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時候了,霍之遠和林妙嬋兩人間的愛情已經達到沸點了。他倆現在衝突的時候比較很少,似乎已經是由癡情上的結合,達到主義上的結合一樣。他倆的意識和行動現在完全是普羅列塔利亞化了。他倆的談話的焦點現在完全是集中在主義上了。本來在這樣的軌道上走去,他倆的同棲生活的問題,當然是在必然律裡面可以達到目的的。但,愛情到底是有波瀾的。他倆在這條平安的軌道上,於是又碰到一場悲喜劇了。……
霍之遠近來因為和譚秋英碰到面便談話,談起話來便非一二個鐘頭不行。雖然內幕上他們是在談論革命問題和接洽關於林妙嬋加入\黨的事;但在旁觀人考察起來,總誤會他們是在談情話的!這種誤會,自然是林妙嬋更加厲害!一方面因為譚秋英的年齡,才情,風貌處處都有和林妙嬋成為情敵起來的可能;另一方面是因為霍之遠和譚秋英在談話的時候,總是守著X黨的黨紀,不肯讓林妙嬋加進去(林妙嬋還未曾正式被承認為黨員)。這真使她按納不住了。……
這天,正午的時候,褚鈱秋,林妙嬋,和潭秋英一道到X部後方辦事處去找霍之遠。霍之遠便和她們跑到辦公室外面的草地上散步去。譚秋英照例拉著霍之遠拚命的談起話來;她的談話的內容似乎很秘密似的,她招著霍之遠跑開十幾步去喊喊喳喳地談著。林妙嬋和褚鈱秋守候了一會覺得不耐煩了,便冷冷地向著霍之遠遙喊著一兩句辭別語,跑回G校去了。
霍之達和譚秋英在草地上依舊在談著。草地之旁是個荷塘。塘裡的荷花在二個月前已經凋盡了,這時候只剩下一些枯黑的荷梗。荷塘之沿有許多病葉枯枝的柳樹,這些柳樹在金黃色的日光照耀之下閃著笑臉。
「譚先生!你是太糊塗了!我站在黨的立場,用著同志的資格來批評你!你把我們的黨的秘密統統洩漏給林妙嬋!你和她因為感情太好了,便把黨內一切的情形告訴她,這是很不對的!我們黨裡的黨員是需要理性的,不需要感情的!就拿你那天同我講話的態度來講,你實在也不應該把許多黨內的秘密告訴我!咦!霍先生!我用著同志的資格來批評你,你快要把這樣的脾氣修改一下才好呀!……」譚秋英站在霍之遠面前,雙手交叉著放在她的胸前,態度很是堅冷。
霍之遠聽到這段說話正中他的心病,不禁把臉漲紅著。他想不到譚秋英這個嬌小玲瓏的少女會這樣不客氣地拿著黨紀來教訓他。他覺得又是羞恥,又是愉快。羞恥的是他自己實在幹得不對,給譚秋英當面這樣教訓,有些難為情。愉快的是他覺得受了這樣一個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女同志來糾正他,批評他,實在是很幸福。
「Miss譚!你所說的話都對吧!我很感謝你!但,這裡面你實在還有許多誤會的地方,我不得不向你解釋一下。我對林妙嬋的說話雖然有些地方太不注意,但並不至於把黨內的秘密洩漏給她的。至於和你那晚的談話雖然未免太坦白些,但我已經知道你的思想很不錯,而且態度已傾向我們的黨來了,我才那麼講的啊!……」霍之遠一面認罪,一面還是取著辯駁的態度。
「霍先生!你再也不用和我強辯了,你把許多黨的消息告訴給妙嬋,我們G校已經許多人知道了!……」譚秋英的態度更加嚴厲,她的眼睛裡閃著火,簡直是發怒了。
「Miss譚!不用動氣吧!你對我的批評,我誠懇的接受了!」霍之遠又是覺得痛苦,又是銷魂。
「霍先生!倒請你不要動氣哩!我覺得我們既然是同志,便用不著什麼客氣了。我批評你的說話未必都是對的,但是其中自然也有許多地方可以供給你的參考哩!現在我要請你批評我了!霍先生!你覺得我怎麼樣呢?請你盡量的批評吧!」譚秋英的態度比較和藹一些,她在笑著了。
「你很好!你很有理性而且在工作上很努力!」霍之遠的心情已經平復,他覺得輕鬆了許多了。
「真的嗎?我自己覺得我有許多地方終不免失之幼稚呢!」譚秋英稚氣的走動著,露出平時和霍之遠間的親密的態度來了。
「啊!霍先生!幾乎忘記了!我昨天晚上把那張入黨表交給林妙嬋;那張表是我一時弄錯了,那原來是介紹人填寫才對哩!——唉!霍先生,這便是我的幼稚的地方呢!你說,現在有什麼辦法呢?」
「啊!啊!你把那張表弄錯了麼?還好,那張表林妙嬋接過手後交在我這裡呢?現在你把她拿回去吧!這張表內容怎樣,她還未看見呢!」霍之遠從衣袋裡抽出那張表來,交給譚秋英。
「Miss譚!以後做事小心一點吧!」他望著譚秋英笑著。
這時候從柳葉間透射過來的日影照在譚秋英的臉上。她一轉身便走到霍之遠身邊來。她朝他呆呆地盯視了一眼,忽然臉上灼熱起來了。
「霍先生!我們倒要注意些,現在的社會冷酷得很哩!我們不要再談下去吧,恐怕人們要說我們在這柳蔭下談情話呢!……」譚秋英朝著霍之遠點了一下頭,臉上飛紅著,走向G校去了。……
下午兩點鐘的時候,霍之遠正在X部後方辦事處辦公很忙的當兒;林妙嬋獨自個人走來找他。她身上穿著一件淡綠色的布長袍,披著一條紅披肩,臉上堆著一團氣憤;她責問他為什麼碰到譚秋英便那樣亡魂失魄。她責問他是不是已經不愛她了。她說話時露出歇斯底理的病態來。
「唉!真無法!她碰到我,便拚命要和我談話,我有什麼方法可以不搭理她呢!」霍之遠向她解釋著。
「誰叫你見了她便涎臉,嬉皮,只想和她討好呢!」
「那裡有這麼一回事!我也不見便怎樣的高興她!今天還捱了她一頓罵呢!」
「捱了她一頓罵,才把你的神魂都罵得酥醉起來了!……唉!騙我做什麼,你高興她也罷,不高興她也罷,與我有什麼相干呢!……唉!革命!什麼是革命!你們不過是掛著革命的招牌,在鬧著你們的戀愛罷了!……」
「你為什麼這般動氣起來呢!我恨不得把我的心剖開出來給你看!你才相信我哩!……唉!我這幾天所以和她那麼接近,都是為著你的緣故哩!都是為著想把你介紹入X黨的緣故哩!……」
「唉!唉!我再也不敢相信你了!……我那裡比得起譚姑娘呢!……」
他倆這樣談論了一會,霍之遠覺得在辦事處裡面很不方便,便帶她走到辦事處外面一個僻靜的地方去。這時他心中真是痛苦得很。他覺得戀愛這回事,是多麼討厭啊!他想一個男人為什麼一定要和一個女人戀愛呢?戀愛後一定要受了許多不合理的痛苦,這有什麼好處呢?……
林妙嬋滿面淚痕,她覺得霍之遠對待她終是不忠實;他所給她的愛情終是不能專一。她心裡想,完了!我再也不想生活下去了!人生根本便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地方啊!
「唉!妹妹!」霍之遠,摟抱著她說。「相信我吧!我始終是愛你的!」
「不要再說這些話,我聽夠了!」林妙嬋歇斯底理地抽嚥著。
「唉!妹妹!你的癡情,你的對待我的專一的癡情我是很感激的!但,現在你已經決心幹起革命的工作來了,便不應該這樣任情,這樣沒有理性呀!……你叫我怎麼辦呢!干革命工作的人,男女幾乎就常是混在一處的;如果和一個女人談話,便算是和她戀愛!那我以後,看見每一個女人,都要先行走避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一件事你呀!」霍之遠柔聲下氣的說。
「誰是你的妹妹!譚秋英才配做你的妹妹呢!……現在我再也不想和你說下去了!你的工作忙得很呢!哼!你們革命家!你趕快把昨天晚上那張表拿來還我,我自己填寫去吧!革命,時髦得很,我也跟著你們幹起革命的勾當來了!」林妙嬋伸手向著霍之遠要入黨表。
「放在我這裡吧!我替你填上便好了!」霍之遠心中吃了一驚,覺得衝突的材料又是添上一件了。
「不用費你的心呢!我自己曉得怎樣填寫哩!」林妙嬋踏進一步,向霍之遠衣袋裡面搜索著。
「沒有帶來的,昨天晚上我把她放在學校裡面呢!」霍之遠瞞著她說。
「我現在即刻和你到你的校裡拿回來!去!一道去!」林妙嬋跳起來,即刻便要動身。
「妹妹!請你不要動氣!那張表是介紹人填寫的表,不是被介紹人填寫的表。譚秋英一時錯給了你,現在已經被她拿回去了!」霍之遠覺得無論如何再也掩飾不住,便據實的說明。
「真的嗎!……」林妙嬋喘著氣說,她圓睜著雙眼,臉上滿堆著失望和憤急的神氣。
「怎麼不真!……不過請你別要這樣氣急呀!這是沒有什麼關係的!……」霍之遠安靜地說。
「哎喲!你又來捉弄我了,你和譚秋英又來這樣把我欺騙了!唉!X黨是你和譚秋英兩個混蛋私有的黨!是你們的愛情背景的黨!我再也不願意加進去了!要加進這個黨才算是革命的嗎?那便索性不革命也罷!唉!……」她拍嚥著,全身戰抖著,臉色變成蒼白了。
「唉!妹妹!不要這樣的胡鬧吧!你也太薄弱了,你這樣任情使性,完全不是一個革命黨人所應有的態度啊!退一萬步講,便算我真個是和譚秋英戀愛起來了;難道你便可以拋棄你的革命的決心嗎?你的革命的決心是建築在群眾上,還是建築在我和譚秋英兩人身上呢?……唉!妹妹!請你平心靜氣,緩緩思考吧!不要越急越弄糊塗了!」霍之遠鎮靜的安慰著她。他心裡好像受了一刀,這一刀使他又是失望,又是灰心。
「唉!何必要和一個女子發生戀愛呢?革命工作要緊呀!我今天又要把工作的時間拋擲了兩個鐘頭了!唉!不行!我的工作是多麼重要呀!」他口裡雖然在勸慰著林妙嬋,心裡不禁這樣想著。
「呃——呃!呃!我——上——了——人——家的——當——呀!……」林妙嬋不斷地喘著氣,抽咽得更加厲害。
「妹妹!你真是越說越不近人情了,你上了誰的當呀!唉!難道!……唉!你說我騙了你嗎!……」霍之遠也是喘著氣,臉上溢著怒容,他覺得他是太受侮辱了。
「不要假親熱了!口皮上妹妹的,妹妹的叫著;心裡卻老早在咒詛我快些死去哩!……唉!實在我也太不自量了!本來我們根本上便未嘗相愛過,我和你只和路人一般,我這個路人來纏住了你這麼久,實在是對不起的很啊!……」林妙嬋咬著牙,恨恨的說,她丟下霍之遠走開去了!……
「妹妹!回來呀!回來呀!……」霍之遠望著她的背影高聲的叫喊著。
她頭也不回來地走向G校去了。
霍之遠呆呆地在站立著,他覺得他好像受了萬千的委屈;心中覺得一酸,不提防便是淌下幾滴眼淚來。
「唉!工作要緊呀!戀愛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呀!」他歎了一口氣,走回辦公室辦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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