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苦的酒是孤獨,
最濃的情是鄉情。
往昔的化人狹路相逢,
結果是冤家路寬。
那海——
還會咆哮嗎?
鄉村公路網的戰役全面鋪開了,村級領導班子的整頓也有條不紊地開展起來。田柱子到位以後,水泥廠的恢復重建迅速步入正軌,在三個月限期內,煙囪果然冒了煙!當第一批水泥生產出來那天,孫浩掂著兩瓶百泉春酒跑到廠裡,表示犒勞和祝賀。
他對田柱子說:「我想集中全鄉的人力和財力,辦一個年產二十萬平方米的花崗岩石材廠,隸屬建築建材開發公司統一經營。你把太行山的稀有石材『太行紅』、『雪裡梅』好好抓一抓,闖出名牌產品,到東南沿海去闖一闖,爭取打開國內市場,再推向國際市場!」
田柱子雖說沒有豪言壯語,卻能從他那雙眼珠裡看出一股勃勃雄心。
孫浩心裡很踏實,這傢伙身上有股韌勁,交給他辦的事準能辦成!於是便不再多問,繼續在他的領地裡東奔西顛地奔走起來。他酷似一頭發情的山羊在溝底嶺尖上躥跳、撒野,忙起來把初一十五都忘了。他又像一隻上緊發條的鬧鐘,停不住秒針,更停不住時針,不知不覺間竟到了臘月二十了。
這天夜裡,他躺在床上,覺得週身如同散了架的碎屍,骨頭筋脈都要脫落下來,便拉過被子蒙住頭,想問頭睡上一覺。忽然,薛玉霞穿著雪白的睡衣水靈靈雨打梨花般站在面前。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一張艷生生的面頰上佈滿期艾和哀怨,嗚嗚連聲地抽泣著,緊繃一張櫻桃小口,不吐一個字。他縱身跳起,將薛玉霞羔羊般托起,摟在懷裡,奪命般親吻著,胡茬扎得薛玉霞生疼。她狠狠地推他一把,輕聲罵道:「你個孫猴子,真是薄情郎!說好了半個月回家一趟,都四個星期了……哼,你準是讓山裡的狐狸精給迷住了!」他連聲解釋:「玉霞,你千萬不要冤枉好人!我是讓山裡的鄉親抱住腿了。不信,你可以檢查,我這個猴子可不會上竿!」薛玉霞卻冷面花仙般繃著臉,一個勁躲閃。他像個在沙漠裡走了好久飢渴難熬的苦漢,狂野地撲上去,將整個身子壓蓋下來,恨不得將薛玉霞化成一塊冰,一口吞下肚去。不一刻,便感到週身一陣舒坦,被一陣狂濤吞沒了」。…
他抱著薛玉霞正陶醉在悅愉中,卻被一陣敲門聲驚醒。
只聽小吳在門外吆喝:「孫書記,快開門,你愛人和孩子看你來了!」
他一個鷂子翻身跳下床,卻感到褲襠裡濕漉漉的,又冰涼涼的,苦苦一笑道:「他娘的,真沒出息!」
拉開門,薛玉霞拉著朋朋穿著厚厚的鴨絨襖果真站在門外,她臉上掛著羞怯的笑容。
朋朋跳起腳撲到他懷裡,揮著拳頭擊打他的肩頭,尖著嗓門喊:「爸爸,你不講信用,你不講信用!」
孫浩也不爭辯,把兒子摟得死緊,說:「打,多打幾下。爸爸那兒正癢哩!」
韓永推開桑塔納小轎車車門走出來,站在旁邊打趣:「孫書記,我雖算不上千里走單騎的關雲長,也算百里送嫂子的哥們兒吧?這裡山高天寒的,也不讓進屋去喝杯熱茶?」
孫浩這才發現了韓永的存在,體會到他一片熱肝熱腸。趕忙抱了兒子,挑開門簾,彬彬有禮地說:「哎喲,不知行長大人光臨寒舍,在下多有怠慢。請進,請進。」
韓永推著薛玉霞走進屋裡,立刻就換了一副面孔說:「玉霞,孫浩在這裡孤孤單單,住著寒窯干革命,成為全縣家喻戶曉的青天大老爺,這和你的支持分不開呀!就像那首歌裡唱的,軍功章有他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薛玉霞打量著屋裡的陳設,一邊疊被子,一邊還嘴說:「我整天和病人打交道,能支持他個啥?你是行長,手裡管著錢,看他們鄉里困難,指頭尖一動彈多貸點款,那才叫支持哩!」
孫浩趕忙說:「嘿,到底是我老婆,知夫莫如妻,這話說到點子上了!」
韓永笑笑說:「咳,我就知道,一到南灣我就成了多餘的人了!好,我騰騰位,讓你們兩口子親熱親熱!」他背起朋朋說:「朋朋,你也甭在這裡礙事,跟叔叔一塊到水泥廠去!」
韓永出去了,小吳又在屋裡升起一盆炭火,也出去了。孫浩反手掛上門,直衝沖朝薛玉霞撲來,如同方才夢境中一樣。薛玉霞背轉身,輕輕抽動著肩胛,發出無聲的悲泣,悲泣中飽含著一個女人對丈夫深深的幽怨。孫浩自知理虧,也不答話,自顧把薛玉霞抱在懷裡,百般撫慰,用長滿胡茬的嘴巴黃蜂一般朝薛玉霞花朵似的臉蛋上猛啄。
薛玉霞初是順從,後來便輕輕掙扎著說:「你現在想我了?我不稀罕。到城裡不過一個鐘頭的路,再忙也能抽出這點時間吧?」
他涎著臉哀求道:「我的夫人,你給點面子好不好?我要是孫悟空,早拔根毫毛變個替身。說實話,哪個龜孫不想你!」他一把拉過薛玉霞的手探進褲襠裡。
薛玉霞驚得叫起來,嗔道:「你個沒出息的,還不脫下來換了,當心山裡的寒風給你凍掉。」
她拉過提包,拿出一套換洗衣褲。
孫浩脫下髒衣服,隨手把薛玉霞拉進被窩,急不可待地壓」到她身上。
薛玉霞慌亂地擋著他說:「你就這麼急?也不怕韓永和外人闖進來?」
孫浩說:「韓永送你來,還不知我想幹啥?鄉里的人,你放心,我這書記還有點威風!」說著話雙手早已探進薛玉霞溫熱的肌膚裡去。
薛玉霞紅著臉嘟囔:「你呀,真沒臉皮……」
水泥廠一片忙碌。灰突突的人群,灰突突的廠房全被滾滾黃塵籠罩住了。
田柱子帶領韓水上立窯,看廠房,一直走到成品倉庫,邊看邊說,介紹廠裡的情況。當韓永聽說田柱子僅用三個月時間便把水泥廠裝備起來,並投入試生產,完成了各項指標檢測,已和外地簽訂了供銷合同,計劃近日將兩萬噸水泥發貨外運時,很是興奮。
他說:「柱子,你幹得不賴!再加把勁,爬過這道坎。這個廠是南灣鄉的龍頭企業。孫書記是冒著風險把你請出來的,你得替他壯臉,也得用實際行動洗刷你身上的灰塵,讓人看看,田柱子是真李逢不是李鬼!」
田柱子搔搔滿頭滿臉的灰塵,說:「韓行長,我眼裡揉不進沙子。就衝著孫書記和你這份真情,豁出命我也得幹出個樣子來!」
韓永問:「柱子,這個廠設計能力是年產五萬噸,能不能想辦法把產量搞上去!」
田柱子說:「這一點我想到了,在安裝設備時作了點改動,『產量可以突破五萬噸。但是困難也不小,新廠新攤子,工人素質差,管理也得跟上去,現在是靠加班加點硬拚哩。」
韓永盯著他說:「有啥難處,都說出來聽聽。」
田柱子指指周圍環境,說:「在這裡辦水泥廠,就地取材,得天獨厚,生產不出優質水泥,只能怪我笨蛋。可是……」
「柱子,甭吞吞吐吐的,到底有啥困難,你只管開口!」韓永窮追不捨。
田柱子咂咂嘴說:「按說,啥困難也不怕,我當初在城裡辦廠,哪有啥條件?再說,孫書記為了讓這個廠起死回生,已經背了好大壓力了!」
韓永見他不願開口,便說:「我替你說吧,如果再建一座窯,你能不能把產量翻一番?」
田柱子見他說得認真,點點頭說:「原來。我就是準備這樣干哩。不過,一個負債經營的企業,沒有一點家底,還不敢往大處想。」
薛永用質問的口吻說:「既然已經想到的事,為啥不抓緊幹起來呢?如果我現在給你錢搞擴建,你明年能不能拿下來?」
田柱子沉思著,沒有立即回答。
這時孫浩趕過來,拍了他一把說:「柱子,財神爺開口了,你還不趕快謝恩?誰見過金元寶落地不彎腰的?答應他,快答應他!」
田柱子咧嘴笑了笑,搖搖頭,抖落一臉塵屑,說:「你們二位的支持,我求之不得。不過,我總是琢磨,孩子小時,得靠娘餵奶。孩子長大了,還拱在娘懷裡,長大了也沒出息。不是我不領韓行長的情,我算了一筆細帳,如果只抓規模,不在管理上抓效益,除了上繳稅收和支付利息,就等於沒貢獻了。企業看上去發展了,實際上沒有效益。」
韓永沉思著。
孫浩卻急著說:「柱子,南灣鄉幾萬雙眼睛盯著你哩,不見效益那可不中!」
田柱子坦誠地說:「我的想法是靠企業自身滾動發展,不貪大,不貪多,一步踩出一個坑,踩個坑就得積一坑油。現在北方水泥廠太多了,市場有限,價格上不去。沿海一帶是個大市場,需求量大,如果在那裡能建個營銷基地,連同咱們的花崗岩石材,搞成一個市場網絡,既減輕了負債經營的壓力,又能坐地生金,把咱這山野谷地的石頭都能換成錢!」
韓永聽了,連連點頭說:「孫書記,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柱子這套經營方略才是佔據荊州、奪取西川的宏圖大業,我雙手贊成!」
孫浩拉了田柱子一把,沉下臉說:「韓行長是只鐵公雞,拔根毛不容易。咱們現在還飛不起來,你可別錯過拔毛的好機會!」
田柱子篤實地說:「孫書記,你的心情我明白,可咱得算細帳。單從目前的貸款數額算,咱不吃不喝苦幹三年,才能將本利還清!」
「咱這是借雞下蛋,借船出海嘛!」
「這隻雞太瘦,暖不熱咱的窩。這條船太小,載不動咱這片窮山溝!」
「柱子,咱還沒有學會走路,你就想跑?是不是有點頭腦發熱了?」
「不敢走出家門,只會在山野谷地翻觔斗,發不了家,也稱不上好漢!孫書記,外面世界大著哩,咱不能小打小鬧做小本生意。咱有一架太行山當本錢,咱得到最熱鬧的地方去打天下!」
「你……有這個把握?」
「常言說,有多大的荷葉,包多大的粽子。換句話,有多大的市場,投多大的本錢。自打你把擔子壓在我肩上那天起,腦子裡不知翻騰多少遍了。我準備把水泥廠和石材廠的生產理順了,就出去闖沿海,找市場。我雖然說不出大道理,可是悟出一條道道,想掙錢,不能等著別人送,得學會從有錢人的兜裡掏!」
田柱子說得有板有眼,臉上一副深思熟慮的神采。孫浩鼓著黑眼珠,彷彿看見一個陌生人,卻又想不出反駁他的理由來。
韓永完全理解這套生意經,緊緊抓住他的手,鼓勵說:「柱子,你想得對,看得遠。古人說,求官於朝,求利於市嘛!最熱鬧的地方也是最有活力的地方。他們蓋高樓,咱們去添磚加瓦,這個思路選對了!」
孫浩也看到了田柱子的膽魄,卻不肯說出口,白了韓永一眼說:「你這個鐵公雞,只要不拔毛,你就說好!」
韓水卻板起臉,正色道:「你也別小看我,只要你們找到市場,打開缺口,我可不願當債主,我可要入股分紅當股東哩!」
何臘月雖然住在豪華寬敞的別墅裡,但活得並不踏實。眼前總是映現出過去一幕幕恐怖場面,使她夜不成寐,食不甘味,整日整夜心驚肉跳,提心吊膽。
遠離人群的孤獨,也許比苦難更難忍受。
驀然間,天空的月亮又圓了;海面上飄來的陣陣涼風,使她感覺到又一個中秋節來到了。
她耳邊悠然響起一首歌謠——
八月十五月兒圓,
買個月餅敬老天,
月也圓,人也圓,
家家戶戶大團圓。
團團圓圓又一年,
……
歌聲悠揚,耳熟,充滿溫暖和親情,原來是白髮蒼蒼的老奶奶在唱。爹、娘、何正月,還有弟弟何福生,一家人圍坐在當院石桌子前面,天上的月亮像一面銀盆,把白花花的清光灑了一地,大家好似浮沉在一片靜謐的夢境裡。誰也不說話,聽著老奶奶的歌聲,也聽著老奶奶講那個不知講了多少遍的故事:「嫦娥偷吃了長生不老藥,抱著玉兔升了天。月宮裡很高寒,沒有親人,也沒有鄉鄰,嫦娥便思念家鄉,思念親人,日夜啼哭。玉皇大帝說,月宮裡有棵桂樹,你啥時候把桂樹砍倒了,就放你回家。嫦娥便掄起斧頭日夜砍樹,一斧頭砍了個口子,那口子又長平了。嫦娥便又砍,一連砍了幾千年,也沒把桂樹砍倒……嫦娥知道玉皇大帝在懲罰她,這輩子怕是回不到家了。每年八月十五這一天,她就讓玉免為她搗藥。藥搗好了,她就撥開雲彩,瞧看人間的親人,把仙藥從天上撒下來,好讓人間的親人驅除瘟疫,四季平安……」老奶奶的故事講完了,大家的眼珠便盯著石桌上供奉的那個白面蒸成的團圓餅,急著用手去抓。老奶奶不慌不忙點上三炷高香,又虔誠地雙手合十,雙膝跪倒。全家人也跟著跪倒一地,跟著老奶奶伏下身子,對著天上的月亮磕頭、作揖,祈禱平安……等著這一切做完了,老奶奶才拿起菜刀,把團圓餅切成許多菱角形的小塊,然後分給大家,你一塊,他一塊。
她回想著這些,感到有一股甜甜的滋味湧上心頭。啊,團圓餅!啥時候才能吃上家鄉的團圓餅?這輩子還能見到老奶奶嗎?月亮奶奶,你告訴我,老奶奶還健在嗎?人真的有靈魂嗎?如果有,我今夜就想跑回家去啊!忽然,她感到脖頸上一陣涼,伸手一摸,眼淚不知啥時候流出來,打濕了面頰,又流到脖頸上來。眼淚的滋味又苦又澀。
她站起身來,整了整衣服,踏著月光下了樓。然後又駕駛著她那輛猩紅的凱迪拉克小轎車,輾著滿地月光朝市區駛去。
這是座剛剛從礁石上崛起的新城,卻一步跨越了幾個世紀,從蠻野洪荒走進了現代都市的行列。和所有的都市一樣,樓群上閃爍的霓虹燈,酒店、舞廳上裝飾的五彩燈箱,把黑夜輝映得如同白晝。月亮失去了誘人的光輝,都市的夜生活迷亂了人們的思鄉情結。
她在一家喧鬧的歌舞廳前停了車,健步登上門廊。她高攏髮髻,淡施脂粉,白嫩的頸項五一般潤澤,一雙明眸燦星一般動人,豐腴而又挺拔的身段,展露出誘人的曲線。她穿著一身潔白的西服套裙,裙角擺動著,飄散出一股香氣。在昏暗的燈光映襯下,如同飄然而至的白衣仙子。
她一出現,立刻引起人們的注意,喧鬧的歌舞廳立即沉靜下來,引發得尋歡作樂的人群一陣怦然心跳。穿著紅色標誌服的侍者、小姐立刻迎上去向她問好,好似一群宮監內侍迎候皇妃娘娘一般慇勤。
「小姐,我能為您效勞嗎?」歌舞廳經理走上前去,彬彬有禮。
「哦,我是來聽歌的!」她轉過臉來,聲音如鳳鳴鶯啼。
「那,您請!」歌舞廳經理曲腰伸臂,前邊引導,把她讓到一張沙發上。幾名侍者立即端上冷飲、咖啡、各式各樣的果點,放滿了面前的小圓桌,還點亮了一盞漂浮在水杯裡的紅蠟燭。
歌舞廳經理又把一疊厚厚的歌本呈到她面前,說:「小姐,請您點歌!我們這裡的樂隊和歌手全心全意為你效勞!」
她先把一塊口香糖放進嘴裡,莞爾一笑,接過歌本,卻沒有翻動,輕輕說道:「就唱一支《橄欖樹》吧!」
剎時間,小小的歌台上光柱驟亮,投射在一個披散著滿頭紅髮、穿著超短裙、懷抱大吉他的女歌手身上。
她欠欠身子向坐在沙發上的何臘月禮貌地投去一瞥,然後用濃重的南方口音說道:「今天,我們歌舞廳迎來一位尊貴的客人,一位美麗的小姐,大家都感到蓬蓽增輝,榮幸無比。我代表大家,歡迎您的到來!」她說著,鼓了幾下掌。
如同火星點燃了導火索,靜默多時的尋歡者找到了爆發的時機。炸耳的掌聲爆響起來,還夾雜著幾聲刺耳的口哨。
何臘月知道這些都是對她的挑逗,也不理睬,平靜地坐在那裡,目不斜視,望著歌合。
紅髮歌手又說了一句:「現在,我為這位小姐獻上一支《橄欖樹》,希望您和大家都能喜歡!」
於是,她重重撥了一下琴弦,旁邊的樂手便驟發一陣轟然的齊奏,薩克斯吹得嗚嗚咽咽,電子琴和鳴得哀哀怨怨,架子鼓敲打得刺耳撓心。紅髮歌手撕開嗓門,如歌如泣,時而仰面呼號,時而垂首低吟,時而瘋狂地搖頭晃腦,時而深沉地撕心裂肺——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
流浪遠方。
流浪!
……
紅髮歌手的嗓門時而嘶啞,時而明亮,唱得聲情並茂,一副醉生夢死狀。
此刻,她的歌喉似乎感染了台下的聽眾,全場響起一陣粗壯的和聲,儘管有的聲音跑了音調,甚至有的旋律不准,卻唱得忘情,唱得癡狂,似乎爭搶著表達闖海人憋在肚子裡的苦澀心音——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
……
歌聲住了,紅髮歌手癱倒在歌台上。
全場一片寂靜,餘音裊裊。
她站起身,要了一束鮮花,走到歌台前,獻給那位紅髮歌手,並輕輕鼓起掌。
紅髮歌手接過鮮花,欠身向她鞠躬,連聲道謝。這時,大廳裡的男男女女嘩然站起,剎時間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當何臘月轉過身來時,突然體會到一種滿足,從孤獨走回人群的滿足。她也體會到一種威脅,從一雙雙焦渴的眼睛裡反射出來的威脅。
她匆匆走出歌舞廳,到吧台上付費,想盡快離開這片或許不該貿然踏入的地方。
歌舞廳經理迎上來,挽留道:「小姐,多玩一會兒吧,你沒看見,大家多麼歡迎你!」
「為什麼?」她愕然道,「我不過是來聽聽歌,散散心,我並不認識他們。」
「你的到來,給大家帶來了美好!」歌舞廳經理討好地望著她說,「小姐,你太美了!你在我這歌舞廳一站,六宮粉黛無顏色!」
「謝謝,我該回去了!」她把一張百元鈔票放在吧台上,轉身就走。
歌舞廳經理趕上來,一把拉住她,將一疊鈔票塞給她,說:「小姐,你還繳什麼費呀?你看,這些錢都是你的崇拜者繳上來的!我不能收,只好轉交給你!」
「什麼?我什麼時候有了崇拜者?」她推開經理的手,朝廳門走去。
這時,一大群款爺模樣的人團團圍上來,大聲喊著:「我們都是你的崇拜者!」黑壓壓森林一般攔住去路。這個問小姐芳名,那個問小姐住處,還有的糾纏著要請她吃夜宵,有的厚著臉皮要和她約會。
粗野也好,糾纏也罷,她又感到一種滿足,一種受到崇拜和仰視的滿足。甚至那些使她感到威脅的焦渴目光,不管是藏著邪念,還是懷著鬼胎,也使她心中湧起一陣驕傲和自豪。儘管她漂泊流離,九死一生,看來仍然還能被人接受,被人艷羨,她還能站起來,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漸漸地,她和他們之間被一種東西拉近了。
她感到這個夜晚十分美好,這個地方,來得值得。
當她排開眾人,坐進她的小轎車時,歌舞廳經理拍著車門,用期待的口吻說:「小姐,你成了我們歌舞廳的財神爺!如果您能來,月薪三千元。嫌少,還可以再加!」
她眨著動人的眼睛,笑了笑,爽快地說:「可以!不過,我是來聽歌和散心!」
何臘月從孤獨中走出來,找到了排遣煩惱打發時光的精神寄托的地方。同時,她成了一幫款爺、小老闆、小暴發戶、街頭爛仔們崇拜的偶像和追逐的目標。歌舞廳老闆獨具慧眼把她當成搖錢樹,她的身份也由聽歌散心的消遣者變成歌舞廳領班。老闆請來攝影師替她照了各種姿勢的彩照,並放大了裝入鏡框,懸掛在歌舞廳大門上,招徠客人。
這個剛剛開發起來的濱海新城,娛樂業也剛剛起步,夜生活並不豐富多采。打工仔看錄像、聽地方戲便是享受。大老闆大商人委屈幾天,星期六就趕緊坐飛機回廣州去度週末,再過一個瀟灑的星期天。至於對那些款爺、小暴發戶們來說,聽歌、跳舞、著漂亮女人也許就是最好的消遣方式了。
所以,何臘月的出現,一時間在闖海人當中傳為美談。有人就衝著看她一眼,就捨得泡一夜歌舞廳,破費幾張老人頭。這家歌舞廳也隨之吉星高照,財源滾滾。
何臘月或許並不是為錢而來。她為的是尋找充實,尋找滿足,尋找寄托,或者還為了尋找一份早已失去的親情。然而,她自己也覺得渺茫,只是排遣埋在心底的那種希冀而已。
但是,這天夜晚,一個北方漢子從歌舞廳門前懸掛的美人照上發現了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孔,貿然闖進歌舞廳來了。
這漢子中等身材,看上去篤實、憨厚、穩健。穿戴也樸素,只是戴副墨鏡,看不清眉目。他走進歌舞廳,在一隻軟座上坐下了,目光便盯上了何臘月。
此刻,剛剛一曲唱罷,她正被幾個行為粗野的款爺你拉我拽地扯成一團,爭搶著想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來,陪著喝茶聊天。一個女人眾人拉,爭執不下,互不相讓,就使勁往桌子上扔錢。你扔五百,他扔一千,誰都想比個財大氣粗!錢壓不住,就罵陣、爭鬥,甚至要挽起胳膊動把式。
這時,她卻不偏不倚、不惱不怒地勸勸這個,安撫那個,不停地說:「都是天涯淪落人,何必鬥個鼻青臉腫?來歌舞廳不就是圖個樂嗎?你們想陪我,是看得起我。你們想看我,我這張臉不就是讓人看的嗎?我就坐在這裡,聽你們說,讓你們看!」然後,大大咧咧坐在歌台上。
有個五大三粗、臉上有塊刀疤的人物偏偏不買帳,擠到人前,把刀疤臉蹭過去,說:「咋哩?嫌少?」啪地一聲把一疊鈔票撂在歌台上,伸出手去拍拍何臘月的肩膀,淫邪地說:「美人兒,你就是觀音菩薩,我這三千元也值得讓摸一把吧?來,坐到面前,陪我喝杯茶!」
只見何臘月側著臉,乜斜著他,伸手拿起那疊鈔票,一張一張地撕,先撕成兩半,又撕成四條,接著撕成碎片,然後雙手一揚,把無數碎片拋了個滿天飛。
她拍打著裙角上的碎錢片站起來,仰面朝天,望著聚光燈說:「本小姐就是來歌舞廳尋樂的!這幾個臭錢,我根本就看不上眼!」
「咋的啦?你也太金貴了!三千元還不值你陪杯茶呀?」刀疤臉眼看著一疊鈔票頓時化成一地碎片,又心疼又惱怒,跳著腳吆喝。
何臘月猛然轉過臉,那雙燦星一般的亮眼閃跳出火苗,冷冷地說:「我再說一遍,我也是來尋樂的!誰花錢就想讓本小姐陪他喝茶,那得讓我看得上眼!」
她這句話剛剛落音,大廳裡就爆發出一陣哄笑聲、口哨聲,夾雜著尖刻的嘲罵聲:「是啊,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尿泡尿照照啥形狀?」
刀疤臉的面色變得青紫,嘴巴都氣歪了,跳上歌台,就想耍野。歌舞廳經理趕忙上前勸解,拿出三千元錢還給他。
他卻不依不饒,跳著腳罵出一番髒話來:「既是賣臉蛋,就別怕脫褲子!老子今天破費三千元,非摸摸你這身肉是金打的還是銀鑄的!」
坐在軟座上靜觀半日的北方漢子此刻實在看不下去了。儘管燈光昏暗,但依然可以看見他額角的青筋在急速跳動,鼻尖上滲出幾滴冷汗,嘴唇緊繃著,瑟瑟顫抖,好似急紅了眼珠,憋足了氣力的鬥牛,忍熬不住鬥技場上的挑釁,挺起犄角要衝上去了。
忽然,他站起來,陽陽壯壯走過去,像座石橛子一般橫在刀疤臉面前,從身上摸出厚厚一疊票子,揚了揚扔在歌台上,高聲說道:「我這是五千元!這個女人我包了!」
他說完,一把拉起何臘月,大步走下歌台,橫身闖開大門,抬手攔了輛出租車,把她塞進車裡,帶著強烈的惱怒說:「趕快回家!不要讓我在這種地方再見到你!」
出租車剛剛起步,刀疤臉就領著一群爛仔、鬧事者圍了上來。刀疤臉橫起身板,在他面前堵起一面牆,惡聲惡氣地說:「你他媽是哪塊石頭下鑽出來的螃蟹?也敢在這片灘上橫行!」
北方漢子也不答話,撞開人群走自己的路。
刀疤臉一肚子惡氣沒處發洩,一把拽住他,迎面就是幾拳頭。北方漢子沒防備,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嘴巴被打出了血,墨鏡也摔碎了,現出一雙噴著怒火的眼睛。
刀疤臉餘怒未息、衝上去又是幾腳,北方漢子趴在地上半天沒動彈。
刀疤臉惡罵著:「軟雞巴也想充硬屌!那女人又不是你老婆你妹子,明天老子照樣摸給你看!」邊罵邊狂笑,拍著屁股揚長而去。
這時,那北方漢子突然站了起來,挺著腦門撲上去,鬥牛一般兇猛,把刀疤臉掀了個四腳朝天,然後,他的拳頭雨點般砸下來,只打得那野漢嗷嗷求饒,這才抹抹嘴角住了手。誰知他剛剛轉身要走開,那野漢又跳起來,領著那群爛仔一齊撲了上來,排開陣勢,又將他圍在中間。
力量懸殊,北方漢子勢單力薄。
這時,一輛猩紅色的小轎車吼叫著朝這群人衝了過來。先撞翻刀疤臉,又朝爛仔們迎面撞去,一連撞翻幾個,嚇得另外幾個抱頭鼠竄。
車門打開了,伸出一隻手來,拉住北方漢子的胳膊將他拖進車裡,然後加大油門,衝出市區,沿著濱海大道飛駛而去。
也許她從來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剛剛起步開發的南方小島上,會見到來自北方山野谷地的鄉親。也許她更不會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尷尬的場合見到一個她最怕見到的人。她感到十分難堪和愧疚。但是,命運偏偏在作弄她。她曾經給過他難堪,此刻,他又親眼目睹了自己的難堪。過去的一幕曾使她久久愧疚,感到對不起他,欠了他許多。今天的一幕,又使那種愧疚越發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感到又欠了他許多。
其實,她從被他拖出歌舞廳,塞進出租車的那一刻起,就隱約感到他是誰了。當他被歹徒打倒,摔碎了墨鏡時,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張熟悉的面孔,還是那麼質樸和憨實。那一刻,她便心驚肉跳起來,想躲避,想逃跑,怕和他見面,更怕他認出自己!可是,一種深深的愧疚和負罪感像磨扇一樣沉重地壓著她的心,又像鐐銬一樣絆著她的腳。他已經被自己作弄了一回,此刻又在為自己和歹徒拚鬥,她怎麼能甩手不管,揚長而去呢?於是,她終於鼓足勇氣,開著汽車衝了上去。當她把他拉進汽車時,她心中才感到些許的安慰。
她開著車,把他拉進了海景灣別墅,心口又怦怦跳個不停。她猜測著他們將會在什麼樣的情景下見面,他將會對自己說些什麼?她又將對他說些什麼?她無法抑制自己慌亂不安的情緒,車開得東倒西歪,腳下還在使勁兒踩著油門。
當她把他讓進客廳後,自己卻在客廳門外徘徊了許久。她發現自己突然變得膽小如鼠,或者不堪一擊,甚至怕那個男人投來一個輕蔑的眼神,她或許就會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然而,她又迫切想見他,想和他對話,想知道他的一切,也想讓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更想給他一點幫助,償還她欠下的良心債,減輕一份內心的愧疚和悔恨。她躊躇著,矛盾著,朝客廳走去,當她的目光觸及到如同石橛子一般站在客廳裡的人影時,腳步又縮回去了。她眼前一片迷亂,不敢正視他的臉,躲閃著,用手捂著心口,想使自己鎮靜下來。
「柱子,真沒想到……要不是你,我今天……非吃虧不可……」她終於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聲音顫抖如秋蟬的殘嗚,目光躲閃著,不敢正視他。
「臘月,你不該是這樣!沒想到你會這樣。」
他直呼她的名字,話語直率,傳達出一種失望和遺憾,甚至還有沉重的抱怨。
他的聲音並不高,卻似旱天驚雷。她身子打個踉蹌,差點沒有跌倒。同時,她覺得有股暖流隨著那聲呼喊,傳遍了全身。啊,她終於又恢復了本相!她終於又成了何臘月!儘管是一聲抱怨,她卻感到興奮和激動,本來就顫抖的身體更加站立不穩,週身發軟,連呼吸都不通暢。
「不,柱子,你別誤會……你以為……我圖的是錢嗎?」她控制不住了,急忙辯解,成串的淚水灑在發燙的面頰上。
田柱子不願再看面前這個女人一眼。
對她,他早已心灰意冷了。從她騎著小毛驢,在月牙溝田家門前踢散了一場田老漢苦心操持的婚禮後,他對這個曾經實心實意在心裡偷偷癡迷過的山鄉妮子,便刻下了深惡痛絕的印象。在他的心目中,她曾經純樸明麗得像一蓬山崖石縫裡的山菊花;男子漢甘願用寬厚的胸膛去呵護她,也甘願用強壯的脊樑去扛起她承受的磨難。同時,她又曾經美妙動人得像一尊披著彩霞的雲中仙子;男子漢偷偷迷戀她,為她做過無數牽腸掛肚的相思夢,並且甘心情願把她一生一世供奉在自己的心尖上。但是,當那個日子來臨的時候,出現在面前的竟是一頭披著人皮的狼,一條噴吐毒汁的水花蛇!爹被她撕破了心肝,倒在地上。田秀子被她咬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真誠耿直的男子漢也中了她的圈套,週身的血性灰飛煙滅。整條月牙溝都被她的毒汁噴灑得死氣沉沉,暗淡無光。他發誓不願再見到她,也從未再提起過她。那淒涼悲慘的一幕如同惡夢,早被他深深埋葬在月牙溝的石縫裡,又被新生的綠草覆蓋了。
可是,當他看到歌舞廳門前懸掛的巨幅彩照時,他一眼便認出她來。連他也猜不透為什麼會突然怦怦心跳,為什麼會鬼使神差走進門去,竟然沒有猶豫。這裡哪是他進出的那種地方?更不可思議的是,當他看到她被那些男人你扯我拽地扭作一團時,他為什麼會感到尖刀剜心一般疼痛,又似火燒眉毛一樣急迫?他也不敢想像,當那個無賴死命糾纏她,作弄她時,他為什麼又會挺身而出,用身軀去保護她,甚至捨命去擋住別人對她的侵害?
是同情,還是仗義?說不清楚。
是舊情未了,還是憐花惜草?難以解釋。
然而,當他坐上汽車,被她拉到這座豪華別墅裡來時,他又一次感到被作弄,被欺騙了。她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憐憫,這就是她的生活!他剛才在歌舞廳表現出的種種行為,是多麼愚蠢和可笑!於是,一股難以忍受的男人血性慢慢升騰起來,悶在肚子裡四五年,差點沒把他憋死的一番話,終於吐出來了!
「你活著就是為了玩弄別人,從別人的痛苦裡獲取歡樂!你從來就是這樣孬種!幾年了,你還是你,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你不是人,你是妖精!你是魔鬼!你是沒肝沒肺的孽種!看得出來,你有錢,你很有錢,可是你沒看看,你渾身上下,每個汗毛孔裡都流著濃血!我在你這裡多站一會兒,都怕染上細菌,得上傳染病!」
這是一番刻骨銘心的惡罵。
這是一番洋洋灑灑的宣洩。
她竟連一絲一毫的反抗都沒有,沒有還嘴,沒有爭辯。慘白如紙的臉上浮出一層淒婉而又委屈的微笑。如同那天騎在驢背上一樣,囚犯一般平靜地接受著指責和判決,又默默忍受著刑具的研磨,連靈魂都要研磨出血水。
當他說完了,拔腿要離去時,她卻鼓足勇氣攔住他,淚眼望著他,乞求地說:「柱子,你罵得好,你早該這樣罵一頓了。也許,我並不像你想的那樣,也不願解釋,以後你會知道的。可是,我再不是人,也算是個鄉親,你就不能把家鄉的情況說給我聽聽?好幾年了,好幾年了啊!」
她說著,淚水湧泉般流下來,在蒼白的面孔上留下無數道淚痕。她的身子也軟癱了,蜷縮成一團。
「你還知道家?你還懂得鄉親?」田柱子冷冷斜視著她,腳步卻立住了,語氣稍微緩和下來,卻依然硬邦邦的。「放心吧,山野谷地再窮,也斷不了脊樑骨。山裡人都活著,還會越活越好!你家裡人也都活著。有件事明著告訴你,你雖說坑了俺家,我也沒難為正月。咱兩家的事,實際上早就扯平了。」
北方漢子的臉上突然浮上一層陰雲,眼珠上的光點忽然閃跳了幾下,那段不堪回首的一幕,如一股陰風,又吹刮到面前。
那天夜裡,雲遮月。
田家院裡,下了霜。
黑黝黝的石頭院,沒有一星燈火,也不聞一點人聲,好似一片墳場。
有隻貓頭鷹躲在樹梢上,叫出幾聲怕人的淒鳴,好似山鬼在悲哭。
田柱子蹲在門台上,像一尊陰森森的妖石。從那個女人騎著毛驢消失在山巒後,便一直蹲在這裡,沒說過一句話,好似坐化了一般。
他沒有憤怒,沒有怨恨,也沒有了煩惱。多少年來深埋在心底的一個夢境,突然在眼前活生生地破滅了。他和她的情感世界便一下子崩潰、坍塌下來,化作一股灰煙。
不知什麼時候,田秀子膽怯地走過來,捧著一隻碗,輕輕推他,他才有了一絲感覺。
「哥,哥……都一天了,這口湯,喝了吧!」
「……不,擱那吧……我……」
與此同時,他聽到貓頭鷹的聒叫,猛地跳起來,投出一塊石頭。木然站著,又看到暗色中掉了角的紅「喜喜」字,便伸出胳膊,惡狠狠地從牆頭撕下來,重重地踩在腳下。忽然,他驚詫了,昏昏濛濛中,有兩顆晶亮的東西掉下來,落在碗裡,傳出清脆刺耳的響聲。
「秀兒,你……哭了?」他急忙接過碗,瞪大眼睛去看田秀子的臉。
「沒……沒有……是灶火煙嗆的。」田秀子躲閃著,背過臉去,垂下了頭。
這一刻,田柱子猛然發現被自己撕碎了的那張紅「喜喜」字,暗色中閃著血泊一樣的光,心頭又一陣刺痛。這幅紅「喜喜」字是妹妹用青春年華替他換來的,他撕碎的是田秀子一顆紅亮亮的心哪!
他於是趕忙捧起那碗粥,說:「秀兒,喝……哥把這碗粥……喝了!」他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他把碗塞到田秀子手裡,發恨似地說:「秀兒,哥清楚,知道你心裡有苦沒法吐啊!哥想了,咱做人,就得有志氣,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咱不是長著一雙手嗎?哥承包下一面荒坡,接種了一千多棵山楂樹,明後年就能掛果。我還想在高山頂上種黨參,養天麻,還愁沒有好時光?到時候,哥把咱家欠的債還了,你和牛娃搬過來住,你在家伺候爹,我跟牛娃管理果樹,再辦個山楂加工廠。咳,咱揚眉吐氣做個人!秀兒,咱姓田,不姓窮!」
田秀子聽著,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哥,眼前這場事,你就不想往前辦了?」
田秀子望著哥哥沮喪的臉,禁不住悲泣起來。
田柱子一把將田秀子拉到山牆後,寬慰著說:「秀兒,哥知道你憋了一肚子淚,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吧,甭讓咱爹聽見,嗯?」
田秀子啜泣著,把委屈嚥回去,勸道:「哥,眼下可不是咱制氣的時候!我看何家那女子不孬,不是想存心坑咱哩。咱就再托人去多說點好話,再想法湊點錢。哥,只要能把媳婦娶進門,咱全家就是掙斷筋骨,也該爭回這口氣呀!」
田柱子扯起妹妹的手,擦乾她臉上的淚,硬起嗓門說:「秀兒,甭說了,為了娶媳婦,你把苦吃盡了,咱爹也把骨頭都要熬成膘了!這事我不想辦了,天底下光棍漢又不是我一個,人家也沒去上吊投河!」
「哥哥!」田秀子淒厲地喊了一聲,一雙眼裡佈滿山區女人的那種淒慘。「這場事不辦到底,你讓咱爹往後咋往人前走,咱這日子……又咋往下過呀!」
妹妹的淒慘模樣,刀子一般刺痛男子漢的心,自從娘撇下妹妹早早下世後,這淒慘就沒有從爹那張刻滿皺紋的臉上消散過。那時,妹妹才八個月,爹又當娘來又當爹,硬是捧在手心裡,從苦水裡泡大了這根苦菜棵!九歲的哥哥把妹妹頂在脖頸上,到坡上拾柴禾摟茅草。長到三歲時,哥哥用一根草繩拴著她,繫在自己腰上,哥在崖頭砍柴,她在石頭縫裡薅野菜。中午時分,兄妹倆把野菜又拍成菜窩窩,烤熟了,送到地頭上,她用小手把菜窩窩捧到爹面前。爹看著她身上的肉沒有骨頭多,流著淚又把菜窩窩塞給她。她瞅瞅爹,又瞅瞅哥,一個菜窩窩掰成三瓣,又分送到大家手裡。爹忍不住,一把抱著她,一把摟著他,一家人摟在一起抱頭痛哭。她剛剛長到十七歲,如同枝頭的花蕾,還沒有乍苞,還沒有開花,還沒有在春風裡展現花朵的靚麗,就被爹粗糙的手折了……
田柱子想不下去,不敢再看秀兒滿臉的淒槍,背過臉去,決然地說:「秀兒,讓你用青春年華替我換老婆,我不配當哥哥!還是那句話,咱是人,不是牲口!」
田秀子淚眼模糊,望著哥哥強壯如山巖一般的背影,又輕輕啜泣起來。
這時,黑暗中傳來一陣撲撲通通的腳步聲,便見闖進一串黑黝黝的人影子,還抬著一隻大笸籮,撲通一聲放在門台上。
田柱子趕忙走過來,推開門,掌上燈,這才看見是狗碰、拴牛、二旦、小撞幾個夥伴,滿頭大汗將那只笸籮抬進屋裡。定睛一看,笸籮裡躺著一個人,綁著胳膊,塞了嘴巴,正是白天鬧得月牙溝雞犬不寧的狐狸精!
「……」田柱子驚得張口結舌,眼珠都瞪圓了。
狗碰抹了把汗,吆喝著:「柱哥,今兒這場事,不但你田家受不了,咱全村都受不了!咱月牙溝憑啥吃這啞巴虧?既然他何家不仁,也興咱不義,所以,俺幾個一商量,就摸黑闖進九峰山,把何家閨女替你搶回來了!」
「對!一不做,二不休,結了婚就是咱村的媳婦兒。柱哥,只要這閨女在咱這石頭屋裡過上一夜,生米就成熟飯了!」二旦揮著胳膊發恨。
田柱子一聽,看著面前的夥伴們,感激他們為他出了一口氣,但心裡有點發慌,這樣做會把事情搞得更僵。一可是當他看到獵物一般落入網套的山鄉女人時,眼珠又噴出火苗,又解恨又解氣。白日間她騎在毛驢上趾高氣揚地讓自己在全村人面前丟盡臉面、丟盡尊嚴的那一幕,頃刻間將一腔怒火點燃成沖天烈焰!他想報復,想宣洩,想把全村人都吆喝起來,看一場以牙還牙的好戲,讓鄉親們的唾沫一起噴出來,把這個沒有人味的女人淹死!可是,在短短的一剎那,他眼中的火苗便熄滅了。那女子在笸籮中掙扎,眼中也燃燒著火苗,面頰上也佈滿淒楚,他想不能那樣做。他曾經把這女子在心中供奉了許多年了,她踩在高高的彩妝上無比動人的樣子至今還讓他魂牽夢縈,揮趕不去。他不忍心傷害她,也不忍心報復她。娶媳婦是過心哩,如果兩顆心碰不到一塊,就是拴得住人,還不是一輩子冤家對頭嗎?
想到這兒,他走過去,替那女子鬆了綁,扯下填在她嘴裡的手巾,然後大步跨出屋去,竟然一句話也沒有。
那女子從笸籮裡跳出來,戰戰兢兢看著四周,怒氣沖沖地發問:「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我跟你們無冤無仇,你們隨便搶人,就不怕犯法?」
狗碰一揮手,幾個夥伴圍上去,笑罵著:「我們都是你婆家兄弟!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能怨俺。搶人是你逼的,犯法也是你逼的。既然來了,就甭想走了,這裡就是你的新房。嫂子,好生呆著吧!」
那女子躲閃著,被幾條漢子推翻到床頭,蒙上被子,他們嬉笑著,將門反鎖了。
那女子掀開被子,撲到門前,拚命拍打著房門。「開門!開門!你們放我出去!」她又急又怕地疾呼著。
「開門?等著吧,一會自有人替你開!」二旦淫蕩地說著。
幾條漢子得意地哄笑。
「流氓!你們這群流氓!」那女子惱怒地叫罵。
「流氓?誰是流氓誰知道!」一群漢子解恨地跺著腳。
「我要到公安局告你們!」
「俺還要到公安局告你哩!」
「我告你們這群土匪!」
「俺告你何家是個強盜!」
「你們……太不要臉了!」
「你要臉就不會辦坑騙人的事!」
「誰坑騙你了?你放我出去,咱說個清楚!」
「沒那麼便宜!今兒裡,你不跟柱哥親親嘴,睡一夜,就甭想走出這屋門!」
任憑那女子叫罵著,吆喝著,砸著門,把屋裡的東西掀了個底朝天,門外的那群漢子全不放在心上,臉上掛著得意的笑,把窩在肚裡的怨憤盡情發洩出來。逮到網裡的魚,再撲騰也逃不掉了!
屋裡那個女子既充滿惱怒,又充滿恐懼。她終於明白了搶親的人是田柱子,是他一手策劃了這場公然冒犯山鄉禮法、違背天禮仁義的暴力行為。她心中的怒火足以將這座屋子燃成灰燼!如果他敢站在面前,她便要和這個披著人皮的流氓拚個你死我活!可是,她此刻身陷牢籠,落入險境,一個身單力薄的弱女子哪裡是這群野漢子的對手?如果那姓田的果真起了歹意,自己一個清清白白的黃花女子,即便渾身是嘴,這輩子也說不清今晚上的遭遇。難道就這麼輕易地毀在他手裡?看來,姓田的真不是人,讓他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虧!
於是,她搬起椅子高高舉起,想砸破窗子,拚它個魚死網破,斗它個昏天黑地!就在此時,卻聽到外面有人在開鎖啟門,她又急忙將門閂緊,用椅子抵住門板,用肩膀牢牢把門扛住。
「柱哥,新媳婦鎖在屋裡,該咋下手,看你的了!」狗碰把田柱子拖到門前。
「柱哥,天不早了,快進洞房吧!趕明兒雞子一叫,誰敢說她不是你老婆?」二旦嬉笑著說。
「快進去吧,柱哥!男人摟媳婦,有啥臉皮薄的!」
拴牛開了鎖,眾人一齊把田柱子推到門前,拔腿就走。
「狗碰,你們……不能走哇!」田柱子站在門前,焦躁不安又不知所措地喊著。
那群夥伴不理他,拉著田秀子消失在黑暗中。
門裡門外站著勢不兩立的一對男女。
屋裡屋外同時噴發著惱怒和仇恨。
「這樣的女人不值錢,看她怕污了我的眼!」他轉過身去,背朝門板站著,心中窩著怒氣。
「這種男人不可憐,厚顏無恥沒長心肝!」她把一根錯把橫在手裡,警惕地從門縫裡望出去,心中燃起怒火。
「姓日的,你知不知道扣人犯法!」她忍不住,怒氣沖沖地隔著門喊。
「姓何的,你知不知道騙人犯法?」他憋不住,惡狠狠地反問。
「你……姓田的,想把我害死呀?」
「姓何的,俺爹都快被你氣死了!」
「你今兒敢進這道門,我就和你拚了!」
「你今兒想出這道門,除非長了翅膀!」
「你到底操的啥黑心?」
「更深夜靜不和你攪纏,明兒清晨咱打官司下縣城!」
門裡門外,唇槍舌劍,各不相讓。
屋裡門外,各懷心思,互不服氣。
田柱子無心鬥嘴,背靠門板,不肯讓走了人質。他已打定主意,不追回彩禮,他決不會輕易和這種女人講和。
那女子手執鑊把,時時保持警惕,只要那漢子敢破門而入,她就豁出命去。
人在氣頭上,往往會失去理智。一旦冷靜下來,便會對自己的冒失感到好笑。
田柱子背靠門板,將面前這場鬧劇審視了一遍之後,猛然站了起來,不願再走近門前半步。娶媳婦本是件正大光明的高興事,咋能鬧到明火執仗刀兵相見的份上來?自己再窮,也不是乞丐,更不是強盜。白日的婚禮雖讓何家攪了,但田家卻贏得了鄉鄰的同情,他高高大大站在太陽底下,誰也不敢斜著眼珠看他!但現在這麼一鬧,何家反倒佔了上風。他的巴掌再大,也擋不住眾人的唾沫星子!更別說闖進屋去,以強凌弱,逼何臘月就範,即便留得一時痛快,山多禮法的威嚴、不僅使他永世抬不起頭來,更會讓他雞飛蛋打!憨厚純樸的山裡漢子想到這些時,血性又衝上腦門,縱然打一輩子光棍,也不干招人唾罵的污濁事。
黑夜就這麼掩飾了罪惡,同時也鍛煉著忍耐,將人性和理智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裡熔鑄得天衣無縫。
黑暗就這般吞噬著真誠,同時也扼殺了公正,將山裡人的道德行為用這望不穿的黑暗牢牢禁錮起來。
黑暗中窸窸窣窣一陣響,狗碰、二旦們又躡手躡腳地摸過來,躲在牆角朝這邊偷覷。這群純樸而又仗義的山裡漢子既然演了這出惡作劇,就一心想看到生米煮成熟飯的結局。當他們發現田柱子依舊木愣愣地坐在門檻上時,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恨便湧上心頭。
「吱呀!柱哥,你咋還在這裡傻坐著哩?」二旦衝上來,氣不打一處來。「到了嘴邊的肉你都不敢嘗,你不是和弟兄們過不去嘛?」
「是呀,你只管進門上床!何臘月敢不依從,咱哥兒們不客氣!」狗碰急得雙眼冒火。
「進去吧,進去吧!人雖是俺搶的,可老婆是你的,俺不信你連個女人都對付不了!」拴牛蹦著腳,有點怨恨田柱子太軟弱。
眾人又一齊上前,把田柱子拖過去,朝門裡推。
田柱子卻掙扎著,一口咬死:「狗碰,二旦……這事,咱不能幹!」
「咋不能幹?田柱子,你到底是不是條男子漢?」狗碰發火了。
田柱子一屁股坐到石凳上,按著火氣說出一番道理:「弟兄們的好意我領受,但你們的主張我不能依從。我想了,強扭的瓜不甜,捆綁不能成夫妻。咱們雖說是莊稼人,說話辦事得佔在理上!既然她沒情沒義,我又何必去碰這個火罐子,抱這個氣筒子?咱往後還過日子不過了?」
「依你,該咋處置她?」二旦眼珠子都鼓起來了。
「放她走!」田柱子說得斬釘截鐵。
「啥?啥?放她走!」狗碰用手摸摸田柱子的額頭,問,「你是氣糊塗了、還是發蒙哩?」
「哼,不中!那太便宜她了!」小撞氣得拍著大腿說,「柱哥,你真窩囊!想想白天她為了彩禮錢,差點逼得你走絕路!你放她,俺也不依你!」
拴牛急得抓耳撓腮,問:「柱哥,你不要這號老婆也中,讓她何家把彩禮退回來,咱再放她,走馬換將,你說中不中?」
「她何家退不退彩禮,上靠政府,下憑良心。咱要是扣人,有理也變成沒理了!」田柱子說得很平靜,也很理智。
狗碰生氣地一拍腦門,拉了眾人一把,怒氣沖沖地說:「咱是閒吃蘿蔔淡操心!走,這窩囊事咱不管了,回家睡覺去!」說著,大步匆匆走了。
一彎淡淡的月牙從雲縫裡拱出來,黑黝黝的石頭院一片朦朧。夜風從山谷裡刮起來,很緊,很涼。滿地草葉子在牆角打滾兒。
田柱子坐在石凳上,朝屋裡喊了一聲:「何臘月,門沒鎖。我也不會攔你,想走。你就走吧!甭等到天光大亮的,你丟人,俺更丟人!」
屋裡沒有回應。四周除了颼颼的山風,一片寂靜。
夜死了。
田柱子的心也死了。
屋裡的那女子支開耳朵聽到外面的爭論,又瞪著警惕的眼睛把外面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腦子裡緊繃的那根弦鬆懈下來,提到喉嚨眼的一顆心也漸漸落了地。同時,一種懊惱、一種愧疚攪和著一種說不出的委屈好似火鹼填胸一般火燒火燎,反倒坐立不安了。
月牙溝要報復的人是何臘月,卻把她何正月搶了來。何臘月踢了田家的婚禮,傷了月牙溝人的心,敗了田家的興,人家要出氣,要報復,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何臘月早和唐髮根逃出山野谷地了!他們哪裡想到,何正月成了替罪羊,正在忍受著人們的嘲罵、羞辱,甚至更為可怕的作弄。何正月一開始就反對老媒婆「狸貓換太子」的掉包計,她用淒厲的哭聲和跳崖尋死的要挾嚇得爹收回主意。她這樣做並不是對姐姐太絕情,而是她壓根看不上姐姐和唐髮根那種流浪漢的荒唐生涯。她勸姐姐本分點,嫁個本分的莊稼人,本本分分過日子。她也聽說田柱子是個本分的莊稼娃,這對姐姐是個機會。但是,她絕不會想到,姐姐竟然會變得這般冷酷,這般殘忍,這般不可思議2竟然會為了自己那個不著邊際的冒險計劃,而毀了田柱子的終身大事,同時,也毀了她自己的一生。姐姐難道不懂得一個山鄉農戶娶媳婦辦喜事幾乎要折斷兩代人的筋骨,搾乾全家人的血汗嘛?她竟然抬起腳踢滅了田家的生命旺火,自己一走了之,而把無盡的災難留在一汪汪淚水裡、一攤攤血泊中。姐姐。你喪盡天良了!姐姐,你喪失人性了!
姐姐出門的時候,爹在痛哭,娘在嘶號,何正月也在哀泣,老奶奶枴杖拄地在詛咒。姐姐是不幸的,命運作弄了她。何正月很為姐姐不平過。可是,親眼目睹田家的淒涼,她想,田家不和自己家的境遇是相同的嗎?姐姐既然已經遭受了一場別人強加在自己頭上的災難,為什麼還要把這災難轉嫁到別人頭上呢?既然姐姐殘酷地對待人家,現在人家向她出氣,找她宣洩,甚至對她百般無禮,作為何家人,她還有什麼理由和人辯駁?還有什麼臉面和人抗爭呢?
何正月沒有過錯,卻承受著良心的折磨。
何正月無故受難,卻情願承受懲罰。
她沉默了,平靜地體諒著田柱子的處境。
她落淚了,用同情和愧疚去換取一份理解。
聽到田柱子的喊聲,她一動也不動,沒有勇氣,沒有臉面就這麼離去。她不忍心。
女人的心,大多都是善良的。
聽著窗外呼呼的山風,何正月又急又慌,從門縫裡偷覷,只見那漢子在山風中蜷縮成一團,她心裡更加惴惴不安。這裡畢竟是他的家,萬一凍壞了身子,豈不又招一場是非?便順手拿起一件衣裳,想送出去。可是,她的手剛剛碰到門閂,便觸電一般縮了回來,心中暗想,何正月呀何正月,你沒見他那副怒火沖天的樣子?他把你當成仇人,恨不得將一腔怨氣都沒到你身上,這樣做,豈不是自討苦吃,自找倒霉?
為了維護貞潔,女人大多都是脆弱的。
雞叫頭遍了,她如履薄冰,不寒而慄,週身打著寒戰。
雞叫二遍了,她坐立不安,如同幽靈聽到勾魂的信號。她又一次摸住門閂,暗暗給自己鼓勁,我這是誠心誠意待他,如果他趁機使暴,不識好歹,除非他長著浪心狗肺,我也要把話說在當面!
她鼓足勇氣,拿起衣裳,輕輕拉開門閂,啟開一條縫,靜靜偷覷田柱子的反應。見他沒什麼動靜,她就輕輕拉開房門,移步上前,把衣裳披在他的肩膀上。
田柱子猛然一驚,霍然跳起,怒目而視,說:「呸!你個不要臉的騙子,我當你要在屋裡住一輩子哩!」
「柱子,你聽我……」何正月神情坦然,想作解釋。
「你走!你趁早走!你不怕丟人,我還怕丟人哩!」田柱子不容分辯,怒氣不息。
「柱子,你聽我把話說完!」
「你走吧!咱倆沒啥好說的!」
「好,我走!」
何正月一腔委屈,轉身欲走。樹叢裡又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像人在悲泣,恐怖而又淒婉。
田柱子嘲諷地問:「今兒當著眾人那麼凶,現在還怕貓頭鷹?」
何正月猛然轉過身來,說:「我……不走了!」
「那,你在這裡呆著吧!」田柱子不知她又要耍什麼潑,不願理睬,便匆匆跑進屋去,嘩啦一聲把門上了閂。
何正月又急又氣,拍打著門板,喊道:「田柱子,你認錯人啦!」
「哼,我認錯人了?剝了皮也認得你這身爛骨頭2」田柱子冷笑著。
「田柱子,你認錯人了!我是何正月!」
田柱子疑惑,愕然、嘩啦一聲拉開門。
何正月羞愧,難堪,猶豫著走進門去。
兩人久久對視著。
「何臘月是俺姐,我是妹妹何正月。今兒黑的事,誤會了。」何正月慌忙轉過臉去。
「哦……那……你坐。」田柱子也慌忙背轉身。
沉默。屋裡一片難堪而又苦澀的寧靜。
一直趴在窗台上偷覷著外面動靜的田老漢父女倆,還有躲在牆頭外面以防不測的一夥山裡漢子,都被這突發的情況驚呆了——
田柱子的感覺又回到那個迷亂的正月十五元宵彩會上,扮成劉海砍樵的姐妹倆,在高高的彩妝上起勁地扭動著身段,彩綢飄舞間似一對雲中仙子在空中飛舞著,洪浪一般的人群爆發出一片震耳欲聾的喝彩聲。他的眼睛盯著仙女一般的女子,總也看不夠,又在癡癡迷迷地想,自己怎麼做不成砍柴的劉海?哦,是他在擂鼓,揮動著壯實的胳膊,把大鼓擂得震天撼地,彩妝踩著鼓點勾人心魂地在眼前扭動,他又從飄飄揚揚的彩雲間看到一張靚麗的仙女般的笑臉。
「你……是正月?是彩妝上的劉海?」田柱子神情恍惚間,癡癡迷迷問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這些?」何正月愕然地望著他。
「我……就是那個鼓手!」
「哎呀!可算找到你了!臘月……她知道不?」
「別再提她!」田柱子忽地站起來,回到現實中,決然地說:「你走吧!俺跟她不再有牽連!」
「我得告訴你,臘月……她跟唐髮根跑了。你要是不願看著她往泥坑裡跳,就想法把她追回來。」何正月說完這句話,心口輕快了許多。
「不,拴住人拴不住心。就當俺扔了幾千元,買了一場教訓!」田柱子鐵青著臉,搖頭。
「放心,你的錢不能白扔。我回去跟爹說,一文不短送回來!」何正月說得堅決,跨出門去,消失在晨曦中。
田老漢跌跌撞撞攆出來,扯著嗓門吆喝:「正月!哎,天還沒明哩,就是涼水,也得喝俺一口呀!」
田老漢悲悲切切跌倒在石頭院裡,淚水在地上灑了一攤。
田柱子突然跳起腳,對站在旁邊的山裡漢子吼道:「愣啥哩?你們也送送人家呀!」
田柱子不想在那幢豪華別墅多呆一分鐘,揚長而去了。他更不願在這座濱海新城再見到那個女人,便收拾好行裝匆匆離去了。
他這次南方之行,原本是想在這座剛剛崛起的濱海新城龐大的建築市場上,推銷一些建築材料,並試圖找到一塊立足之地,打開銷路,創建一個銷售基地。他沒有想到,竟然碰到了那個曾經使他刻骨銘心又使他發誓不願再見到的女人,感到如此掃興,如此沮喪。直到他登上渡輪,準備過海的時候,心頭還籠罩著一層濃重的晦氣。
碼頭上喧鬧而又雜亂。除了擁擠的人流,就是鳴著喇叭橫衝直撞的運貨卡車,不時傳出司機的叫罵聲和行人的憤喊。
這裡原是軍用碼頭,自從這座荒島實行開放那天起,就成了各種貨船和渡輪彙集的天下。碼頭上各種貨物堆積如山,迄邐著列成峽谷。海面上密集的桅桿,宛如一片森林。每日一班往返的渡輪,載運著過海的人。除了腰纏萬貫的大老闆可以到軍用機場搭乘飛機外,絕大部分人還靠渡輪出入。渡輪日日乘客爆滿。
田柱子就是從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擠上渡輪的。
船艙裡擁擠得很,他便在甲板上尋找位置,剛剛靠著船舷站住身子,便聽到岸上有人喊他。
石頭砌的堤岸上,停著一輛猩紅色的凱迪拉克小轎車,車門打開,走出一個裊裊婷婷的女人。她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絲裙,緊腰,袒胸,海風輕輕蕩起裙擺,宛如一蓬迎風的荷葉,楚楚動人。她那張經過描摩的面頰,格外俏麗,由於心情急迫,浮起兩團紅暈,光潔的額頭上綴著細細汗珠。揚著雪白如藕節似的長臂呼喊他,一時驚動了船頭上所有的人,勾住了無數雙直勾勾的目光。那女人活脫脫一朵藏在荷葉中的玉芙蓉。她耳垂上、頸項上綴掛著閃亮的首飾,金光耀眼,宛若芙蓉花瓣中點綴的花蕊。紛亂的人群被她驚懾了。
田柱子想不到她會像鬼魂似地糾纏自己,便不願理睬,伸直彎曲的脊樑,提著黑提包,急忙往船艙裡擠去。誰知她卻順著舷梯爬上來。
她推開人群一把拉住他,說:「我是來還債的!」
田柱子躲不掉,又怕在眾人面前爭執起來丟臉,便又靠到船舷邊上,壓低嗓門,冷冷地說:「我告訴你,我不再是以前的窮光蛋了!過去……坑俺那點錢,不要你還了。再說,真要還,你還得起嗎?你坑了我,坑了我妹妹,也坑了你妹妹!」
她並不爭執,看著他的臉,平靜地說:「我知道,欠你很多很多。我想盡我所有,對你……還有鄉親們作點補償!」
「我再說一遍,你的錢,我不稀罕!」
「我不是要還你錢,無論多少錢也償還不了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我是想勸你留下來,你不能就這樣回去!我也再說一遍,我是想盡我的力量幫助你,補償我欠你,還有鄉親們的情分!」
她的聲音不高,真誠而又平靜。
她目光灼灼,沒有絲毫卑微和怯懦。
田柱子沉默了,帶著深深創傷的沉默,帶著滴血的怨憤和鄙視交織在一起的沉默。
他心情很複雜、很矛盾。尖刀穿肺的舊恨和利刃割心的失望交織在一起的矛盾。
沉默良久,他終於沉重地說:「如果你還有一點良知,你就該從泥坑裡趕緊跳出來,跟我回老家去,靠雙手養活自己,靠汗水洗刷往日的污垢,重新做個人。」
她倚著船舷,肩胛一陣輕輕地抖動,腮邊落下一串冷淚,慘然地笑著,搖搖頭說:「你根本不瞭解我。憑著那一點印象,隨心所欲地猜度我。也許,我不像你想像的那樣……不過,你替我設想的,也正是我要做的!」
田柱子側目看著她,陡升一種憐惜和懊惱。可是一想到歌舞廳裡那一幕時,情緒便又激憤起來:「你就是用金子打成外殼,將來也會生蛆的。聽我的話,回吧。現在山野谷地不那麼窮了,能過日子了,也有奔頭了。你不是想要錢嗎?有!咱有了,我身上帶的就有!你看,我這些錢都是乾乾淨淨的血汗錢!」
他嘩地一聲拉開懷中的黑提包,抖出裡面的鈔票,十元一張的票面,厚厚好幾疊。他手捧著,示威一般柞到她臉前。
她想推開,他卻逼到面前。無奈間,她用兩根手指夾起一疊票子,捏在手裡,冷冷一笑,票子被海風吹散,從她的指縫間隨著海風飄去,如同樹葉一般四處飛揚。又在人群裡飄飛,落在甲板上,落在海水裡,飄落一層。引逗得船舷上的人一片驚呼,四處去外,去撿,去搶,甲板上頓時亂成一片。
田柱子一把拖住她,野牛一般瞪著血紅的眼珠,發出一聲暴怒的大吼:「你混蛋!這是我的錢!這是我的血汗錢哪!」
她仰面大笑,笑聲被海風傳得很遠。她說的話很尖刻,又充滿悲憫:「你以為我稀罕你那點錢嗎?你以為我就值那點錢嗎?哈哈,我根本看不上眼!」
她看見田柱子四肢伸開,老母雞般趴在地上,四處抓著滿地飛捲的鈔票,冷冷瞥了一眼,一時被他的形象激怒了。她高高仰起腦門,瞇起一雙傲然的眼睛,蔑視著面前這個把一枚硬幣看得比磨扇還大,甚至把多少年的怨仇要記到老死,胸腔裡依舊填塞著一疙瘩黃土的鄉巴佬,真想放開嗓門痛痛快快斥責一場。
可是,她吞口唾沫忍住了。因為,她看著他緊緊摟著黑提包,眼珠盯著海面上漂浮的票子,吞嚥著吝惜的唾沫,閃閃的淚珠掛在臉上。那形象猥瑣、醜陋、寒磣,竟沒有一點她想像中的山鄉漢子應有的豁達和大度,倒有幾分上財主的奴相。她開始鄙視他,甚至可憐他。
於是,她靜靜地從手指上摘下一個鑲著寶石的鑽戒,又摘下耳環和項鏈,一古腦扔到那個漢子面前。那只鑲著寶石的鑽戒從他懷裡抖下來,蹦落到腳面上,又嘀溜溜順著人縫,擦著甲板,當嘟嘟滾落到海水裡。當船上的人被這情景震懾,發出一片痛惜的疾呼時,她竟然連眼珠都沒動一下。
她又從腦後的髮髻上取下一枚金燦燦的發卡,扔到男人懷裡,冷冷地傲然地說:「拿去吧!這些首飾比你那點票子要貴重得多,夠你過一輩子的了!我原以為你闖到海邊來,要幹一番大事業了,才對你刮目相看。誰知道你還是那麼沒有出息,沒有大志,眼珠裡只有那片小小的山野谷地,心眼也只有針鼻大!哼,還沒闖出點名堂來,腳步就想往回縮。我錯看你了,你不像條男子漢!告訴你,你要是知道我這幾年的經歷,你受那點挫折,受那點委屈,狗屁不值!」
渡輪響起刺耳的汽笛聲,就要拔錨起航了。
那女人匆匆走下舷梯,打開車門,鑽了進去。凱迪拉克小轎車揚起一股淡淡煙塵,走遠了,消失了。
海風掀動海浪,掀起一排排浪花,凝聚起足夠的衝擊力,惡狠狠撞擊到堤岸上,濺起一團團驚心動魄的雪浪花,吼叫著,悲鳴著,又重新跌落到海水裡,化成泡沫,消失得無影無蹤。
何臘月不見了,消失在一陣淡淡煙塵中,消失在她捲起的一場霹靂閃電中。
渡輪遠去了,消失在波濤洶湧的海浪裡,閃失在水天交接的海面上。
碼頭石岸上,只剩下失魂落魄的田柱子。他靠在一堆貨箱上,呆呆地望著大海,望著海浪撞擊到堤岸上,濺起一團團驚心動魄的雪浪花,又重新跌落到海水裡,化成泡沫,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蹤無影。
他被何臘月的舉動震懾了,如同面對這洶湧的波濤一樣驚懼,駭然。
或許在二十個小時之前,在她面前,他是強者,是施主,是一個靈魂的拯救者。而轉眼之間,他卻顯得那麼卑微、寒磣,成了一個被奚落被嘲諷的對象,顯得那樣可憐而又渺小,甚至連一滴浪花都不如。浪花還有喧囂、衝撞的力量,他卻連這點力氣也沒有了。
他眼前一片茫然,一時失去了自己的存在,也找不到感覺,更不知道何去何從。但有一點十分清楚,他被那個曾經在心中奉若聖人又曾經在心中詛咒為魔鬼的女人鎮住了,降服了。否則,他不會從輪渡上退回來。
他並不服她的氣。無論經歷了多少磨難,忍受了多少委屈,他現在總算揚眉吐氣了。從踩他的那些人腳底下站了起來,從壓得他喘不過氣的「窮」字底下站了起來。他現在是南灣鄉建築建材開發公司的總經理,主持著一個年產五萬噸的水泥廠,還有能生產數十種花色品種花崗岩裝飾材料的建材廠。成了山野谷地的人物頭了。成了山裡人眾目仰望的能耐人了。可是,自己為何又要忍受她的奚落呢?
「……我原以為你闖到海邊來,要幹一番大事業了,才對你刮目相看!我錯看你了,你不像條男子漢!」
——這是奚落嗎?這是怒憤,是懊惱,還深藏著一種只有他才能聽懂的親情。
「……你還是那麼沒有出息,沒有大志,眼珠裡只有那片山野谷地,心眼只有針鼻大!還沒闖出點名堂來,腳步就想往後縮!」
——這是嘲諷嗎?這是輕蔑,是歎息,卻隱含著一種深深的期艾和憤恨。
「你要知道我這幾年的經歷,你受那點挫折,受那點委屈,狗屁不值!」
——這是宣洩嗎?這是長歎,是鄙薄,其中張揚著深不可知的仇恨和詛咒。
他細細品味著她的話,頭上不禁冒出一股冷汗。在這陌生的世界裡,他所知甚少。在她那似曾相識的面孔下面,他又能知道埋藏著多少難以破譯的謎底?固然,他和她之間除了「鄉親」兩字之外,別無瓜葛了,沒有研究她的必要。
可是,她的話卻值得他探究和深思。是啊,你千里迢迢跑到這海島上幹什麼來了?不就是為了尋找市場,打開銷路,建立一個營銷基地,讓自己的產品在這個剛剛興盛起來的海島上佔有一席之地嗎?就這麼走了,不僅她笑他,山野谷地的鄉親也會笑他。田柱子啊田柱子,你竟然如此怯懦,如此心胸狹窄,為了那段往日糾葛,就要誤了大事,落荒而逃了?
毒辣辣的日頭要把他粗糙的肉皮烤出血泡來。他站起身,背起沉甸甸的黑皮包,開始朝著那片退出來的喧鬧市區又走了回去。
他在寬敞的金海大道走過,又在一條破舊狹窄正在拆遷改造的老街上躑躅,目光在一家家旅店的店面上逡巡。裝修豪華的,他壓根不靠近。稍顯簡陋的,便推開半邊門扇,訊問一下價格,把手又縮了回來。一連問了幾家,都經過一番斟酌,難以定奪。
他眼前始終晃動著蓬頭垢面的工人,心中撥弄著無形的算盤珠,捨不得將大夥一顆汗水摔八瓣掙來的錢扔到這些坐地生金的床板上。他這些天早已發現這片地方的妙處,四季無冬,只要有片地方可以擋雨,根本無須為住處發愁。但使他為難的就是,身上帶著錢,若沒個住處,盜賊難防。
他猶豫著,肚子咕咕叫了,便在地攤上買了一碗東北風味的豬肉燉粉條,蹲到路邊一棵大榕樹下,撲撲嚕嚕狼吞虎嚥。當他風掃殘雲吞下肚去,把碗扔到地上,掏出彩蝶牌香煙叼在嘴上,背靠老榕樹,在濃濃的樹陰下休息時,他便有了主張:推銷建材不就是整日在工地上四處奔走嗎?夜裡往這老榕樹上一靠,不就是天然的棲身之地嗎?若遇歹人,三五個難得靠近自己。如此看來,何必掏錢去買床板?
想到這裡,他美美吐出一串煙圈,靠在榕樹上,長長舒了口氣。
這時,他看見旁邊停著一輛猩紅色的小轎車,車門邊裊裊婷婷站著一個女人,迎風荷葉般楚楚動人。他心頭一陣驚悸,慌忙站起來,轉過身去。
「柱子,我想請你吃飯!」
清脆悅耳一句話,卻似旱天一聲驚雷,分明是在喊他,他卻早被驚呆了!
應該說,這是山野漢子從那個元宵彩會上癡迷上這個山裡女人以來聽到的第一句友好而又善意的語言。應該說,他此刻不再像昨夜歌舞廳裡和那棟豪華別墅裡那麼厭惡她,也不再像方才在渡輪上那麼討厭她。可是,從內心講,他不願見到她,更不願讓他看到自己的窘迫和尷尬,安安心心去幹自己的事,不想得到她一絲一毫的憐憫或幫助。
「我吃過了。謝謝!」
「不要拒絕我。」何臘月摘下墨鏡,露出一張依舊俊俏、誘人,佈滿真誠的面龐,平靜地說,「在這片荒島上,想找到一個熟人是很難的。在這裡,只有朋友和對手,沒有仇恨和敵人。何況我們是鄉親?」
他沉默了。似乎沒有理由可以駁倒她。
「你纏著我到底想幹什麼?」
她輕輕搖著頭,神情像彩妝上的仙女一樣單純,看不出一點一滴的惡意。
「就想說說話。」
他釋然了,似乎沒有理由可以拒絕她。
她拉開車門,他猶豫一下,終於坐了進去。
他們面對面坐在一家咖啡廳的小包廂裡,耳邊蕩漾著低緩悅耳的鋼琴曲,面前加了冰塊的冷飲沒有一絲熱氣。他機械地坐正了身子,不看她的臉,揣摩著她要說出什麼。又在想著如何盡快走完這個過場,盡快了卻這段人情。同時,他心頭又升起一番苦澀,自從在心底苦戀起這個山鄉女人以來,這是第一次單獨與她坐在一起,然而不是鴛夢重溫,而是在翻騰往日的怨忿。他的確有點渾身蜇滿芒刺的感覺。
何臘月卻很坦蕩,臉上掛著一絲笑意,攏攏裙擺坐下來,禮貌地朝他揮手讓茶,儼然一副招待客人的姿態。
「曾經有一個傳說,在這片荒島上,哪怕插根扁擔,也能長成參天大樹。」她指著窗外的綠蔭,好似導遊小姐,從容介紹,「曾經有一個惡夢,古代的滴官只要被送上這片海島,就從此斷絕回歸的念頭。」
田柱子也把臉轉到窗外,看著那片綠蔭。
「但是今天,惡夢已經過去,傳說成為現實。這片海島成為創造奇跡的地方,成為人們嚮往的風水寶地!當年這裡出現過十萬人才過海峽的場面。聽那些過海人給我介紹當年情景時,依舊聲淚俱下。人們齊刷刷擠站在船舷上、甲板上,當遠處出現海島的岸影時,便齊聲歡呼,我來了!我來了!不待船靠海岸,有人便迫不及待跳下海水,撲到沙灘上,擁抱黃沙,放聲大哭。那情景,據說和美國人當年開發西部一樣悲壯和動人!」
何臘月從容不迫地繼續她的解說,好似無意取悅誰,也無意勸說誰,只是在盡一份責任。
「第一批來到島上的人,大多功成名就。後來者不甘落後,各顯神通。現在的市區都是在荒灘上崛起的建築群。目前,整個海島都是一個眨眼就變了模樣的大工地!有人預測,幾十年之後,中國將超過日本、美國而成為世界經濟強國,這個經濟龍頭就是包括這個海島在內的沿海地區!」
何臘月說到這裡,稍稍停頓一下,突然問道:「你來得正是時候!不知你到這裡來,是來旅遊觀光呢,還是想瞭解行情一試身手?」
田柱子肩胛猛然一抖,不由自主地轉過臉來。他第一次放肆地把目光投注到她的臉上。這也是自從那個元宵燈會癡迷上這個山鄉女子之後生平第一次近距離地正視她。不是尋找往昔的誘惑,而是在尋找今日的答案。他突然感到這女人變得越發陌生,開始懷疑她是不是那個騎著毛驢作弄過他的山鄉女子?然而歌舞廳的一幕和那座豪華別墅的一幕又在眼前晃動,他歎了口氣,抑制住想和她交流的慾望。
「咳,隨便看看。人生地不熟的,想幹成點事,哪像說話容易?」
何臘月知道他不信任她,眼光輕慢地瞥了他一下,臉上便布上一層不悅,口氣也尖刻起來:「內地人喝茶看報沒事幹,這裡的人沒日沒夜地玩命!有人以為我們就是為了賺錢,為了發財,就沒長眼睛好好看看,這轉眼之間拔地而起的海濱大都市是吹口氣變出來的嗎?」
田柱子茫然地看著她,沒有回答。
她將一張大團結啪地一聲摔到吧台上,忽地站起身來,不容置辯地說:「走,我帶你去看個地方!」
鬼使神差,他不由自主地又鑽進小轎車。
穿過鬧市區,沿著濱海大道東去,穿越椰林蔥鬱的一片綠化帶,又跨越一道人工填海築起的石堤大壩,眼前兀地豎起一片高大宏偉的現代化樓群。
何臘月在椰樹下停了車,站在一片花叢中,望著樓群,臉上現出嫉妒、讚歎混合在一起的複雜神色,沉默不語。
那座主樓有三十多層高,雪白的樓體,巍峨雄偉,光潔明亮的玻璃幕牆,映照著天空的雲朵、海邊的浪花、大道上奔走的車流,光怪陸離,望一眼頭暈目眩,彷彿墜入天外世界。
主樓周圍的附屬建築尚未完工,腳手架上還有正在忙碌的數不清的民工,高大的吊車懸掛著建築材料在空中運轉著,好一派繁忙景象。整個建築設計新穎,用料考究,足以顯示樓群主人的氣派和實力。
精通建築、熟悉行情的田柱子看呆了。按照他的思維習慣,默默在心中測算著投資額度。
「柱子,你知道這片大樓的主人是誰嗎?」
何臘月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茫然搖頭,卻按慣性思索著。「這片樓大約要投兩個億,看上去實力夠雄厚了。」
「我告訴你,這是香港騰雲實業公司設在這裡的總部,總經理就是唐髮根!」
嘩——!一股浪頭捲起來,拍擊到海邊堤岸上,激起一片浪花,濺起的水霧漂過來,籠罩了田柱子。他不由打了個寒噤。
何臘月淡淡一笑,冷冷瞥了他一眼,說:「你這個造價是內地的估算。這是特區,從地價到材料,都要高出好多倍。他揚言耗資八個億哩,如果拍賣,最少也要翻一番。一轉手就賺幾個億!」
田柱子不寒而慄,聽到這個天文數字,自覺感到矮了半截。他在心中暗問:「唐髮根?就是山野谷地那個唐髮根嗎?」不知為何,此刻他心中的確沒有了奪妻之恨、暗算之仇這些俗念,浮生出來的是小巫見大巫的寒磣,小溪望江河的渺小;也有一種血撞心海的艷羨,欲通七竅的愧歎!
他本木地望著樓群,又悄悄瞅了一眼何臘月,想說什麼,好似嗆了一口海水,噎了喉嚨,又嚥了回去。看得出來,他在勉強支撐著一份自尊、一份臉面。
何臘月很乖覺,又拉開車門,讓他坐進去。
凱迪拉克小轎車沿著海岸線繼續前行,遠處是無邊無際的大海,緊靠路邊的海灘上,打了一連串的木樁,好似捕魚人設下的釣魚竿。從路邊到木樁的寬度在百米左右,大多被沙石淤平了,又被垃圾堆積成高低錯落的灘塗,把浩瀚的大海割離開來。灘塗上又拉了一道道鐵絲網、隔離帶,每隔一段便豎起一座富麗堂皇的牌樓,用中文和英文標出一些氣壯山河的名字:洛杉磯國際商貿城,南中國國際工業園,夏威夷水上公園,巴黎廣場,凱旋門文化娛樂中心……
小轎車緩緩行駛著。何臘月好似一位深諳遊客心理的導遊,拉下車窗玻璃,讓遊客飽覽沿途風光。
她選擇了一個最佳位置,把車停下來。
她指著眼前迤邐十幾華裡的灘塗,平靜地說:「柱子,你看到什麼啦?」
「不就是海灘嗎?」田柱子茫然地回答。
「應該說,這裡原來是海灘,但不到一年,就變成了平地。不久的將來,又會成為一片高樓林立的世界!」
「嗯……位置不錯。
「何止是不錯。可以說是黃金地段!面向大海,緊靠大道,毗鄰市區。當初從農民手中買來時,不過三五百元一畝,現在出手,每畝少說三五十萬!你算算,光炒地皮就可以成為億萬富翁!」
「哦,這個人挺精明的!」
「何止精明,簡直有點野心勃勃,在這個海島上他擁有三十二平方公里土地!他是從工業、商貿、科技、文化、旅遊、娛樂進行全方位開發,企圖壟斷和滲透這個現代大都市的各個層面。這個方案,號稱中泰2000年協作計劃!」
「這個人是誰?」田柱子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唐髮根!」何臘月重重吐出三個字。
田柱子猛然掉轉頭來,目光刀子一般投過來,憤怒地問:「你為啥讓我看這些,聽這些?是想招搖自己的能耐,還是想嘲笑山野谷地人無能?」
「沒有這個意思。唐髮根也是山野谷地走出來的!」何臘月的目光毫不退縮,充滿壓力。
「好,我服氣了,也開眼界了。你沒有白跟他一場。大功告成了,出人頭地了,夫貴妻榮了,也為咱山野谷地爭氣了!」
田柱子說這話時,有幾分沮喪,幾分艱澀,也有幾分宣洩,幾分自歎不如。當然也有幾分男子漢的自卑和尷尬。但這些卻出自一片真誠。
何臘月拂拂被海風吹亂的頭髮,認真地說:「你沒有聽明白,我再說一遍。你所看到的這一切都是唐髮根幹出來的,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田柱子愕然了,張開的嘴唇半日沒有合上。「怎麼……你們……」
何臘月臉上浮現出平靜的笑容,淡淡地說:「按照當地的習慣,人與人之間從不打聽別人的來歷、經歷,更不打聽別人的財產來源和個人隱私。但作為鄉親,我可以告訴你,他是他,我是我。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來往,也沒有任何關係。」
何臘月是坦誠的。田柱子頓時明白了許多,卻又多了一層懵懂。
「那你……為啥讓我知道這些?」
「因為你也是山野谷地人,你也是一條漢子!」
何臘月的話像石頭蛋一般撂過來,砰地一聲拉開了車門。
南國的天好似比北方的長,日頭升起來早,落下去晚。如果在山野谷地,此刻應該是吃罷晚飯,聚在村頭嘮嗑的時分了。但在這裡,日頭還像個大火球,噴發著烈焰,燒沸了一大片海水,將滾滾熱浪朝海島上傾瀉。
何臘月將凱迪拉克小轎車在停車場上停妥,又一次爽朗地邀請說:「柱子,我請你吃飯!」
她一臉坦蕩,一副熱誠,華貴的外表掩飾不住一股濃濃鄉情。
他心事重重,一副無可奈何的順從狀,他又無法違拗那種情分。
她帶他走進一家西餐廳,立刻由美麗俊俏笑容可掬的小姐引到台位上。
田柱子沒有坐下來,目光掃視著豪華堂皇的殿堂、餐桌上明光耀眼的刀叉和高腳杯,有幾分驚慌失措的樣子,說:「咱們……能不能換個地方?我……吃不慣……西餐。」
何臘月輕輕晃晃頭,感歎地說:「坐下,快坐下。想幹一番事業的人,什麼滋味都要嘗嘗,什麼場面都要見見。有人說過。天下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才叫英雄!」
田柱子磨蹭著,無奈地歎口氣,不再說話。
何臘月很慷慨,要了很多菜,還要了一瓶威士忌,要好生盡一番心意。
田柱子就對悶罐羊肉、牛排感興趣,酒杯沒有沾唇,反倒把紅菜湯喝了個精光,兩個麵包也被他掃蕩一空。
何臘月勸道:「盡量吃,全吃完!」
田柱子卻說:「夠了。吃不了兜著走嘛!」
何臘月眼含怨意地看看他說:「這裡是特區,樣樣事都不能丟份兒!」便把幾張票子放在台面上,氣宇軒昂地起身走去。
服務小姐走過去,朝著田柱子點頭哈腰道謝時,他的目光從滿桌菜餚上收回來,臉上感到有些發燙,侷促不安起來。
走出餐廳,大街上燈火流瀉,霓虹如夢。
何臘月說:「天色還早,我請你瀟灑一回!」不待田柱子回答,她便逕自朝前走去。
吃了一頓飯,田柱子幾乎沒說一句話。他看不出何臘月對他有什麼惡意,也猜不透她有什麼用意。如果是為了盡份情意,他沒法拒絕。如果是為了擺譜,他雖不願買帳,卻也沒法悖她的面子。此刻,他知道她要帶他去什麼地方,便極不情願了。儘管他明白,他們之間不可能做出什麼非分的事情來,但是本能卻在告誡他,那地方不能沾!同時,有一種沉重的壓力突如其來地脅迫著他,那個在山野谷地站不住腳,被人們斥為「孽種」的唐髮根如今竟然像巨神一般站在天穹之下,不僅讓他大吃一驚、仰目驚歎,而且把這座海島都搖撼得動盪不安!這還僅僅是開始,一旦他的計劃全部實現,那份沉甸甸的事業豈不會把這座海島壓塌?實在說,在他看到攤在海灘上的那一片片基業開始,一種羞愧、汗顏、卑微的痛楚,就像大山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又像磨扇一樣研磨著他的自尊。把他所有的雄心壯志和成就感都碾成粉末,同時也把他所經歷的苦難和屈辱碾成粉末,被海風吹刮得無影無蹤。只留下羞慚和懊惱,化成一股股冷汗,不知打濕了幾回衣衫。
是啊,都是山野谷地人,都是一條漢子,人家成了龍,翻江倒海!人家成了巨人,頂天立地!你呢?西餐大菜嚥得下去嗎?人海之中抬得起頭嗎?即便落荒而逃,站在鄉親們面前還張得開嘴嗎?田柱子又恨又悔,直罵自己,白白在五行山下被壓了五百年,一旦石縫裂開,為啥依舊翻不起跟斗雲來?
「黑海俱樂部」拱頂的霓虹燈,閃爍得如同夢幻。珵光閃亮的小轎車停了一大片,如同凝結的海水。西裝革履、五彩繽紛的人群如魔如怪,從海水裡浮升出來,挽肩搭背,踏著彩雲,步入夢幻。田柱子木然發呆,步履艱難,一頭冷汗:這是我來的地方嗎?我有資格出入這種地方嗎?臘月,你別寒磣我啦!
何臘月看出他的猥瑣,也看穿他此刻內心的矛盾,並不點破。一雙動人的目光,在昏暗中亮如燦星。她走過來,伸出纖巧的手,挽住他的手臂,落落大方地說:「要想在這裡發展,就要瞭解這裡的方方面面。這裡的人,幹起事來拚上命去幹,玩的時候把皇帝玉璽都墊在屁股下邊!你也品品滋味,啥樣才活得像個人!」
走進大廳,這裡服務的小姐大多是金髮碧眼的外國姑娘,袒露著白皙的臂膀,裸露著修長的大腿,豐碩的雙臀被飄逸的超短裙護著。舉止高雅、大方,彬彬有禮,訓練有素。沒有田柱子想像的那種輕狂和放蕩,倒使他顯得寒磣和狼狽。
何臘月要了一個小包間,把田柱子讓到舒適的沙發上,點了冷飲和點心,又讓服務小姐開亮了大燈,才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田柱子顯得有點緊張和侷促,把身子朝旁邊挪了半尺。
何臘月並不介意,用遙控器打開彩色屏幕,點了一曲輕鬆的小夜曲。然後,用一本正經的口吻,說:「我或許難以改變你對我的誤解,但是,我想糾正一下你對女人的看法。無論是那片山野谷地,還是這片濱海特區,女人都是掙扎的人群。女人從聽天由命、受人玩弄、被人支配,到奮力掙扎、支配生活、支配世界,始終是女人追求的一個目標。在這裡,有不少成功的女人,被稱為女強人。她們還是女人,只是性別不同的抗爭者和成功者罷了。可是,誰又知道在那些花環和喝彩聲的後面,女人比男人要多受多少苦,多流多少淚呢?」
田柱子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卻又不想插嘴,也不想打斷她。因為她的話不僅在說女人,也在說男人,同時也在宣洩她的心聲。
「在你的心中,可能永遠忘不了我在你家門前賴婚的那件事情,因為你認為我毀了你的終生大事!但是對我來說,或許就是我和命運抗爭的一幕。我要做個人,而不是做個被人買賣的牲口,從被人踩在腳底下任意作弄中,掙扎著站起來做人!做一個支配別人的人,做一個和男人平起平坐的人,最後,做一個讓男人們也仰起脖子仰望的人!」
何臘月說得鏗鏘有力,說得兩頰鮮紅,好似在宣告她的誓言,公佈她的宗旨。她的神采比屏幕上的畫面還要動人,她的聲音把低緩的小夜曲壓蓋得輕弱無力。
田柱子被她的話震懾了,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看她。如同那年元宵燈會上,他又看到一幅誘人的場景,又看到雲彩上升騰的那張俊俏迷人的仙女一般的面孔。
沉默。小夜曲又舒緩地響起來。
沉默。一對山野谷地的男女可以聽到對方怦怦的心跳、和小夜曲的節奏極不協調地和嗚在一起。
突然,何臘月站起來,拉開房門走出去,不一刻便召來兩位身材頎長、面容俊俏的小姐。不等田柱子回過神來,兩個小姐一左一右便擠坐在他的身邊,一人一條胳膊,瓜秧一般纏在他的身上。
他剎時漲紅了面孔,跳腳站了起來。
何臘月揮揮手,讓他坐下來,微微一笑說:「不要緊張。我請這兩位小姐來陪你,一不跳舞,二不唱歌,錢由我出。就讓她們陪你說話,知道一點做女人的苦衷!」
田柱子稍稍鬆懈下來,卻繃著臉,目光呆滯地望著面前的蠟燭,一言不發。
那位圓臉小姐不解地看看他,抓起一把瓜子嗑著,把瓜子皮重重一吹,說:「你不要以為我們低賤,用輕蔑的眼光看人,難道你來這裡不是想玩一玩嗎?你想玩,就需要我們。我們要生活,就需要你的錢。公平交易,願者上鉤,不存在誰看不起誰的問題!」
那個尖下巴的小姐接口說:「我們也很苦呀!過去在廠裡當工人,來到這裡,什麼都沒有了,新的工作沒有人給我們,因為我們原來素質差唄!既然來了,就不能空手而歸,只有這麼做啦!有朝一日,攢下錢,再去實現夢想吧,反正自己還年輕。可是,工商、稅務對我們很厲害,收稅不按規定,亂來。過去每月十五元,現在幾十元,上百元!我們今晚坐上台子,有收入。坐不上台子,沒收入,也得交稅!賓館、舞廳歡迎我們,也是為了自家生意,靠我們招徠客人唄!生活就這麼冷酷,沒有人情味,我們又為什麼要講情分呢?講情分,就別活命!生活對我們不公平,我們也難得討回這公平!」
「先生不會不曉得,有的妹子把自己包給別人,圖什麼?」胖姑娘接著說,「一是有個安身之處,不愁房錢。二是有了生活來源,不愁吃飯。說到感情,一片空白。女人和包主之間是交易關係,來了好生侍候,走了孤身等待。說穿了,也是一個打工仔!別人出賣智慧才華,我們出賣肉體美色,都是從付出中得到收穫嘛!」
「是哩!有人出賣眼球,出賣腎臟,不都是出賣器官嗎?還大張旗鼓登在報上!為什麼偏偏指責我們女人!」尖下巴說得忿忿然,「愛情?我們也在找,可是哪裡有?金錢是基礎,沒有錢,哪來愛情?在這種地方,離了錢,一天都沒法生存!」
「老闆發財,有一半靠我們幫著掙的!」胖姑娘又插話,「他們談生意,就拿我們上陣,請客、吃飯、唱歌、跳舞、遊山玩水、洗桑那浴……讓我們全方位服務,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他們賺了大錢,我們演的啥角色?美人計!」
田柱子聽著他們的話,沉默無語,難辨是非。
這時,何臘月歎口氣,接過話來,沉重地說:「如果說這是一種犧牲,那麼,千百年來老祖宗教導的從一而終,生兒育女,死後連一點痕跡都留不下的女人叫不叫犧牲?如果說這是道德敗壞,那麼,把毫無一點感情的男男女女拴在一起,苦熬一世,從來都不知道做男人做女人的開心,這叫不叫道德高尚?出賣貞操,出賣肉體,出賣美色,公開的標價和暗地的交易,有什麼區別?經濟開發,物慾橫流,誰能力挽狂瀾?沒有女人的地方,能留得住男人嗎?人們往往用現代觀念去衡量新生事物,卻用傳統的標準去評價女人,這公平嗎?許多妹子都是心懷美夢,盲目往南方跑,認為南方就是黃金鋪地的天堂。來到以後,大失所望,找不到夢中的幻影,只好開發自身優勢。她們沒有自尊嗎?她們不懂得自身價值嗎?究竟該如何做好呢?誰也不需要說三道四,生活自然會教會她們一切!」
說到這裡,何臘月眼中早已噙著淚花,卻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一字一句地說:「所以,我要選一塊最醒目的地方豎一塊紀念碑,碑文獻給所有的打工仔,他們是把荒島變成都市的建設者。碑座獻給女人,她們是托起石碑的基石!這就是我的一點心願。」
胖姑娘和尖下巴一齊撲到何臘月身上,喊著:「大姐……你真是好人!」便淚水傾盆地嗚嗚哇哇哭起來,那情狀好似山洪暴發,大浪決堤。
何臘月用手輕輕撫摸著兩個姑娘,好像老羊撫慰受傷的羔羊。她眼裡噙著淚花,玉塑冰雕一般僵坐在沙發上,宛如一尊聖像。
如果說女人養育了男人,才有了這個世界。那麼,可以說田柱子剎時明白了許多,懂得了許多,感到自己在此時此刻才真正長大了,成熟了。
他理解了何臘月的苦心,甚至從這番苦澀而又赤裸裸的對話中洞悉了她不尋常的經歷。儘管他依舊沉默著,但是,他不再對她有怨忿,不再有輕蔑和敵視,而是悄悄地用多少年前的目光,像元宵燈會那時去窺探她那張依舊迷人的身影和面龐了。
走出黑海俱樂部,儘管已是夜半時分,大街上依舊燈火輝煌,如夢如幻。
何臘月啟動了凱迪拉克小轎車,期期艾艾地問田柱子:「你準備回去呢,還是準備留下來?」
反光鏡裡映出一雙慾火撲撲的眼睛,回答卻顯得呆滯、木訥:「我沒辦成一件事,能回去嗎?」
何臘月那雙清澈的眼睛裡有波光在閃跳,她轟地一聲踩下油門,小轎車離開車道,飛駛起來。
沿著熟悉的海灘,駛過濃郁的椰林,面對那片高大氣派的樓群,有家老式酒店,「望海樓」三個霓虹大字在夜空中顯得格外醒目。
順電梯上到九樓,臘月打開「九一八」房間的房門,把鑰匙牌交到田柱子手中,一臉莊重地說:「望海樓是座老賓館,在這座濱海新城屬中檔水平。我替你訂下這個房間,沒有和你商量。但我想了,既然想幹事情,就要有點氣派。如果鑽胡同,穿房簷,就沒人敢和你做生意。另外,推開窗子就能看到那邊樓群,都是山野谷地的人,我相信你也是條漢子。」
田柱子掃視一遍豪華的房間,依舊有幾分侷促,幾分遲疑。他把身邊那個沉甸甸的黑提包咚地一聲放在桌子上,拉開拉鏈,掏出厚厚幾疊鈔票,又掏出一大堆五顏六色的石頭片,攤開雙手,耿直地說:「臘月,不怕你笑話,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不,咱山野谷地的家當!五萬元現金,還有這些花崗岩石材樣品……你……我怕把自己……也賠進去……哪可咋辦?」
何臘月拿眼角掃了一下那些物件,用充滿自信的口吻說:「這還少嗎?你帶著錢,還帶著寶貝,身後還有老少爺兒們的渴盼。條件比我們當初好多了。當初我和唐髮根幾乎是赤條條逃出山野谷地的。只要你敢豁出去,唐髮根的今天就是你田柱子的明天!」
田柱子沒有說話,重重地在沙發上坐下來。
「好了,該休息了!明天見!」
何臘月揮揮手,拉上門消失了。
田柱子追出來,站在走廊上,看著對面燈火輝煌的工地,彷彿又墜入五里霧中。何臘月、唐髮根像謎一般在他面前閃閃爍爍,難分難解。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何臘月找到田柱子是在緊靠軍港碼頭的一家石刻廠裡。
何臘月先找到望海樓酒店,服務小姐告訴她,「九一八」退房好幾天了。
何臘月又找到那片污水坑,發現那裡已經用柵欄、木樁圍起來了,還用紅磚砌了兩根方柱子,橫架起一道木製的匾額,赫然大書:太行建築建材發展公司籌建工地。遠遠看去,高大氣派的一座門樓,很有幾分幹大事業的樣子。
門樓兩側,還插了幾塊很醒目的牌子,寫有「歡迎倒垃圾」、「歡迎堆放拆遷房土」、「謝謝合作」之類的標語,有幾輛卡車滿載著拆房上正往門樓裡開去,黑油油的坑水中已呈現幾個新堆起的「島嶼」。有位面色黝黑的當地老漢,扛把鐵掀,站在坑沿上指揮車輛,神態很認真。
何臘月心頭一陣狂跳,啊,好樣的田柱子!你終於幹起來了!
她向那位老漢打聽田柱子的下落。
老漢告訴她:「田老闆在大洋石刻廠辦公。」
何臘月開著車找了半天,才發現了這家擠在兩棟大樓中間的小門臉。大樓後邊,有片空地,用毛竹搭起一排簡易工棚,場地上堆滿大大小小的石料,有當地的黑石頭、灰石頭,也有外地的花崗岩和漢白玉。一群赤裸著上身的漢子頂著炎熱的日頭,圍著石頭在敲打,滿院子石屑飛舞,叮噹聲震耳。場地上沒有機械化的雕刻工具,全憑著原始的鐵錘和鑽頭,雕刻出一些石料做的標牌、碑文、奠基石、柱頭之類的簡單東西。
何臘月四處尋找,發現有一對青石雕刻的獅子高高大大、成威武武地站在場地一角,抖著一身鬈曲的鬃毛,揚著一隻蹄子,張開大口嘶吼著,睜著一雙鈴擋般的眼睛向她投來熱烈的一瞥。
這對獅子的造型大眼熟了。她在龍潭寺的大廟前看見過,既是莊嚴聖地的守門神,又是招人喜愛的迎門客。她還爬上去,騎過它光滑的高脊樑!這種獅子只有北方才有,端莊、典雅、威武、雄壯,卻又淳樸可愛,充滿古拙的北方鄉土氣息。何臘月輕撫著石獅子,週身血液猛地沸騰起來,癢顫顫撓著嗓子眼,眼前彷彿出現了那片熟悉的山野。
「啊喲,你……咋找到這裡來了?」
猛然一聲問話,石獅子後面站起一個渾身佈滿石屑,連眉毛、髮梢都被石屑染白的人來。他手裡拿著錘、鑽,赤露的肩膀上淌著亮閃閃的油汗,虎實實的樣子也像一頭獅子!
何臘月不由得嚇了一跳,越發驚愕地看著他,問:「柱子,你怎麼跑到這裡,這獅子是你雕的?」
「是呀!不會跟石頭說話,咱咋叫山裡人哩?我靠這手藝吃了多年飯了!」田柱子樂呵呵地笑著,繼續揮著鐵錘,砸著鋼鑽。只聽叮叮噹噹一串脆響,鑽頭便在硬石上炸裂出火星,崩濺著石屑,一隻蹄爪便惟妙惟肖地在石頭上凸現出來,如同活物,呼之欲出。何臘月一雙眼睛都看呆了。
田柱子又輕輕修飾了幾鑿子,拍拍手上塵屑,瞄著面前場地,說:「這家石刻廠經營不下去了,老闆出價三十萬轉讓。我看位置不錯,離碼頭又近,如果把半成品從老家運過來,正好辦個石材精加工場地,產銷掛上鉤。我想把它買下來,正要找你商量哩!」
「好呀!你也學會趁水和泥了!」何臘月驚愕地看著他。「可是,你連賓館都住不起了,跑到這裡打工吃飯躥房簷,哪來這筆錢呢?」
田柱子把粗大的手掌拍擊在石獅身上,說:「錢,就靠刻獅子掙下來!正好有人訂貨,他們沒這種人手。我和老闆講妥了,幫他雕五對獅子,頂一半訂金,下余的六個月後付清!」
他說得很輕鬆,何臘月聽了心裡格登一跳。三米多高的毛茬巨石,要用一錘一鑽把它雕成一尊活靈活現的生命,這要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看著他被日頭曬成紫銅一般的脊樑,纏滿膠布的手指、網滿血絲的眼睛、乾裂冒血的嘴唇,可以想像這些日夜他把生命撲到石頭上,用盡了鬼斧神功,才完成了眼前的壯美!可是,他還要這麼幹下去,還要將八塊巨石化成神奇,這豈不是在玩命嗎?她沉思著,搖搖頭說:
「不,你不能這樣幹。你不能中了別人的算計。這獅子我要了,你和老闆講,三日後和他現金交割!」
「你說啥?這對獅子也值不了三十萬呀!」田柱子看著她,愕然瞪大了眼睛。
「它不是石頭,它是藝術品!藝術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我開價三十萬,三天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何臘月撂下這句話,開上車旋風般不見了。
任憑田柱子搖頭苦笑,認為她是急公好義,解囊相助;任憑石刻廠老闆得悉消息後失聲苦笑,認為是北方漢子仗恃絕技,和別人串通一氣用高價敲他竹槓。但是,當田柱子又認認真真將石獅子修飾一遍,又用砂輪將獅子細微處打磨得滑滑膩膩時,恰好到了第三天,只見凱迪拉克小轎車剛剛停下來,後面又跟進來一輛大卡車和一輛大吊車。
何臘月從車裡走出來,直衝沖地朝田柱子說:「我是來拉獅子的,支票交給你,獅子歸我了!怎麼樣?裝車吧?」
田柱子接過支票時,呆了。
石刻廠老闆接過支票時,傻了。
但是,當天下午,田柱子擁有了這家石刻廠卻是事實。
當一抹夕陽在何臘月臉上勾畫出一個金色的輪廓時,她望著依舊一臉困惑的田柱子,說:「田總,我幫你打聽到了,購一套進口的石材生產線,需要將近八百萬。如果你能雕刻出三十對石獅子,就能籌齊這筆設備款。只要你這石材基地一開工,那片水坑上的建築也可以逐步啟動了!」
「臘月,你又把我說懵了!你已經幫我拿出三十萬,我咋能在買設備上再拖累你呀?」
田柱子心裡充滿感激,卻使勁晃著大巴掌。
何臘月格格大笑,眼角都濺出眼淚。
「田柱子,我是在和你談生意哪!你那對石獅子,我賣了三十八萬,取了八萬元勞務費。如果我幫你包銷三十對獅子,就是二百四十萬。再從設備代購費中拿一筆應得的佣金,我豈不是從你身上發了一筆小財嗎?」
這一次是何臘月說得輕鬆,但田柱子聽了心裡格登一跳。一對石獅子賣出這麼高的價錢,不知她要付出多少辛勞和口舌哩!他從她那略顯疲憊的面頰上,可以想見到她四處奔波的身影,以及非同一般的推銷才能,才使他有了面前這份家當。
他理解她這份苦心和誠意,卻沒說出口,只是點頭說:「中,中!咱們成交了,我馬上和鄉里聯繫,從老家調幾個石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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