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工作人員訓練班開學已經有兩三個星期了。校舍就在K黨部裡面。學生一百二十人,都是中學以上的程度;裡面華僑子弟的成份最多,其次便是S大學預科的學生。
教室門口掛著許多紅布題著白字的標語:「革命的華僑聯合起來!」「華僑運動的先鋒!「奮鬥到底!」教室裡面也掛著許多紅布題著白字的標語,在講台前,端端正正地掛著一幅總理遺像;像兩旁掛著兩條紅布白字的格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在這裡充教員的,都是一些先進的,富有革命學識的名流;他們大都是X黨裡面的重要人物。其中如教社會科學的張大渲,教農民運動的林初彌,教工人運動的鄭新,教帝國主義侵略史的黃難國,教黨的政策的鮑樸,都是C城有名的革命領袖。霍之遠也在這訓練班裡面教著「華僑運動」一科。同時,他是這訓練班的唯一的負責人物,——代主任。
訓練班的教務長,姓章名杭生,是個頂有趣的人物。他年約三十,軀體十分高大,麻臉,兩隻眼睛近視得很厲害,——左眼二千四百度,右眼一干六百度。他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在南洋十年,很是出風頭;後來他被荷政府拿去坐監,一直坐了三個年頭;現在才被逐出境,回到這兒,被稱為赤都的C城來。他的個性強得很,但並不討人厭;他的言動浪漫得可怕,他的思想也糊塗得格外有趣。他的性格暴如烈火,但有時卻是柔順如羊。他喜歡踏風琴,喜歡用他嘶破了的,粗壯不過的聲音唱著「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這條國民革命歌。他在他臥室裡的窗上慣貼上一些格言:最不通而又最令人覺得有趣的是:
「孫中山的精神!列寧的人格!克魯泡特金的道德?」這一張他最得意的格言。這張格言裡面所含蓄著是什麼思想,他永遠未嘗和人家說過。
他對性的要求特別厲害,因為他一向是個獨身主義者。他看見一個女性時,無論她是肥是瘦,是白是黑,是老是小,都拚命地進攻,直至那個女性見他便避開時為止。他時常在霍之遠面前這樣說:
「我的性格所以這樣壞,這樣暴躁,完全是因為沒有一個女人來愛我,來和我同居的緣故!我的半生飄泊,一事無成,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如果有一個女人來愛我,無論她比我更醜,更老,我的事業的成便因此一定會更大,我的性情便因此一定會變成更溫和了。」
他和霍之遠的交情很不錯。霍之遠和他談話時,他最喜歡問他進攻女性應該用什麼方法。
「老霍!告訴我!你進攻Miss林的時候用著什麼方法呢」這句話,幾乎變成他日常向著霍之遠問安的說話了。
他的精神很過人,辦事很認真;每晨五點鐘便起身。起身後,便大踏步在學生的宿舍前搖鈴叫喊,把那班學生趕起身來早操。那班學生大體上對他都有好感,雖然有些人在攻擊他對待女生的態度太不客氣,而且對待學生有些太暴躁!
他!這個放蕩不羈的無政府主義者!已經在一星期以前加入X黨來了!
他第一天進到X黨裡面,當黃克業在作著政治報告時,便在打盹。以後他和人家談話時,便挺胸搏拳說;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易姓,我老章便是X黨的黨員!」
經過黃克業,霍之遠和羅愛靜幾個人幾番告誡之後,他才把這個脾氣稍為改了一些。
有一天,黃克業,霍之遠,羅愛靜和他一同去參加海外工作人員訓練班的學生的支部會議。一個學生在會議場中批評他,說他的性情太暴躁和脾氣太壞。他急得暴跳如雷,幾乎走上前去打那個學生。他大聲地咆哮說;
「我老章!幹就幹!不干就跑!我並不喜歡做你們的教務長!我的脾氣和性情壞,有什麼要緊!我覺得我如果把這些脾氣改掉,便不成其為章杭生了!……」
幾天前,K黨部北遷,黃克業和羅愛靜都隨X部的部長出發到H地去,X部裡面的職員隨著出發的很多。訓練班的事體很重大,部長和黃克業便極力要霍之遠留在C城負責任,名義是做這訓練班的代主任。
他自從做這訓練班的主任以來,很是惶惶恐恐。因為,這時C城的政治環境已是漸漸險惡起來。這時K黨部的地方也已由C省黨部遷進來辦公,這省黨部的態度,異樣灰色而反動。X部的後方辦事處在這省黨部裡只佔了三間房子。這三間房子裡面所含蓄的意義和色彩,在C省黨部和C省的軍政界看起來,都有些「紅光燭天!」的感想。在政治環境上孤獨得可憐的海外工作人員訓練班尤其是被稱為「X的大本營!」
全C城已在黑暗勢力統治的下面了。在這兒有所謂三K黨,四Y團,都是專於軍警交結,一致反對X黨的黨團。三K黨的領袖名叫林殃道,四Y團的領袖名叫鄭榮頃,他們都是某將軍忠實的走狗,馬屁的專使。他們都很注意向著這訓練班尋隙,在可能的時候,他們便要向這訓練班下著毒手。
這訓練班裡面的學生,X黨青年團的人數佔全數十分之四,四Y團的人數佔十分之三,三K黨的人數佔十分之一。其餘的便是一些「無所為」派。霍之遠極力向三K黨和四Y團的學生拉攏,他的態度表示得異常灰色。結果,全校的學生感情都和他很好,他的手腕得到一個大大的效果。……
他和林妙嬋的愛情現在愈加成熟,有許多人和他們見面時,簡直不客氣地稱呼他們做一對夫婦了。有許多人在背後攻擊他們,說他們間一定已經有了不可告訴人的事體發生了。
他和她在最近又有了一場小衝突,那場小衝突在他們的愛情的洪流上只算是一個助長波瀾的細沫吧了。
那是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大約是十一月初三四的晚上吧,霍之遠和林妙嬋又是到第一公園去。(他們在環境和經濟的關係上,別的地方不能夠去,只有公園是他們的行台。)那時候,適值朔風嚴緊,公園裡面的遊客少得很。那些孤高傲世的棕櫚樹,雄姿英發的木棉樹,枝葉離技的大榕樹,在那種清冷的空氣下,更加顯出幽沉雄壯,有點歷萬劫而不磨的神氣。黑漆沉悶的天宇,閃著萬朵星影,那些星影好像掛在枝頭一樣,又好像在半空裡游泳著一樣。
「多麼神秘呀!我愛這黑漆的夜,比較我愛月亮的心理更是強烈。月亮雖然是美麗,但好像一覽無餘,給予人們的印像好像淺薄一點似的。黑漆的夜可是不同了,它好像是把它整個的美鎖住,這裡面美的消息,美的蹤跡,美的淵源,美的神髓都要由你自己去探討,去搜求,去創造!故此,比較起來,黑夜之美才是值得讚美的呀!」霍之遠像一個神秘主義者的神氣說,他笑著了。
他挽著林妙嬋一道走到一株木棉樹下的坐凳上坐下。
「嬋妹!你和羅愛靜結婚,願意嗎!我替你倆介紹!」霍之遠忽然異想天開的這樣說。
霍之遠一向很坦白,他對待羅愛靜尤其是有話便說。他覺得羅愛靜實在是他生平的第一位好友。羅愛靜對他和林妙嬋的戀愛時常加以抨擊,他也時常在羅愛靜面前承罪。他覺得羅愛靜雖不是怎樣偉大;但他的有理性的,忠實的,懇摯的態度已經足以做他的法尺。至於他和林妙嬋間有了一絲愛情在滋長著,霍之遠實在夢也未曾做過!
這天早上他接到羅愛靜在北上的途上寄來一封信。信中說,林妙嬋寄給他的相片他已經接到;她在相片後面寫著要他努力和保重身體的說話,他也很誠懇的接受了;最後,他又說,嬋妹在車站和他握別時流著淚的態度,他到死時也是不能忘記的。
霍之遠讀完這封信時,心中不覺嚇了一跳。他覺得自己原來是個傻瓜!他覺得真愚蠢,為什麼一向看不出林妙嬋和羅愛靜有了這種深刻的愛苗在各人的胸中滋長著呢?本來,羅愛靜還沒有老婆,又是他的最要好的朋友,他老早便有把林妙嬋介紹給他的意思。但羅愛靜的態度一向很冷靜,而且時常在他面前說著林妙嬋的壞話,他便只好歇了這個念頭。他把那封信讀了再讀,演繹了一會之後,覺得原來他自己和林妙嬋熱烈了一場,結果只變成了她和羅愛靜兩人間的愛情的阻礙物!他哭了。
他馬上下著決心,想從這個迷途裡面逃出來。他想極力成就林妙嬋和羅愛靜兩人間的好事。這時候,他倆都在公園裡面,霍之遠便把上面那句說話探問著她。
「願意?唉!這話怎樣說起?你真是不知道我的心是多麼苦呢?……」林妙嬋答,她也不禁哧了一跳。
「苦!苦什麼?霍之遠大聲說,他鼻孔裡一酸,覺得有一些兒恨她了。
「唉!你又何苦來呢!難道我得罪你不成,拿著這樣氣色來對待我!……」林妙嬋的臉色變得異樣蒼白了。
「唉!我真是一個傻瓜!我老早就不應該做你和羅愛靜間的愛情的障礙物呀!」霍之遠聲氣很粗暴的說,他把她的放在他頸上的手恨恨地推開去。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和羅愛靜有什麼愛情可說?唉!你!……」
「有沒有愛情,你們自己才知道!我老實對你講,你和羅愛靜如果真真的能夠戀愛起來,我是很贊成的!不過,你們的態度為什麼要這樣不坦白!為什麼要把我欺騙得這樣厲害呢!你說你和羅愛靜既然沒有愛情,為什麼要偷偷地送著相片給他,為什麼在車站送別時會偷偷地為他彈著眼淚呢!……唉!我一向算是對不住我的老朋友了!我對不住羅愛靜!我對不住你們倆!我一向阻礙著你們的相愛!唉!不識趣的我!可是,現在我已明白了!我向你聲明,從今晚起,我再也不敢和你在一塊兒玩!好吧!我祝你和羅愛靜戀愛成功吧!」
「唉!你教我怎樣說呢?我寄給他一張相片,難道這便可以證明我和他已經發生了愛情嗎?若說我在車站上為他流淚那更加是無稽之談!你在那兒看見我為他流淚呢?……」林妙嬋禁不住啜泣起來了。
「嬋妹!唉!真的!請你不用客氣!你便痛痛快快地和我決絕吧!我祝你和羅愛靜早日結合起來!我現在也沒有閒空和你戀愛呢,我的工作忙得很呀!霍之遠神氣很不屑似的說。他用手狠狠地向椅上擊了一下。
「哥哥!唉!天才知道我的心是多苦呢!唉!我全條生命都被你支配著!我離開你便覺得了無生趣!可是!……我終覺得不應該和你結婚,我恐怕你的家庭給我這個闖入者犧牲著!唉!為著你!為著你,我才想到羅愛靜身上呢!我想羅愛靜是你的最好的朋友;我如果和他結婚,最少還可以時常和你相見,最少還可以時常和你在一處做事!但!我因為捨不得離開你,所以這幾晚來都為著這件事在哭泣著!……」林妙嬋把霍之遠緊緊地摟抱著,把她的眼淚漬在霍之遠的臉上。
「這又何必呢?……你又何必這樣多情?」霍之遠用力地把她推開。
「呃!呃!呃!……」林妙嬋只是哭著。
「好!我們今晚談話的結論,便是你和羅愛靜結婚!我呢,盡我的力量去幫助你們!」霍之遠望著森嚴的夜色,崇高的大樹,想把他的胸中的悲哀抑制一下。
「哥哥!我想——……」林妙嬋抽著氣說了這幾個字,以下再也不能說下去了。
「你想怎樣?我坦白地對你講,我是很『不客氣』的。」霍之遠態度冷然,機械地撫著她。
「唉!哥哥!你!——你!——真——狠——心呀!——我——這——幾——晚,——又——是——哭——著,——又是想——著!——我——結——果——終——是——覺得——離——不——開——你——呀!……!」林妙嬋的聲音就如寒蟬淒咽。
「唉!唉!……」霍之遠只是歎著氣,他的心漸漸為她的哭聲所軟化了。他把他的胸緊緊襯著她的顫動得很厲害的胸膛上。
「我——想——寒——假——回——家——去,——拚——命——去——要——求——著我——的娘——!——她如果——答應——我——便罷!——如不——答——應我,我——便——和——家庭——脫——離——關——系;從——此——跟——著——你——!……」林妙嬋喘著氣,緊緊地擠在霍之遠懷裡,不住搐搦著。
「親愛的妹妹!不要哭吧!我倆依舊要好吧!」他安慰著她說。他的決心完全為她的哽咽所動搖了。
「你——一定——要——愛——我!——不——要——把我——拋——棄——呀!……」林妙嬋抽嚥著,態度異常可憐。
「好的!好的!我便徹心徹腸地愛你吧!不要哭!」霍之遠挽著她的腰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他倆經過這場小衝突之後,即時各把各的最溫柔,最動聽的說話互相安慰著。——什麼「哥哥你須要保重身體!你的身體要是白糟蹋著,妹妹是不依的!」什麼「妹妹放心吧!我始終是不改忘記妹妹的說話的!妹妹!你的身體也要珍重的!你如果自己糟蹋著自己的身體,哥哥也是不依的」,這類話,又是說了幾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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