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之遠從章昭君和林尋卿那裡探知褚鈱秋也是X黨的同志。(章昭君和林雪卿已加入X黨,她們都在G校讀書,並且搬到大東路的X號門牌居住。)並探知譚秋英還未嘗加入X黨。這晚,他便約著褚鈱秋,譚秋英,和林妙嬋幾個人和他一道到公園談話去。他的意思是要請褚鈱秋介紹譚秋英和林妙嬋加入X黨青年團,G校支部的。
是夕陽腕晚的時候,在黃色的燈光漸次照耀著的街頭。霍之遠心中滿著愉快地和她們一道跑著。
「Miss譚!我那晚和你在公園裡所說的那件事你該不至於忘記吧!」霍之遠朝著譚秋英說;他和她故意行得很緩,這時已經落在林妙嬋和褚鈱秋的後面二三十步遠了。
譚秋英身上穿著一套稱身的湖水色夾長袍,袖口短短的,露出一雙纖小而可愛的手來。她的臉上,有一種又是沉靜,又是有媚態的特殊情調;她的舉動有一種又是鎮定,又是善於迷惑人的特別魔力。她說話時的聲音,時常在語尾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婉轉,令人在聽見這種聲音時,臟腑都會為它熨貼。
她和霍之遠兩人間有一種懇摯的,熱烈的友情。不!那不單是一種簡單的友情,那怕是一種不露骨的,深心蘊蓄著的男女間之愛情吧!她和他見面時雖然絕對未曾說過一句情話,但她的那種壓制不住的愛的傾向時常不自覺的以另一種方式表演出來,——嚴冷的而又關切的表情。這種表示,在他倆討論革命問題時,最容易被人們看出。
「我當然是記著哩!」譚秋英答。她和他談話,用C城話時比較多一點,但有時也用著普通話。「不過,你說,林妙嬋這個人怎麼樣呢?我總覺得她不大能夠革命!她好像只能做到賢母良妻的地位,做不到陷陣衝鋒的革命工作呢!」
「我也覺得是這樣的!不過,她現在已經是進步很多了!她在我面前屢次表示要加入X黨去;我想如果她加進X黨後,經過嚴格的訓練,大概總可以幹起一點革命的工作起來了。……」霍之遠看出她對林妙嬋顯然有一種醋意的表示,這種表示令他深心裡感到滿足。因為從她這種表示中,他看出她對他的愛情來。
「是的!她在我面前也是時常這樣地表示!她說她願意犧牲家庭,願意站在普羅列塔利亞的觀點上去革命!她說她願意和我一塊兒加入X黨去!我想,她既然這樣說,便拉著她和我0〕一同加進X黨去也未嘗不可以的!……」譚秋英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向著霍之遠一掠,顯出十二分親愛的態度來。
「我有一個朋友,他大概是X黨的人物,我已經和他討論過好幾次;他答應替我找個介紹人;X黨裡內的情形他大體上也已經和我說得很清楚了。」霍之遠把他兩手插著他的洋眼的袋口,他的為工作所壓損的疲倦而憔黃的臉上溢著微笑。
「X黨裡面的情形怎麼樣,請你告訴我吧!」譚秋英踏進一步,把身體擠在霍之遠的旁邊。
「我便告訴你吧!但,我只據我的朋友一面之辭,這些說話,到底對不對,我是不知道的。……」霍之遠把他的嘴放在譚秋英的耳邊說。
當他把X黨裡面的內容和各種入黨的手續向她報告完了的時候,他們已到第一公園的門前了。褚鈱秋和林妙嬋站在門口等候他倆。
「Miss褚!跑得這麼快,趕你們不上了!」霍之遠的眼睛不意又是和她相遇,他的心中又是覺得偶然了。
「知道你們幹些什麼勾當呢!喊喊喳喳地只在後面說著一些什麼秘密話?」褚鈱秋孩氣的笑著。
「真的!知道你們在幹什麼勾當呢?嘻!嘻!」林妙嬋板著臉冷笑著。
「哎喲!你們這兩個嚼舌根的蹄子!這樣亂七八糟的賴人!」譚秋英臉上飛紅,趕上前去挽著褚鈱秋的肥胖的骯亂捻。林妙嬋跑過譚秋英背後還是冷冷的在笑著她。
公園裡面小梅初放,雛菊盛開。枝頭縈香,澹如月痕的梅花,真有些幽人絕世的清姿;皓潔如霜雪,孤僻如高士的菊花,亦有些吐棄凡塵,敝展人間的格調。
在斜陽映照著的下面,樹枝沿著紅光,像在火爐裡發火一般。遙望六榕寺塔,玲瓏孤聳,在落照的蒼茫裡,顯出異樣淒涼,蕭索的樣子來。……
他們在園裡面散步了一會,便都在樹叢間的一支長凳上坐下。譚秋英纏住霍之遠談話;她問著K黨部為什麼要把工農商學各階級聯成一氣;問著K黨為什麼會發生那麼多的糾紛;問著K黨為什麼會失去許多青年人的信仰;問著階級鬥爭有什麼理由;工農階級為什麼一定不能夠和資產階級合作;……各個問題,霍之遠那一一地答得很詳細。這麼一來,足足廢去了兩個鐘頭了。在這兩個鐘頭裡面,霍之遠連和褚鈱秋,林妙嬋說一句話的閒空都沒有,她們真把譚秋英恨死了。
「呀!你看她和霍先生的態度多麼親熱,多麼獻慇勤!咦!簡直她就是一個狐狸精!」
「咦!你看她在笑著了!她的態度多麼妖燒呵!哎喲!我們上當了!我們不應該同他們一道到這裡來才是呵!……」
林妙嬋和褚鈱秋當著霍之遠和譚秋英談得入神時,不禁這樣低聲耳語在抨擊著譚秋英。
當霍之遠和潭秋英的討論結束的時候,全公園的電燈已經亮了很久,那輪血紅的太陽,也已在一個鐘頭之前,沉入地面去了。
「Miss褚!我想和你說幾句話呢?霍之遠吐了一口氣,朝著褚鈱秋說。
「什麼事體呢?霍先生!」褚鈱秋把她的手指剔著牙齒在笑著。
「這兒來,我要和你商量一件重要的事體啊!」霍之遠站起身來用手招著褚鈱秋一同走到前面去。
褚鈱秋即時立起身來,和他走到一株木棉樹下站立著,那兒離開林妙嬋和譚秋英坐著的地方,約莫二三十步遠。
「Miss褚!請你答應我一件事!」霍之遠把他的手插在他的腰上,臉上溢著平和的微笑。
「什麼事?霍先生!」褚鈱秋把她的那雙美麗而帶著神秘性的眼睛朝著他只是閃著。她今晚穿的依舊是一套黑縐旗袍,臉上薄薄地擦著一點脂粉。她說話時的態度,很是坦白,自然,生動。她雖是十七八歲,但她的神態,了無掛礙,就好像一個嬰孩一樣。她雖然不是怎樣的美麗,但她卻可以稱為「春之化身」,「快樂的女神」。無論那個人和她相見時,都會把工作的疲勞消盡,把胸中的抑鬱忘去的。
她對待霍之遠特別有一種好感。她因為霍之遠和林妙嬋愛好的緣故,便和林妙嬋愛好起來。她在林妙嬋的面前時常說出愛慕他的說話來。
這時候,她和霍之遠站在一處。兩人的臉都灼熱著,心中都在跳動著。
「Miss褚!我想你和林妙嬋,譚秋英都是G校的學生,她倆的思想都很不錯,而且很想加進我們的黨來,請你替她們介紹一下吧!」霍之遠把鼻在嗅著矮木上的浮蕩著的一層向香,胸口有些壓退而迷醉。
「我不是X黨的黨員!呀!霍先生,你弄錯了!嘻!嘻!」褚鈱秋笑著說,她的笑聲就和一個嬰孩的笑聲一樣。
「你這小鬼子!你還想騙我嗎!哈!哈!」霍之遠看著她的那種孩氣的態度,不覺笑起來了。
「你既然知道我,為什麼不知道譚秋英也已經加進X黨呢?」褚鈱秋全身不自覺地和霍之遠擠得愈緊。
「啊!譚秋英已經加進入了我們的黨了麼?我問林雪卿,她說開了幾次會都碰不見她呢?」
「她們不同組啦!潭秋英是第一組的,林雪卿是第三組的!」
「啊!啊!哎喲!我今晚算是上了譚秋英的當了!她問我許多說話,都是騙我講著玩呢!呀!這小鬼子,真可恨啊!」
「今晚她向你問的那幾個問題都很沒有道理;可是你卻答得很好!」
「啊!啊!我終覺得是上她的當了!哎喲!可恨!可恨!」
「霍先生!你要我介紹林妙嬋麼?好極啦!好極啦!我近來時常和她談話,她的思想的確是很不錯啦!」
「便請你把她介紹吧!你和她同學而且一塊兒住著最好請你時常指導她啊!」
「自然啦!我可以全部負責任,把她介紹到黨裡來!……哎喲!霍先生,你們訓練班的那位教務長,亦是我們的同志嗎?」
「是的!不過他浪漫得了不得!他從前是個克魯泡特金式的無政府主義者!現在他的態度雖說好了一些,但還是脫不了個人無政府主義者的色彩啊!」
「真的啦!他真是浪漫得怕人哩!霍先生!我真怕他!他看見女性的時候,好像即刻便要把她吞入肚裡去一樣!咦!他的態度真是凶到極啦!」
「哎喲!他這個人也還有趣哩!」
「有趣嗎?我覺得像他這樣的男子真有點討厭呢!」
他倆依依戀戀的在談著,不覺又是過了半個鐘頭了。這時候,霍之遠耳邊聽到林妙嬋在叫喚著他的聲音。
「啊!啊!我便去!」霍之遠遙遙地回答著,一面向著褚鈱秋說;
「我們回去吧!她們在叫著我們呢?」
「霍先生!聽說你新近死去了一位哥哥!我想現在你一定是淒楚得很了。但是霍先生,容許我用著小妹妹的資格來勸你,請你看開些兒,保重身體才是啊!」褚鈱秋誠懇地安慰著霍之遠。她的聲音因同情而顫動了。
「Miss褚!感謝得很!我的哥哥死了的消息你怎麼會知道呢!唉!」霍之遠心裡驟然起了一陣悲痛,眼上即時給一層霧氣罩住了!
霍之遠的哥哥死了的消息,前幾天才從他父親的家信接到。當時,他只是心上如大石壓住,腦裡如鐵錘痛擊,他本擬即日奔回家裡看一看去。後來因為經過同志們的勸告,才沒有去的成功。這幾天,他因為工作太忙的緣故暫時地好像把這個悲哀忘記了。這時候給褚鈱秋這樣一問,又把他的悲哀重新惹起來了!
「之遠哥!之遠哥!回去啊!不早了!」林妙嬋拉長聲音在叫著。
「Miss褚!我們回去吧!」霍之遠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一陣柔嫩溫熱的刺激,傳播了他的全身。他們的臉都灼熱著。
「霍先生!咦!Miss褚!哎喲!你們才不知又是在幹著什麼勾當呢!嘻!嘻!」譚秋英走到他們的身邊,把她的大眼睛盯了他們一下。林妙嬋默然走到她們身邊,全身靠在霍之遠臂上、一聲不響地站立著。她望一回譚秋英又望一回褚鈱秋,冷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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