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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騙術,

   是伎倆,也是智慧;

   情感,

   卻是人生最堅實的支柱。

  這段日子,何臘月感到總有一種坐立不安、心驚肉跳的感覺在襲擾自己。有時,這種情緒熾熱如火,燒得她雙頰滾燙。有時,這種情緒喧囂如鼓,吵得她雙耳發鳴。她懷疑自己病了。

  那晚,她正在海灘上踱步,幽藍的海水裡忽地冒起一塊黑黝黝的礁石,海浪退去,孤獨地聳立在沙灘上。藍色的月光映照著,發出磷火般的幽光,很像一個熟悉的人影,陰森森的,有點恐怖。不一刻,海水又漲起,海面上好似湧起一排排精靈水怪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朝沙灘上捲來,拍擊在礁石上。恍惚間,浪花中亮出無數銀亮的利刃、矛尖,對著礁石一陣瘋狂地殺戮。那礁石似有靈性,發出絕命的嘶吼,周圍便濺出觸目驚心的血花,殷紅殷紅,把整個海面都染成一匹巨大的血幕,低垂的天穹和藍色的月亮也潑上幾團血跡而變得昏暗無光。那礁石垂死一般的呻吟在整個天海間傳響,如同絲絃被撥斷髮出的顫音,久久不絕。何臘月被這魔幻般的境地嚇呆了,正要拔腿離去,四周喊聲驟起,無數火把冒著熊熊油煙,映出一張張光怪陸離的面孔,似曾相識,又記不起來,只有阮家父子卻是剝皮也認得骨頭!他們提著繩索,揮著棍棒,猙獰恐怖地圍上來。厲聲喊:「我說過,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跳不出我的手心!快把這賤人給我綁了!哈哈哈……」火把越逼越近,無數雙手魔爪一般伸過來。桃樹,到處是桃樹,擋著臉,纏著腳。雪花在飄,寒風呼叫。她週身打著寒戰,腳下一滑,掉在一個石縫裡,下沉,下沉……她發出奪命的呼救:「根兒哥,快救我,快救我!」突然天空響起炸雷,大雨傾盆而下,唐髮根挾著一身電火從天際飄來,抓住她一條胳膊,逃出地縫,朝著山頭上飛跑。風在耳邊吹,雨在頭上落,她雙手吊在他的脖頸上,頭拱在他懷裡,嚶嚶悲泣:「根兒哥,你怎麼才來?你怎麼才來?讓我找得好苦啊……」唐髮根緊緊擁著她,她還在發抖,沒這沒攔地抓他赤裸的胸脯,撕他的肉。他一片血肉模糊,她仍怒聲不絕。「我想你,我想你……」他一言不發,把她抱起又放在潮濕的草地上,露水很大,他們週身都濕漉漉的。他像大山一樣壓下來,週身燃著火焰,把她烤炙得喘不過氣來,又喊:「你快呀,快呀,我忍不住了……」他便輕輕解她的扣子,動作很緩慢,很溫柔,那扣子總也解不開。她急得焦躁不安,在他身子下面翻騰,打滾兒……扣子終於解開了。可是,火把又從周圍燃起,黑壓壓的人群如同鬼蜮般從地縫裡冒出,發出一片刺耳的怪笑。他拖起她又跑,跑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頭上有座很高很高的山,山上有光華四溢的殿宇,傳來鼓樂絲絃之音。身邊卻是絕壁千仞,無法逾越。他說:「咬咬牙,跳過去才能絕處逢生!」山下喊聲動地,殺聲震天,火把又追上來了。唐髮根推她一把,像青銅猛士般守在路口上大吼:「臘月,快跑!」她跑呀,跑呀,總也跑不到山頂,回頭一看,唐髮根被利刃、矛尖刺中了,血流如注。她驚叫一聲,一失足從絕壁上滾落下來。滾呀,滾呀,落到一片大海裡。海浪嗆了她的嗓子,她喊不出來,又抗拒不了,隨著海浪沖到沙灘上……週身一陣瑟瑟發抖,掙扎著爬起,海邊很靜,平沙如岸,月光幽幽,發著藍光,傾瀉到那塊黑黝黝的礁石上。礁石上仍留著斑斑血跡,唐髮根的聲音在海天間迴盪:「記住,我是為你去死的。」

  何臘月驚醒了,猛然坐起,床上被單零亂,濕淋淋被冷汗打濕了。回味夢中情景,木然半日,週身肌肉又發一陣顫慄。

  這夢,她近來常做。一合眼就看到那塊血淋淋的礁石。她暗暗心驚肉跳,甚至毛骨悚然。莫非冥冥中神靈點化,還是潛意識中某種預感?自己要發生什麼事,還是唐髮根會出什麼事?夜不成寐,她不敢再到海灘上散步,更不敢看浪中的礁石。人們常說,夢是心裡想的。她忘不了唐髮根,拋捨不下唐髮根。儘管她板起面孔拒他千里,但魂牽夢縈還是他。愛和恨雖是正反兩極,卻又是孿生兄妹,愛之愈切,恨之愈深!世界都變小了,海島更是彈丸之地。島上發生的一切,都難以成為機密。唐髮根的一舉一動,盡在她的視野觸覺之中。她知道他在幹什麼,想什麼,表面上冰鐵一塊,內心裡爐火一盆。他離開騰雲公司的消息被陳徐麗絲封鎖得很緊,她卻瞭如指掌。他以唐髮根的名字又在開天闢地了,她也明白他的用意和心跡。為了證明他的真誠,為了兌現他的諾言,這一切不都是為了她嗎?漸漸地,她感到有點錯怪他,有點難為他了。

  她也常常捫心自問:你到底想讓他成為什麼樣的人呢?溫馴的羔羊,還是兇猛的獅子?她和他都曾經是羔羊,卻任人幾經烹殺。只有獅子才能與猛獸廝鬥,得以生存。她也常常拿他和田柱子比較,歎惜田柱子缺少的不就是野性和冒險精神而難以成為兇猛的漢子嗎?在這片海島上,或許在整個星球上依舊是一場弱肉強食的戰場、不憑借野性和冒險精神,僅靠誠實能奪取一塊生存之地嗎?

  或許,對他的嫉恨來自流落異鄉險些成鬼的怨忿吧!但是,從阿光口中得知的信息,他何曾不是九死一生,僥倖苟活嗎?罪惡作弄著命運,人生滋生著罪惡。他們原本都是在和罪惡抗爭,但是,為了生存,又不得不用罪惡的手段去征服製造罪惡的人。如同狼要吃人,人要吃羊肉,只有吃了羊肉才能打狼一樣順理成章。自己為何又偏偏容不得他呢?

  或許認為他欺騙了自己,也欺騙了陳徐麗絲,而對他產生了積怨吧?那麼,在她的生活中不也碰到許多騙子嗎?包括自己,不也騙過人嗎?血淋淋的商場和血淋淋的戰場一樣殘酷,傻子能成為英雄嗎?人陷於困境仍冒充清高,那是愚夫。然而,唐髮根並不是這種人,為何又要苛求他呢?

  可是,她究竟恨他什麼呢?恨他擁有女人,擁有金錢,擁有公司,擁有榮耀?從原始農民的概念講,她可以罵他是忘恩負義的陳士美,甚至可以砸他的婚禮。可是她又能得到什麼呢?討份公道?發洩鬱悶?傾訴憤懣?自己擁有不了美好,別人也休想得到美好?我得不到的,也不讓別人得到?自己走向毀滅,也讓別人同歸於盡?這是一種多麼可怕、多麼愚蠢的報復啊!這和阮家父子又有什麼區別?「好好活下去,將來好回家,咱們的家在東方!」那位可敬的吳先生是這麼對她說的,吳先生備嘗艱辛為的是替心愛的妻子築一座音樂殿堂,而自己回到東方卻是在為心愛的人挖掘一座墳墓。何臘月啊何臘月,你怎麼又走在祖輩走過的彎路上,將自己的腳印和積滿爭鬥、自戕的醜惡足跡疊合在一起呢?報復出自私慾,出自由孤獨引發的孤獨。此刻,她仍然可以罵唐髮根是背信棄義的陳士美。然而,在這片海島上會遭到所有女人的嘲笑和鄙視。這裡的女人都是獨立的高聳入雲的椰子樹!即便她們今天委身於男人的懷抱,明天轉眼她們就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暫時的依附是為了將來的輝煌,瞬間的屈從隱藏著永久的獨立。如果用舊式的婦人之見看待自己,看待別人,不僅陳徐麗絲會笑她,於曼玉會笑她,路邊上的「雞」們會笑她,而且沿著古老傳統循規蹈矩的老奶奶、吉祥嬸、何正月們也會笑她:你折騰了這麼多年,不是又拐回來了嗎?

  她望著空蕩蕩的豪華住宅,驚恐不已,眼前一片迷濛,連自己也失落得無影無蹤。一次又一次,她萌發起去見唐髮根的衝動,又一次次失去勇氣。是去解釋,還是懺悔?是去寬恕,還是憐憫?是去傾訴,還是……她說不清楚。但有一條她想得很透徹,她是決計不會讓他再回到自己身邊來的,即便他撞死在她面前,她也不會接納他。他有他的生活,她不能干擾。他有他的事業,更不能干擾。她會像以前那樣,默默地祝福他,期望他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偉男子!

  可怕的夢境更使她紛亂的思緒喧囂不已,那塊血跡斑斑的礁石在她眼前晃動不定,耳邊有句話鳴響不已:「記住,我是為你去死的。」

  她迫不及待跑到海灘上,海水翻著細浪,平滑的沙灘上印出一條條彎彎的曲線,浪花裡浮沉著一塊礁石,竟然和夢境中一模一樣。那礁石上噴濺出一片血光,染紅了半邊海灘,漸漸擴張,又將大海染成一片恐怖的血紅!一陣排浪捲過來,打濕了她的睡裙,染出幾團驚心的血暈!她潸然落淚,喃喃地說:「根兒哥,我錯怪你了。」眨眼之間,礁石不見了,海水變藍了,只有睡裙上的血暈依舊紅得驚心。

  當她走回海景灣別墅時,一個頭髮蓬亂、衣衫襤褸的漢子蹲在鐵柵門前。這情景,好似應驗著某種預感。她一陣慌亂,雙腿神經質似地顫抖起來。那人站起,竟是阿光!

  不待問訊,阿光便嘶聲喊道:「嫂子,快救救阿哥……」

  她又一次違反自己的禁約,讓男人走進她的幽宅。從阿光的敘述中,得知昨天發生的不幸。

  阿光這一趟出海很順利,接上以往的關係,弄到一批水貨,全是緊俏的日本電子原件。用集裝箱封好,租用了一艘旅遊渡輪,因為偽裝妥善,一路順風抵達口岸。可是,就在等待唐髮根從廣州回來銷貨時,海上緝私隊發現端倪,游輪被扣。阿光一看不妙,潛水逃脫,沒等他和唐髮根接上頭,唐髮根就在機場被公安局拘留了。

  何臘月的面孔突然變得蒼老,像椰樹的軀幹一般佈滿折皺,呈現一片桔赭色。她又看見那塊流血的礁石,在海水裡浮沉,承受著刀槍利刃的殺戮。突然,她那雙緊閉的雙唇也似被刀砍開一道血口,順著嘴角流下一股鮮紅的血漿。

  「嫂子,你快拿個主意。」

  阿光的哀號和礁石的嘶喊混合在一起,早已震破她的鼓膜,化作一片嗡嗡聲,好似血漿的湧動聲。她明白事態的危急和嚴重,按照阿光估計的水貨數額,一旦栽到唐髮根頭上,足以把他押人大牢。贓物還在海上,人已扣在警方手裡。求情,很艱難,何況現在是提著豬頭也找不到廟門。最關鍵的一環是穩住緝私隊,先做到引而不發,留出一段打通關係的空檔。當然,如果能以最快的速度銷贓,那將是最佳選擇。不過,這也很難,阿光弄來的水貨太多了。但是,救急如救火,如果束手待斃,扔掉的不僅是大筆錢財,更重要的是唐髮根的名譽和尊嚴。一旦事情被曝光,他不僅成為臭不可聞的水賊,而且他的整個事業都將在這片海島上灰飛煙滅!

  隨著嘴角的血越流越多,越流越長,最後滴到衣襟上聚結成一朵碗口大的血花時,她的眼珠裡冒出一道少見的凶光,她嚴厲地對阿光說:「你要是個男人,就把腰桿挺直!立刻招集幾十條魚船,再募幾十號漢子,等到夜深人靜時下手,將游輪上的集裝箱拆封,水貨全部轉移。你如何去做這些事,看來不用我指點!」

  說完,她把幾疊鈔票撂給阿光,再無一言。

  阿光完全明白她的意圖,說了句:「嫂子放心!」揣起鈔票便大步流星走出去了。

  海島上一天就能冒出幾十家新公司。海島大街上一天就有好幾家歌舞廳、夜總會、俱樂部頻頻亮相。而且一家比一家豪華。島上人白天忙賺錢,夜裡忙趕場——趕舞場。舞場也是商場。辦公桌面對面不好說的事,拉到酒桌上談,似乎已是上個世紀的俗舉。舞場上設局,明知是圈套,偏偏還會去鑽。燈光一滅,舞場幽暗,男人女人挨胸貼面;音樂悠悠,美人纏綿,花容玉臂,鶯語撓人;赤裸裸的剝衣見肉,赤裸裸的討價還價。英雄難過美人關。至今仍是千古名言。此時此刻,縱然是銅頭鐵腿,也將在女人酥胸豐臀上化成肉泥!在花叢蝶飛處,趁著色迷心亂,沒有說不出的話,沒有辦不成的事。這就是島上的夜生活,濃濃的一道不見硝煙的商戰風景線。趕場的人如同趕潮的魚群,哪裡水草豐盛往哪裡游,哪裡豪華哪裡新鮮哪裡小姐靚麗哪裡檔次高雅哪裡趕場的人就多。娛樂行的老闆似乎深諸其中奧秘,三天換一個旗號,五天搞一次裝修,玩著心眼引逗著趕場的人群,把幾條大街上的燈火變幻得神奇莫測,把花樣也抖玩得新鮮選出,把趕場人的眼珠都耀花了。

  太陽城是一家新開業的夜總會,中午剛剛燃過鞭炮剪過彩,就被麗人實業公司全部包下了。旋即由金翅鳥藝術團三十名色藝雙全的小姐組成的邀請隊,分為六個小組,分乘六輛奔馳小轎車,禮儀翩翩地把請柬直接送到客人手中,然後笑容可掬地道一聲「謝謝賞光」。請柬印得很有氣派,一紙雙折,紅底金字,不是按常規寫上被邀請者的名字,而是滿滿印上幾大溜所有應邀人的名單和職務。依次排列,上自特區最高長官、軍區司令、政委、特區秘書長、辦公廳主任、各局局長,下至各大公司、財團董事長、總經理,凡是島上能叫出名字、有點影響的人物,名單上幾乎無一遺漏,粗粗算去也有三百人之多。應邀人只要展開名單一看,必定先是大吃一驚,後是受寵若驚,接著便是滿臉堆笑,連聲應道:「一定去一定去!」

  海上緝私隊是舞會邀請的主要對象,從隊長、隊副到全部成員的名字全部印在名單上。送請柬的幾位靚妞由何臘月決定,一個個嫩似水蔥鮮如荔枝,看一眼流酸水,碰一下骨頭酥。何臘月先讓她們去請一次,傍晚又增派一輛中巴去接一次,生拉硬拽也要纏到太陽城來。上有首長光臨,何不跟著賞光?隊長的胳膊早被小姐的纖手提麻了。他爽快地下了一道令:「除了值班的,都去玩個痛快!」

  太陽城的老闆收了大價錢,看著何臘月,拍著請柬媚笑道:「湯老闆,托你的福,我開業慶典都沒你這場舞會氣派!嘿,看不把島上給震了!」

  金翅鳥藝術團的老闆也填滿了錢,對何臘月的吩咐句句落實,條條照辦。他眨巴著眼說:「湯老闆,我這金翅鳥藝術團全仗你扶持了!今天一炮打響,我可就發了!不瞞你說,我這一大群鳥,多半是沒開苞的嫩雞,啼啼啼……」

  何臘月早早裝扮得仙人玉女一般守候在太陽城。

  於曼玉看著名單發呆,問:「湯總,咱們麗人公司八字還沒有一撇,現在就請客,是否有點張揚?」

  何臘月抿嘴淺笑道:「先聲奪人,要的就是這種氣勢!」

  於曼玉惴惴不安地說:「湯總,名單上那麼多領導大人物,都能來嗎?」

  何臘月一臉神秘。說:「虛虛實實,兵不厭詐!」

  於曼玉不知她葫蘆裡裝什麼藥,又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故作鎮靜狀,便不多問,也打扮得嫵媚動人站在旁邊,幫著迎客。

  日頭還有老高,趕場的人迄通而至,大廳裡早已黑壓壓一片,太陽城停車場顯得小了,程光閃亮的各式小轎車沿著馬路排出兩里長,宛如一條鋼鐵組成的軍陣。

  沒有歡迎詞,主人也不登台亮相,只有金翅鳥藝術團的女主持人用標準動聽的普通話把名單上的來賓朗讀一遍。她讀一個名字,人群裡便響起一片掌聲。誰也沒弄清被念到的客人究竟來沒來,稀裡嘩啦跟著拍手。只見端著托盤的服務生在人群中穿梭,白條魚一般,慇勤地把酒水、飲料送到每個客人面前。名單念完了,掌聲響過了,音樂便喧鬧起來,金翅鳥們一個個輪流登場,或一展歌喉,或一展舞姿,大廳裡便喧囂起海浪般的叫好聲。隨著燈光一滅,只有幾盞壁燈幽幽閃閃,太陽城所有的包間、包廂、露天大舞池全部開放,大廳裡翹首以待的時刻終於來臨。趕場的人們如同開欄的羊群,焦渴地撲向早已看準的嫩草鮮藕,發瘋一般擁上前去,搭肩貼面,軟玉溫胸,幽靈一般狂舞起來。

  來賓少說也有一二百人,金翅鳥遠遠不夠分配。好在其中不少自己帶著舞伴,加上太陽城老闆有自己的聯繫網絡,BP機一呼,舞女們應聲而至,早在舞池周圍侍候接應。暗色中陰陽搭配,男女成雙。舞廳裡跳探戈的翩翩如仙,包廂裡跳搖擺舞的如癡如醉,包間裡踩自由步的搖搖晃晃,走廊裡跳迪斯科的癲癲狂狂,露天舞池裡跳情調舞的如膠似漆……台上的蠟燭都熄滅了,黑壓壓一片人頭,分不出牛頭馬面。一道淡淡的射燈不時從空中劃過,輝映出一片模糊迷離的幻景,張張人臉便發青發綠,似夢中魔影。轉瞬,藍光又熄滅了,露天舞池如同暗夜裡滾滾的濁浪,呼嘯著,翻騰著……

  何臘月風姿綽約地把客人迎進門去,便不肯再露面,她無心再去看眼前的一切,對舞會和客人也毫無興趣。她找個角落坐下來,心神不定地不時看看表,目光焦慮地望著海邊一個方向。她又不時打發於曼玉去交代太陽城的老闆:「飲料茶點要供應充足,不要限定時間,一定要讓客人玩得盡興。」

  舞會進行到午夜,又持續到凌晨。

  趕場人玩瘋了,喧囂的太陽城一浪高過一浪的樂聲,把整個海島都搖撼成一座瘋狂的魔島。排列在停車場上和邊道上的車輛,有條不紊地躺在那裡,變成一群僵死的爬蟲。

  直到東方海天交接處現出一抹魚肚白,何臘月才和於曼玉悄悄離開舞廳,鑽進車去,旋風一般開走了。排氣管在酣睡的大街上,拋灑下一串耀眼的磷火。

  第二天的《椰島日報》頭版套紅登載了一條消息——《麗人公司舉行盛大舞會特區領導和企業界徹夜聯歡》。醒目的標題下,又將請柬上被邀請者的名單照排一遍,幾乎是一個不漏地刊登出來。報紙發往整個海島,所有看到這則消息的人都吃驚不淺。沒有參加舞會的,懊悔不已;參加舞會的,自然沾沾自喜。據說那些沒有沾邊的領導拍著報紙罵了一陣「荒唐,胡鬧」,又訓了一頓主編,終究一碗水潑在地上沒法收回,又怕傷害企業家的情緒,只好長蟲吞筷子,硬起脖頸嚥下去。但是,這條消息所引發的效應,如同太陽城老闆所說的,把整個海島都震了!

  何臘月看到報紙,鬆開眉頭,沒有說話。

  接著又有消息傳來,緝私隊扣留在口岸的一艘游輪昨夜被盜賊搶劫,游輪上的水貨搶劫一空,盜賊逃遁,不知去向。

  何臘月聽到這個消息時,猛地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陽台上,望著碧藍無際的大海,深深吁了口氣。長長的睫毛上驀然落上幾顆晶亮的淚花,如同草尖上的晨露,晶瑩剔透。

  唐髮根在機場被警方扣留的消息很快傳到騰雲大廈。陳徐麗絲得到的消息不是街談巷議,也不是小道傳聞,而是有關方面直接向她通報的。有關方面訊問她:「唐髮根和唐雲龍是不是一個人?這樁走私案和騰雲公司有沒有直接關係?」

  陳徐麗絲腦門都炸了,又急又氣,一下子癱倒在轉椅靠背上,電話也摔在老闆台上,嗡嗡震響。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這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劫難。唐髮根離開的時候,幾乎沒有帶錢,謝絕了她的好意,執意要攥著雙拳去打天下,她勸不住更攔不住。一個決計為一個目標執著獻身的漢子,就像執意撲火的鳳凰,炫耀的是一份壯麗。這壯麗又是點燃了給他的心上人看的,所以她有幾分傷感也有幾分怨忿。但她知道這漢子不是鳳凰,而是一頭野牛。她知道他的勇氣和能量,也瞭解他的意志和倔強。她堅信他略施小技便能成功。她期望他成功,渴盼他早日回到騰雲公司來,騰雲公司離不開他。久經商戰的她這段時光儘管日夜操勞,也難以將他擺下的八卦陣圖弄明白。她感到力不從心,弄不清楚這個曾用一雙假冒皮鞋敲詐自己的小痞子在短短的時間裡怎麼把商場上的十八般武藝玩弄得這般姻熟。通內聯外,五花八門,使自己也陷入他的魔法裡,難悟玄機。所以,她時時揪緊一顆心,腦門上繃緊一根弦,生怕他惹出麻煩。那樣不僅毀了他,也會毀了騰雲公司。聽到他征地成功,她曾大喜過望,暗暗為他慶幸。聽說他要興辦皮鞋廠,她暗中相助,通知東莞公司全力配合。但是,通過走私去籌措資金,卻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阿龍,你為什麼要鋌而走險?你為什麼要去走這條鋼絲?你為什麼就沒想到我的幫助?難道我在你心中就那麼沒有份量?難道我的錢就那麼骯髒,上面不也凝聚著你的智慧和血汗嗎?可如今,你身陷牢籠,讓我怎麼辦!」

  她咬咬牙,抑制住週身劇烈的顫抖,拿起話筒,平靜地說:「唐雲龍是騰雲公司的董事長和總經理。我是公司副董事長,也是她的夫人。我以公司的名義擔保,他決不可能做出那種苟營小事,我們也看不上那點蠅頭小利!我想,可能是有人假冒他的名義,嫁禍於人。希望在事實真相沒有弄明白之前,你們不要難為他。我現在就去見他。」

  拘留所就設在口岸不遠的荒郊,圈了好大一片地,蓋有幾排房舍,四周架設著鐵絲網。

  唐髮根被關在一間獨立的班房裡。從唐髮根被關到拘留所的一個晝夜裡,警方配合緝私隊對他進行了審訊,他自始至終否認自己參與了走私活動,並且對走私的種種細節一無所知。警方、緝私隊在他沉穩和冷傲的對答面前顯得尷尬和茫然失措。案件的審理便無可奈何地暫時中止。

  唐髮根之所以會對走私案矢口否認,決不是想推卸責任或者嫁禍於人,更不是推出阿光丟率保車。當他從機場被扣的一剎那間,他曾經認真地反思過自己的過失,開初他以為是征地的事出了紕漏,被姓勾的咬了一口。但是,從幾個干警的隻言片語中他聽出事情與走私有關,他腦際電光一閃,意識到是阿光出了事,頓時感到事態比他意料的嚴重多了。島上開發初期,曾經有過大規模走私的官方行為,儘管是為發展經濟籌措原始積累,最終是觸犯天條,使幾位開疆拓土的政府官員統統遭貶。所以,島上儘管種種不法勾當甚囂塵上,因為官商合流,嘴硬手軟,唯獨對走私談虎色變,抓得很緊。因此,他懊悔不迭,暗恨自己不該走這步險棋。一旦事情敗露,不但毀了阿光,連自己籌劃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他在拘留所裡忍受了如同偷渡失敗被抓到收容所那樣痛苦而又難熬的一個夜晚。儘管拘留所沒有非難他,沒有人敢扒光他的衣服,也沒有將他扔到烈日下暴曬,但是他所忍受的心靈熬煎幾乎是相似的。那次,他為失去何臘月而撕肝裂肺,這次又為失去阿光而如尖刀剜心!何臘月是他的親人,阿光也是他的親人。他們在廣州通過電話,談定了銷貨的時間和方式,也要求他做到萬無一失。然而,最為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晚,他想得最多的是阿光,如果事情無法挽回,他將把一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寧肯自己坐大牢,也要讓阿光得到一副自由身。但是,他非常慶幸地通過看守嘴縫裡掏出了機密——阿光逃脫了!於是,他改變了主意,將一切推得乾乾淨淨,財去人安,上天有眼。那點錢財原本就沒看在眼裡,不就是為了爭口氣才去鋌而走險嗎?既然阿光平安了,他便沒有值得揪心的事情了。於是,他的神情由沮喪變得坦然,由懊惱變得冷做起來。

  正當何臘月在緊鑼密鼓地佈置劫貨的時刻,唐髮根也想到了何臘月。他望著窗外漸漸被晚霞映紅的天幕,臉上也佈滿一種神聖,如果此刻有架照相機,留下一張照片該多好!他站好姿勢,靠在牢門上,雙手扒著牢窗,探出頭髮蓬亂的腦袋,雙眼望著遠方,呈現一副莊嚴狀。他暗自喊著:「好了,按下快門!讓這一刻成為永恆。一他甚至想到,面對的不是照相機而是槍口,那將變得更加壯麗。他是為何臘月去死的,死而無憾,死而無悔!自己所以落到這一步,不就是為了實現一種對生命對愛情的張揚,不就是為了完成對人生對愛人一個莊嚴的承諾嗎?如果真的留下這麼一張照片,又能傳遞到何臘月手裡,死亦足矣!

  陳徐麗絲準備出門的時候,婕尼遞來一張《椰島日報》,點著那則舞會的消息讓她看。

  她瞥了一眼,反問:「麗人公司是誰開的?上面印著騰雲公司的名字,我為什麼沒有接到邀請?」

  婕尼說:「我剛剛查詢過,麗人公司可能和湯·吉娜有關。舞會的請柬我收到了,當時沒在意。」

  陳徐麗絲抬起的腳步又收了回來,擱在心口上研磨的那根鋸條也停止了運動。她輕輕吁了口氣,在心中說:「好厲害的湯·吉娜,你又走到前邊了!」

  她的腳步在走廊上凝滯了,不知該往前走,還是該退回來。她從那則醒目的報道中看到了耀眼的希望,降臨在唐髮根頭上的災難消除了。這個女人了不起,她這一手不僅救了阿龍,而且救了騰雲公司,她應該感謝這個女人。但是,一剎那間她又倒吸一口涼氣。隨著這場險情的消除,她和阿龍之間的距離會越拉越遠、甚至將會隔著一道天河,從此難以逾越。那麼,她此刻該扮演什麼角色呢?既然何臘月已經成了偷符救趙的如姬,演出一場轟轟烈烈的千古壯舉,自己是去看散場,還是去看熱鬧?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她在這場戲中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多餘的人。那麼,就保持沉默,佯裝不知?不能!阿龍還沒走出拘留所,贓物可能銷了,人質還在警方手裡。他們會輕易撒手,讓一樁走私案不了了之嗎?不管從哪個角度講,她都應該承擔義不容辭的責任,把阿龍救出來。現在她有這個能力,也完全能夠做到。為了過去,為了將來,為了阿龍,也為了自己,即便傾盡所有,她都應該全力以赴。

  當她把腳步又朝前跨出一步時,又遲疑了。自己此刻出面,不是顯得尷尬嗎?當阿龍處於危急的時候,自己幹什麼去了?更何況,即便救出阿龍,他肯回到騰雲公司來嗎?明知何臘月為誰受苦為誰謀,何不讓人家把好事做到底?但是,僅僅在一瞬間,她又在心中訓斥自己,麗絲呀麗絲,你難道就這麼薄情這麼自私嗎?阿龍是光明磊落的漢子,為了那個女人他已經忍受了太多的災難和痛苦。他和那個女人的關係你也瞭如指掌,那是原來就有的,不是後來再生的,你割捨不下他,他就割捨得下她嗎?在這一點上,他的真誠,他的執著,不僅無可指責,而且令所有的鬚眉漢子為之敬佩!他能擁有一個同樣真誠、執著而又能幹的女人,你縱有多麼難嚥的嫉妒,也須忍耐;你縱有何等艱澀的酸楚,也須吞下。因為,只有他們才是生死相依的一對。即使當初沒有自己的介入,他和她都會獲得成功,也會得到應該屬於他們的東西。因為,只有他們才稱得上患難與共的一對。

  當她又一次準備出門,已經走到公司大廳時,卻發現不見了貼身保鏢禿頭。婕尼追尋樓上樓下,也找不到他的蹤影。平時,這位面容醜陋,卻對她忠心耿耿的漢子形影不離地守候在左右。阿龍離開騰雲公司前,當面叮囑:「你留在大姐身邊,一刻不可大意,倘有半點疏忽,就不要活著見我!」他果然滴酒不沾,分文不賭,在人前凶似煞神,在陳徐麗絲面前溫馴如巴兒狗。日夜看守著熒屏,隨時聽從陳徐麗絲的召喚,腰間藏把利刀,沒見他傷過別人,卻在自己大腿上戳出無數血疤!婕尼問他何故?他憨憨一笑,我貪睡,怕誤事,因急了便戳一下,不礙事的。可是,今天要用他時,卻忽然不見了。陳徐麗絲感到這是一個意外。莫不是他聽到什麼風聲,自去尋釁鬧事?她深知這漢子對阿龍的忠誠,生怕他粗蠻之中又生禍端,眉心裡微微皺起一道淺紋,心裡又添幾分忐忑。

  離三角池不遠,有幾條破舊的街巷,一幢幢積滿塵垢,屋脊上長滿青苔敗草的老屋,是島上殘存的住戶。住戶們早搬入時尚的小樓,老屋便租給新島民們,臨街做生意,後屋也做生意,是「雞」群聚集的地方。這裡的「雞」要價不高,成色也不高,因為有當地房主的庇護,那些落魄的小老闆,掙了錢的打工仔便來這裡尋歡作樂,當地俗話稱為「打洞」。客人熟門熟路,「雞」們晝夜經營,倒也相安無事。

  禿頭昨日傍晚得到阿光一個電話,知道唐髮根出了事。他剎時週身熱血沸騰,抽身便離開騰雲大廈,匆匆趕到口岸,幫著阿龍拆箱劫貨,倒騰水貨,一直忙了整個通宵。當最後一船水貨離開游輪,蕩槳而去時,值班的緝私隊員發現了,掂著槍衝了過來。禿頭喊了聲:「兄弟快走!」自己便奮不顧身撲了過去,迎面一拳,打倒值班人,又把他拖到水裡嗆了個痛快。看到他昏暈過去,天亮前不會醒來,這才泅水追了上去。水貨打點完畢,隱匿到安全去處,他和阿光肩上卸了一座山,心頭又壓上一塊磚。

  阿光說:「大哥,你趕快回去,這裡我撐著。公司找不到你,不好交待!」

  禿頭搖頭說:「尿!唐總還關在籠子裡,我咋能走?沒有唐總,還有啥毬公司?」

  阿光勸道:「禍是我闖的,只有我去擔。你放心,現在沒有證據了,他們拿我沒辦法整了!我能把唐總弄出來!」

  禿頭雙眼冒火地爭辯道:「咱兄弟誰和誰?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為了唐總,我去頂扛!我這命就是唐總撿來的嘛!再說,你家有七十老母,我他媽死了也是光棍一條!」

  阿光搖頭說:「唐總把大姐托付給你,你不能負他的心意。這當口上,我擔心她會出事。」

  禿頭擺手說:「不,我不過一條莽漢,幹不成大事!你得留下,嫂子、大姐、唐總他們的事,靠你去擺平!」

  阿光拗不過他。於是,天色微明時分,他們又悄悄潛回島上,摸到這片老屋街巷,拱進曾經來過的一家宅院裡。一來打探消息,二來籌劃下一步行動。

  屋裡住著兩個女人,都是四川來的,一個年近三十,一個正當芳齡。據她們自言,老家苦寒,出來掙錢,沒有文化,沒有能耐,只得操持賤業,攢點錢回家好過日子。禿頭和阿光不是生客,又出手大方,兩個女人倍加慇勤,備下酒菜,左右侍候。

  禿頭脫了濕衣服,懷裡摟著老女人,捧碗暢飲,不時惡笑道:「兄弟,喝呀!人生難得一回醉,愁個毬!砍掉腦袋碗大個疤!」

  阿光心裡壓著事,無心沾酒,更無心賞花。儘管那個嫩妹子替他寬衣解帶,他卻木頭人似的無動於衷。阿哥陷入牢籠,阿嫂焦慮萬分,哪有眠花醉柳的心思哪?

  禿頭漸漸有了酒力,週身肌肉都被酒燒得發脹,一反手把老女人掀倒在地,褪雞子一般將她的衣襟剝個精光……那老女人太弱太瘦,經不住他的蠻力,發出痛苦的怪叫。他興致正濃,一伸手拖過那個嫩的,一蹺腿又騎了上去,又是一陣瘋狂不羈。嫩女人有法術,一邊迎合,一邊灌酒,他越發得意地呼叫:「兄弟,哥哥今天沾光了。你別在意!哥哥要去幹大事,你得讓哥……痛快一回……」

  阿光見他醉醺醺,色迷心竅,反倒鬆了一口氣。也湊上去,又灌半碗酒,索性讓他醉倒,免得到外面莽撞生事。誰知他卻酒醉心明白,推開酒碗,拖過那件濕衣服,掏出一疊鈔票,一張張掀開,啪地一聲貼在嫩女人的臉上。又掀一張,啪地一聲貼在她的嘴上。又掀一張,貼在她臉頰上……就這麼一張張地掀,一張張地貼,竟將那女人從頭頂到腳尖,滿滿貼了一身老人頭。貼過這一個,又騎在老女人身上,依舊一張接著一張貼,用一張張票子把那身青白枯瘦的身軀糊成一個宛如出殯送葬的五彩紙人!

  最後,禿頭放蕩地浪笑著說:「兩位妹子,賞錢我發了,夠你們回家過日子了!你倆賺錢的窟窿,我也替你們封上了!我只有一句話,我不是個好漢子。這島上沒幾個好漢子,全是他媽的混蛋龜孫子!他們有錢,他們黑心爛肺,他們朝你們身上打洞,樂夠了又去掙黑心錢!他們為啥不朝他娘身上打洞哩?我真想操他奶奶!記住了,回吧,這營生不是人幹的!」

  禿頭說著,淚水從眼眶裡潑水般湧出來,他踉踉蹌蹌站起來,穿好衣裳,拍拍阿光的肩膀,憨笑道:「兄弟……哥……走了……」剛剛扶住門框,他就打了個趔趄,撲通一聲栽到地板上。

  何臘月的凱迪拉克小轎車剛剛駛出海景灣,就被迎面開來的黑色奔馳小轎車攔住去路。她按了兩聲喇叭。

  對方車門打開,面色略顯憔悴但依舊堆滿笑容的陳徐麗絲從車內走了出來,招招手便一串快步走過來,站在車前,坦誠地說:「湯小姐,我特地趕來找你,有件急事……想和你談談,我想,你不會推托吧?」

  何臘月略微遲疑一下,爽快地說:「好,我也正想找你,還是老地方,海灘上見!」

  陳徐麗絲揮揮手,讓婕尼讓開道,凱迪拉克小轎車擦著奔馳小轎車開過去,好似刮起一股旋風。

  海灘上,依舊沙岸迤邐,平坦舒緩。細細黃沙,在陽光下粼粼閃光,如同鋪了厚厚的金末子。有只海貝在沙灘上爬行,忽而飛來兩隻鷗鳥,左右兩翼悄悄襲擊,海貝毫無察覺,被一隻鷗鳥撲上去,利啄咬住了探出的軟體。另一隻鷗鳥也撲上去,也伸出利啄去扯拽,海貝被兩隻鷗鳥互不相讓地爭奪著。一顆鮮紅的血珠濺出來,落在黃沙上,染出一團刺眼的血花。何臘月停下來,踩著細沙走過去,鷗鳥驚飛了,她捧起受傷的海貝,發現它在手心裡顫顫抖動,便捧住它跑到海邊,輕輕放到海水裡。一股細浪捲過來,海貝不見了。她直起腰來,悵然望著大海,裙角卻被海浪濺濕了,浪花退去了,她的雙腳卻陷在沙裡。

  陳徐麗絲走過來,站在她身邊,默默看著她被海水濺濕的裙子,沒有說話。

  「夫人,你找我有什麼事,請說吧!」何臘月的目光依舊望著遠處的海水,一動不動,神情安詳、平靜,如同靜謐的海灘。

  「楊小姐,不,好妹妹,請你不要再稱我夫人,稱我麗絲或者大姐吧,好嗎?」陳徐麗絲顯得侷促,臉上佈滿坦誠和真摯。「你為阿龍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我應該感謝你,甚至應該……應該和你共同去做。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現在來道謝,表示我的愧疚,也顯得晚了點。你……不會怪罪我吧?」

  何臘月轉過身來,平靜地看著她,用一副認真的口吻說:「夫人,現在還不是道謝的時候,既然你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該馬上採取行動,以防夜長夢多。唐髮根還在拘留所,你得趕快把他救出來!」

  「湯小姐,我知道應該這麼做,可是……」陳徐麗絲依舊顯得侷促不安,臉上的笑意也顯得有點尷尬。「我們要商量一下,重要的是,我的行動要和你保持一致。我害怕……害怕把事情搞糟。」

  何臘月沉默了,目光從她臉上收回來,望著腳下的白色泡沫,沉思著。其實,如果陳徐麗絲不來找她,她也要去找陳徐麗絲。因為她想好了,從救唐髮根的角度講,陳徐麗絲現在出面最合適。

  她猛然抬起頭來,直衝沖地說:「救人要緊,你還和我商量什麼?唐髮根,不,唐雲龍是騰雲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他決不會幹那種走私冒險的勾當!至於有人打著他的旗號,借用他的名義,那就是誣陷,就是冒名頂替。這些,你可以理直氣壯地作證、擔保!更何況,所謂的走私,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他們手中沒有證據。即便他們糾纏,說水貨被搶,那也與唐雲龍絲毫無關,因為事情發生在唐雲龍被拘留之後。」

  陳徐麗絲聽著,心口一陣狂跳,一陣欣慰,好厲害的女人哪,她竟把一個圈套編織得天衣無縫。好能幹的女人哪『,好凶險的一件事竟被她擺佈得無隙可擊。但是,她還有一份餘悸,嘴唇顫抖著說:「好妹妹,多虧你想得周到。可是,官方如今對走私查得緊,緝私隊手中掌握著阿光逃走的把柄。萬一上面盯得緊,拘留所敢輕易放人嗎?」

  何臘月的肩腳輕輕晃了一下,這一層本來是她找陳徐麗絲要談的要害,卻被陳徐麗絲先說出來了。於是便皺起眉頭。咬咬牙根說:「有這種可能。即便到了這一步,也不可怕。現在首先必須施加壓力,讓他們放人。查找阿光,是他們的事。至於官方,我看也不會在這件事情上糾纏,如果把事情鬧大,對他們沒有好處,因為水貨被搶的時候,島上的官員都在太陽城跳舞,《椰島日報》的報道就是抹不掉的證據!」

  陳徐麗絲點著頭,對何臘月由衷生出深深的歎服和敬重,甚至想,如果她和阿龍都能成為騰雲公司的一員,那麼騰雲公司將會是何等模樣呢?

  她眼眶濕漉漉地看著何臘月,發自內心地說:「湯小姐,阿龍的性格你是瞭解的,他現在最需要你。所以,還是你去辛苦一趟最合適。」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何臘月猛然睜大雙眼,話語變得生硬起來。「我算他什麼人?上司還是同僚?你很清楚,我所以這樣做,大不了是衝著一份鄉親的情誼!」

  「不,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陳徐麗絲雙眼冒出熱切的光,臉上溢滿理解和真摯,絲毫沒有只有女人才能洞察的那種憂怨和醋意,坦坦蕩蕩地說:「湯小姐,你聽我把心裡話掏出來,也把阻礙咱們溝通的那道牆拆掉吧!我敬重你對愛情的忠貞和真誠,也佩服你為人做事的正直和大氣。但是,我看不起你的自私和偏激。當然,作為女人,我也有相同的毛病。就因為這些,才把阿龍逼到這一步。此時此刻,你我在他的問題上都不能袖手旁觀。從現在起,我把阿龍還給你,因為他本來就屬於你。但是,騰雲公司不能沒有他,我鄭重地告訴你,好妹妹,騰雲公司是阿龍一手創建的,只有他才是騰雲公司真正的主人!」

  陳徐麗絲說完了,好似卸掉週身的重負,臉上漾出了祥和的笑容,伸出白嫩豐潤的手,輕輕替何臘月理順幾縷被海風吹亂的柔髮,和藹地說:「好妹妹,聽我的話,去接他吧,以親人的名義!官方的事,由我來做!」

  火球一般炎熱的太陽把沙灘烤得灼燙,好似一攤融化了的液體,流淌在海水和石岸之間,凝重而又粘稠,依舊泛著金色的光芒。

  何臘月被凝固在液化的沙灘上,拔不出腿來。她的思緒也被滾滾的熱浪融解了,又板結成一塊,失去了素來敏捷的反應。她似乎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也記不起剛才和陳徐麗絲說了些什麼。她怔怔地困在液化的沙灘上,凝神沉思了好久,宛如在滾滾熱浪中凝固成了礁石。猛然,她看見了浪花中浮沉的那塊礁石,又從海浪中聳立起來,帶著一身血跡,閃跳著一串閃爍的磷火,呼嘯著朝她吼喊:「臘月,記住,我是為你去死的!」驀然,那礁石化成唐髮根清晰的身影,渾身血痕,在浪濤中搏擊。她嘶聲大叫:「根兒哥,你不能死!我來了!」她縱身跳入海水,朝著唐髮根搏擊的浪濤中游去,游去。她嗆了幾口海水,裙衫纏著她的胳膊和雙腿,她游得好費力,依舊奪命地游。她眼前浮現出幾年前在大鵬灣偷渡時那個陰森可怖的黑夜,耳邊響起槍聲、犬吠、吆喝聲,眼前閃過成串的火把和雪亮的手電,她生死不懼,竭盡全力撲向唐髮根。那天夜裡,如果是她丟掉了唐髮根,今天她就必須把他等回來。只要她能抱住他,即便中了槍彈,倒在大海血浪裡也甘心情願。

  她瘋狂了,多少年沒有這般瘋狂過。她失去理智了,幾年來從沒有這般躁動過。當她漸漸靠近那塊礁石時,借助浪花的衝擊,一下子撲到礁石上,用整個身軀緊緊貼伏上去,展開雙臂,死死摟住了礁石——意念中的唐髮根。浪花一陣陣湧上來,衝擊著她,她卻像一個虔誠的聖徒,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匍匐到聖像面前,完成了一樁神聖的壯舉。

  不知過了多久,炎熱的太陽烤焦了礁石,她終於從癡迷中醒來。她欠起身軀,看清了自己趴在礁石上,驀然驚詫:自己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唐髮根呢?怎麼突然變成了礁石?於是她心跳忐忑,想起沙灘上的一幕,不由懊惱:何臘月,你是昏了頭了,還是丟了魂了?本來坦坦蕩蕩一件事,怎麼跑到這裡和人討價還價來了?天底下情誼無價,人家一番交易,你就默然應允了?她把唐髮根還給你,你能要嗎?唐髮根和騰雲公司千絲萬縷,割得斷嗎?人家罵你自私偏激,你剛才臉紅了嗎?心跳了嗎?身上起雞皮疙瘩了嗎?一連串的自責,一連串的懊悔,使她跳將起來,頓足怨忿。再看那片沙灘,早已不見人跡,就連方纔的腳坑,也被海水抹平了。

  她重重地用手拍打著礁石,如同拍打著唐髮根結實的脊樑,忿罵道:「唐髮根呀唐髮根,這輩子我算和你成了解不開的冤家了!」

  凱迪拉克小轎車走走停停,一路跌跌撞撞,好似跑完了一程艱難的拉力賽,終於離拘留所越來越近了。

  熱浪濃濃地籠罩著海島,好似孫猴子推倒了老君的煉丹爐,又粘又稠的溶液隨著熱浪四處滾動著,滾動著。許許多多的往事,一古腦兒被車輪輾碎了,已經分不出酸甜苦辣來了。

  離那個目標越近,何臘月的臉色變得越發蒼白,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她想見到他,熱切而又焦灼。五年的離散,真正的相聚就在眼前,心中積壓了許多話要對他說,又隱藏著多少怨恨想對他傾訴,甚至還想抱住他痛哭一場,廝打一頓!她有這個資格,也有這份權利。

  她怕見到他,膽怯而又慌亂。五年的分別,一朝團聚,不是花前月下,不是燈紅酒綠,而是在牢門內外,一旦失態,不知會鬧出什麼樣的荒唐來。縱有非凡的克制力,人世間畢竟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若不見他,不僅做不到。也不忍心。他現在還在危難中,需要安慰和慰藉。她懂得,此時此刻,情人的一個笑臉比一座金山還要燦爛。情人的一句話,比上帝的甘露還具有魔力。

  若不見他,不僅負了他,也負了自己。如果她不看著他走出牢門,將會失魂落魄。如果他看不到自己心愛的人,他的心會碎了,或許永遠難以站立起來。

  那麼說些什麼呢?她害怕聽他說話,甚至不須他開口,有句話便在頭腦裡震盪,猛烈地撞擊她的五臟六腑:「記住,我是為你去死的!坐牢,這就是你對我懲罰的手段!」

  那麼該如何辯白呢?她最怕為自己辯解,甚至不須她開口,她的到來就是最明白的語言——我來了,我是來懺悔的。我錯怪你了——你是一條真正的男子漢,我是來接你回去的。這是多麼自私、多麼卑劣、多麼淺薄的語言啊,她決不這麼說。

  那麼,她該說些什麼呢?眼看離那個目標越來越近,那股慌亂的狂潮猛烈地撞擊著胸腔,眼看就要衝喉而出了。她趕忙停住車,想穩定一下情緒。

  這時,她瞥見路邊石縫裡盛開著一叢不知名的小野花,金燦燦的,耀眼靚麗,於是心頭一跳,推門下車,採摘下來,放在車窗上。這原本是無意之舉,卻勾起她一陣遐想,這花竟和山野谷地石縫裡的野菊那麼相似。

  「臘——月——!」

  曠野裡陡然蕩起一聲吼喊。她剎時魂靈出竅,怔然癱倒在坡地上。唐髮根帶著一身黃塵,一臉疲憊,似乎還帶著一身血跡,大步踉蹌向她跑過來。

  這聲狂呼,她在茫茫大漠裡聽到過,在山野谷地聽到過,在海邊沙灘上聽到過。這情景,在九峰山的閣樓裡發生過,在寒風颼颼的桃樹林裡發生過,在戈壁農場的土屋裡發生過,在腥風血雨的大鵬灣發生過。然而,此刻卻在海島曠野響起,在圍滿鐵絲網的草灘上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唐髮根朝她跑來,氣喘吁吁,頭髮被風拂動著,如黑色的波浪,雙臂伸展著,像大鵬張開的巨翅。臉色有點疲憊,雙眼卻燃燒著焦渴的火焰,亮如火炬。

  她慌忙推開車門,雙手捧起那束野花,沒有站穩,便嘶聲喊了聲:「根兒——哥……」腳步踉蹌,摔倒在地上。

  他飛奔過來,扶起她,淚如泉湧。

  她望著他,嘴唇顫抖,淚飛如雨。

  他的手緊緊攥著她的手,燙得灼人,卻在瑟瑟發抖。她的手被他攥著,彷彿就要融化在他的手心裡,也在發抖。

  他們緊緊相依著,中間隔著一叢金燦燦的野花。

  似乎沒有她想像中那麼浪漫,也沒有她恐懼的那種狂野;沒有撕心裂肺的慟哭,沒有茫然失措的尷尬;只有默默的相視和無聲的交流,他們都非常理智。

  彷彿沉默了一個世紀,婕尼走過來了。開著那輛黑色奔馳小轎車過來了。她滿臉笑意地推開車門說:「唐總,湯小姐,以後你們有的是時間!大姐在帝豪酒店準備了宴席,為唐總壓驚,已經靜候多時了!」

  何臘月猛然驚醒,鬆開自己的手,慌忙轉過身去,鑽進凱迪拉克小轎車,逕自往在前開。

  唐髮根手裡捧著那叢野花,呆怔半晌,有幾分悵然地上了奔馳小轎車。他的目光追逐著前邊那團猩紅色的彩雲,胸前緊緊抱著那叢小黃花。

  豪華的包間,豐盛的宴席,悅耳的樂曲,禮儀翩翩的服務小姐,笑容可掬的陳徐麗絲,言語很有節度的婕尼,在何臘月面前晃動,組成一個迷離模糊的幻境。唯獨坐在身邊的唐髮根是真實的。他發出的熱力,灼烤著她的肌膚。他發出的心跳,震聾了她的鼓膜。他投過來的目光,耀花了她的眼睛。她覺得自己踩著雲頭在空中飛翔,找不到著陸的支點,別人都說了些什麼,她一句也沒聽見,只感到喝了不少酒,誰讓她喝她都喝,來者不拒,如同嗜酒的酒仙。只有一杯她沒喝,那是唐髮根敬她的,她正要去接,眾人一起哄,她又縮了回去。

  他勸她,也是勸大家:「她不會喝酒,她平常喝可樂都會醉的!不能讓她喝了,她已經喝得不少了……」

  她那一刻很清醒,也很溫順,呆呆地看著唐髮根,眼眶濕漉漉的。

  陳徐麗絲不依,說:「今天是你們團圓的好日子,醉倒了也應該,必須喝這交杯酒!」她親手斟了酒,遞到何臘月面前。

  唐髮根雙手接在手裡,說:「我替你喝!」

  她卻伸手搶過一杯,悄地碰了個脆響,仰起脖子,一飲而盡。然後,她肅然站在酒桌前,臉腮紅得像染缸裡撈出的紅布;眼眸燦燦依然似夜空中的亮星;把眾人掃視一遍,灑灑脫脫說出一番毫無醉意的話來:

  「我想了很久很久,終於想透了一番道理,我們這些人像什麼呢?就像一棵樹,長大了,成熟了。多少年前,或許許多世紀以前,就有一粒種子,被苦水泡過,被血水浸過,被日頭蒸烤過,又被狂風吹刮過,被刮到石縫裡,又被一層層厚土深深埋住。忽然有一天,這粒種子萌發了,從石頭縫裡拱出來,鼓出嫩嫩的芽,長出嫩撤的枝,漸漸長成一棵細細的小樹苗。可是,周圍的污泥濁水圍著它,小蟲咬著它的嫩芽,野獸踩彎它的細枝,風雨雷電襲擊著它;折斷了枝條,撕碎了葉片和花朵,一次次趴在地皮上,蒙上了蛛網和籐蘿。但是,靠著一條在石縫裡、地縫裹紮得很深很深的根,又拱出兩片嫩芽,又頑強地冒出地皮,抽出新技,悄悄地躥筍;並默默用新皮纏裹深深的創傷,盤結出密集的根須,漸漸發育得健壯結實起來。長粗了,長高了,風刮不倒,雷劈不爛,野獸踩不倒了,蛛網蓋不住了,枝槓繁茂,綠葉破天,還結滿一樹鮮艷的果實!在座各位,髮根是棵大樹,他也靠著一條很深很長的根,從山野谷地延續到海邊漁村,又從港島延續到這片紅土壤上。這條根上堆積著很厚很厚的苦難,有我的,有他的,也有麗絲大姐的,還有祖宗先人的。騰雲公司能長成大樹,很不容易,還要長到頂天立地處,不知還須耗費多少心血。麗絲大姐說得對,人不能自私,也不能偏激,人不是光為自己活著。髮根不能離開騰雲,長一棵大樹不易,管好一棵大樹更難。樹上結的果子再多,被人摘光了,辜負的是自己的苦難。這島上栽樹的人少,摘果子的人多。看著那些一門心思偷果子的人,心裡就發惱。看著好人落難,嫩丫頭任人作弄,心裡就發酸。如果不是為了讓島上堆滿果子,而是任人來折騰,國家辟出這爿天地來搞特區,又圖個啥?我雖沒啥大本事,但我也想長成一棵樹,好讓餓肚子的人也能分幾個果子。或許只有這樣,我才能對得住那粒種子。但是,我奉獻果實,決不出賣自己的根。」

  她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掏出的是真心,流露的是真情。她是在和唐髮根獨語,也是在和大家交流。她說話時目光綠油油的,彷彿眼前綻開一片嫩芽,長出一片綠蔭,結出一片果實,整個神情癡癡迷迷,燒紅的臉頰宛如一叢艷麗的花朵映出的彩霞。

  五彩繽紛的廳堂一片靜寂,一片肅然,沒有人插話,也沒有人打斷她,怦怦的心跳聲和她的話語形成共鳴。每個人眼前彷彿都長起一棵樹,枝葉婆娑,濃濃綠蔭把眼前的一切都籠罩住了。

  不知這麼沉靜了多久,唐髮根突然感到,何臘月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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