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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1997年9月13日大連金州


  瀋陽球迷助威團在這天早上3點15分離開瀋陽,這一天我起得很早,妻子在門口說:「我也看看這場球。」我說:「你在家裡替我祈禱,中國隊贏。」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情有些沉重,那或許是很不好的感覺。我沒有流露這種感覺,盡可能帶著希望上路。

  車隊在高速公路上一點一點拉開了距離。沿途遇見了一起車禍:三輛汽車撞到一起,一輛小汽車的車頭已經沒了,擋風玻璃上有一個很大的洞,洞的邊緣呈放射狀形成幾十條裂紋。我猜測一定是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人衝破擋風玻璃射了出去,但願這個人還活著。

  到達金州已經是下午兩點鐘,體育場外面有許多人,其中一些人手裡捏著一沓一沓的球票,他們賣得很便宜。比原價格低了許多。二百八十元一張的票只要一百元。入場時遇到了很多麻煩,我的麵包也被警察抓出去丟了。警察還用金屬探測器在你身上探測。然後又有警察伸手在你身上摸一遍用口是很糟糕的感覺,跟你心愛的異性摸你完全不同,這種拍撫使你週身都會產生被蟲子爬一遍的那種恐怖和噁心。

  這一天金州趕上了晴朗的下午,看臺上的球迷始終無法安靜,鼓樂不時響起,還有人不停揮舞手中的旗幟。足球場是這裡唯一安靜的地方。綠色的草地和上邊藍色的天空還有看臺上密集的球迷,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很特別的景致。我已經是第四回坐到體育場看球了。第一回是1985年的5月19日,那時候我出差去南方路過北京,一個朋友給了我去工體的球票。比賽輸了。第二次是1990年夏天,我在北京的魯迅文學院混日子,劉毅然也是很癡的球迷。他買了大約六七張球票,我們一共去了和票數相當的人。比賽輸了。第三次是1995年秋天,我和趙力群從阜新趕回瀋陽,那天遼寧隊迎戰廣州太陽神。比賽輸了。一下子就到了1997年,張昕說他們的總編輯吉明剛打算送我一套球票。

  我當然很高興,但張昕送票來的時候我又開始猶豫,我說了前幾次看球的不幸。張昕說:「事不過三,這一回肯定行。」一路上我老想著「事不過三」,但心裡還是盼著中國隊千萬別先進球。我更願意這場比賽以0:0結束。我把這個想法跟同車的一個記者講了。他的想法不一樣,他很樂觀,認為中國隊能贏。我當然也希望中國隊能贏,但我不相信能贏,我認為我比戚務生更瞭解亞洲足球,而且相信我看的比賽比中國球員和教練都多,中國球員和教練的時間都花在比賽和訓練上,我則有更多的機會通過電視看中國以外的比賽。我對楊一民帶回的伊朗隊情報深表懷疑,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出伊朗隊勝韓國純屬偶然這個結論的。

  我有點崇洋媚外,對足球尤其如此,我確信德國足球是世界上最有競爭力的項目。它不可能選擇低能的球員去自己的國家掙錢。代伊、巴蓋裡和阿齊茲能進入德國甲級球隊可不是拉關係走後門的結果,這三個人構成了伊朗隊的中軸線,這標誌著一支球隊形成了最堅強的脊樑。我不知道中國隊靠什麼去摧毀這條中軸,除非出現奇跡。

  球迷們一直不肯安靜,一直吹一種怪聲怪氣的喇叭。

  北京來的球迷還在《中國足球報》上發表了倡議,大意是建設一個文明的主場。這一天他們也來了,集中在一個看臺上,他們開始齊聲喊北京球迷最順口的「傻×」。口號聲一下子把全場震住了,似乎每個北京之外的球迷都無法判斷出這句「傻×」是不是文明的標誌,他們只能默默地聽北京人喊了四五回「傻×」。

  此前我不知道北京球迷來了,這一回果真知道他們來了。我第一個反應是想到了他們在《中國足球報》上的那篇倡議書,然後想到這才真是一夥「傻×」,分明是自己抽自己的嘴巴。讓全國球迷瞧不起。果然有球迷開始起哄,哄得北京球迷很孤獨,不是「傻×」是什麼?

  球賽開始的時候天色有些暗了,兩國球員進場熱身時享受了不同的待遇。伊朗人試圖跟看客們交流中伊友誼,但被中國球迷狠狠地哄了一傢伙。這沒什麼可指責的,主客場的全部內涵就在這種哄叫聲中了。後來,我在凌晨兩點多鐘時回到家裡。我非常餓也非常渴,我吃了一些很涼的東西然後喝了水然後進了臥室。妻子醒了,她說:「心裡邊難受吧?」我說不難受。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聽現場錄音。錄音機裡只有山呼海嘯般的叫喊聲,我感覺中一直是贏球時的聲音。妻子說:「中國隊進球的時候我樂得在地上亂蹦,真有點彪了。」她是遼南人,那一區域的遼寧人把發瘋發傻都說成彪了。我沒有說什麼,心裡彆扭極了。妻子又說:「怎麼能這樣呢?讓人家一下子進了四個球?」我說我不知道。她又說:「幹嗎讓人高興呢?莫不如開始就輸兩個了。」我說是這樣。妻子又說:「伊朗隊真的比我們厲害是不是?」我說是。這時候已經是天要亮的時間,她又說:「伊朗隊員真嚇人,眼睛跟狼似的。」我馬上想起從望遠鏡裡所看到的伊朗隊那個代伊和巴蓋裡。我還回想起我在動物園裡所見到的狼的眼睛,那是一種平靜的冷酷的充滿寒意和殺氣的眼睛,它看著你彷彿你根本不曾存在,它似乎凝視著你身後的某種東西,你不寒而慄。是這樣的,代伊和巴蓋裡就睜著這樣的眼睛。妻子又說:「我們進了球怎麼會是那樣的表情?」我問:「哪樣的表情?」「好像受了多大的冤屈終於昭雪了一樣。」

  「伊朗人呢?」「他們進了球很高興,像孩子似的光是高興。」我想這就是我們中國球員和外國球員的不同了。這種不同使我們的球員在球場上負重踢球,要想發揮自身的潛能談何容易?究竟是怪教練還是責怪我們的教育方式呢?

  比賽開始了。全場三萬多球迷都大聲唱國歌,那是一個讓人有流淚衝動的時刻。我看見中國球員手拉著手,他們的臉實在太僵硬了,這不是好兆頭,他們應該放鬆肌肉把力量轉移到自己的眼睛裡,但我們的球員每一雙眼睛都有些緊張的神色,他們的求戰慾望在比賽開始的時候突然附加了別的東西,我說不清那是什麼東西,但我也跟隨他們緊張起來。

  比賽開始了。伊朗人有些放不開,他們每一次拿球都遭到三萬球迷的嘲笑,同時也遇上了中國球員近乎瘋狂的搶劫。伊朗人不時把球踢到界外,這使他們遭到更大聲的嘲笑,看樣子伊朗人有些傻了。但賽後古漢告訴中國人,為了破壞中國隊的速度節奏,他指示球員不惜把球踢出界外。這看似發昏的方式果然抑制使了中國隊的進攻速度,中國教練員當然不知道這是一種計謀,他和球員及球迷一樣被鼓舞了,而我們的體能就是在這種衝擊中一點一點消耗了。賽後戚務生把體能不足歸結為心理緊張,聽起來很有科學道理,但事實上我們沒能把握住節奏,而掌握了節奏的人就掌握了比賽的主動權。在這場比賽中,如果中國隊不是意外領先兩球,真的就會只剩下輸球了。伊朗人本想後發制人,但失球使伊朗人不得不提早改變自己的節奏。可以這樣講,不管中國隊怎樣提前消耗了自己,但畢竟打亂了客隊的戰前部署,也就是說中國隊在無意識中佔了先機。我們就是在這種佔盡先機的大好形勢下輸掉這場比賽的。如果我們的教練和球員有經驗,這場球至少不會輕易輸掉,我們就有了很好的局面。

  比賽結束了。全場沒有了聲音,所有人都不肯相信剛剛發生的事情。幾個中國球員朝觀眾揮了揮手,然後低著頭走出草坪。戚務生有些發呆,他肯定和球迷一樣不願相信大好河山就這樣奉送給了對手。這時候天已經黑了,體育場外面到處是汽車,它擁擠在金州狹窄的街上,警察格外溫和地疏通人群和車流。我一時間找不到「瀋陽球迷助威團」的車隊,我竄來竄去四處打聽,但沒有人知道瀋陽的車隊。後來我聽到有人叫我,我的心放回肚裡,瀋陽電視台的體育記者朱挺也同樣亂竄呢。再後來我們上了汽車,我渴極了。嗓子幹得說話也費勁;還很餓,但吃了一口就吃不下。

  中途在一個加油站有許多人下了車,我沒有動,實在沒力氣。我更擔心買了水喝得憋尿,天太晚了,停一回車都會讓同行者著急。我相信自己完全可以忍耐幾小時,我知道這不會讓人死。我讓自己努力忘掉球場上發生的事情,努力想一些和足球沒有關係的事情。

  後來我成功了,我注意到身邊坐著一個小伙子,他一直臉朝窗外。我發現他很年輕。比一股的男人更白些。這時候他回過頭來,於是我開始分辨出這是一個女人。我很尷尬,因為我差一點就叫「嗨!小伙兒。」

  那肯定會被認為要耍流氓了。如今的女人遇著真流氓只會害怕,對惹著她的老實人反倒不依不饒一副抗暴安良的架勢。我說:「女球迷可不多。」她說:「我喜歡足球也才近幾年的事。」這時候又有幾個人加入了談話,沒有人談這場比賽,都談一些別的。我只是東一個西一個問,他們東一個西一個說,後來演變成幾個人相互說明自己的與眾不同。那個女的說她每天都打保齡球,每天都要消費二百元左右,她還伸出手讓人看手指上的繭,我不知道保齡球怎麼打,但想像中應該磨出老繭。其他人看樣子都沒有她的那種優勢,就訕訕地說些別的。我說:「一般人沒法養活你是不是?」她說是。我說我一個月的薪水才八百元,只夠她打四天保齡球。她說一般人的確消費不起。這時候我想到自己的妻子,她肯定不會要求打保齡球的,她甚至捨不得花一百元買一張球票來看球。我於是很激動,想自己沒有下車買礦泉水喝是正確的,一個人最好的活法是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知道妻子可以在晚上去瀋陽北站的廣場上逛一圈,那裡有免費的花和綠草可以觀看。還有變幻色彩的燈光廣告可看,也不收錢。我們不去想保齡球館或者KTV包房,憋得狠了,在家裡唱幾首歌也挺高興。至少。我們有電視可以看,裡邊經常有很好的電影。

  到達《遼寧日報》社時瀋陽已經十分安靜,我騎自行車回家。一路上我一直聽現場錄音,裡邊是中國隊進球時的狂歡。還有中場休息時球迷唱歌的聲音,還有一些球迷的叫罵聲,還有我對錄音機說話的聲音:「中國隊現在進了球,范志毅罰中了點球。」「這是中場休息。」「李明為中國隊進了第二個球。」接下去再沒有解說的了。我已經關閉了錄音機。它裡邊記錄了我和球迷的歡樂。我想在這—天我只須記住自己曾經是多麼快樂,我不想讓那種從天空直墜而下的絕望和恐懼留在我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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