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殘陽血紅地照著狼狽不堪的姥爺。他晃晃當當走進院子,猛地瞪大眼睛嘴合不攏。姥姥笑吟吟迎出來。姥爺傻了一會大罵:「日你祖宗!」揚起瓦罐一樣的拳頭。姥姥誇張地叫一聲就撲進對方的懷裡,身體象蛇一樣扭來扭去,哼哼唧唧:「你打你打你打啊。」姥爺的拳頭在空中停一會,鬆開,接著就一把抱起姥姥回屋裡。也許舅舅就是在那一天孕育的。
當然,這些細節我不可能知道,這也是我那個朋友的奶奶講的。她說她當時正從姥爺家窗前走過去,親眼看見屋裡邊兩個人在做什麼事。
不由我不信。年代久遠,歷史資料湮沒無存,無從考證。我只能依據老奶奶提供的故事說話。
現在我要提起李金斗救我姥爺命的事。這件事必須講。雪雪對此耿耿於懷我對此懷有某種惡毒的興趣。我認為它會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笑話類的故事。至少,我們過分嚴肅了,需要有所調節。這個故事或許正好承擔這個任務。
在這一帶,小日本兒用勞工從來用不著抓的。派下名額各屯子攤派就是,幾乎沒有人敢不去。例外的就是有錢的人家以出錢出糧僱人去。我姥爺出勞工,就是李金鬥出十石糧雇的。
小日本兒要在齊齊哈爾一帶修機場,從南滿抓了一批勞工,又從本地和洮南一帶徵了一部分勞工。後一撥勞工和南滿勞工待遇有所不同。後一撥可以干一點有技術性的活計,南滿勞工則全出最苦力,挨打多也更吃不飽。據說南滿勞工有不少是反滿抗日分子。這些人全由鬼子兵看管,一到晚上連衣服也要扒下去,人也拿繩子鏈上。姥爺親眼看見一個大鬍子勞工讓一個瘦鬼子一刺刀扎個透腔。人還沒倒,狼狗就圍上去。只一會工夫,啃得只剩下白森森的骨頭架子。地上是一攤粘乎乎的血和碎布片。那副骨頭架子就曬在飛機場旁邊的土堆上沒人敢動一動。多少年之後姥爺提起這件事,還渾身哆嗦。足見這個殘酷恐怖的場面是如何影響了他後半生的性格。事情很有趣,勞工期滿的時候,日本人獎給姥爺一把小鐵錘。這東西在土改時險些成了罪證,好在舅舅是八路軍幹部,又是土改工作隊隊長,否則,姥爺是大漢奸無疑。
姥爺出勞工期滿還家的當天,換上半新夾祆,背油布褡褳,小鐵錘沉甸甸墜得厲害。他進小酒館大碗喝酒吃肉,雲山霧罩和人家吹牛,於是他替自己製造了一場悲劇。
姥爺讓鬍子綁了票。
這全怪他自己。鬍子綁票從來都是揀大戶。要錢要糧。十綁十中。沒有哪個財主肯捨了性命。姥爺醉醺醺上路,勸也勸不住。他並沒有料到大吹牛皮的過程中,早有鬍子的眼線通了風。他一路哼哼唱唱出洮南府二十幾里,樹林子裡躥出五六個鬍子,麻袋一套就裝了去。拖拖扯扯到林子裡翻褡褳,幾捆不值錢的毛票子下面一把小鐵錘。
鬍子頭氣得暴跳如雷,掏出槍就要摟火。姥爺嚇得坐在地上連磕頭都不能,嘴裡親爹老祖宗叫著,連嚷要什麼給什麼只求別開槍別開槍留我小命一條來世當牛變馬報答不盡。鬍子頭扭著脖子想一會,說你他媽也沒多大油水。這樣吧,你他媽拿一匹馬換命回去。姥爺馬上答應。
口信捎回七井子,姥姥哭得昏天黑地。舅舅那會兒才十歲,連陪娘哭也不會。爺爺也幫不上忙,一頭牛還要自家種地結果換了一個媳婦。那牛也許早讓窯子給賣了或是吃了。姥姥哭一夜就去求李金鬥。
後來李金斗真就幫了忙,什麼代價卻無人知曉。只是姥爺回家後把姥姥狠狠打了一頓。見了李金斗也不謝謝。這裡邊的曲折奧秘,自然是可意會不可言喻。關東地主和農民的關係,從這方面也差不多見出特色。其實爺兒們睡娘兒們,不只是財主有特權,莊戶人互相間也免不了要睡。習慣成自然,沒人會大驚小怪。如今鄉下還盛傳俗諺:「沒有破鞋不成屯」。搞土改時,鎮壓財主有兩大罪名,一是勾結日本人殺中國同胞,再就是霸佔人家的媳婦糟踏入家的姑娘。第一條,無論從民族的或歷史的角度看,都罪不容赦。至於第二條,實在是此一時彼一時,無法說得清楚。聽老人們講,誰家姑娘若是叫大戶人家看上,說不準是福氣呢。真的能嫁過去,全屯子人家都高看娘家一等。被財主糟踏的,只要不大肚子不養孩子,就沒人張揚。和誰還不是那麼一檔子事哩。
土改的時候大伙都控訴李金斗搶男霸女。姥姥姥爺沒有這方面的指控。倒是舅舅鐵青著臉,拎著匣子槍把李金斗押到刑場就地正法以平民憤。槍不是舅舅打的。他只不過是站在不遠處看著李金斗在槍聲裡一屁股撅進小土坑然後驗明正身才走。
這個並不幽默的乏味故事到此結束,它自然而然引出了我舅舅,這才是我的目的。前面講的無非是有意無意之中做的一點鋪墊。我覺得舅舅這個人很難捉摸,我甚至無法對他做出稍微明晰的判斷,我絲毫不想掩飾自己的愚笨和低能,我只能把我所知道的舅舅的一些片片斷斷的事情原原本本講出來。
舅舅十八歲時也出過勞工。那是一九四二年。小日本兒在中國關內打得不怎麼順利。關東軍大部分部署在和蘇聯接壤的滿洲。南滿的「抗聯」鬧來鬧去。唯獨這白城子洮南鄭家屯一帶還算安定。小日本兒抓緊時間修鐵路采金伐木材。由南滿抓的勞工裡都是刁民。陰差陽錯,舅舅由李金斗保舉,竟當了小工頭。
我省略複雜無味的過程交待,從事情的後半截說起。
舅舅最後終於偷了兩包炸藥塞進勞工棚子,然後提心吊膽地陪幾個二鬼子熬夜侍候吃喝打洗腳水焐被窩。三更,就聽見「轟轟」兩聲爆炸。馬蹄燈匡啷一聲掉在地上,屋子裡一片漆黑,沉默了好一會,稀稀落落的槍聲還有鬼子嘀哩咕嚕的喊叫聲傳來。第二天舅舅才知道,南滿的勞工把那兩包炸藥分別扔進鬼子宿舍和狼狗捨。幾百勞工炸了營,跑了十分之九。小日本死了好幾個,又沒了狼狗幫忙,一傢伙吃了大虧。
舅舅有二鬼子做證人,仍然是良民。小日本兒就殺了兩個本地勞工,說是通共通匪反滿抗日。血糊糊腦瓜子掛到洮南府的南城壕上,一直爛了才扔。
舅舅回家快半年的時候,七井子突然來了三個外鄉人,進了屯直奔姥爺家。三更半夜,屯子裡的狗叫成一片,家家戶戶嚇得氣不敢出,以為又鬧鬍子。三個人敲開姥爺家的破板門。舅舅一下子就認出其中最年輕的就是逼著他偷炸藥的南滿勞工。
這年輕人腰裡別著王八盒子。他把舅舅扯到一邊,說小鬼子已經知道是你偷的炸藥!抓你的人正在路上!快跟我們走!晚了就沒命了!
舅舅一跑就是五年。一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帶著一支土改隊開進離開通一百二十里的占榆鎮。
補充一點:小鬼子並不知道誰偷的炸藥。那年輕人是騙舅舅。舅舅卻因禍得福。那年輕人後來當了團長,解放後回地方做了專署專員。「文化大革命」裡邊讓一顆流彈給打死了。那時候舅舅正挨斗也沒去看。為這個據說舅舅痛哭了一場。
舅舅帶著十二人組成的土改工作隊,走到五家子跟前的時候遇上了鬍子。一陣排槍響過,工作隊的人就趴在大車周圍。那天風也特大,天空黃糊糊漿子似的。人睜不開眼睛嘴也張不開。槍不緊不慢卻打不著人。
鬍子頭就是雪雪的親爸爸李學文。
李學文的人有三十多,成扇子面圍住工作隊。工作隊人少打得頑強。仗從後晌打到後半夜。工作隊員傷了三個,子彈也所剩無幾,眼瞅著全軍覆沒。舅舅和副隊長商量決定跟鬍子談判。這大概是唯一出路。誰想喊了半天,鬍子理也不理,槍打得更急。分明是要趕盡殺絕。走投無路硬著頭皮還得打。
天快亮的時候,工作隊員全讓鬍子給抓了。舅舅被推搡著弄到鬍子頭跟前。李學文和舅舅都愣了。
李學文叫一聲:「好小子,是你啊!」
舅舅也叫一聲:「是你啊!你怎麼打起我來了?」
李學文說:「他媽的!探子說是王歪嘴子那綹子。哪想是你小子。」
舅舅說:「學文大哥,你是讀書人。咱這也解放了,咋還不跟政府合作?」
李學文歎口氣:「政府能要我這土匪頭子?瞅著政府殺了不少鬍子頭,我可不願挨炸子兒。」
舅舅說:「你跟他們不一樣。鬼子縣長不是你殺的?算起來,你也是抗日有功。」
李學文說:「那也不敢,咱還做過對不起民眾的事。」
舅舅說:「功大於過嘛。」
李學文說:「兄弟,你可不是蒙我?」
舅舅說:「兄弟就是土改工作隊隊長,還能蒙人?共產黨好就好在講政策。」
就這樣,雪雪她爸爸帶上隊伍和舅舅一塊進了占榆鎮。就這樣,李學文當了小學教員。就這樣,李學文被舅舅給斃了,是在一九五六年。李學文投誠政府之前,一直漂泊四方打家劫舍睡女人,雪雪媽就一直住婆家,成年累月見不上丈夫一面,淚都干了。
一九四七年,舅舅二十三歲,雪雪她姑二十歲。她讀完國高閒呆在家裡。那時候李家男人只剩李學文一個。
念國高的學生可了不得。走在街上警察見了得立正行禮。國高學生都說一口日本話,哇喇哇喇跟真的東洋人差不多。聽說國高學生看哪個警察不順眼,上去就搶一個嘴巴,呱呱響。警察立正挺住,嘴裡也說:「哈依!」一幕挺有趣的東洋景。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日本人倒了台,國高學生也沒了靠山。李慧蘭就一天到晚不出二門,呆在家裡讀書練字。我想,如果她知道斃她爹的人會看中她,也許早就逃了或是嫁人。可她偏偏不知道,還鬼使神差地遛一遭。結果成了舅舅的媳婦。
舅舅穿一身上黃色大制服,匣子槍斜挎著,帶小勤務員上街閒逛。
迎面就遇上了國高學生李慧蘭。舅舅立時叫李慧蘭給震了。那女子穿一件藏藍旗袍,開氣兒挺高,一走路就露白生生的大腿。二十歲的深閨淑女風姿綽約,在小鎮裡可謂鶴立雞群。李慧蘭無論如何不該怯怯看舅舅一眼,雙眼皮一瞌,已經把工作隊長的魂攝了。舅舅看著姑娘一縷香風掠過面孔盈盈而去,心跳氣短,喉嚨裡卡了什麼東西一般。叫過勤務員:「跟上她,看是誰家的。」
然後舅舅不再逛街,跑回鎮政府靜候消息。他無法靜候,急得坐立不安,喝半瓢井拔涼水依舊火燒火燎。
小勤務員終於喘吁吁回來報告:「是李學文的妹妹。隊長。」
隊長愣了好一會,揮退勤務員,一個人在屋子裡轉磨磨。後來他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舅舅去李學文家拜訪。
李學文自從老爹被鎮壓,總是心神不寧,預感到有禍臨頭。今日工作隊長登門造訪,更是膽戰心驚地接待。舅舅坐下先進行了一番政策宣傳,說只要你安心為政府出力,政府就會重用。李學文感動得熱淚盈眶,表決心要和老子劃清界限,為政府出力。
不知李學文做何想法,他大聲招呼慧蘭。慧蘭大大方方從耳房出來進了堂屋。舅舅起身客氣,然後盡量文質彬彬:「令妹是讀書人吧?」
李學文說:「慚愧,讀了國高的。」
舅舅驚呼:「哎呀呀巧了!政府正缺讀書寫字的人才,令妹能否為政府出力?」
李學文做驚喜交加狀:「正報國無門。只怕她力不勝任,給政府增添煩惱。」
舅舅言辭懇切:「此言差了,這正是令妹大展宏圖的好機會。還望老兄別走了眼呢,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個店兒了。」
李慧蘭突然插話:「我去。」
李慧蘭確實想為新政權做點事情。滿腹經綸,總不好平庸度日。年輕人一腔熱情,怎能不躍躍欲試?她哪裡知道,一句話之間就扭轉了她後半生的面目。
李慧蘭第二天就進鎮政府當了秘書,直接歸舅舅領導。舅舅除了工作,差不多總泡在女秘書屋裡。沒有多少話可講,只會開幾句粗俗不堪的玩笑。女秘書只是紅著臉,眼皮也不抬。舅舅恨不得就娶了這別具風韻的小姐過來,卻羞於開口。
天賜良機,使舅舅如願以償。其實他得感謝李學文。
李學文請舅舅喝酒。一個勸一個喝十分投緣熱烈。想來舅舅必須喝醉,只有喝醉才行動不便,只有行動不便才會產生下邊的故事。
舅舅大概真的無法行動,李學文不能置朋友於不顧,就叫慧蘭照顧她上級。慧蘭就燒茶鋪被子服侍隊長休息。窗外明月高懸,秋風爽爽一派大好時光。這種時光裡容易促成愛情。舅舅正是在這時光裡醒來並且看見了燈影中的姑娘。姑娘正打瞌睡,臉讓燈光映得毛絨絨輪廓朦朧,微微晃動如仙境之女。舅舅看一會就跳起來一把抱住手也伸進姑娘懷裡揉抓。女秘書驚醒就喊卻無人來救。這時候那手已經越發放肆挪到不可思議之處。女秘書一瞬間身體僵硬接著癱軟乏力。
這就是發生在舅舅和李慧蘭身上的愛情故事。這故事充滿詩情畫意,是由美麗的仲秋之夜釀造的。在此之後,姑娘哭了一天,選擇了嫁給舅舅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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