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是一座美麗的海濱城市。當一個外鄉人來到大連的時候,你的確找不著更好的說法去判斷它,想來想去只能說:「大連是一座美麗的海濱城市。」其實沒這麼簡單。在我的印象裡,大連很可能是一個虛榮的城市。我的印象來自遼寧人對大連的概括——「苞米面肚子,料子褲子。」這句打油詩所選取的物質成分決定了它創作的年代不會太遠也不會很近,民間詩人們在今天不會使用「料子褲子」,在五十年代之前也不會使用「料子褲子」。我的猜測是這種評判至少了有四十幾年的歷史,對一個城市來說,四十年只是某種傳統的一個片段,但對於人群來講,它足以完成幾代人的使命。這句打油詩很容易使人想到一個更久遠的故事,那也是一個和虛榮有關的故事。故事說一個人用豬肉皮擦了嘴巴然後出去和閒漢們吹噓自己的山珍海味,他的神話被拆穿的時候他正享受閒漢們羨慕的注視,他的兒子擠進人群說:「爹啊!快回家吧!你擦嘴的肉皮讓狗叼跑啦!」大連的當代標誌是它的服裝節,每年一度已經有了八九度。每一年秋天,大連市的人民體育場便成為展示大連市的舞台。
據說大連人民受益非淺,大連的國際知名度也因服裝節而躍升。的確服裝節不僅請來了中央級的領導,還請來了一些曾經活躍在世界政治舞台如今退了休的名流,比如說基辛格和加利,就如同日本聯賽買來了40歲的法爾考和曇花一現的斯基拉奇一樣讓世人驚奇。雖然體育場的草皮每年都要被蹈足歡歌的演出踩死。雖然每次重植草皮要花幾十萬。但和提高大連知名度相比肯定是小意思。據說大連市有用不完的錢。
對於一個外省人來說,大連的現代神話和我沒有關係,我的收穫是通過看電視知道了大連有一個能用英國話致開幕詞的市長。記憶中當時我目瞪口呆了。在那一天晚上,我的耳邊一直是中國市長的英文,再也聽不見歌星們的歌唱了。我想,市長肯定代表了一個城市最本色的東西,我還講不清大連的本色是什麼。
但肯定不是「苞米面肚子料子褲子」。時代變了,苞米面大部分餵豬,料子褲子不再是上品,大約應該是生猛海鮮夜總會兩萬元的裘皮衣和三千元的月薪還有服裝節的禮花。當然,全中國的球迷都不會忘記,大連還有足球。對於球迷來說,大連就是足球的同義詞,中國足球的同義詞。服裝節是大連自己的事情,球迷沒興致評頭論足,球迷們關心的是中國足球,而大連足球就天然地成了中國足球的關注焦點。比如萬達隊的連續不敗,比如王健林和遲尚斌,比如大連金州的主場賽事,比如中國足球和大連足球能給球迷什麼禮物,比如……大連足球是不是中國足球現代神話的延續者或終結者?
大連在我心裡真的有趣了。我希望自己重新拾回十年前對大連的感覺,那種感覺使我滿懷了對親人的思念和對故鄉的依戀。那段時間裡,我發現自己正開始成為一個對寫作充滿熱情的年輕人,一個對生活開始表達敬畏的老年人,一個把大連當作音樂啟蒙導師的心懷感激的學生。那是1987年夏天,那時候的大連還沒有頂級球隊,這個城市的足球精英都去了瀋陽,他們代表遼寧足球橫掃中國足壇,正一年一年接近著「十連冠」的最後輝煌;1987年的大連也還沒有服裝節和講英語的市長。我記憶中不能消逝的是大連一條叫作興工街的街道和街道交叉處的一架鐵橋和橋下的盲藝人,還有灼熱的陽光、嘶啞的歌唱還有額頭滾落的汗珠。
記憶保存下來的東西肯定是一個人生活中和命運相關的部分,但我很難說那個夏天的中午和我的命運有什麼聯繫。那個中年男人拉一把二胡,面前放一頂帽子,他唱一支歌。他的聲音很啞,但唱得非常投入。
不知為什麼我就坐到了他的面前。天很熱太陽很毒,他比我幸運,用不著擔心陽光灼眼,流浪藝人一般都雙目失明。他頭上的汗珠不停地冒出來,我也是。我大約聽了一小時還多。後來我一邊走一邊就能唱了,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雙目失明的流浪藝人。我有預感,有一天會雙目失明。這種預感規定了我的生活,我盡可能延遲睡覺的時刻。我什麼都看。我希望盡可能多地看些東西,希望陷入永久的黑暗以後能說出光明的樣子。在那天下午。我肯定流出了一些眼淚。十年了,我一直都不能回憶出當時是怎樣一種心情,找只是驚奇:那是我頭次聽到《橄欖樹》,然後就會唱了。這個夏天成了我喜歡音樂的開始,但局限於聽流浪藝人的演唱,即便是陪妻子上街我也不會在流浪藝人身邊走過去。我並不強迫妻子也聽,她可以到就近的商店裡去,遠一些的更好。我可以擠進人群聽他唱和演奏,但我已經不能獲得1987年夏天的那種感受。我知道沒理由失望,我的喜歡是真實的。我願意少喝一杯可樂把錢扔進藝人的帽子或者罐頭盒。更多的時候是獨自一人小聲唱《橄欖樹》,我的眼前經常會出現居住了18年的土房,我的外祖母就死在那間土房的小土炕上;還有後面的護城壕。城壕上種了玉米和豆角,這種時候玉米都掰了,一群孩子進行著激烈的八路打日本的戰爭;在護城壕的一端,是日本人當年的碉堡;還有,我家的土房和許多人家的土房都蓋在城壕圈定的大平場上,那裡曾經是日本人殺中國人的刑場……我沒有理由不喜歡大連,準確些講沒有理由不喜歡那個教會我唱歌和思鄉的大連。它肯定連接了我生命中某些已經開始中斷的部分,否則我肯定不會來到遼寧,更不會在1997年秋天又到「美麗的海濱城市」大連。雖然我實知道這一次到大連不再是尋找某一個流浪藝人,也不是為了重唱「我的故鄉在遠方」,但感覺中1997年的大連肯定是一個讓我陌生的城市,一個讓鄉下人驚悸不安的城市,一個比只會講中國話的小說家自慚形穢的城市。幸運的是我來這裡是為了尋找中國的一隻足球,那只圓得飛不進對手球門的黑白相間的足球。
我頭一次面對硬皮本子無所適從。這種硬皮十六開一百頁的橫格本子一直是激發靈感的可見物質,但這一回我沒有把握。在第一個夜晚,《當代作家評論》的編輯林建法睡了,他為了替刊物拉贊助去陪某個老闆打保齡球。他回到賓館時已經子夜,後來他睡了,我卻用睡不著了。我穿上衣服出去,外面當然很黑。但大連的夜晚顯然比瀋陽的夜晚多出許多燈光。站在平台上我可以感覺到海風那種特別的潮濕,我突然有些懷疑這次大連之行的必要性。我想到了9月13日的那個主場賽事,我又一次目睹了中國隊先勝後敗的摻劇,也頭一回看見了大連球迷的平靜和無奈。在這天凌晨,我問黑夜還沒有結束的大連:一個不折不扣的足球城怎麼會如此平靜?國家隊輸得如此難堪,足球城為什麼能如此平靜?這種平靜到底表達了什麼呢?是某種成熟還是無奈?是放棄了希望還是學會了忍耐和等待?不管是什麼,足球城的平靜讓我驚訝,不管搞新聞的人怎樣去讚美中國球迷,我依舊不能理解這種平靜。我覺得這座冠軍城市不應該是一座如此平靜的城市,它比任何一座城市郡有理由產生迴響,它有一萬個理由對金州的失敗爆發出憤怒。讓我驚奇的是9月的大連依舊美麗,夜空有燈光折射出的點點水珠,夜幕下有夜總會不滅的慾望之火。還有一件事在我心裡縈繞不去,那是一個身患重病的十歲兒童,他從山西陽泉到了金州,他想買一隻球讓國腳簽名,我不計較明星拒絕了孩子的敬意,中國球員對人的不尊重並不讓人意外,他們的教養還沒有教會他們尊重自己。我傷心的是一個宣稱「天下球迷是一家」的飯店老闆把一隻不值百元的小足球賣給了這個孩子,他居然要了兩百多元。我猜測足球在這裡構成了一條奇特的食物鏈,但不管怎樣我想像中的大連在1997年的9月不應該是這種樣子。那好吧,我們去看看萬達俱樂部應該是什麼樣子。
我並不著急。肯定是大連這個寧靜的夜晚讓我疑惑,我甚至懷疑有沒有必要瞭解這支47場不敗的球隊。我回想起萬達和泰國冠軍的那場比賽,萬達的確贏了,但我總去不掉心中的那份難堪。我覺得朝鮮裁判充當了萬達的第12名球員,那不是我理解的足球,更不是我渴望的勝利,就如同我不喜歡中伊之戰張恩華得到的那個點球。我寧願裁判成為我們的放手但我們還能取勝,因此我格外把尊重獻給伊朗。萬達不敗在中國足球引起的反響非常渾濁,大連人的驕傲因此也顯得沒有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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