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洪峰>>瀚海

雲台書屋



  一九七八年春天,興華考上了大學。那年他已經二十八歲了。上學之前他改了名字。這很正常。

  入學的第六天,他就認識了那個叫雪雪的姑娘。這很偶然。歸功於他的懶散。

  興華上大學的目的不高尚,只是想改變一下自己的處境,其中也包括找一個更高層次的妻子。他一直在鎮磚廠當工人。夏天燒窯出磚,冬天放炮崩土。現在他腿上還有一塊疤,那是讓啞炮炸起的凍土塊砸的,陰天下雨還免不了酸痛。考大學時他沒怎麼複習但考上了。他穿一件有補丁的上衣走進校門,有人看他他沒太在意。因為他直到第七天才發現衣服上有補丁。

  先是入學教育,然後就上課。他發覺自己的屁股老發麻,總忍不住要站起來。忍到第六天他終於忍不住,課間休息就溜了。

  於是他就認識了白雪雪。

  他溜出教室瞎轉一氣就轉到體校的冰場。他當時就被白雪雪吸引住。當然,他當時還不知道姑娘叫白雪雪,只知道姑娘實在迷人。後來白雪雪問興華究竟喜歡她什麼,她指的是第一回。興華想也沒想就說:「大腿。」這個回答使雪雪氣憤不已又驕傲萬分。白雪雪的大腿的確漂亮,讓你說你也會說「大腿」。這裡我不做色情描寫,只告訴你白雪雪的腿跟體操運動員游泳運動員排球運動員舞蹈運動員芭蕾舞演員的腿差不多十分迷人,興華當時無法離開盯著白雪雪滑冰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後來白雪雪告訴興華說她早就看見一個大老爺們兒賊溜溜看她。所以她採取行動是有預謀的,只是沒有料到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鬧到戀愛的地步。

  事情這樣發生,興華正看得發呆,白雪雪溜過他身旁時摔倒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白雪雪已經把一隻冰鞋撞到他腳脖子上。他叫一聲就叭嚓摔了,還在掙扎時白雪雪已經爬起來繼續滑行。疼痛中興華好像聽到了白雪雪的笑聲。

  以後的事情就能猜得出,興華被送進校醫院,白雪雪不得不天天去看望,再以後他們就相愛了,再以後他們就商量著結婚,再以後白雪雪講了自己的故事,這個故事使他們的愛情經歷了危機。

  白雪雪講她的故事。

  爸爸特別喜歡我這你不知道。一直到他死那天他才告訴我他不是我的親爸爸。這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看你那副模樣好像我就要死了似的,不過當時我也夠吃驚的。我大哭大叫說不是這麼回事你是我親爸爸我沒有別的爸爸。爸爸也哭了還沒來得及再說話他就嚥氣了。說這個我非常不好受,但我講這個不是主要的你好好聽著就是了。

  我問媽媽到底是怎麼回事,媽媽哭了一陣就告訴我說是真的他不是你親生父親。我和媽守在爸爸的遺體旁邊。我看著爸爸沒有血色的臉怎麼也不願相信媽媽講的那些事是真的,可我不能不相信媽的話,我媽從來不會撒謊,更不會騙她女兒。

  我跟你說過你別急你怎麼還急,你這急猴子,你得讓我一點一點說才行啊。

  我告訴你我親爸爸在我剛滿月的時候就叫政府給槍斃了。槍斃我親爸爸的是我爸爸,其實不是他親自開的槍是他指揮的。我親爸爸死了之後,我親媽就自殺了,是喝耗子藥死的。我媽媽把我抱回來我就成了他們的女兒。我告訴你我親爸爸是我爸爸的大舅子也就是我媽的親哥哥。這回你真吃驚了吧?你吃驚的時候在後頭呢。

  我姥爺也就是我親爺爺是七井子那一帶,對了,也就是你家那一帶最大的地主。但聽我媽說我親爺爺對莊稼人一點也不殘酷。可土改時還是給崩了。就打死在當年小日本兒的刑場上。你知道那刑場?知道就好。後來那刑場蓋了房子,成了鎮政府所在地。你也知道?

  我親爸爸當過土匪就是鬍子。他是洮南府一帶最霸道的鬍子頭,連日本人都怕他。我沒見過我親爸爸。聽媽說他長得忒英俊。你看我長得這麼漂亮,可見我媽說得一定不錯。你問一個大地主的兒子怎麼當了鬍子?我也這麼問的。我媽說那是因為和小日本兒結了仇,你不信?你當我就信?那不成了抗日英雄?共產黨也不會斃他啊。媽說他打小日本兒也殺老百姓還霸佔良家婦女。我親媽就是他逼迫成婚的。我親爸爸念國高,在洮南府睡了一個日本女人,那日本女人戀上了我爸爸,我爸爸也戀上了她。日本縣長知道了這件事,就把他們抓了。爸爸竟逃出去投奔了鬍子,後來他成了鬍子頭。別看咱家那一帶沒山沒水,可地廣人稀,小自然屯成百成千,三五戶人家也算個屯於。十幾個鬍子躲在哪個屯子裡,跟莊戶人一模一樣。各家各戶戶口也沒有,你認得哪個是良民哪個是鬍子?咱家那一帶是日本人的大後方,一個縣鎮裡邊沒幾個日本人。維持事務的大都是中國人和二鬼子(朝鮮人)。連警察也是本地人,有家有口的,就是真認出哪個是鬍子也不太敢抓。都怕鬍子抄了家。我親爸爸他們的確打鬼子。洮南府的鬼子縣長就是他親手砍的。但這功勞讓他搶男霸女殺老百姓給淹沒了。

  搞土改時政府斃了我親爺爺。我爸爸因為打日本人有功,沒人動他,他就在洮南府完小教書。肅反他也漏了網。他本以為平安無事,卻偏偏讓一個仇家給認出來告到縣政府。我養父是公安局副局長。他大義滅親,斃了我親爸爸。

  聽媽說我親爸爸饒過我爸的命,我親爺爺救過我爺爺的命,但我親爸爸和親爺爺都死在我爸爸手裡,他還娶了我姑姑也就是我媽,我親媽也死了,他還把我撫養成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比我大八歲你知道得多,你還是大學生,我不是,我只是個體育棒子,你告訴我,你說啊!

  然後白雪雪就哇哇哭。興華木呆呆不說話只是看著大哭的雪雪。半小時以後他們就都清楚了:白雪雪的養父就是興華的舅舅,白雪雪就是我前面提起過的那個表妹。接著大家都清楚了:興華就是我,我在上大學時一高興就改了名字,就是現在寫在小說題目下邊的那個。

  我決沒有蒙大家。

  我和媽去白城子的時候表妹只四歲。她那時是嬌小姐,根本不稀罕和我說話。從那以後我再沒去過舅舅家,舅舅家的人也從未到我家來過,甚至我姥姥死的時候他們也沒有人來。這決定了我在舅舅去世的時候也不去送葬。為此媽媽還打了我一個嘴巴。第二次見到雪雪的時候我已經二十八歲,她已經二十歲,況且我舅舅姓王,雪雪那時候也不叫這個名字。我想我們互不相知沒有什麼奇怪。我愛她她愛我並沒有想你家我家的事情。至於大家懷疑我故意製造偶然事件,我就無可奈何了。我以為這段故事合情合理,如果有錯誤,也不是我的錯更不是雪雪的錯。

  不知怎麼回事,我不僅認為舅舅毀了雪雪一家,而且覺得這一切似乎都和我有關係。我覺得自己沒臉娶雪雪,我娶雪雪這容易讓我想到舅舅娶雪雪的姑姑。我把這些想法都跟雪雪說了。雪雪哭得很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後來她不哭了,問:「你不愛我嗎?」我說:「問題不在這。是我不能……」雪雪說:「我愛你你知道?」我說:「我知道。我也愛你。」雪雪說:「那不就行了嗎?」

  我以為那不行,搖搖頭就走了。那是一九八○年夏天的一個早晨。雪雪剛剛結束身體素質訓練。我想著她那美麗的眼睛,修長健美的大腿,堅挺豐滿的乳峰。我還想到她二十二歲了,體育生涯就要結束,我還想到她就該結婚。就該和我永遠分手一生不能重逢……我的心就如同撕裂一般。我聽見我心裡發出的呻吟。那恰似雪雪一樣的燦爛朝霞輝映著我乾熱的眼睛。我幾乎無力邁開離去的腳步。

  那個夏天的清晨,多麼美麗,多麼清新,多麼……多麼……清晨。身後是雪雪悲傷絕望的呼喚。我蹣跚離去。

  很明顯,這是幾年前的事了。

  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正是晚上,燈光十分柔和地圈住稿紙,妻子抱著我們的兒子站在我身後。她還不時指出我講述過程中出現的錯誤。她認為我的故事有一處必須講清楚:到底是誰追誰?按你的寫法好像是女的死皮賴臉追男的。這不真實。我說這無關大局。他們互相愛了,這就足夠了。你說我們結了婚有了孩子不是很幸福嗎?妻子把下巴擱在我肩頭蹭著說:「是的,這很不容易。」說著她的淚滴下來。

  我的妻子就是雪雪而不是別人。

  我們住的吉林省地質礦產局招待所的306室。這個房間裡有四張床。每張床收費三元錢。房間裡有一台14英吋黑白電視機。客人很多,每天都十分喧鬧,一直到子夜時分才會安靜下來。我前邊說到的那個瘋姑娘昨天走了,聽服務員說已經送進四平精神病院了。她住的房間裡住進了一個新疆來的中年婦女,她的臂上戴著黑紗。服務員說她丈夫來局裡進修,正聽課就死了,死的時候連聲音都沒有出。據說是心肌梗塞。他好像不到四十歲。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想到我的母親。她也死於心肌梗塞。她死的時候還哼了兩聲。我舅舅也死於心肌梗塞,但他從發病到死亡,這中間隔了七年。這七年他始終躺在白城市醫院的特殊病房裡。因此他多活了七年,大約花掉了國家十萬元錢。我不知道他值不值那麼多錢。他是一個十三級幹部,也許值。我現在沒房子住,住招待所,每年也要花掉國家四千多塊錢。想來也愧對國家,因為我到目前為止還不能為她做點什麼。我所能做的就是每年花她四千多塊錢替自己寫幾篇小說騙額外的錢。如果說還有一點理直氣壯的地方,就是我的小說寫得很真誠。反過來說,用真誠賺錢又不太高尚。為了這個,我就放下筆,並且把這個心思跟雪雪說了。雪雪說:「大家或許還不如你呢。我覺得你挺可愛。」我說:「還可以寫?」雪雪說:「當然。而且我建議你寫寫舅舅。」我沒有回答。雪雪問:「不好寫是不是?」我點點頭,說:「我沒有理由說假話是不是?即使為咱們和咱們的孩子,也必須誠實是不是?」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已經很激動了。恍惚間我認為我看到了家鄉遼闊的荒草甸子,起伏的沙丘,白色的鹽鹼灘,泥濘的沼澤地,稀落的拉條榆,一汪汪灰亮的泡子,廣袤的莊稼地,低矮破爛的土平房,風沙中躍馬揚槍的鬍子,趕著大馬車的土改工作隊,日本鬼子的勞工營,吳大舌頭的煙槍,張作霖的鐵路……我覺得故事該繼續下去。

  如果姥爺知道姥姥會逃跑,他說什麼也不會去莊稼地幹活。怪只怪一點兆頭也沒有。姥姥逃跑那天,姥爺正和往常一樣在莊稼地裡幹活。大地主李金斗在樹下邊歇涼。他躺在地上抽大煙,一邊抽一邊極舒暢地哼哼。淡藍的煙霧在他頭上升起再緩緩散去。蒼蠅離他很遠地飛舞但不敢落下。高遠的天空有幾片絨絨的雲安詳地懸浮。有雲雀盤旋並且婉轉啼叫。斜陽照著原野,原野散發著濕熱的氣息。幾株黑色的樹探出黃綠的莊稼地十分孤寂。稍遠處有幾條黑色人影在莊稼地裡時隱時現,那裡邊就有打頭的長工我的姥爺。

  姥爺幹活有點心神不寧。天邊開始呈現橙黃色,那顆太陽顯得特殊大,讓莊稼支撐一會就墜落了。天突然就昏暗了許多。原野在這時候就變得模糊,幾乎是一種顏色。連人也變得含含糊糊差不多和天地融成一個。雲雀已經不見飛,蛙開始斷斷續續叫,蟈蟈叫得比有太陽時更稠密嘹亮。當然,姥爺那時肯定沒心情注意這些,他只顧急惶惶朝他的土房走。這時候李金斗在後面開他的玩笑,說他離不了老婆。他不還嘴。幾個莊稼漢子遠遠地哄他他也不理睬。塵土在他腳下面一團團濺起。起哄的莊稼漢子裡邊有一個是我爺爺。

  姥爺一進門就發現姥姥不見了。他等待一直到天朦朦亮,就斷定出了事,他最直接的推斷就是那戲子跑了。他就跑到李金斗家借馬,李金斗牽了馬給他,對他說:「真熊包!老娘們兒都看不住,不如把她給我算了。」姥爺含糊不清地罵了兩句什麼,跨上馬就跑。

  這是一個十分壯麗的場景。野甸子一望無際和天空一樣遼闊,稀落落地莊稼地可以增添生氣。不時有野兔和傻□子被奔馬衝起旋即無影無蹤。馬蹄閃電般打地擊起團團黃土,遠遠望去,一溜煙霧緊貼草尖滾動再無聲散盡。活躍而寧靜的世界。只不過姥爺的心境不會壯麗。他一定又怒又急,那張掛滿泥土的臉上有汗流下來,嘴裡不停地吆喝汗流浹背的馬。他認準通向洮南府的唯一的毛毛道,馬不停蹄。

  姥姥的確是要逃往洮南府。至於她為什麼要跑,如今也沒誰知道,後輩人當然也不好打聽,她後晌出逃,不敢走正路串莊稼地和荒草甸子走。晚上星星閃閃的時候,她發覺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茫茫草甸子南北東西沒有什麼不同,連沙丘也那樣相同甚至樹木也長得一模一樣。風吹著蒿草和樹葉簌簌籟響,不斷有小動物嗖一聲從身前腳後竄起再掠過。遙遠處有野狼尋找同伴的深情悲涼的嗥叫,有時候彷彿就在身邊貪婪地對你凝視。姥姥終於嚇哭了。她一邊叨叨咕咕說些連自己也不懂的話,一邊腿軟塌塌走路。她不時被什麼東西絆倒,掙命一樣爬起來再走。她知道即使想返回去也不可能了,只有橫下一條心走到底,走到哪兒算哪兒。她寄希望於天亮,那時候老天爺或許會幫助她辨明方向並且指引她走進洮南府。她無論如何沒想到姥爺徹夜不眠馬不停蹄一邊罵她一邊傻子般滿世界找人。她不知道姥爺更擔心她叫狼吃了或者是讓熊瞎子給糟害了。姥姥那個時候想不了那許多,她只曉得亂七八糟走路,後來她累得實在走不動了,就靠在一棵老榆樹下嚶嚶嚶低聲哭泣,再後來她就蜷做一團睡了。蛙和蟈蟈已都不再叫。野獸們似乎也感到疲倦。一切都沒生氣大概都睡了。

  屯子裡輿論大嘩。議論中更主要的是推測那娘們兒的去向。沒什麼惡意。說說而已。我爺爺跑到他好朋友家。只見門戶開放,老母豬拱翻了飯鍋,糧食囤子裡飛滿了雞們。爺爺回家叫娘幫著照看,就下地去幹活。心裡邊直替朋友抱不平,想著抓著娘們兒一准胖揍一頓管教管教。

  歇氣的時候爺爺鑽出莊稼地攆一隻跳鼠子。這就使他看見了大樹下邊蜷成一團的姥姥。

  姥姥自己也決沒想到跑了半天一宿子跑了回來。我以為這大概是命裡活該她必須和姥爺過一輩子。事實也足以證明這一點。從那以後,姥姥就再沒跑過。她自己也說是命中注定的,要不怎麼跑來跑去又跑回七井子?

  爺爺看見姥姥時,姥姥還睡著,據說臉上還笑瞇瞇的。我估計她一定是夢見了什麼,十有八九是夢見和姥爺重逢。她突然被叫醒,嚇得面無人色,待看清是爺爺才笑一笑,並且說:「真他娘的老天沒眼。」說完,夾起小包袱就回了屯子。爺爺愣怔怔看著姥姥裊裊婷婷的背影,竟忘了揍她教訓她。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