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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禮拜天下午一點鐘的時候,霍之遠和林妙嬋在章杭生的住房裡坐談。那臥房約莫二丈見方,裡面放著一隻辦公台,台上放著許多安那其和其他的社會主義類的書;靠窗處,高高地放著一個裸體女人的石膏像,窗框裡貼著一些標語式的格言。此外室之他端還放著座椅,書箱,行筐,等物。臥榻是一隻行軍床,佔著一個很小的面積。

  「老章!你這間房子真是漂亮啊!——這尊石膏像尤其是動人!」霍之遠帶著笑說。他倚著林妙嬋坐在辦公台前。

  「哎喲呵!老霍!你不知道我是多麼苦呀!還虧有這位女朋友和我相伴,要不然我可要急死了!哈!哈!」章杭生作勢把桌上的石膏像接了一個吻,不禁大笑。

  「老章!趕快討了一個老婆吧!你這樣害著性的苦悶,便拿著石膏像出火真不是辦法!」霍之遠隨意地在案頭上掀開一部書在看著。

  「哎喲呵!老霍!討老婆!哈!哈!現在的女子都是慕財愛色的多,我想我此生一定沒有希望的了!——哎喲呵!你們真好!你們真比池底鴛鴦,天上神仙還要快活得多!哎喲呵!又是溫柔!又是纏綿!又是多情!哎喲呵……」章杭生像母牛一般叫著,又是想向石膏像作吻。

  這時候,從門口走進兩個人來;他們進來後,便和霍之遠,章杭生握著手,都在椅上坐下。這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陳白灰,一個是李田藹。陳白灰年紀約莫二十三歲,是個大臉膛,身材粗壯的人。他的眼睛很大,有點像水牛目一般;顴頭很闊,鬍子很多,但日常都是刮得很光滑。他的性格是熱心而多疑,遲滯而寡斷。他說話時的態度,老是很矜持,很像演說式,但很容易令人厭倦。他是這訓練班裡面的職員,——文牘員。李田藹年約二十六歲,身材很矮,面部的構造,像千年的樹根團成一樣,眉目嘴鼻,額頭,顴骨,下頦各處都有一種堅苦卓絕的表情蘊蓄著。他是個真正的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者。他絕對不坐手車,絕對不嫖,不賭,不吸煙,不喝酒。他是個絕對孤獨的人,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沒有妻子,——他三歲時便是一個孤兒,以後便由這個社會的惡毒冷酷的錘把他錘煉長大起來的。他是章杭生的好友,這次才在南洋被逐回國;他被逐的原因,是因為他在一個高小學校做校長,和那校的校董的女兒發生戀愛;他和她曾經偷偷地接了一回吻,不料被人家發覺,因此便被驅逐出校,被驅逐出境了。他現在每晚也在這臥房裡睡覺的。

  「霍先生!林女士!你們在這兒坐了好久了!」李田藹向著霍之遠和林妙嬋點了一下頭說。

  「好啊!好啊!我們今天便在這房裡開個談話大會吧!哈!哈!」陳白灰說。

  他們幾個人拉雜談論了一會之後,章杭生忽然向著林妙嬋說;

  「Miss林!你們G校的同學褚鈱秋女士你認識吧!請你替我請她到這兒來坐一坐吧!」

  「褚鈱秋女士嗎!我認識她的!她是你的朋友嗎?好的!我便去替你請她到這裡來!」林妙嬋說,她望著霍之遠一眼,立起身來便走向距離這裡不過數十步遠的G校去。

  「褚鈱秋女士真漂亮!老章!你便討她做老婆吧!」陳白灰說。

  「哎喲呵!老陳!褚女士如果肯做我的老婆,我便是死了亦是甘心!哈!啥!」章杭生的近視得幾乎瞎了的眼睛閃著一線情火。

  「你是個堂堂的黨校的教務長和她求婚,難道她還不答應你嗎?」霍之遠說。

  「哎喲呵!便請你幫忙吧!我的心真是著急呢!哎喲呵!我如果和Miss褚能夠達到目的,你這位可憐的女朋友,便要被我擯棄著了!哈!哈!」章杭生對著石膏像說。

  過了約莫十分鐘的時候,林妙嬋便和褚鈱秋一同走進這房裡來。

  「章先生!有什麼事體?」褚鈱秋女士朝著章杭生很羞澀地問著,她的臉即時飛紅了。但,她態度卻是很大方,很是天真活潑。

  她的年紀約莫十七八歲,肌膚圓盈膩潤,一眼便知道她是個江南人。她穿著一套黑縐旗袍,踏著一雙平底的皮鞋。臉部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一樣,又是嫩稚,又是豐滿。她的一雙眼睛特別生得美麗;當它們在閃著時,無論那一個男性都會為之銷魂迷醉的。她的口亦是很美的,它的兩片唇在說話時一張一翁的神態,特別惹人憐愛。她的整個臉部的輪廓有點太大;她全身的姿勢,也有點太矮胖。但,因為她的年紀很輕,神態又是很天真活潑,故此,令人一見,便覺得她是個有趣的,可愛的女人。

  「哎喲呵!坐下吧!坐下吧!褚女士!褚女士!哎喲呵!坐下吧!坐下吧!今天是禮拜天,我想請你和他們到黃花崗逛逛去!」章杭生高興得跳起身來。他跑過來,跑過去,身上像是發熱,又像是很忙的樣子。

  「坐下吧!請來參加我們的談話會!」霍之遠望著她一眼,心裡覺得和她親熱起來了。

  她望著霍之遠一笑坐下來了。她坐在林妙嬋身邊,林妙嬋又靠著霍之遠坐著;故此他們坐位的距離很近。大概是因為她已經先認識了林妙嬋,而且霍之遠和林妙嬋的關係她已經知道的緣故吧?她對著他很不客氣,很親熱的樣子。

  她時常望著霍之遠笑著,很天真嬌憨的笑著;霍之遠的心給她攪亂了;他只是跟著她笑著。他們兩個人的四隻眼睛,時常經過一個很久的時間在灼熱地相瞟著。霍之遠有點攪亂了,但他表面上,卻故意表示得很鎮靜。

  「Miss褚!我們都是革命隊裡的同志,再用不著什麼客氣了!隨便談談吧!」霍之遠和她日語了一會,便這樣說著。

  「我是最不會客氣的!你們倒像很客氣似的!」褚鈱秋抿著嘴在笑著。

  「哎喲呵!不客氣才好!哎喲呵!你不知道我的心裡多麼高興呢!哎喲呵!今天天氣好得很,我們到黃花崗逛一逛去吧!哎喲呵!到黃花崗,好極了!」章杭生高聲叫喊著,他的麻臉亦給情熱漲紅了。

  「不!我不能夠跟你們到黃花崗去!對不住得很啦!」褚鈱秋嬌滴滴地說。

  「事體很忙嗎?Miss褚!再坐下一會不要緊吧!」霍之遠的眼又是和她的眼相遇,兩人都笑了。

  「坐多一會倒是可以的!但是,我不能夠到黃花崗去,我的事體忙得很哩!」褚鈱秋含笑著答。

  「一道去吧!章先生誠心誠意請你去,你偏不去,未免太難為情了!」霍之遠用著懇摯的態度央求她。

  「去吧!Miss褚!……」李田藹拍著掌鼓噪著。

  「Miss褚!去吧!」陳白灰跳起身來說。

  「哎喲呵!去啊!去啊!Miss褚!我們先到東郊花園飲茶去;飲完茶後,便雇一架汽車坐到黃花崗去!哎喲呵!好極了!好極了!今天的天氣好得很呢!」章杭生叫喊著。

  「和你們一道去!本來是很好的!但,實在話說,我的確有點事體哩!……」褚鈱秋只是笑著。

  「有什麼事體,今晚再辦!一塊兒去吧!」霍之遠用眼睛向她的眼睛央求著。

  「這麼著,也好,和你們一起去吧!」

  「哎喲呵!好了!褚女士萬歲!黃花崗萬歲!哈!哈!」章杭生摶著拳,挺著胸,用著嘶破的,粗壯的,喊口號的聲口叫著。

  「萬歲!……」李田藹,陳白灰響應著。他們都在歡跳著。

  這日的天氣,的確是很美麗,蔚藍的天宇,像積水潭一樣的淵靜,像西洋少婦的眼睛一樣的柔媚。在這碧空裡面,掛著一輪光芒萬丈的太陽,那太陽光艷紅可愛,把天地籠罩得清新燦笑,浮彩耀金。

  他們從章杭生的臥房裡走出來,一路踏著綠色的草徑,望著晴空皓日,各人心中都覺得十分高興,臉上都燃著笑容。不到十分鐘,他們便都到了東郊花園了。

  東郊花園裡面,花木的點綴,房座的佈置,都有了一些幽趣。他們在這花園裡面選了一個清潔的大廳,吃了幾味點心,和幾碟青果之後,便在門首雇了一隻汽車,一直到黃花崗去。

  在茶室裡和在汽車裡,霍之遠和褚鈱秋都擠得緊緊地坐下。他們兩個人好像一見便鍾情了似的,禁不住依依戀戀的在談論這個,談論那個。

  「鄭萊頃這人真可惡!真反動!他所組織的四Y團,專在籠絡一班浮薄青年,專在籠絡一班想陞官發財的投機份子!他的革命的目的是在出出風頭,坐坐汽車,吃吃大餐!唉!可恨!」

  「真的!我也覺得他真可恨!他在他們G校演說,老實不客氣地宣傳我們去加進他的四Y團。他說加進四Y團之後,不愁沒有飯吃,沒有衣穿!他說加進四Y團之後,稍一努力,不愁沒有官做!你說這種人是多麼壞呢?」

  「林殃通這狗屁不通的奴才尤其可殺!他倚仗自家是吳爭工的契兒子便無惡不作!他所組織的三K黨,比較鄭萊頃的四Y團尤其是右傾,尤其是向後走!唉!K黨有了這樣人物,真是糟糕!真是倒霉!」

  「唉!這種人說他做什麼呢!他們遲早都要在淘汰之列啦!……」

  約莫下午三點鐘的時候,他們到了黃花崗了。

  黃花岡是締造民國捐軀的七十二烈士的埋骨之場。它的位置是在C城的東門外三四里路遠的地方。在墓道的第一度門口,豎著兩支石柱,石柱上掛著兩個髑髏的頭顱,那兩個頭顱,在軟軟的陽斜裡面倒映著光。在這兩支石柱之旁放著許多尊大炮,那些大炮已經有一半埋沒在野草和泥土之中。從這兒朝前走去,約莫幾十步遠,便見蓊鬱的林木,燦爛的黃花之上,一位自由神高高地站在半空。那自由神的態度,是多麼威武而閒暇,它好像是在飛翔著。在自由神下面,用石築成一座石室,石室的門首,題著「七十二烈士之墓」。牆上由K黨的總理題著「浩氣長存」四個大字。在這自由神之前十幾步,是烈士們埋骨的墳場。這墳場不夠一畝地寬廣,四面圍著鐵欄。這墳場前橫著祭床,左旁豎著一亭,亭裡面豎著一面石碑。

  他們下了汽車來到烈士的墳前默哀了幾分鐘之後,便盡量地在逛游著。

  「哎喲呵!好極了!這兒的景象好得很!Miss褚,跳舞吧!請你唱歌吧!請你唱歌給我們聽!」章杭生,在自由神前的草地上跳著。

  「哎喲啊!好極了!好極了!Miss褚,跳舞給我們看一看!」李田藹怪叫如猿,他情不自禁地自己跳起舞來,他的態度好像戲台上的丑角一樣。

  「好的!好的!我贊成請Miss褚唱歌和跳舞!」陳白灰用他的拇指頭作勢,把眼睛張得異常之大。

  「……」褚鈱秋沉默著,她只是用著笑臉去答他們的請求。

  「唱吧!唱歌吧!Miss褚!你怕臊嗎?……」霍之遠又是把她含情地盯了一眼。

  「褚!唱吧!這麼多人喜歡你唱!」林妙嬋附和著,她這時候臉上溢著笑,心裡很是快樂。

  這時,像情人的眼波一樣溫暖的日光在各人襟顏上蕩著。像女人的吸息一樣低微的風絲在各人的耳邊掠過。一切噪雜的聲音都沒有了,只一二聲禽鳥在遠林傳來的清唱。一切俗氣的,令人厭惡的顏色都沒有了,在這幽曠的草地上浮動著的只有山光雲影。

  「啊!啊!投到自然母親的懷抱中來吧!不革命也罷了!革命真是太苦和太沒有趣呀!……不!這種思想是狗屁不通的;你看那些工農群眾怎樣苦痛!他們由白天到黃昏,由春夏到秒冬都是把窮骨頭煎熬著,便結果只有警察的棒桿,工頭的籐條,資本家的搾取,大地主的壓迫,貪官污吏的剝奪,饑寒和凍餒的賜予是他們的總報酬!是他們的幸福的總和!我能夠離開他們,放下他們自己走到大自然的懷抱裡面來享受清福嗎?……」霍之遠忽然感觸到這個問題來,他把頭低下去了,把兩隻眼睛望到想像裡的工農群眾的慘狀,他眼上一熱,幾乎淌下淚來!

  「唱著《月明之夜》吧!唱著《葡萄仙子》吧!哎喲啊!快樂得很啊!Miss褚唱吧!唱歌吧!」章杭生在草地上打滾地這樣叫著。

  「他媽的!跳舞吧!你們不跳,我自己來跳吧!哎喲呵!快樂得很呀!快樂得很呀!」李田藹一面叫著,一面笑著,一面跳著,狀如猢孫。

  「Mr.霍!你的身體有點不好嗎?你的臉兒有點蒼白啦!」褚鈱秋走到霍之遠身邊懇切的問。

  「沒有!謝謝你!」霍之遠覺得站在他面前的褚鈱秋完全是他所有的了。

  「老霍!哎喲呵!不得了!不得了!你和Miss褚這樣親熱起來了!哎喲呵!哈!哈!」章杭生有點醋意說,他仍然是在打滾著。

  他們在這兒玩耍了半天才回去。不知怎樣地,霍之遠和褚鈱秋以後便非常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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