍賣會,在中午時分就結束了。此刻是下午兩點半,場地上還有人在忙碌,收拾散亂的桌椅板凳、水瓶茶杯。連飄動引人的大標語都零亂不堪,紅布橫幅也被捲了起來。拍賣會辦公室還擠著一夥人,忙著辦理了尾的手續。

  何臘月停好車,陪著田柱子走了過來。

  忙碌的人群中站起一個人,穿著軍裝,像個負責人模樣,笑吟吟衝著何臘月問:「小姐,你們……還有什麼事要辦嗎?要辦就抓緊,我們馬上就收攤了!」

  何臘月抬起手腕看看表,詫異地說:「你們的拍賣會不是三天嗎?按照你們發佈的消息,現在還應該是會期!」

  「哦,是這樣。」那位軍人禮貌地解釋,「原定是三天,可是沒想到客戶踴躍,昨天下午就把原定的幾塊土地拍賣完了。今天就是搶著辦完手續。」

  「啊呀,這下可糟了!我們田總是聽到消息,匆匆從內地趕過來的。首長,你千萬想想辦法,幫幫忙,不然,老闆可要炒我魷魚了!」

  何臘月做出一種懊悔不迭的樣子,纏著那個軍人。旋即從挎包裡掏出一條萬寶路牌香煙,拆開來,嘩啦啦扔在桌子上。

  忙著辦事的人向她投來善意同情的微笑,七嘴八舌幫腔:

  「咳,你們來晚了!愛莫能助啦!」

  「王參謀,看看有沒有辦法,幫幫小姐啦!」

  那位工參謀接過何臘月遞來的香煙,卻為難地攤攤手說:「小姐,不是不幫你,實在讓我為難了。我們這個訓練場荒置多年,又在特區城市規劃的範圍之內。為了支援地方經濟建設,軍地雙方達成協議,我們將這片土地轉讓出去,地方政府再易地為我們重建訓練場。因為地理位置好,爭購的人就多了。小姐呀,你們如果要用土地,為什麼不早點打個招呼呀?只有以後再等機會啦!」

  他們就這麼搭訕著,其他幾個人也湊過來,圍著何臘月聊天。何臘月便又是哀求又是抱怨,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反倒把田柱子冷落到一邊,自感無聊,便在四周溜躂起來。

  何臘月便說:「你們一定要幫幫忙,讓我交了這份差,不然,我可要砸了飯碗的!」

  有人便笑道:「你這麼漂亮的小姐,還怕炒魷魚?沒有飯碗,找我們王參謀,我們也有公司啦!」

  何臘月便纏著王參謀,央求道:「看來你的官最大,今天你不幫我,就別想散攤子。在這片荒島上,哪裡沒有你們的地,隨便讓出一塊就是了。我們這位老闆,很實在的北方人,剛來南方圖發展,老大不易的。聽口音,你也是北方人,親不親近鄉鄰,讓出塊地角地邊也算一份情分嘛!」

  王參謀經不住女人纏,沉思一陣說:「這樣吧,四點鐘有直升飛機演習,我要隨直升飛機繞著市區上空轉一圈,實地看看還有沒有閒置的土地。你留下電話,咱們明天再聯繫!」

  何臘月一聽這話,心中暗自竊喜,趕忙跑到田柱子面前,低聲嘀咕了一陣,便拖著他急步走過來,說:「田總啊,今天的事全怪我。不過,王參謀肯幫忙,不會讓咱們失望的。常言說,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見過是朋友!」

  田柱子便照本宣科,挺著胸脯,落落大方地說:「是嘛!買賣不成仁義在,咱們先表示點意思吧!」他一邊忍著割肉剜心的疼痛,一邊將黑提包塞到何臘月手裡。

  何臘月接過提包,拉開拉鏈,將五疊厚厚的鈔票啪啪啪地放在桌子上。

  此刻,屋子裡就剩下工參謀和幾個經營賣地的辦事員,看著一摞票子,愕然發呆。

  王參謀見狀,火急火燎地搶上來,嚴肅地說:「小姐,田總,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嘛?我現在拿不出土地來,怎麼能隨便收錢呢?」

  田柱子知道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便也鼓起肚皮充大肚,豪爽地說:「咳,我這是花錢買教訓,扔錢交朋友嘛!這幾萬元錢算啥?你再推讓,就又遠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王參謀便想趁機溜掉。

  何臘月一把扯住他,說:「王參謀,幫人幫到底,救人救個活。我們田總一番誠意,你就送個人情,讓他也到天上兜一圈,看看市區,也開開眼界嘛!」

  幾個辦事員便也幫著說話,擔心桌上的票子重新回到黑提包裡。這種事他們似乎見多了,到手的錢不拿白不拿,不就是份人情錢嗎?

  王參謀猶豫一下,點了點頭。

  何臘月鳥雀一般跳起來,跑過去打開車門,邀請道:「王參謀,田總,請上車!」

  當直升飛機隨著螺旋槳捲起的巨大風力搖搖晃晃升上天空的時候,田柱子感到胸腔一下子被掏空了。五萬元錢不翼而飛了。那是用多少汗珠子才冶煉出來的財富呀,難道就為了兜一場風?如果僅僅是將票子往桌上一甩,只不過顯出一種豪氣、一種派頭、一種威風,如同賭場上故弄玄虛的賭注,嚇嚇對方,趁機收場,那倒無所謂。可是,他沒想到何臘月真要冒一場險,真要賭這一把。」說實話,他沒有這種勇氣,也沒有這種膽量,所以當他爬梯子的時候,腳步都有點猶豫,有點打顫。因為他明白,只要一上飛機,那五萬元錢便不再屬於他了!

  何臘月卻表現出一種興奮和狂熱,好似發現了底牌,勝券在握那般自信。她靠著舷窗,眼珠直溜溜盯視著棋盤一樣的荒島,測覽荒島上的人間世界。好似逃離宮闕的仙子,偷偷撥開雲層,覷視煙火塵世的種種隱秘。

  直升飛機在城市的上空兜著圈子,荒島好似飄在藍色海水中的一片綠葉,綠得醉人,綠得驚心。建設中的濱海新城,好似落在綠葉上的一隻蝴蝶,五彩繽紛,花花點點。那些豪華的建築物,如同彩蝶鮮艷的羽翅。正在開拓的紅色土壤以及熱氣騰騰的施工現場,又顯得斑斑駁駁,好似被牙蟲咬噬出來的疤痕。突然,就在市區一側,有幾個閃亮的光點,好似落在綠葉上的幾顆露珠!

  何臘月突然驚叫起來,一把拉住坐在旁邊的王參謀,喊道:「王參謀,你看,那是什麼?那幾片亮晶晶的東西!看,就是那裡!」

  王參謀的目光隨著她的手指看去,笑道:「那是幾個水坑!過去是一片窪地,現在成了市區的垃圾場、污水坑!」

  「那不也是你們的地盤嗎?」

  「是呀!可現在成了包袱了。地方上來不及搞基礎建設,我們沒有力量整治它!」

  「王參謀,你為啥不把這包袱甩給我們田總?」

  「小姐,你……是不是想出賣你們老總?他哪點對不住你了,要把他拖進污水坑?」王參謀看看她,又看看田柱子,哈哈大笑。

  何臘月暗暗給田柱子使個眼色,認真地說:「王參謀,我是認真的。你就送個人情,把那幾個水坑給了田總吧!」

  王參謀又是搖頭,又是笑,擺擺手說:「小姐,這叫人情嗎?這叫坑人!」

  「不,就是坑,我們田總也願跳!我們總不能花五萬元錢白坐一趟飛機吧?對不對呀,田總?」何臘月開著玩笑,話說得卻認真。

  田柱子剎時明白了她的用意,隨聲附和道:「是呀,王參謀肯把包袱扔給我,我就心甘情願地扛起就走!」

  工參謀也認真地說:「小姐,我聽田總的。不過,你們拿五萬元錢賣幾個污水坑,有什麼用途?」

  田柱子笑著說:「王參謀,別再提五萬元錢的事了!你放心,我們搞建築的,堆放點雜物總是有用場吧?」

  「你們可要想好了,別買後悔藥!」

  「我們是在天上說話,神仙作證!」

  田柱子伸出手來,和王參謀的手拍了個脆響。

  直升飛機在空中兜了兩圈,事情就這麼談妥了。

  當他們重新回到那間辦公場地時,王參謀又望著田柱子,審慎地說:「田總,是你自己要跳污水坑,以後可別罵我推你下水啊!」

  田柱子挺直了胸脯,抬起那只戴著鑽戒的手,機敏地抹了把額頭的熱汗,豪爽地說:「哪裡話!萬一水坑裡逮住幾條蛇,我還要請你吃蛇宴哩!」

  王參謀交代幾句,幾個辦事員很快就辦完手續,又讓田柱子簽了字,然後把幾份文本交到何臘月手裡,問:「小姐,咱們交往半天,還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何臘月掩飾不住滿臉得意,落落大方地說:「我叫湯·吉娜,今天晚上,我陪大家吃飯,跳舞!」

  幾個辦事員躍躍欲試。

  王參謀卻搪塞說:「湯小姐,不是悻你面子,今天實在抽不出身來。咱們另找時間,來日方長嘛!」

  田柱子又執意勸說一回,王參謀一味拒絕。

  何臘月便順水推舟說:「好了,反正我們套在那幾個污水坑上了,以後少不了麻煩你們。電話留在這裡,我們就聽你們安排了!」

  一群人在笑聲裡把田柱子送上車,又在笑聲裡揮手告別。

  何臘月一口氣把車開到那片污水坑前,停下來,身子一下子癱軟下來,趴在方向盤上,半日無語,只是呼哧呼哧喘氣。那情狀好似當著眾人騙了一個金元寶,好容易逃離了險境,又怕人家反侮,追上來討要。

  田柱子也是一片惶惑和茫然,呆呆地望著她,又望望那片污黑的水澤,不敢說話。

  足足沉默了一支煙工夫,何臘月才緩過神來,舒展雙臂,靠在車座靠背上,懶散地說:「事情辦成了,田總,你得好生請我一頓了!」

  「當然,當然……」田柱子慌忙不迭地應答,又茫然地問:「哎呀,我說臘月,今天到底是咋回事呀?你編了這麼大個套子,把他們套住了,把我也套住了,又到天上轉了一圈,反倒把地弄到手了。到現在我還覺得跟做夢一樣,真玄哪!」

  「咳,這不也是逼出來的嗎?」何臘月不看他,喃喃地說,「人逼急了,啥主意都能想出來。你要想在這裡佔領市場,就得站住腳跟,看著你整天打游擊似地亂竄,能不急嘛?其實,今天只是想幫你拾個便宜,撿塊地角地邊啥的,一想到這幾個水坑,才發狠豁出去,冒一次險。這種結局,我也沒想到。」

  「照你說,這片水坑真是咱的了?」

  「不,是你的。快去看看吧,到底有多大!」

  田柱子的手腳變得利索起來,三下兩下就扒了身上的行頭,穿著背心、褲頭,光著腳丫子跳下車,沿著坑沿,踏著污泥,蹚著污水,一步步朝前走去。走一步,陷半條腿,拔出腳來,便聚成一個明亮的足跡。一個個足跡串起來,又勾勒出一圈明亮、驚人的弧線,那弧線如同一道界碑,劃出一大片輝煌炫目的領地!他一步步朝前走著,他的疆域和領地便一步步被拓展出來。眼看他越走越堅實,越走越豪邁,那神態便也隨之陽壯起來,好似一位開拓疆土的君主,一邊勾畫著自己的版圖,一邊面對自己的領地構思出種種美妙的設想和種種貪婪的籌劃。

  何臘月看著男子漢越走越直的身腰,越抬越高的額頭,心口突然一陣狂跳。週身血液也沸騰起來,彷彿地層下面翻動的岩漿,要衝破血管,一瀉千里!有一種難以壓抑的預感和衝動,多少年夢寐以求的那個追求和期望,可能會通過這個男人的腳步而實現了,起碼是在一步一步向它走近了——不就是為了挺直腰板活得像個人嗎?為了它,她的腳板在黃土地上奔走著,一步一道血痕;她的腳板從石板路上逃出了大山,走到了荒原上,闖到了大海邊,又流落到異國他鄉……她的雙眼遙望著天邊,追逐著一片旖旎的雲彩。但是,傷痕纍纍,九死一生……那希望、那目標還是一片海市蜃樓。

  是自己野心勃勃,還是癡心妄想?

  不,她否定過。追求幸福和自由,原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人長著腦袋,就是為了思考。人長著一雙手,就是用來創造。只有妖魔才有意製造災難和貧困!

  是自己大逆不道,異想天開,所以才落得身敗名裂,無家可歸?

  不,她又否定了。

  人類生存的希望原本攥在自己手裡,因為被套上一副無形的鐐銬,才產生可歎的愚昧!

  人類和大自然之間的奧秘無非隔著一層窗紙,只因千百年沒有捅透,才遮掩著一個漫長的悲劇!

  經受過磨難,領略過世界的何臘月,不再相信那些傳統的矇騙和現代的說教。她不怕別人說她狂妄,也不怕人笑她野心勃勃,僅存一絲信念。她不斷告誡自己:「要吞下天下人吞不下的苦水,要經得住天下人經不住的磨難,要忍得了天下人忍受不了的冤屈!」

  如果以前的她,是為了追求一己、一生、一家、一門的安樂和尊嚴,才鋌而走險,才捨命抗爭;那麼,此刻的她,已經從血泊和苦水裡漸漸感悟過來,想用自己的心力為依舊貧困的山野谷地盡一份責任。想伸出手去為憨厚善良的田柱子助一臂之力,彌補自己為他造成的不幸,洗刷自己留在山野谷地的那份恥屏。也許,正因為有了這一份追求,她才從孤獨和自暴自棄中走了出來。

  但是,她把這種心跡牢牢藏在心底,沒有一點勢利,只有一片真誠。她不再是淺薄、平庸的山鄉女子,也不是輕易被人征服的女人!

  她並非和感情絕緣,失去了七情六慾的女人。也並非國空一切、超脫塵世的冰雪公主。她是個有心計、有主見,決心要征服她所喜歡的那種男人的女人!而這種征服決不是簡單的情愛,更不是市儈的利用,而是一種理想的移植和嫁接。期待她所信任的那個男人能夠踩著她的血泊和苦難,最終能夠理解她,並且實現她的那份追求,牢牢把那片海市蜃樓捧回山野谷地去。

  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組成的。男人是女人養大的。男人身後如果沒有女人,男人就無法站立起來。女人卻比男人更具有獨立意識,女人比男人更堅強,更有韌性。女人肩上能扛得起大山,心中能盛得下大海。

  何臘月稱得上就是這樣的女人!

  那個曾經與她相依為命、生死與共的男人離開她了,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儘管她鄙薄他,卻又無可奈何。但是,當另一個男人在她面前出現時,孤獨和委屈便一掃而光。她並不懊悔以往的苦難,更不認為那是荒唐,她把那些歲月當作財富,珍藏在心靈深處。同時又傾心扶持這個男人,她希冀的是一份更美好更高遠的目標,因為她不再是浪跡天涯的孤雁。通過這個男人,她的心和山野谷地的親人貼近了。

  在她眼裡,文縐縐的白面書生不叫男人。文雅柔順、女人味十足的男人不叫男人。沒有血性,沒有膽量,只會圍著女人轉溜,滿嘴甜言蜜語的不叫男人。那號色眼瞇瞇,倚仗權勢和錢財去勾引女人的更不叫男人!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該是吼獅嘯虎般的偉丈夫!男人應該是赤手空拳,袒胸裸背,沒有屏障,沒有依靠,就憑自己的能力,幹出一番事業的人;應該是臉上刻著皺紋,腮上長滿鬍鬚,挺起胸敢上刀山,昂起頭敢下火海,眉不皺,眼不眨,把天底下的苦難扛上肩頭的人。這樣的人才叫男人!征服這樣的男人,才叫女人!尋找這樣的男人,才是女人的幸運!

  過去那個男人,稱得上男人。

  現在這個男人,也應該是那號男人。

  眼看著這個男人在泥濘中跋涉著,汗淋淋地向她走過來時,她突然感到,這個男人身上還缺乏幾分野性、幾分野心。他在山野谷地呆得太久了,高高的大山擋住了他的眼睛,深深的溝壑局限了他的胸襟。在那片石頭世界裡,他興許稱得上好漢,能攪起一團塵霧,能在泥坑裡翻起一團濁浪。但是,憨厚得近乎呆傻,本分得近乎木訥,善良得近乎懦弱,守舊得近乎愚昧!這段日子裡,她沒有聽到他說出一句驚天動地,或者震撼人心的話語;她還看不出他有拿起鐵扛能夠撬動這座海島,或者能夠將那個偏僻的山野谷地掀個天翻地覆的能量。所以,她心中暗自忐忑,眉頭也微微蹙起。是啊,這個僅僅在石板地上灑過汗水,播種過希望的山裡漢子,這個僅僅在山坡上撬過石頭,在古城小縣裡辦過工廠的鄉村能人,能經得住驚濤駭浪的襲打,能經得住商場上腥風血雨的考驗嗎?這裡既是一片蠻古洪荒,又是一片現代化的戰場,表面上溫文爾雅,實質上卻暗藏著刀光劍影啊!新思維的火星,早已在這裡燃成熊熊大火。追逐火光的,有猛獸,有精怪,也有飛蛾。呼嘯的猛獸,可能燒為一攤血污。撲火的飛蛾,可能燒為灰燼。只有懂得火候的精怪,才能成為精靈!

  「嘿嘿,邊邊沿沿都算上,怕有二十來畝地哩!不少,不少!」

  田柱子雙腿沾著泥,額上掛著汗,樂呵呵地走回來,那神情,果然似得到傳國玉璽般的興奮,還有一絲沾了大便宜的竊喜。

  「你轉這一圈都想到啥了?看到啥了?」何臘月站在坑沿草棵子裡,注目盯視著他。

  「嘿嘿,臭水坑裡會有啥?爛泥,水草,連一隻青蛙蝌蚪都沒看見!」他笑著,正要拔出泥腳來。

  「哼,不對,你再仔細看看!」

  何臘月突然板起面孔,眼裡閃出兩道冷冷的凶光,伸出手去,猛地推了他一把。

  田柱子打個踉蹌,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栽到在污水裡。掙扎著爬起來時,週身上下污水淋漓,活像一隻泥猴、水獺。他撲愣著滿頭泥巴,抹拉著臉上的泥水,怔怔地望著岸上的女人。

  「這下看清了吧?水坑裡有沒有山野谷地的影子?有沒有騰雲大廈的影子?」

  何臘月板結的面孔上好似能刮下一層霜來。

  田柱子不慌不忙撩起污水,衝去渾身的泥,又洗淨了胳膊腿,不慌不忙爬上來,坦誠地說:「臘月,我再傻,還不明白你這份心嗎?我踩著污泥走,心口怦怦跳。這裡看著是個水坑,可我知道,你替咱山野谷地找到一塊風水寶地,捧來一個聚寶盆哪!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也是條漢子,懂得這份量有多重,懂得該如何邁腳。可是,我是旱溝裡的山雞,要在這汪洋大海裹紮猛子,還得一番修煉哩!」

  何臘月要的就是這話。想到自己心火太盛,讓他又嗆了幾口污水,便憐惜地指指旁邊工地上的水管,催促道:「快去沖衝!讓人看見,笑你寒磣!」

  他怔怔地卻是親呢地看著她,笑了。

  在他眼裡,她依然是元宵彩會上的仙女那般美妙、動人、苗條、精幹。頭髮瀑布似地散技在腦後,烏黑閃亮如同緞子。襯出臉上、身段的輪廓,線條格外清晰。又黑又亮的眼睛,靜似碧潭,亮若燦星。紅紅的、誘人的嘴唇,白皙的略顯疲憊的面容,依舊像往日那般風韻、動人,顯出熱情、活躍的女性魅力。她的微笑,還是那麼純樸、灑脫、含情脈脈,又是有知識、有修養、有內涵的,讓所有見到她微笑的人都感到洋溢著自信和親切。使他更感信服的除了外表,還有更深層的東西,那就是她聰穎過人、智慧過人。她乾脆利落的決策,隨機應變的能力,隨和平易的風度,落落大方卻又不媚凡俗的談吐,走到哪裡都會吸引許多人,無論處在什麼場合,都會使無數的目光追逐和傾倒。她很自然而又得心應手地處理著複雜的經濟社會的人際關係,並從千頭萬緒的關係中找到縫隙,輕而易舉地達到目的,這些都使山裡漢子對她有了日益加重的好感和愛慕。他對遇到她,既感到驕傲,心裡又有些發酸。這原本應該是他的妻子啊,本應患難與共,相依相隨,但是,卻演出一場人間悲劇,天各一方。與此同時,他又隱隱地感到他們之間有一種距離感。她身上那件華彩相間的套裙,轉眼就會變成張開的翅膀,像燕子一般在廣闊的天空中飛來飛去!那光彩照人的、清秀俊俏的、洋溢著火熱和魅力的女人,以前不屬於她,現在也不屬於他!

  這是他的感覺。

  他微微感到悲哀,卻又沒有一絲邪念。在他眼裡,她美妙、純淨得像綠葉上一顆晶瑩剔透的露珠。他懂得在那晶瑩剔透的露珠後面隱藏著一個漫長的黑夜。它曾經飽嘗了山風的撕裂,經受了山嵐迷霧的蹂躪,飽受了黎明前最痛苦最冷冽的煎熬,才從茫茫天宇跌落下來,在綠葉尖上凝聚成這珍貴的一顆!他不忍心去窺探那可怕的背景,不忍心去觸動毛骨悚然的葉片,更不忍心用燥熱的唇去吮吸那讓人心醉又會讓人心碎的晨露!只是默默地注視它,癡迷地仰望它,甚至忐忑不安地呵護它,透過晶瑩的水珠去欣賞陽光下映出光華四溢的彩虹!他有這個責任,也有這份權利,這是他的感覺。這感覺也是真實的存在。

  田柱子洗乾淨一身污水,重新披掛整齊後,迫切地說:「臘月,我想好了,有了這片污水坑,咱們就可以創家立業了!咱們的公司就叫太行建築建材發展公司,你當董事長,我當總經理!說吧,咱這第一腳該如何踢出去?」

  何臘月看著他亢奮的面孔,有幾分興奮,又有幾分愕然,說:「這家當是你的、路該怎麼走,你自己定!」

  「不,那不行!這事業是咱們共同的,你見多識廣,離了你可不行!」

  「我再說一遍,這事業是你的,你要把它一肩挑起來!從現在起,我這個秘書卸任了!」

  「什麼?你說什麼?你把我惆到半天雲裡,又抽了梯子把我摔下來啊!」

  看著田柱子一臉惶惑、驚愕,她臉上堆起一層怨艾的濃雲,低沉地說:「我幫你,並不是想讓你依賴我。同樣,我也不想依附你!我從大山裡逃出來,摸著石頭闖海,就是想做一個高高大大的人。你現在是背負著山野谷地人們的重托來闖海的,難道連這點勇氣都沒有嗎?你看到歌舞廳裡那些女人了吧,她們身單力薄,無依無靠,卻能拚了命去開創自己那片天地!別忘了,你是山野谷地長出來的漢子,有一副頂天立地的脊樑骨,抽了梯子也要爬上天人,那才叫好漢!」

  她眼裡閃著不可動搖的光芒,語氣很強硬。

  他稍稍感到幾分困惑,幾分遺憾。但是,他看到她充滿自信的流灑,充滿慾望的期待,擁抱天地的雄風,他感到自己顯得窩囊和軟弱,不禁汗顏地垂下頭去。

  他們又一次相視時,他含著沉鬱,不再言語。

  她抖一下長髮,對他家然一笑,大步匆匆朝自己的小轎車走去。

  他猛然醒悟過來,追過去,大喊:「臘月,你別忙,我馬上找人圈牆,拉界,插上公司的牌子,堆土填坑打基礎。現在,我先請你吃一頓去!」

  田柱子拉著何臘月,撞開一家臨海酒吧的門,風風火火地走進去,還沒坐到椅子上,便揚聲大叫:「海鮮,啤酒,趕快上!」

  當酒吧小姐把大盤海蟹、鮮蝦、鮮貝、鮮魚和滿滿兩升鮮啤酒堆滿桌子時,何臘月驚愕地:「柱子,你……瘋了?」

  田柱子臨窗而站,指著遼闊的海水,望著一個遙遠的所在,臉上一片激動和嚮往,放開嗓門,大聲說道:「臘月,我真想站在海邊,大聲吆喝一聲,向山野谷地的鄉親報告這個好消息。咱們山裡人闖進特區來了,就要站住腳跟了,太行山的產品就要打進這裡來了!」

  他的聲音高亢激昂,隨著習習海風,傳得很遠很遠,在寬闊浩森的海面上蕩起一串串回聲。

  何臘月吃驚地看著他,眼珠都瞪圓了。

  酒吧裡的人們,都停住動作,仰起臉驚異地看著他。

  他把頭探到窗外,得意而又自豪,驕矜而又狂傲。風吹著他一頭粗硬的頭髮,他顯得自負、旁若無人!

  她靜靜地聽著浩森水面上蕩起的回音,陶醉在一片從未有過的喜悅和興奮之中。兩顆淚珠悄悄地從眼角滾下來,落在因激動而泛紅的面頰上,彷彿映著晚霞無聲地燃燒。

  田柱子走過來,猛地端起酒杯,豪爽地說:「來,臘月,咱們乾杯!」

  他用酒杯當地一聲在她面前碰了個脆響,站起,舉杯說道:「鄉親們,亮娃子!這杯得勝酒,我先替你們喝了!」

  她舉杯狂飲,酒順著面頰、脖頸橫流,和著滿臉淚水,傾灑了一地。

  那天,她醉了,他也醉了。

  唐髮根孤獨的身影在騰雲大廈前的廣場上躑躅。

  此時此刻,他是這片天地的主宰者,也是這片天地的創建者。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向他投來一個謙恭的微笑,或者一個略帶獻媚的問候。他可以高挺胸脯,二目如炬地環視滿世界喧鬧的人群,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姿態踩著台階上的紅地毯,在眾人仰慕下步入輝煌的宮殿,連突兀的額頭上都會放出炫目的毫光。他也能以一種血染戰袍、攻城掠地、席捲千軍、終於俘獲敵國王妃的功高蓋世的姿態,在凱旋門前領受萬眾歡呼,然後步入神聖的殿堂,細細品嚐用人頭和血漿換來的美酒。因為,他終於劈波斬浪地游入大海,並且跳過了那個金光耀眼、雲蒸霞蔚的龍門,成了精怪,成了人傑。

  然而,此刻他顯得那麼頹喪和淒愴。面前的一切顯得朦朧和虛幻,過去的搏鬥顯得蒼白無力,甚至不值一提。當他踩著紅地毯登上台階時,腳步都有點發抖。

  他也為自己突然變得這般軟弱而驚訝不已。如果以前從不相信鬼魂附體,那麼現在他相信了這個真實。這些日子,他從裡到外都被一個活著的魂靈牢牢攫住了。

  他被那記響亮的耳光打懵了!

  他被那句尖刻的話語擊昏了!

  他被那個飄忽的身影迷惑了!

  他被那幢神秘的別墅困擾了!

  他閉門沉思,默默檢討自己的罪孽和過失,久久難以替自己開脫,在那片鋪滿荊棘和血泊的來路上越陷越深。那眼前始終躥跳著一股沖天的烈火,烈火中掙扎著一具扭曲的身影。

  他默默地為她祈禱過,久久地為她懺悔過。他期望傾聽從縹緲的天際飛來一聲悅耳的聲音,是她對他的願諒和理解,那樣,他才可以安心去走以後的路。此刻,他卻感到身邊有座岩漿凝聚的火山,頃刻就會噴湧爆發,熾熱的岩漿會將他淹沒、燒死!

  他初始恐懼,繼而泰然,並且期待這一天早日來臨。

  然而,他得不到這份懲罰和超脫,鐵門裡的死寂比領受酷刑還要難熬。

  他感到自己沒有退路。一個深知罪孽深重而又無法領受懲罰的人,沒有活下去的勇氣,更沒有活下去的臉面。

  回首自己的來路,他感到一種難以洗刷的羞屏和憤怒。他是個男人,曾經轟轟烈烈地愛過一個女人,愛得天昏地暗,愛得癲癲狂狂,愛得生死不懼,愛得難解難分!但是,當那個女人為他而消失之後,他忘記了誓言,忘記了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投入了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堂而皇之是事業,猥猥瑣瑣是求生!那女人靠的是心術、算計,靠的是力量、強迫、征服,乃至掠奪!他和她之間既沒有光熱,也沒有甜蜜,沒有千絲萬縷的纏綿,也沒有雷鳴電閃的交和。她需要他,看中他的能力和才幹。他需要她,利用她為他搭起的舞台、辟開的通途。她要用征服展示自己的價值,他想憑借通途和舞台得到人生的榮耀。他為她的事業敢於去搏鬥去拚殺,他們誰也做不到同生共死的浩然和悲壯。然而,他們卻能走到一起,把事業搞得轟轟烈烈,相互得到各自的滿足和陶醉。此刻想來,如果這就是愛情,他甘願一輩子不要它。如果這就是追求,他甘願從此消失,不再貪求這份虛榮!

  糊塗,是混世的安眠藥。

  清醒,是生存的撒手鑭。

  如果那個精靈不再出現,他必然會踩著紅地毯走向輝煌的人生頂峰。因為他是成功者。

  可是他猛然清醒了,他看到自己渾身血污,金碧輝煌的大廈上面,時時晃動著一具在烈火中扭曲的身影。他便感到自己是個情場上的偷生者,同時又是商場上的投機者!

  猛然間,他看到那張被烈火燒灼的面孔陡地發出非凡的光彩,雙目炯炯,嘴唇翕動著,發出一種天使般的聲音:「還想讓我見到他,就別忘了他是山野谷地人,是條男子漢!靠自己的血汗和能耐,重新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拿別人的屁股充自己的臉,算什麼好漢!」

  雖說是嘲罵,他聽來卻似仙樂。

  雖說是宣洩,他聽來卻似福音。

  當他從阿光嘴裡知道海灘上的事情後,一種可怕的熱情使這具威嚴而又怯懦、縹悍卻又軟弱的漢子的肉體突然振奮起來,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凝聚到怒睜的雙眼上,盯住一個地方,噴射出烈焰,從乾裂的嘴唇裡惡狠狠吐出一句話:「臘月,你等著,我活個人樣給你看!」

  陳徐麗絲每天都堅持到大廈去上班,從早上七點一直忙到下午六點,工作很重,頗具壓力,而且許多事情她一時還理不清頭緒。但她喜歡這樣,因為忙起來,就不致於那麼孤獨、痛苦和一陣陣的內心騷亂。

  晚上,她和唐雲龍只有一壁之隔,但她覺得隔著無數山川峽谷,那麼渺茫而又遙遠。她無法入睡,夜夜站在窗下,從隔壁不息的燈火中猜測那個男子漢是在何等的瘋狂和絕望中,自己折磨自己,她的心便會猛地抽搐起來。

  她並不想責怪他,只是想安慰他。兄弟,咱們誰也沒有錯。可是,她又知道,這是無濟於事的。因為那個女人的存在,使她明白了許多原來不曾理解的東西——什麼叫陶醉,什麼叫迷惘,什麼叫瘋狂,什麼叫致命的痛苦……每想到這些,她都禁不住潸然淚下,把眼淚都流乾了!

  她歎惜自己的可憐,在此之前,自己竟然不曾有過這種體驗!沒有刻骨銘心地愛過別人,也沒有人刻骨銘心地愛過她!更可悲的是,連這條委身於她的漢子,也不曾勾引她,欺騙她,引誘她。反倒是她,始終對他投去柔情蜜意的目光,含情脈脈,蕩人心魄,最後化成熊熊的魔火,把他燒化在自己的懷抱裡,又一次懂得了男人的雄風和凌厲,品嚐了男人的種種豪情和滋味。即便自己躺在愛河裡沉溺,或是回味交合的暢快時,竟也沒有恨過、嫉妒過他在另一個女人肉體上的那種親呢。於是,她更感到悲切和空虛。

  「啊,我的阿龍!我現在懂得了,我離不開你。沒有你在我身邊,我就沒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叫救星。世界上再沒有比置身於高智商的人群之中,卻又是孤獨生存更可怕的事情了!

  「阿龍,我是愛你的。如果以前不曾這樣,那麼現在我是用心在愛你。我很懊悔,也很委屈,世界上哪有我這樣縱有千金也拴不住一顆男人心魂的蠢人?儘管我對你不抱奢望,卻又無時不在低聲下氣地曲意逢迎你,委身屈從你,而且是熱情奔放,煞費苦心,這和一個成熟女人多麼不相稱啊!慾火熾烈,貪求無厭地在男人身上尋求刺激,那是女孩子的希冀。可是,我把以往零亂分散的愛心,整個收集起來,聚集成一股激流,連心靈一塊捧給你啊!如果你還不滿足,我願把整個生命作為代價,難道還換不回你一顆心嗎?

  「你整日鎖在屋裡,我就在走廊上徘徊,想聽到你的喘息,你的怒罵,甚至咆哮。我常常彎下身子,從鎖孔裡窺視你的一舉一動。我能在鎖孔前呆一個上午,一個下午,一個整天!那個鎖孔成了溝通你我情感的神經。只要能看到你的影子,我的心就緊張得像根琴弦,被我的靈魂撥動著,顫個不停。我自知自己的形象猥猥瑣瑣,偷偷摸摸。我知道自己的行為躲躲藏藏,畏畏縮縮。讓人看了會譏諷,會鄙薄。我知道自己整天渾渾噩噩,懵懵懂懂,心裡又緊張又迫切,充滿了迷亂、新奇、幻想、渴望以及種種不安的衝動。讓人知道了,又會竊笑我的低賤和下作。

  「每個人都有自尊,哪怕是街頭的乞丐,也不能容忍別人的唾沫濺到自己臉上。我怕自卑將我扼死,無數通站在穿衣鏡前,觀察自己的姿容。那裡面的我,時而熾熱如禮花四濺,時而鮮艷如爛漫春色,時而沮喪如深宮怨女,時而驕矜如豐潤鮮果。儘管我無法洞悉那個山鄉女子的肌膚和胭體是何等的迷人,但是,從容貌到儀態,從舉止到風度,我一點也不比她遜色!阿龍,我不知道哪一點讓你如此失望,也猜不透你為什麼總把耀眼的光柱投到她的身上,而始終讓我站在她投下的那團陰影裡?

  「我現在是在求你,不要忘記我,更不要離開我!無論如何,咱們相愛過,由此我把自己看得神聖。我也是個不幸的女人,已經在愛河的沙灘上苦熬了十八年了,既然我碰到了你,甘願和你廝守到天荒地老。

  「我對過去的一切從不後悔,更不會恨你。即使孤獨和痛苦使我扭曲成一團,或者被痛苦撕裂得靈魂破碎,我也沒有怨過,也沒有恨過,更沒有發出過一聲詛咒!因為,你有你的理由,你有你的選擇,你心中牽掛著比我更難忘的女人!但是,我還要求你,只要你不離開我,我甘願幫你承受懲罰,無論是人間還是地獄,無論是今生,還是來世。」

  陳徐麗絲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這麼深重而又痛苦地經受著靈魂的鞭答和拷問。這是自覺自願的,沒有任何人敢這樣對待她。她的面前是浩瀚的大海,搭乘的方舟眼看就要傾覆了,她不得不發出呼救。然而這呼救卻顯得微弱無力,得不到一聲希望的回音。她顯得。慚淬了。

  這天凌晨,她突然接到婕尼打來的電話,說唐總準備召開公司董事會!婕尼的聲音興奮得發抖。她聽了,又觸動了心口緊繃的那根琴弦,嗡嗡顫個不停。她匆忙穿好衣服,淡施脂粉,便朝騰雲大廈趕去。

  只見公司門前的廣場上排滿了珵光閃亮的小轎車。高大的樓體上從頂層垂掛下兩條耀眼醒目的紅布楹聯,方正的字體大書——

   騰雲呈祥匯資聚財三載創業風雨同舟

   蛟龍送福集團經營朝夕奮鬥榮辱與共

  婕尼在大廳前迎候她,指著楹聯說:「這兩句話是唐總編撰的,挺有氣派,挺有人情味!」

  陳徐麗絲沉思著,品味出一種辛酸的滋味,點點頭,又搖搖頭,沒有說話。

  在電梯上,婕尼又滔滔不絕地說:「唐總已經講了一大篇話了!我第一次聽他這麼善談。可謂熟諳人世滄桑,洞察風雲變幻,上通天文,下曉地理,還有一副氣吞山河、胸懷五洲的膽魄!他突然變得野心勃勃,甚至貪婪得慾壑難填。那神態更怕人,簡直就像拿破侖,揮舞著戰刀,指揮著鐵騎,想把整個地球都吞下去!」

  陳徐麗絲隱約感到有點突然,意識到會發生什麼意外。她沉默著,嘴唇微微發顫。

  她踩著長廊上的長毛地毯,還未走到會議室門前,便從敞開的門縫裡聽到唐髮根的聲音傳了出來。她便頓住腳步,靜靜地聽著。

  「……我現在對諸位公佈一下騰雲公司的家底。截止目前,公司資金總額有二十億元上下,其中人民幣十五億元,外匯五億元多點。資產及項目收益粗略估計可達十個億。以上這些數字是本公司以金融為龍頭,以房地產為支柱,多業並舉取得的成果。也就是初步實現了金融資本與產業資本直接融合的集團經營策略。

  「另外,還有一筆數字,就是近一年來在證券業方面取得的成效。我們在二級市場交易額達一百七十五億元人民幣,在中國大陸同行業排在十五名之內。這一點聲明一下,目前整個大陸有證券公司不下五百家!證券對騰雲公司來講,還是新興行業,也是本公司將要加大力度去發展的行業!

  「還有一點,本公司以這個特區為基地,牢牢抓住機遇,向內地的大中城市積極拓展。先後在瀋陽、長春、北京、上海、鄭州、石家莊等地,投資實業和物業。直接回報率雖不算高,但是,構成了一個巨大的投資網絡和融資網絡。東方不亮西方亮,只要耕耘,就會有收穫。中國是一個發展中的國家,這幾年經濟發展速度很快,資金供求矛盾十分突出。有錢才能生錢,這是極簡單的道理。所以,我就要接著談下面的問題!現在國際上游資很多,利用外資是常規做法。我想,咱們應該走出去,在國外尋求結合點。先別人一步走出去,就能先一步找到新路!如果守株待兔,不懂得按國際慣例辦事,不僅難以實現騰雲公司的理想,而且隨著金融國際化,會落個慢性自殺!諸位,我決不是危言聳聽,這種例子國外有,我們決不能蹈這個覆轍!當然,我們也作了一些嘗試,已經在新加坡、荷蘭、美國、西歐和香港作了嘗試,籌建金融機構,充分利用這些地方的優勢,不斷壯大自己。」

  他的話突然停住了,足足停頓了三分鐘,然後又震耳地轟響起來:「諸位朋友,諸位老總,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大廈上掛起的兩幅楹聯已經說明了會議的宗旨。過去我們風雨同舟,榮辱與共,才有了今天這份家業!我向諸位表示謝意。今後,我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共創大業,拜託了!」

  沉默。會議室沒有一點聲響。

  陳徐麗絲從沉迷中醒來,其實是從唐髮根勾畫的美妙的幻境中醒來。從閃開的門縫中望進去,只見唐髮根站在圓桌會議的正中位置上,明晃晃的眼睛掃視著全場。他的目光掃到哪裡,哪裡就會引發一陣騷動。她愕然張大嘴唇,似乎第一次看到這個滿頭濃髮的男人竟然有這麼大的威懾力。似乎第一次窺察到他的內心深處竟然埋藏著這麼多連她都未曾理解透徹的宏圖大略。

  她惶然向婕尼招招手,低聲問:「他的話……錄音了嗎?」

  婕尼點點頭,她才輕輕吁口氣。

  正在這時,她看見唐髮根畢恭畢敬地垂下腦門,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嘩啦一聲,全場起立,所有的人也都像他那樣,垂首還禮。會議室一片寂靜。

  看到這情景,陳徐麗絲心頭一緊,心口上緊繃的那根絲絃突然斷了!這好似訣別的悲壯一幕和他那番浩然就義前慷慨激昂的演說,構成一幅巨大而又濃重的天幕,陰沉沉地把她籠罩住,裹挾住,那種索繞在心頭的不祥預感終於應驗了。

  她眼前一黑,踉蹌著倒在地毯上。

  當陳徐麗絲醒來時,是在自己的臥室裡。

  唐髮根靜靜地守在她身邊,還緊緊抓住她的手。

  她如癡如醉,把他的手攬在懷裡,用雙手緊緊摟抱著,恨不得將他整個放在自己滾燙的手心裡冶煉,融化。

  「阿龍,別離開我!」

  她哀鳴著,喘息著,用盡週身的力氣。雙眼焦渴地望著他那不僅富有成熟的男子漢的魅力,更富有思想家、戰略家的魅力的面孔。此刻,她隱隱感到,他們的關係最終只能成為朋友,或者事業上的夥伴。

  「不……」他掙扎著,反抗著,可是掙脫不開。一個驃悍的男子漢此時此刻竟然對付不了一個病弱的女人。

  「我不是強迫你,而是求你,留在我的身邊!」

  「你……沒有這個權利!」

  「為什麼?」她火了,眼中射出毒焰。「任何一個女人都有愛和被人愛的權利!我喜歡你,所以才求你!我想了好久,有句話一直埋在心裡,我需要你,不僅需要一個丈夫,更需要你這樣的夥伴、幫手!你不要輕視我;以為我從你身上尋求男人的刺激,那太淺薄了。我求你,是為了咱們共同的追求啊。」

  唐髮根一時沉默了。他無法反駁她。

  「我懂得你的心,知道你想去幹什麼。我可以服從你,可是,那樣做值得嗎?你在董事會上那番話,是何等揪疼我的心,誘惑我去做一場美妙的夢。而且,你有這個能力去實現它。阿龍,我想了,你十我十現在的設想,能實現的!能實現的!」

  唐髮根沉默著,寬敞的胸膛裡有一盆爐火在燒熾著他,讓他把最後一絲力氣、膽魄燒成灰燼。

  她突然縱身跳起,雙手鉤住他的脖頸,將她熾熱的嘴唇烙鐵一般印在他那冰涼、乾裂的嘴唇上。又像久經飢渴的野獸抱住了一攤水,貪婪地吮吸著,狂飲著。此刻,他又如同一頭落入陷阱的小鹿,軟癱了,昏死了,睜著一雙失神的眼睛,完全放棄了徒勞的抗爭,任她宣洩,任她吞食。

  陡然,他又看到面前升起一團沖天的烈焰,又看到烈火中那具扭曲痛苦的身影,頃刻驚醒過未,猛地從她懷裡掙脫。一隻手下意識地抹了抹沾著女人唾液的嘴唇,坦率地說:「你是個好女人、能幹的女人。你是我的大姐、好大姐,在困難中拉把過我的大姐。我不會忘記你!我也不騙你,我始終仰著臉看你,太累,太沒出息。即便和你親熱的時候,心裡想的也是她。大姐,你以為愛是什麼?是連肝連肺,心靈相通,輕輕一碰,就嘟嘟冒血的東西!我知道,她不會再接受我。但是,一個女人敢用生命去換取一份追求,作為男人,為啥不敢用血泊去讓她得到一份滿足?」

  「阿龍,我可以丟掉一切,去作出補償!你又何必去做傻事呢!」陳徐麗絲哆哆嗦嗦伸出手來,早已淚眼愁眉,哀不絕聲。

  「你只要解開拴狗的鐐銬,放開猴子的鏈條,我便可以自由自在地撲騰一場!」

  他雙眼冒著火苗,肆意而又癲狂。

  「阿龍,你可以丟下我,難道就忍心扔下面前這一大攤子嗎?」女人發出淒厲的責問。

  「這你放心,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陳先生托付的事,我不會讓他失望!」

  「不,你缺錢。既然你已鐵了心,應該屬於你的,你全拿走……」

  「你也太輕看我了!既然你已經封了公司的全部帳號,那就都留給你。我只懂得天底下最貴重的東西是情分!」

  陳徐麗絲又垂死一般掙扎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兩條胳膊纏住他的脖頸,好似溺水的生靈抓住浮物,發出淒涼的悲泣:「阿龍,你別誤會,什麼都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啊!」

  唐髮根忽然挺起身來,像尊傲然不可侵犯的鐵塔,退了幾步,站定了,悻然道:「你不要誘惑我!什麼財產、事業、追求,全是不值錢的東西!我已經喪失了真誠,丟掉了良心,害了一個女人了!你知道嗎?我要把她找回來,把丟掉的一切都找回來!不然,我還是個人嗎!」

  她身子一軟,癱倒在床上,發出一聲絕望的悲鳴。

  月光躲在濃重的雲翳裡,不肯露面,房間裡一片迷漫。窗外嘀嘀嗒嗒在響,雨點子下來了。

  唐髮根不見了。

  灰沉沉的房間裡充滿肅殺的鬼氣。

  原來的那片污水坑不見了,在忙碌的特區人面前,毫不留意間鋪成了一片寬敞的平地。好似攤在陽光下的一幅儲紅色的地毯,等待著人們在上面編織錦繡,編織圖案。

  其實,這圖案已經繪製好了。經過田柱子和何臘月的反覆爭論、反覆考察後,決定充分利用有限的地皮和無限的空間,籌建一處集辦公大廈、高檔住宅、健身娛樂為一體的綜合性建築群。除主樓作為太行公司的總部外,其餘的均以商業開發為目標,往高層發展;並在頂層作文章,開發成空中花園、空中娛樂中心、空中網球場、空中游泳池。

  他們依據這個設想,聘請北京一家設計公司進行整體構思和具體規劃、設計。幾經討論,幾經修改,虛泛的設想已經變成用線條勾畫的圖紙,並被命名為「空中花園」,呈現在特區有關方面的討論會上,並得到批准。

  這天傍晚,田柱子正在那座金屬框架、組合結構的簡易工棚裡和幾家房地產公司的老闆洽談空中花園的開發、銷售事宜,被守門老漢喚出來,說是有位客人要見他。

  田柱子走出工棚,見門前停靠著一輛沾滿紅泥的自行車,又看見一位身材魁梧、神情傲然的漢子正在平坦的場地上徘徊、躑躅。從背影看上去,就感到有一股隱隱殺氣向他逼來。

  還沒等他邁上去,那漢子便猛然轉過身來。沒等他開口說話,對方便用純正的北方鄉音衝他說道:「不用繞彎子,你就是田柱子吧?我就是唐髮根!沒想到結了十來年冤家,咱們在這裡見面了!」

  他大大咧咧伸出手來,不知為什麼,田柱子卻把伸了半截的手縮了回去。

  「好,既然你心裡還沒忘掉過去的冤仇,那麼今天咱就把這件事擺平,然後再說別的。挑個地方吧,我聽你的!」

  他抖抖身上顯出折皺的西裝,依舊一幅居高臨下的傲慢之態,眼縫裡投來一股輕蔑之光。

  田柱子心中憋足了氣,好似找到了冤家的復仇者,真想一拳頭砸過去,打他個鼻青臉腫,以消除這熬了十來年的怒氣。更使他難以忍受的是,這個在別人身上製造過苦難的傢伙,竟然毫無一絲汗顏和愧疚之意,竟然還是那麼趾高氣揚,好似還可以像以前那樣欺他一頭。他便似一桿填足了火藥的鐵釩,點火便會炸裂!但是,他看看工棚裡的客人,還是咬咬牙忍住了,也用一種傲然的口氣說:「這裡不方便,半小時後,咱們沙灘上見!」

  這片沙灘,離市區不遠,因為佈滿礁石和垃圾,很少有遊人駐足,所以顯得冷清。

  兩個山野谷地的漢子,騎著自行車,一前一後來到這裡。一個魁梧,一個壯實,一個充滿宣洩、報復的慾望,一個憋足復仇、雪恥的怒火。相峙站立,四目怒視。然後扒了上衣,裸露出色澤相似的結實的雙臂,鬥牛一般朝對方步步逼近。兩人沒有言語,只有心中鬱積的不平和勇力,都想把對方打倒,踩在腳下,發出一陣勝利者的狂笑!

  當他們第一次交手時,雖說能撬動巨石的田柱子,面對唐髮根顯然不是對手,一個掃膛腿,他便倒在沙灘上。

  唐髮根並沒有再動手,只是傲然挺立在沙灘上,冷笑著向爬起來的田柱子得意地招招手。

  田柱子又急又惱,恨不得把面前的冤家撕個粉碎才解恨。於是攢足力氣,惡狠狠地衝了上去。唐發很輕輕一閃身子,躲過他這猛虎出洞。然後伸出胳膊,扭住他一條手臂,再揮拳一擊打在他的脊樑上,田柱子便一個狗刨,栽到地上。

  唐髮根抬起一隻腳,踩住他的肩膀,然後仰起面孔,發出一陣爽快的狂笑!

  正在這時,田柱子掙扎起來,使出鐵扛撬動巨石的力氣,把唐髮根掀了個觔斗。然後嗚呀一聲大吼,挺直身子,使出拔山之力,把唐髮根扛上肩頭,就地轉了三圈,撲通一聲摔出一丈開外!不待唐髮根翻過身來,他又跳上去,騎在他的肚皮上,展開雙臂,伸開巴掌,朝著那張狂傲、冷酷的面孔,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狠命打去!直打得那張臉由紅變青,由青變紫,鼻孔嘴角都滲出血水,他仍不解氣。在發瘋般揮舞巴掌的同時,他眼前映現出爹悲痛的哀號,妹妹的嗚咽,那個淒涼的新婚之夜,被山風撕爛的「喜喜」字,自己在和痛苦中煎熬的歲月,還有何臘月、何正月為此遭遇的種種不幸……彷彿一剎那都變成霹靂和電火,對著這個災星,這個仇敵,這個把山野谷地攪得不安寧的混世孽種統統施放出來,恨不得把他砸成肉醬,燒成死灰!似乎不是他一個人在打他,而是代表山野谷地人在打他。也不是他一個人在出氣,而是代表山野谷地人在出氣!

  所以,他打得痛快,解氣。

  所以,他打得肆意,冷酷。

  唐髮根既不反抗也不哀求,倒在地上,一副毫不怕死又甘願承受懲罰的情狀,田柱子反倒失去了打下去的興致和刺激。最終還是收回自己那雙發疼發酸還有些發麻的手掌,悻悻地站起來,又癱倒在潮濕的沙灘上,呼呼地喘息著。

  「你打夠了?解氣了?那就該我了!」

  唐髮根抬起腫脹得如同發面窩頭的面孔,張開血淋淋如同爛桃子一般的嘴巴,朝田柱子問了一句,縱身跳起來。像頭受傷的猛獸,撲到他面前,抬起結實的大腿,飛起一腳,便將他踢肉球那樣踢了個觔斗。沒等他緩過神兒來,又跟上去飛起一腳,又踢了他一個跟頭。就這樣接二連三,田柱子像個肉團,在唐髮根的腳下翻滾著,毫無反抗地一直被踢到海水中,咕咚咕咚嗆了幾口海水,才被唐髮根拖著腳腕,拖到沙灘上。

  「好了!咱倆現在算是扯平了,從今往後,我不欠你,你不欠我!」唐髮根靠著一塊礁石,慢慢坐下來,抹了一把鼻孔裡流出的血,望著水淋淋的田柱子,平靜地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咋樣把臘月騙到手的?」

  田柱子匍匐在沙灘上,喘息著,倒著嗆進肚裡的海水,如同一隻受傷的蜥蜴。

  「你啞了?我跟你說話哩!」

  田柱子一雙血紅的眼睛噴出凶光,輕蔑地嘲罵道:「你這種見利忘義的負心漢,也配做人?也配問臘月?如果當初知道你是這號貨色,我寧肯戴綠帽子,遭萬人唾罵,也不會放臘月走!你說我騙她,也太小看田柱子,太小看何臘月了,我們好歹沒有忘記祖宗,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山野谷地養大的人!」

  這番話似乎罵到唐髮根的骨縫裡,他的脖頸彎曲了,脊樑也彎曲了,像只烤熟的大蝦弓曲在沙灘上,半日沒有還嘴。

  田柱子掙扎著,艱難地站起,不再看他一眼,掉頭走去。

  唐發很猛地跳起來,石極子一般橫在他面前,野蠻地吼道:「不管你怎麼看我,決不許你去坑騙臘月!她九死一生熬到現在,老不容易。她手中有點活命錢,我決不許讓你坑騙著去填窮坑!」

  「只有你會打這種算盤!山野谷地也就出來你這個沒有人味的野種!」田柱子毫不退讓,用血紅的目光盯著他,同樣放聲大吼:「臘月是山野谷地的好女子,她心裡牽掛著那裡的窮鄉親,我敬重她。你如果還是條漢子,就走你自己的路,從今往後不要再去糾纏她!」

  田柱子的話像破丁丁的石頭蛋,足以在唐髮根的肌膚上砸出血窩。他顯得理屈詞窮,無力還嘴。原本比田柱子高出一截的身軀,始終難以挺直,那雙一向敢於蔑視一切、征服一切的目光,也變得卑微和遲鈍。突然,他的肩胛猛然抽動起來,從那雙傲慢的眼珠裡射出來一股冷冽冽的寒光,咬牙切齒地說:

  「田柱子,你可以來闖海,也可以去闖天下,姓唐的不會嫉妒,也不會眼紅!可有一條,你少在我面前說什麼山野谷地!那裡欠著我的血債,欠著我兩代冤仇!你知道嗎?我差點沒被阮大業整死,我是從他手心裡逃出來的逃犯哪!我恨不能抽他的筋,剝他的皮,把他剁成肉餡!以往阮大業說我是妖精,今天你也罵我是野種,那你算個好人了?要是這,我就得撂下一句話,你甭想在這片島上為他辦成一件事!你有本事折騰,我有本事給你攪黃,再讓你身敗名裂地滾回去!不信,咱就嫖上勁,比比種氣!」

  唐髮根這番話說得寒氣逼人,殺氣騰騰。他臉色變青了,眼裡要噴火,牙齒咬得格巴響,好似面對仇敵,發出一段血誓。

  田柱子的目光變得遲鈍了,深深吸了口氣,神情顯得頹唐和沮喪。唐髮根的話觸動了他心口上的傷疤,他無力反駁,他能夠品味出遭受過屈辱和折磨而又難吞難嚥的苦澀;他無力抗爭,他能夠想像出仇恨凝聚起來的報復具有多麼可怕的能量;他無力阻擋,他能夠理解這位和他有著同樣苦難經歷的漢子心中此刻滾動著何等洶湧的狂波巨瀾,燃燒著何等難以扼制的熊熊烈火。同時,他也無法勸慰他,也不想和一個因為仇恨而失去理智的人較勁。只是在心靈深處對他產生一點理解和同情,甚至還有一種同病相憐的哀歎,兔死狐悲的淒愴。但是,他又被面前的漢子曾在他和何臘月的命運中製造過悲劇這層恩怨困攏著,便不肯掏出心來和他交流,也不肯垂下腦門向他屈服。於是,便矛盾地沉默著。

  「當然,只要你不再糾纏臘月,咱們大路通天,各走半邊!」唐髮根猛然昂起頭來,像頭狂獸,怒視著他認為是可以撕咬成碎片的對象大吼。

  田柱子卻現出一副泰然、坦蕩和難以搖撼的偉岸,沉重而又鄙夷地說:「冤有頭,債有主。你欠臘月多少,各自心中有數。我也把話敲響亮明,你就知道受過阮大業的迫害,就把山野谷地人都看成孬種。告訴你,山野谷地人也有一副壓不彎的脊樑骨!」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