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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為了追求真正的愛,

   她可以九死不悔。

   然而九死一生,

   並非就能找到天堂。

   有個聲音很動人——

   咱們都要活下去,

   將來好回家!

  唐髮根的判斷沒有錯誤,鎖在鐵門緊閉的花園別墅裡的女人正是何臘月。

  此時此刻,她和他一樣,一種難以忍熬的委屈和悲涼在折磨著她。是啊,她和他昔日曾是患難與共、生死相隨的情人啊,如今怎麼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一對仇敵?任憑他千呼萬喚,她卻不願露面,甚至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願給他。她深感自己變得如此冷酷,會使他何等的絕望。然而,她深知那片使她沉迷陶醉的芳草地不復存在,那塊足以讓她遮風擋雨的岩石早已坍塌。自己早已跌入一片無邊無際的泥淖,每個毛孔裡都浸透了辛酸和苦澀。

  還是那個漆黑的夜晚。

  還是那片恐怖的水面。

  何臘月扒著繩梯,猴子攀巖一般緊跟著前邊的人爬上了貨輪的甲板,心裡便猛然一沉,如同到了冥府地域。她猛然探回頭,想對阿光大喊一聲,如果能夠聽到回應,她便會毫不猶豫地從甲板上跳下大海!但是,她沒有喊出來,恐懼早已使喉嚨失禁。無邊無際的大海,看不到一星亮光,她絕望了,只好聽天由命。

  甲板上站著三個水手,手電筒晃動著,映出他們毛茸茸的面孔。何臘月是頭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外國人,心頭不由得一陣陣發緊發怵。一個大鬍子站在艙口,依次在每個人手裡塞了個硬邦邦的麵包。何臘月接過麵包,便隨著前邊的人鑽進船艙。

  順著狹窄而又昏暗的通道下去,耳邊是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不知轉過幾道彎,一群人來到通道的盡頭,一個水手用力打開了一道又厚又笨的橢圓形鐵門。隨著鐵門的開啟,一遭慘淡的光線射進來,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浪撲面而來,越發使何臘月產生一種步入墓穴的感覺。

  水手站在鐵門前,晃著腦袋示意讓他們進去。那門不足一米高,幾個人只得弓腰縮背,烤蝦一般擠了進去。當何臘月跨過門坎直起腰時,才注意到這裡是一片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空間,腳下早已黑壓壓地擠滿了人,有男有女,有躺有坐,昏黃的燈光下,一個個木然地盯著他們。

  身後的鐵門眶地一聲關死了。

  隨著這一聲悶響,何臘月心頭一緊,忽然覺得自已被一隻巨掌丟進了一個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一股難以抵禦的恐慌和悲涼劈頭蓋臉地向她襲來。她縮緊身子,在一個角落裡找了一塊安身之處。冰涼的鋼板上鋪著麻袋片,坐上去依舊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氣自下而上,不由得週身瑟瑟顫抖起來。

  何臘月聽到機器的轟鳴驟然強烈起來,船身開始震動,不停地左右搖擺,好像是要啟航了。這時候,她突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再看一眼面前的大海!哪怕是滄海茫茫,一片漆黑,再看一眼才好死心!她環顧四周,想找一孔舷窗,但是,從上到下鐵板一塊,目光所及的是一隻鋼板鑄就的鐵籠子!還有,便是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張張木然發呆毫無表情的臉。

  貨輪搖擺著,像一頭衰老的牛在波浪裡跌跌撞撞。

  何臘月感到一陣陣眩暈,胃裡像有只爪子在揪著、扯著,說不出滋味的難受,有股東西衝撞著,一個勁兒往上湧。她意識到要嘔吐,但是在這人挨人的空間裡,如何能嘔吐?她竭力忍耐著。再看其他人,有的已經憋不住了,一個個捂著嘴,跌跌撞撞撲向同一個角落。那裡用床單隔出兩塊空間,裡面各放著一隻鐵皮桶,是讓男女方便的地方。那小小的空間自然無法接納這麼多人同時使用,於是有人便就地嘔吐起來。如同受了條件反射,所有人都忍不住了,哇哇吐成了一片,嗆人的酸臭味頓時充滿了整個船艙。

  何臘月也吐了,酸水合著落肚不久的硬麵包噴湧而出,濺在自己身上也濺在別人身上。

  狂吐之後,人們都精疲力竭了,東倒西歪地軟癱在各自的位置上,有的在低聲咒罵,有的在連歎懊惱,更多的人發出一陣陣低弱的呻吟。

  何臘月閉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濃重的黑暗。猛然間,她彷彿覺得有一顆炸彈在面前爆炸,崩裂出無數的星星點點,好似把她擊倒了,伴隨著一種飄飄忽忽的感覺,腹腔裡的腸胃擰繩般疼痛。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痛苦難忍,萬般難熬。終於,她明白了,吐空了肚子,飢餓正在襲擾著自己。

  「我餓了……咱們什麼時候吃飯?」她忍不住,小聲問身邊的人。

  「吃飯?你上船的時候沒有給你發麵包嗎?」

  「發了一個,可……我早吃了,又吐了……」

  「吃了?唉,那你可慘了!這個麵包頂一天的口糧呢,你怎麼一下子都吃了?」

  「天哪,拳頭大一個麵包,讓一個大活人頂一天,這……不是懵人吧?」她餓急了,大聲抱怨。

  「唉,你剛上船,不懂船上規矩。我們就是這樣熬過來的。」

  她絕命地垂下頭來,再也不說話。

  不知在陰森森的鬼城裡忍熬了多久,船終於拋錨了。

  艙洞打開了,洋鬼子吆喝大家準備下船。船艙裡陡然擁動起來,一具具垂死的生命漸漸活過來。

  依舊是陰森森的夜色,依舊順著那條軟梯爬下去。緊靠船體,有幾條機動船在等候。等偷渡客爬上來,機動船便突突號叫著,向黑暗深處駛去。與此同時,從遠處傳來一陣馬達的轟響,一道道雪亮的燈柱照得海面如同白晝。高音喇叭哇啦哇啦叫喚著,靜寂的海面一陣騷亂。

  機動船像一群機敏的海鼠,陡然轉了方向,七彎八拐駛入一片礁石叢中,屏息斂聲地躲起來。不一會,一艘快艇衝過來,繞著礁石巡察。藉著探照燈的餘光,只見一排荷槍實彈的軍人站在快艇甲板上,陰森森地對準躲在礁石叢中的那片黑暗。每個人的魂魄都跳到嗓子眼上,連呼吸都窒息了……

  不知在驚惶中憋了多久,海面上又靜寂下來。機動船好似打水漂那樣飛出去的瓦片,飛快地朝著退潮的波濤駛去。海風捲起的波濤潑打在人們身上,他們冷得瑟瑟發抖。然而,誰都明白處在虎口逃命的時刻,誰也不敢喊出聲來。

  突然,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從人群裡傳出,何臘月不禁毛骨悚然,嚇得半死。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纖弱的身影跌到海裡,在奔騰呼嘯的浪花裡時隱時現。

  「有人落水了……」

  何臘月驚呼著,撲到船舷上。立刻有人狠狠地拖她一把,將她按倒下來。她又掙扎起來,還想喊,又被迎面一拳打昏了。

  等她醒過神來時,船早已停在一處海灣上。海水依舊激盪著嚇人的波濤,吞吐著白色泡沫。她悵然望著黑暗發呆,再也看不到同伴的蹤影。一條年輕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那麼簡單,那麼匆忙,如同飛落在海面上一片無根的落葉,永遠地消失了。

  何臘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發出一聲淒厲的悲哭。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咱們多麼愚蠢可悲呀,為了一個虛幻的迷夢,卻用整個生命去捕捉。你可曾想到,未能踏上這片虛幻的土地,就被死神召喚去了嗎?此刻,你認得回鄉的路嗎?你的靈魂還能回到家鄉的茅屋去嗎?

  接船的蛇頭揮舞著拳頭喝斷了她的哭聲:「你還想不想活命?快跟上,朝前走!」

  黑暗中,她又被驅趕著,和同夥們一起沿著坎坷的石路朝前走。據說是到了應該到的地方,她沒有感受到預想的美妙,卻像任人宰割的牲口一樣悲涼。她更沒想到,國內的蛇頭和這裡的蛇頭都是串通一氣的黑心鬼。

  在一個小鎮蛇頭的窩點裡又困頓三天後,蛇頭按編號把他們分散到各處,臨行時聲色俱厲地警告說:「從今以後,你們要按規定上繳所欠費用。我們會隨時找到你們,休想賴帳!」

  和所有的偷渡者一樣,何臘月聽到這話時如雷貫耳。阿光用五千元錢幫她買來的原來是一張賣身契!從此,她的命運便攥到一群吸血鬼的手心裡了。

  但是,事已至此,只得聽任擺佈。不過,瞅準機會就逃的計劃從此便埋在心底了。

  她和一夥人被懵懵懂懂送到一個城市,又是夜闌時分。蛇頭走了,把他們拋在一片茫茫夜海中。一盞盞路燈連成一個長長的光鏈,閃著無精打采的柔柔光波,使空蕩蕩的街道籠罩上幾分淡淡的迷濛。道路、樹木,還有兩旁高高矮矮的建築物,都在其原來的色彩上面,又披上了一層羽紗般的橘黃,使人產生一種如入夢幻的迷醉和飄忽。對初來乍到的人們,或許更多一重困惑和淒慘。

  多麼恬靜的他鄉之夜啊!

  何臘月惴惴不安地移動著腳步。當她被飢餓和疲累軟癱在路邊樹陰下時,已經感到,只有在黑暗中,靈魂和軀體才屬於自己,可以任性地倒下來,舒展一下繃緊的神經和麻木的肌肉。然而,她緩過氣來時,恐怖、孤獨、痛苦、淒涼、對親人的深深思念,又纏繞著她,折磨著她,吞噬著她的靈與肉。

  這時,一輛黑色豐田小轎車在他們身邊停下來,緩緩墜落的窗玻璃上閃出一張善良、浮著笑容的黃色面孔,他用一口標準的國語問:「喂,你們是從中國來的嗎?」

  癱在路邊昏睡的幾個人一骨碌爬起來,望著車窗裡的人影,驚慌失措,不知如何回答。太多的災難已經使他們有點神經質了。

  當那人又問了一句,並且打開車門走過來,他們才有了那種一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感覺。何臘月鼓足勇氣說明了面臨的處境。

  那人歎口氣,搖搖頭,果決地說:「不行,你們不能再呆在這裡,一會兒被巡警發現,還會抓去住班房的!這樣吧,我帶你們找個住處!」

  何臘月暗暗慶幸,遇到了好心人。於是,他們便一塊擠進那輛小轎車。小轎車駛出繁華的市區,三轉兩轉進入一片黑暗的小街巷裡。他們下了車,看到兩邊的房屋破爛不堪,黑糊糊像被煙熏火燎過一般。門窗上釘滿了鋼筋和鐵條,沒有玻璃,也沒有窗簾,一眼可以望見斑剝的牆壁,陰森森如同牢獄裡的鐵屋子。吸吸鼻子,空氣中充滿腐臭,街巷上到處是破紙、塑料袋、爛水果、一次性水杯,大概從來沒有人清掃過。一群群蚊蟲盤桓在上面,人走過去,便轟地一聲飛起,撞在人臉上如同揚起的沙礫。

  何臘月屏住呼吸,追隨著那個好心人,跌跌撞撞朝前走。他們當然不知道,這裡算得上全美最亂、最髒、犯罪率最高、最危險的地方。呆過一段的中國人不要說來這裡尋找住處,即便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敢輕易涉足此地。

  轉了一段路,找到一家小旅館,推門進去,黑得幾乎看不見人,下幾級台階,墜入地窖一般。再往前去,有盞昏暗的燈,舊沙發上趴著個黑人老頭,懷裡摟個哇哇亂叫的收音機,擠著眼睛半死不活地聽得人迷。那位好心的帶路人走上去,用英語和他交談半天。老頭耷拉著腦門使勁搖頭,最後啟開眼縫咬著牙,伸出四根臘腸似的黑指頭。

  那位好心人轉過身來,告訴他們:「房價每人四十美元。這裡條件雖差,但是房價最低,所以才把大家帶到這裡來。這一帶是貧民窟,你們初來乍到,先將就點吧。」

  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也沒有什麼好選擇的,何臘月和大家對對眼神,便點頭答應了。

  黑人老頭這才站起來,連咳嗽帶喘地領著他們往深處走。而道狹窄得只能容一個人通行,碰住牆就沙啦啦掉一層泥土,五六個人前碰後撞,像穿越地下隧道似地跟著老頭往前摸。他推開一扇門。房裡有兩個套間,有衛生間和廚房,住六七個人綽綽有餘。只是太破舊了,好像隨時都會有坍塌的危險。但是,終算有了落腳的地方,何臘月和大家都輕輕地舒了口氣。

  那個好心人一直等到大家安頓下來,才告辭出來。何臘月過意不去,把他送到旅館門前。

  那人走到小轎車前,突然問:「你來這裡,有親戚朋友嗎?」可能看到對方的尷尬,也想到問話的笨拙,他從身上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我姓吳,北京來的。如果你實在沒辦法,需要我幫助,就按上面的地址去找我!」說完,便鑽進車,旋風似地開走了。

  第二天,何臘月便迫不及待地走出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揣著名片去找吳先生。她要尋找機會,她要站住腳。但是,名片上印的全是洋文,她看不懂。當她站在車流如潮的大街上躇躊半日之後,終於咬了咬牙,叫了一輛的士,把名片遞了過去,並用手指點了點。司機說了句「OK」,車便啟動了,不到五分鐘,的士停在一座小樓旁邊。她付了車費,茫然走下車來,四處張望。

  那座頗具歐洲風格的尖頂屋小樓,大約年齡太蒼老了,灰白色的牆壁上佈滿了裂紋和斑駁。小樓旁邊,果然有一家窗軒明亮的店面,門臉不大,卻十分整潔,「龍城酒家」四個醒目大字高懸在門面上方。

  推開玻璃門進去,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店堂裡放著六七張餐桌,竟和國內的小餐館格局相似。她感到一陣濃濃鄉情撲面而來。只是店面一側有一個挺大的吧台,靠牆的櫃架上擺滿各種各樣的酒和飲料。也許不是用餐的時間,店堂裡很清靜,只有兩個服務生在擦拭和打掃。

  他們看見有人進來,趕忙迎上前,用英語打著招呼:Good morning, Can I help you?」

  何臘月禮貌地搖搖頭,依然用國語說道:「我是來找吳先生的,麻煩你們了。」

  何臘月今天把頭髮梳理得很齊整,臉上也淡淡施了些脂粉,穿了件碎花白底的連衣裙,看上去素潔得像校園裡走出來的女學生,又說著一口中國話,使得兩個中國打工仔瞪大眼珠看她,臉上便堆滿了親熱的笑容。一個過來陪她,一個便跑到後堂去了。

  不一會,吳先生便迎了出來。昨天夜裡匆匆一面,何臘月並沒看清他的容貌。此刻站在他面前,難免有幾分唐突和冒昧,不由臉一熱,垂下了頭。

  吳先生看上去三十五六歲,高挑個子,長方臉,額上有很深的兩道皺紋,佈滿歲月滄桑的印痕和飽經憂患的冷峻。一雙細長的眼睛,看人很專注,卻又很含蓄,分不出是熱還是冷。

  他把何臘月帶到餐館後面的廚房裡,用平板的語調介紹說:「這是一家中國餐館。客人大多是中國人,當然也有其他外國人。工作很辛苦,早上要開早茶,中午開快餐,晚餐有正餐,還有夜宵,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工資也不太高,除掉就餐,每月也就是兩千美元。如果幹得了,就留下。你就在後堂洗洗碗和揀揀菜吧。」

  他說完了,用徵詢的目光看著何臘月。

  一路艱難來到這裡,又碰到這樣熱心的同胞,何臘月有一種回到家鄉的感覺。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恭恭敬敬朝吳先生鞠了一躬,然後挽起袖子站到水池邊。

  吳先生向她招招手,把一套工作服遞過去,又把她帶到換衣間,望著她問:「小姐,我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呢?」

  何臘月手扶門板,又感激又歉意地說:「我姓何,叫何臘月。您就叫我臘月吧!」

  何臘月成了龍城酒家的後堂幫傭,工作實在不輕鬆。每天一大早,採購車就把各種應時的蔬菜運來。她要幫著卸車,一筐筐搬進來,再一根根揀乾淨。每天從前廳撤下來的盤碟碗盅,在大水池裡堆積如山。儘管廚房備有洗碗機,但她還要一摞摞碼好,放進清毒櫃。她默默做著這一切,有時站得發暈,累得週身酸痛,她也咬牙支撐著。

  吳先生幾乎不讓她插手前廳的事務,包括夜裡打烊後他自己也參加的打掃衛生,也不讓她參與。開初,她理解為吳先生對她的關照,她一個人干了以前三個人的工作,太辛苦了。後來,她才明白,她沒有居留證,不具備打工的條件,被移民局發現要抓起來的。

  這天夜裡,關了店門,何臘月就在黑暗中苦坐了一夜。心中被一陣陣的痛苦和惆悵折磨著,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擠眼,她所經歷過的一重重厄運便魔影般在她眼前出現,嚇得她魂不附體,便索性爬起來,拉開店門,站在廊沿下,望著天上的星星發呆。

  當天際露出一絲晨曦時,那輛熟悉的豐田小轎車輕輕停在店前,嘎地一聲車門響動,吳先生便站到面前。他已經兩天沒到店裡來了。

  「怎麼啦?是為居留的事發愁,沒睡好覺?」

  何臘月垂下頭來,茫然地看著地皮,沒有回答。

  吳先生看看左右,把她拉到一旁,輕聲說:「何小姐,我想到個辦法,只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接受。」他眼睛觀察著何臘月的表情,附著她的耳朵嘀咕了幾句。

  何臘月聽著,頓時滿臉燥熱,神情窘迫,結結巴巴地問:「吳先生,這……行嗎?」

  「你放心,這事我來幫你周旋。」吳先生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著。

  吳先生給何臘月出的主意,是讓她搞一個假結婚。當地法律規定,凡是與本國公民結婚的外國人,都可以取得該國的長期居留權。而且在結婚登記滿一年之後、便可以申請加入該國國籍。

  所謂假結婚,就是利用這條法律的空子,通過中間人聯絡一個當地公民,給這位公民一筆錢,然後辦一個結婚登記。等到把居留證件或護照搞到手以後,再去履行一次離婚手續。按照事先談好的條件,交易完成,兩人各不相干。即便在一年的期限內,交易雙方也無任何實質上的夫妻關係。

  吳先生物色的這個人是開垃圾車的司機哈姆,三十來歲,高高壯壯,皮膚黑得發亮,活像一頭黑熊,是典型的黑非血統。他每天都要開著垃圾車到餐館後門收一次垃圾,和餐館的人廝混得很熟。

  吳先生趁哈姆的垃圾車開來時,堵住他。先給了他一盒香煙,那傢伙便受寵若驚地點頭哈腰。吳先生接著便說出那筆交易,哈姆的黑眼珠陡然亮了,咧開一口白牙笑著,聳聳肩答應下來。旋即又詭譎地擠擠眼睛,做了個討價還價的手勢。吳先生沒有猶豫,掏出二百美元塞到他手裡,哈姆便高興地把黑腦殼點得杵蒜一般。當即約好,第二天到結婚登記處見面。

  餐館的工作十分繁忙,流水般的客人送走一撥又一撥。直到夜裡打烊,吳先生才抽出空閒,讓何臘月坐上他的小轎車,開到僻靜的地方,把自己的安排告訴了她。

  何臘月已經矛盾了一天,痛苦了一天,心裡壓著一塊石頭,好沉重。她原本想堂堂正正做個人,才從山野谷地逃奔出來。要說結婚,她雖說結過兩次,沒有一次是心甘情願的。和阮喜財結婚,是被逼的。和田柱子結婚,也是被逼的。都是別人設下的圈套,讓她去鑽。只有和唐髮根生死相隨,才是自己終生追求的目標,九死不悔。可是,越是希望得到的事,越是那麼艱難,那麼渺茫!而現在,為了生存,為了以後的路,她又要和別人假結婚。而且是在異國他鄉,忍受屈辱,偷偷摸摸地去做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她實在接受不了,這是一種人格和自尊的大拍賣!可是,此刻的她,別無選擇,為了生存,為了追求,她必須再拿人格和尊嚴放在交易場上,忍辱負重地拍賣一次!當她看到吳先生佈滿同情和無奈的面孔時,委屈又變成了感激,這位萍水相逢的人設身處地為她做了那麼多,她不能悖人家比金子還貴重的好意。再說,如果沒有他這樣真誠的幫助,她又如何去走以後的路呢?

  第二天上午,吳先生拉著她一塊坐車出去了。遠遠地,就看見哈姆倚在那幢白色小樓的欄杆上,悠閒地吹著口哨。這傢伙換了一身駝色的西裝,還打了條鮮紅的領帶。乍眼一看,倒像個大公司的白領職員。看見他們走過來,臉上堆滿黑熊般的傻笑,一邊搓著手打招呼,一邊鼓起小眼珠盯著何臘月白皙的面孔看。那目光賊溜溜的,好像要在她的臉上灼出血坑來。」

  何臘月見過哈姆,但從未注意過,此刻站在他面前,便感到一陣噁心。她不看他,也不打招呼,反正是一場交易,一切聽憑吳先生安排。所以,她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即便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面對留著小鬍子、用挑剔的目光對她發問的登記官,她也心如死水。所有的回答都由吳先生替她包辦。

  其實,手續非常簡單,沒有十分鐘就一切辦妥。

  居留問題解決了。按說,何臘月應當感到輕鬆才是。然而,她的心突然之間揪得更緊了,一種不祥之兆,總在她的心頭縈繞著。她的潛意識中,總感到有一張黑色的面孔在身邊窺探著。像狼似的,瞪著一雙貪婪、冷酷、狠毒的眼睛,隨時都可能撲過來,把她一口吞掉。

  果然,過了不久,哈姆闖進店裡找麻煩了。

  那是一個週末的夜晚,正要收工打烊時分。哈姆渾身酒氣,大大咧咧地推開店門,一屁股坐在吧台上。

  「喂!我要見我老婆!」哈姆吼叫著,拍著吧台,一股惡臭便從嘴裡噴出來,嗆得吳先生直皺眉頭。

  吳先生以為他是喝多了說胡話,便招呼兩個男招待過來,吩咐:「這位先生喝多了,給他杯冷飲,送他出去!」

  兩位招待走上前來,卻被哈姆一甩胳膊推出好遠。哈姆直愣愣瞪著血紅的眼珠,朝吳先生吼:「我不走,我要見我老婆!你放她出來!怎麼?你敢抵賴?看看,我有證據!」他粗聲吼叫著,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片,甩到吳先生臉上。

  吳先生捏起紙片一看,見是結婚登記證的複印件,怕他把事情鬧大,趕忙迎上去,和兩個招待一起,把他拖死豬一般拖了出去。

  吳先生板起面孔,怒沖沖地呵斥道:「哈姆,你拿了錢,怎麼能出爾反爾呢?」

  哈姆粉紅的嘴巴裡發出怪笑:「吳先生,我改變主意了!我要老婆!你那幾個錢,我會退還你的!」

  吳先生沒想到這傢伙如此蠻橫,便冷冷地說:「你再胡鬧,我就報警!我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

  「OK,你跟我來吧!」哈姆仍舊怪笑著,推開店門,直衝沖朝後堂奔去。

  何臘月正彎著腰在水池中洗碗碟,猛聽到廚房門砰地被人推開,回頭一看,竟是哈姆東倒西歪地站在面前。

  哈姆看著她又發一陣怪笑:「哦,我親愛的,我總算找到你了。」

  何臘月嚇得魂靈出竅,週身瑟瑟顫抖,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吳先生對站在周圍的招待們說:「把這傢伙給我轟出去!警告他,再胡鬧,就報警!」

  眾人把哈姆連推帶揉地從後門弄出去。哈姆借酒發瘋,扯著嗓子吼叫著要老婆,賴在地上裝死狗。大家似乎明白了什麼,又怕事情鬧大,讓老闆丟了面子,便湊了點錢,塞到他手裡,好說歹說,連哄帶動,好容易才把這傢伙打發走。

  龍城酒家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儘管她不願離開那裡,有好心的吳先生和一幫相熟的同胞作屏障,她可以得到庇護。儘管吳先生捨不得讓這個勤勞而又樸實的何臘月離開。她一個人可以干三個人的工作,對她的離開他心中懷著一份深深的內疚。但是,哈姆不僅對她,而且對餐館也構成威脅,如果這傢伙天天來糾纏鬧事,將會壞了他的名聲,砸了餐館的生意。所以,他不得不讓何臘月離開。何臘月一時無處安身,他就讓她搬到自己的住處,騰出一間房子讓她暫住。同時四處打聽,幫她再找一份工作。

  為了幫助何臘月找一份工作,幾乎佔用了吳先生所有的業餘時間。到店舖打工,難免人多眼雜,不安全;到公司謀職,語言不通,是無形的障礙;求朋友幫忙,大都怕遭到那個黑人的糾纏和襲擊招惹麻煩。他的這份熱心也招來諸多奚落和非議。儘管他不說,何臘月也能看出來。她只好暫時藏匿在吳先生位於郊外的小樓裡。她閒不住,想幫吳先生整理一下房間。房間光線很昏暗,東西扔得零亂,她拉開窗簾,打開窗,一股清新的空氣伴著陽光灑了進來,她立刻被牆頭一幅放大的彩照吸引住了。彩照是一位靚麗女人,充滿生命活力和青春魅力的面龐,彎彎的眉毛似初開的新月,清澈動人的大眼睛如閃亮的黑寶石,微翹的櫻唇如帶露的草萄,含情脈脈地吐露著蕩人心魄的笑意,又似在訴說綿綿不盡的情話。一頭濃髮如黑色的瀑布,標誌著東方人的特質。無論你站在什麼角度,她都在專注地盯著你……無意覷到別人的隱私,何臘月一陣心跳,一陣慌亂,想立刻退出去,在掩門時,不經意碰到什麼,發出一串悠揚的響聲。她嚇了一跳,仔細看時,原來房門一側懸掛著一把棕色的小提琴。看到這些,原本就是謎一般的吳先生,更加塗上一層霧一般的迷離。

  她打開洗衣機,把積攢下來的髒衣服、被單洗刷乾淨,又一一熨燙齊整,妥帖地放在衣櫃裡。傍晚時分,吳先生回來了,說:「謝謝你為我打掃衛生,你辛苦了,我們到海邊散散心去!」

  一片平靜的海灣,有艘漂亮的快艇,擦著水面飛騰。何臘月的心境便隨著那扇面似的水波不由翻滾起來,她又想起大鵬灣驚濤駭浪的一幕,心口在輕輕顫慄。

  吳先生突然說:「何小姐,你想瞭解我嗎?如果你不介意,我願告訴你。」

  何臘月看著他一副坦誠,輕輕點了點頭。

  「我原本是歌舞劇院樂隊的第一小提琴手。我的愛人是位女高音歌唱家。劇院不景氣,我們不願空耗年華,便想追逐潮流,到國外尋找機會。為了籌集出國費用,我們便加入走穴的行列,全國各地到處跑。好容易把錢籌得差不多了,我愛人在一次翻山越嶺的趕場路上摔斷了雙腿,不僅再也登不上舞台,連出國的夢想也破滅了……我便隻身來到美國,舉目無親,苦苦奔走了半年,才看到一線曙光,可惜這曙光沒有把我引進音樂的殿堂,而是把我帶進地獄。在一片孤島上的富人別墅裡,一位年近七旬的白髮老嫗包了我。她整日坐在輪椅上,聽我為她演奏世界名曲。她是富婆,家產億萬。我是窮鬼,一文不名。她用金錢佔有了我的智慧、才華和天賦。我和我原本用來摘取皇冠的小提琴一起成了她的玩物和供她驅使的奴隸。我拋棄了妻子,日夜陪伴著一具行將就木的腐屍。我犧牲了愛情,用生命作代價換取她的施捨。她不准我離開小島一步,讓我忘記外面的世界。她不准我寫信,也不准我打電話,讓我喪失滿足她之外的所有靈性。我在島上當了三年會唱歌的死魂靈,直到富婆死去,我才逃脫那片地獄。後來,我和音樂絕緣,直到今天……我仍然恐懼孤島上的日子,靈魂的孤獨是正常人難以忍受的啊!」

  吳先生沉默了,快艇走遠了,周圍一片噎人的寧靜。

  「你為什麼不回去看她?多美的女人啊,吳先生,你……太殘忍了!」何臘月的心口震顫著,衝動地發問。

  「不,我愛她!愛得發瘋,發狂!我每天晚上都看著她的臉,聽著她的歌才能入睡。我是為愛才活下來的。」吳先生的聲音有點發抖,「我很想回去看她,但時機不到。我要攢下足以建造一座音樂學院的錢,雙手抱著她,登上高大輝煌的大教室,扶她站在講台上,對著成千上萬雙艷羨的目光莊嚴宣告,親愛的,放開你的歌喉吧,讓全世界都為你的歌聲傾倒!」

  他對著大海,感慨萬端地說:「何小姐,記住一句話,咱們是中國人,都要活下去,將來好回家!」

  何臘月感動了,落淚了,淚水流到嘴邊,很苦,又很甜,心口的顫慄也漸漸平復下來。

  終於,吳先生找到一戶人家,他們願意僱傭何臘月做保姆,她權且有了立足之處。何臘月看著他無奈的神情,咬牙答應了,並且按照吳先生的交代,隱名換姓,改名為湯·吉娜。

  這家主人是華裔,姓韓,名叫約瑟·韓,行醫謀生,在華人圈中享有聲譽,擁有自己的診所和住宅。韓大夫五十多歲,夫人身體病弱,所以才請保姆。何臘月的工作是搞好室內外衛生,操持一日三餐,其餘的時間就是陪老夫人聊天、讀報,料理一下花木。薪水不高,工作也不算太累。何臘月很滿足,心情也漸漸安定下來。

  日子久了,她那顆懸著的心也漸漸落下地,緊繃的弦不由自主地鬆弛了。然而每到空閒下來時,有種難耐的淒側又湧動出來。

  仲秋節晚上韓大夫夫婦被朋友請去作客,何臘月守在家裡,更顯寂寥。秋風颯颯,有幾片樹葉落下來,掠起一片涼意。天空一輪滿月,在樹陰間時隱時現,地面上便投下斑斑駁駁的光環,好似灑落一片片水銀。她踩著月光,在院子裡踱步,思緒便如夢似幻地飛昇起來。自從那個驚濤駭浪的恐怖之夜,和唐髮根分別將近三年了,誰也不知誰的下落。人活在世上,得不到親人的音訊,是多麼痛苦和殘忍啊!她深感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鼻子酸酸的,眼裡便湧滿淒苦的冷淚。

  「髮根,我相信你不會死。你命大。老天爺會保佑你,我也在為你祈禱……你現在到底在哪裡?我週身顫抖在呼喊你,你聽到了嗎?天上的月亮可以作證,我想你想得心口滴血!

  「髮根,今天是啥日子?你記得嗎?八月仲秋,神鬼都要團圓的日子啊!記得在茫茫草原,在戈壁灘上,咱們相依一處,望著蒼天,在融融月光下編織著一個美麗的夢境……那時,咱們窮,四處流竄。但是,我不孤獨。我心中守著你的精靈,我身邊挾帶著你的氣息。如今,月兒在空中缺缺圓圓,盈盈虧虧,咱們心中的月兒為啥永遠補不圓?

  「月兒啊月兒,請你告訴他吧,我還是他的臘月。過去你見過,今天你也看見了。我對他一點沒有變。不管現在天隔一方,還是將來化成黃土,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月兒啊月兒,你掛在蒼穹之上,勞你告訴我,他那裡的天空是陰是晴?他在月下幹什麼?想什麼?他聽見我的呼喊了嗎……」

  何臘月情不自禁地唸唸叨叨,心中一陣絞痛,便一頭撲倒在樹樁上,發出一陣憂傷的悲泣。

  忽然,門鈴響了。她以為是韓大夫回來了,開門一看吳先生文文靜靜站在門外。望著她,臉上掛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喜悅。

  「臘月,我給你帶來一個好消息。不過,先提醒你,不要激動!」

  何臘月抹抹淚,轉過臉來,淡淡苦笑。

  「吳先生,我……又能有啥好消息呢?」

  吳先生的臉色耐人尋味,從懷裡拿出一張報紙,說:「你看看就知道了。」他想遞過去,又怕她看不懂,便展開來,說:「我讀給你聽吧。這是《紐約日報》,上面有一則《尋人啟事》,尋找的就是你!他現在在香港,原名唐髮根,現名唐雲龍,而且具備將你接過去的能力!」

  何臘月的肩胛猛然一抖,蒼白的面孔浮上一層青光。她慌忙把報紙拿在手中,久久凝視著看不懂的洋文,週身顫抖起來。不一刻,她又驚慌失措地退縮到黑影裡,迴避著吳先生的目光,唯恐看到自己的失態和驚恐。轉瞬,便忍耐不住,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撲嗒嗒落在報紙上,身子便如抽了筋骨,順著樹幹倒下來,軟癱在地上。她似切斷喉管的羔羊,發出一聲哀婉的悲泣:

  「根哥……你……讓我……等得……好苦……」

  吳先生把她攙扶到房間裡,倒了一杯茶,安慰道:「臘月,你應該高興啊!我馬上想辦法和唐先生聯繫。他不知道你的下落,同樣痛苦啊!」

  何臘月望著吳先生,半日無語。興奮和苦澀同時折磨著她。終於,她站起來,緩緩走到窗前,欲哭無淚,欲喊無聲。勇敢而又倔強的她頃刻間慌亂了,全身冰凍的血液漸漸融化,在血管裡奔湧,額頭滲出一層細汗,蒼白的面頰泛起濃重的紅潤,淒楚而又悲壯。她的週身像發了瘧疾,眼前浮現出那張熟悉而又焦灼的面孔,站在蒼茫大海邊悲號,她便在心中應答著:「根兒哥,我聽到了!聽到了……」但那控制不住的哆嗦使她佝僂成一團。

  她踉蹌著走進衛生間,一個奇怪的想法襲上心頭,想清清爽爽洗一把臉。她擰開水龍頭,雙手掬起一捧水,澆到臉上。當那張蒼白、淒愴甚至有點陌生的面孔映入鏡中時,她陡然怔住了。彷彿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窺視她,冷漠而又鄙夷地在她週身逡巡。她下意識地看看四周,一種難以名狀的自卑和苦澀如同幽靈,悄悄吞噬著剛剛浮上心頭的興奮和狂喜。偷渡貨輪上的慘相,和黑人辦登記的窘迫,改名換姓的屈辱疊化在一起,又慢慢結成一層堅冰,把她凝固在那裡。自來水嘩嘩流淌著,水池注滿了,溢出來,淹沒了她的雙腳,打濕了她的衣裳。

  吳先生走過來,把水龍頭擰住。

  她又伸出手去,把水龍頭擰開。

  「臘月,你怎麼了?」吳先生驚愕地按住她的手。

  「吳先生,我不能去找他!」何臘月抹一把濺著水花和淚花的臉,聲音悲涼而又沉重。「我現在成了這種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哪還有臉面去見他?他不是混成人了嗎?那就讓他好生走自己的路。我不能給他添麻煩哪!」

  「臘月,你是為他付出了痛苦,愛是相互的。你怎麼能責怪自己呢?」吳先生大惑不解。

  「不,他一定不容易,我不能拖累他,更不能用這副模樣去寒磣他。過去的何臘月已經死了,我現在是湯·吉娜。」

  何臘月幾乎是用淒厲的聲音在喊,吳先生也被她這種驚人的執拗困惑了。

  「何小姐,你不覺得這樣……太殘忍了嗎?」

  「不,我愛他,想讓他心中存在一份美好。我要見他,更要帶給他一份美好!他找我,相信我不會倒下。我找他,更不能形同乞丐!」

  吳先生聽懂了,感動了,落淚了。為她的堅貞,為她的自強不息,為她的不畏艱險,透過淚水看到了一顆金子般閃亮的心。他不由聯想到自己,不也在默默承受一份犧牲、一份屈辱、一份孤獨、一份抗爭,悄然躲在陰暗處,去撫慰一顆美好、期盼的靈魂嗎?

  有了這深一層的沉甸甸的瞭解,吳先生也對她更多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幫助。對那份《尋人啟事》,他們沒有作出回應。

  正因為這種情況,阿光尋找何臘月的行動毫無結果。那位慘死在大海波濤中的何臘月的同伴便成為何臘月的替身,連拿到重金的蛇頭也無法破譯這個謎底。

  知道了唐髮根的下落,何臘月便少了一層牽掛,卻多了幾重揪心,雖說依舊足不出戶,改變生存狀態的衝刺卻日益迫切了。

  吉村是吳先生介紹的一位日本商人。看上去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談起生意經來,口若懸河,一瀉千里,透出絕頂的精明和靈氣。

  他上曉天文,下知地理,整日神經繃得緊緊的,眼睛盯著世界上的各個角落。哪塊地方發生了政變,哪個國家燃起了戰火,哪裡發生了旱澇水災,哪裡出現了地震火山爆發,某某派系下野,某某政黨登台,甚至飛機失事火車出軌油輪沉海艾滋病蔓延……小國王子登基,大國總統出訪,皇親國戚醜聞,貸款合同簽定……火箭升空,股票下跌,毒梟落網,拳王爭奪戰,某公司破產,拍賣會爆出冷門……等等,這個世界每時每刻發生的大事小事,都能從他的大腦信息庫裡抽調出來。他把整個世界如同健身球一般在掌中把玩。

  他說,不瞭解某塊土地的政治、經濟、人文地理、風土人情,就不可能在那裡投下籌碼。商人的錢有時是在溫文爾雅的笑談中得來,有時是從燈紅酒綠的餐桌上得來,有時是從黑白之爭的交易中得來,有時是從硝煙瀰漫的戰場上中得來。

  何臘月佩服他的精到,同時窺察出他的狡黠。然而,鬼使神差,她竟然成了他的合夥人。她告別了吳先生,告別了那片地獄,懵懵懂懂地闖回來了。

  吉村贊同何臘月的選擇,明顯深藏著算計和利用。在那個東方大國的沿海地區洞開了一扇扇明亮的窗口,世界各地的冒險家趨之若鶩,把那條海岸線掀動得熱浪朝天。那片土地的人急於掙脫貧困的心情迫切而又浮躁,敞開國門又陷於國力的窘迫,對外來的巨賈大亨誠惶誠恐禮儀相加,想借別人的雞孵自家的蛋,借別人的船揚自己的帆。無序中才有機會,混水中才好摸魚。老到的商人能與一個看似單純的中國女人達成默契,並非一時的衝動。他看出這女人急於想回到她的故土,養息她那遍體鱗傷的軀體,平復結滿傷疤的心。吳先生從中攛掇,求他帶她同行。他含笑點頭,並非僅僅是為了情誼。情誼在商場上只是動聽的言詞,沒有實質含義。他早已看中這女人的風采和氣質,更因為她那灼熱的慾望加劇了他到那片土地投資的雄心。還有,帶著她同行,顯得體面,和注重傳統注重情分的中國人談起生意來,會無形間增強對方的信任,或許會造成諸多意料不到的便利。

  他們選擇這片剛剛從蠻野洪荒開發出來的海島,也算獨具慧眼。這個經濟特區,一切都處在草創時期。但是,基礎建設顯得有條不紊。這裡招商引資的招數稱:先栽梧桐樹,再引金鳳凰。

  這片依山傍海、掩映在綠蔭叢中的海景灣別墅群,環境幽雅。造型別緻,是官方先期投資建造的一批精舍。是他們招商引資的示範區。開初,這裡人跡寥寥;光顧者不多。一方面,首批闖海的冒險家大多是過水鬧客,不知深淺,不敢貿然落腳;另一方面,投資商們均忙於跑馬方田,地皮炒得炙手可熱,忽視了這片即將升值的風水寶地。然而,卻被獨具慧眼的吉村看中了,連何臘月也將攢下的兩萬美金入了股份,兩人一起下了賭注。又一起去找官方談判。一個氣度非凡的外商和一個年輕靚麗的同胞果然受到官方的另眼看待,官方表現出一種特殊的熱情和慷慨,期望他們的行動幫助海景灣啟開冷落的大門。開發區的官員便纏著何臘月,一口一個「湯小姐」地叫。一幢一幢別墅任何臘月挑選。並且主動讓利,以優惠價出售,成就了一樁開張生意。他們使輕而易舉地擁有了一處最豪華的別墅。

  何臘月欣喜若狂,吉村卻另有所思,建議將別墅裝修一新,轉讓出去,再購一套進來。何臘月不解其意。

  吉村卻輕鬆自信地吐出一句話:「不出三個月,這幢別墅會升值一倍。」

  何臘月瞪大眼睛,搖搖頭,聽不懂他的話。

  吉村笑笑說:「咱們不妨賭上一把,我要讓它一個變成三個!」

  不出三個月,吉村喝得踉踉蹌蹌回來,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睡足了,伸伸懶腰拿出三份轉讓合同給何臘月看,得意地說:「湯小姐,我賭贏了!」然後便匆匆忙忙收拾行李,催促搬家。

  「湯小姐,你不感到這賓館住得膩味嗎?」

  等到搬進別墅,何臘月也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吉村便詳細講給她聽。這段時間,這片別墅成了商家競購的搶手貨,樓價猛升。他先以高出原價一倍的價碼轉讓給一位內地商人,剛剛簽約,樓價又漲。他同時又和另一房產商談妥,以高出七成的價格成交。旋即,他讓利兩成給那個內地商人,房契便到了房產商手裡。不久,他又將房契從房產商手中買回來,又售出,又買進……他像一個魔術師,將一張房契把玩得目不暇接,直到實現「一個變成三個」的目標,才戀戀不捨地罷了手。

  他說完了,將房契鄭重地交到何臘月手裡,浮起一臉得意的笑容說:「湯小姐,感謝你的信任和配合,使我能在這裡的人們尚未清醒之前,輕鬆自如地取下他們的錢袋!因為最後一筆交易是和一位法國商人合夥做成的,我必須趕到巴黎,清點一下帳號,看看這筆錢是否準時到帳。按照股份,這座別墅歸你所有了,請你把房契保管好!」

  他提起密碼箱,站到陽台上,看著滿眼綠樹,貪婪地深深吸了口氣。又轉過身來,看看何臘月,顯露出留戀和借別的情緒,真誠地說:「湯小姐,這裡太美了。希望你保重自己,祝願你事業發達。我還會回來看你的。因為,我和吳先生在上帝面前發過誓。」

  吉村走了,霧一般消失在一片綠陰中。

  何臘月呆呆發怔,陷入五里霧中。她幾乎沒有聽懂吉村念出的那套生意經,隱約感到他如同拿著一張大姑娘的照片,一連矇騙了幾家彩禮,反倒使每個被騙者都獲得一份薄利!她也陷入這個怪圈之中,不僅沒有受到傷害,反倒得了一幢別墅。她分不清這叫不叫騙術,但這幢別墅使她承受著一種莫名其妙的負罪感。

  吉村一走不回頭。她也不想再見到他。她和他之間的交易結束了,沒有值得留戀的情誼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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