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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要講到的這個故事信不信依然由你。

  我很難準確無誤地描繪我的家鄉,這大概如同一個人對把握自己最沒信心一樣。我的故鄉如今看上去,鹼地多,莊稼不好生長,沒有很像樣的草原,沙鹼化已經使這個地區變成八百里熱廊。每到夏天其酷熱程度怕要勝過武漢。根據故鄉的現在推斷過去就會犯錯誤。幾百年前或更近些年頭的故鄉,怕是要比如今少一些樹,但卻多一些草多一些野獸,活起人大概要稍顯容易些。我現在講的故事是發生在過去的大背景下面的。

  八百里瀚海人煙稀疏。為數不多的人家各守園田,經年累月也很難見到生人。正因如此,闖關東過來的那個漢子長到二十八歲還沒見過除了娘以外的女人才合情合理。這小伙子在深秋時節終於獲准進洮南府賣鹼坨。洮南府當時是方圓數百里之中最繁華的街市,百十戶人家的規模。偏遠小屯的農民每年都要闖一回洮南府,用一年的辛苦所得換些油鹽醬醋維繫來年生計。這山東漢子在老爹的千叮嚀萬囑咐聲裡上了路。

  漢子進了洮南府,用一車鹼坨和糧食換了四塊大洋。待置辦完雜碎東西,天已經黑了。夜路是不敢走的,便尋店住。在一所低矮的土坯房前立著一個老太太。她見這漢子東張西望,就招呼:「那位兄弟,可是找宿?」漢子應:「是哩。」回答間屋裡跑出兩個年輕女子,一個拿過漢子手裡的牛韁繩,一個對漢子淺淺一笑道:「這位大哥請哩。」

  漢子給那女子叫得甜絲絲又十分不好意思,漲紅著臉相跟著進了屋。這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堂屋坐了三五個莊稼人,看漢子進去也不打招呼,只顧埋頭吃飯。漢子也坐在那女子搬來的凳上吃飯。吃過飯老太太說:「各位大哥歇了吧。明兒早起要趕路哩。」

  晚上,就發生了大家已經猜得出而山東漢子做夢也想不出的事。

  外面蛐蛐叫蛤蟆也叫響成一片。漢子睡不著是因為眼前總有那兩個女子的影子晃來晃去的。早就到了年齡的小伙子著實心裡煩亂,在小炕上翻身不停,突然間布門簾一掀,飄進人來。漢子一驚,剛要喝問,嘴已經合不攏了。進來的正是引他進店的女子。一時間漢子竟抖起來,嚇得縮到炕裡。姑娘一聲不響脫了衣裳,黑暗中灰白一條身子靠過去。漢子看了一會,被柔軟的肉體貼住動彈不得。血彷彿要從太陽穴迸出去。漢子急促喘息四肢僵硬了一陣,就狼一樣撲住。結果可以預料:漢子激情過分什麼事也沒有做成反弄得筋疲力竭,卻也不肯罷休。天快亮時,那女子歎一口氣。幫助傻漢子來了一回真事。

  漢子如願以償,領略了一點點女人的風光,竟有些纏纏綿綿,那姑娘也開始盡力幫他。

  漢子知道是住進了窯子,但他沒料到早晨會有悲劇發生。

  當他扔下一塊大洋想走的時候,老太太扯住他的袖子:「俺們一個黃花閨女就那麼便宜?」

  漢子囁嚅:「那……你說咋辦?」

  「那好說,牛和車留下走你的道兒。」

  漢子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那不成!俺還靠它們過日子哩。」

  老太太撇著嘴:「嘖嘖嘖,嫖得起姐兒出不起錢,你算哪路神仙?牛和車留下!滾蛋!」

  漢子憋紅了臉要發作,猛看見門口站著三個殺氣騰騰的壯漢,手裡掂著片刀,斜著眼瞧他。漢子短了膽子,鬆了拳頭一跺腳走了。

  如果大家已經熟悉我這種故弄玄虛的講述方式,我想大家現在就一定預感到這個故事的後半截又要發生某種意料之外的變故,的確如此。

  漢子又怒又悲傷,望著荒涼的大草甸子,覺得沒臉回家跟爹娘交待。他就抱住腦袋蹲在沙丘旁邊大哭一場,一邊哭一邊祖宗八代毛驢畜生地罵那窯子,罵完窯子又罵自己。後來就躺在沙丘上睡了。也許是昨天夜裡過度勞累,這一睡覺沉沉睡到夕陽殘照。醒過來的漢子又渴又餓。傻呆呆地眺望模模糊糊的洮南府,不知不覺又想起昨天夜晚那場事,心中又湧起千般風情,接著又痛罵自己不是人是牲口,又罵那女子是妖怪。猛然間漢子大罵一句:「俺日他奶奶!」就站起來。

  他等太陽沒了,等看不見人影,就溜回到那窯於附近。他看見了他的牛和牛車。牛看見他,很思念地叫了兩聲。他摸摸牛的臉,然後爬到牛車下面。他十分耐心地盯著窗紙透出的昏暗燈光。他終於看見那女子走出來。女子剛剛要在車軸轆旁邊蹲下,漢子爬出去摀住女子的嘴巴,一隻胳膊夾起,幾步就消失在黑暗裡。那女於掙扎不已,將漢子的手和臉抓得鮮血淋漓。漢子忍著,一聲不吭,直跑到野地裡才放下姑娘。姑娘才要叫,漢子就掐住她的脖子,說:「叫!老子就宰了你!」姑娘搖搖頭。漢子鬆開手,說:「爺們兒叫你們給耍了!今兒要撈撈!」說著就掀翻姑娘。姑娘先還抗拒,但很快便癱軟了。後來漢子說:「在這兒呆一宿吧!明兒放你回去!」姑娘沒回答,過了一會哭了,說:「大哥,你要了俺吧。」

  漢子吃了一驚:「什麼?要你!」

  姑娘哭得更凶:「你嫌俺……」

  漢子急得磕磕巴巴:「不是……是、你願跟俺過日子?」姑娘止住哭,睜著水靈靈的眼睛,說:「你願要俺?」漢子連聲說:「要要要。」急忙忙爬起來並且拽起姑娘,幫她穿好衣裳。「那就快走吧。」

  姑娘問:「他們能不能追上俺?」

  漢子笑了,說:「追他奶奶屎!荒郊野甸追哪個爺去?走!」

  的確如此,我的故鄉的過去,百里荒原,別說個把人,就是千軍萬馬撒進去,也如同大海裡拋根針一般。此外,野牲口傷人不提,遇上鬍子殺人越貨也說不準。我那半個姥爺不就是叫鬍子給砍的麼?他窯子的幾個保鏢有多大膽子敢黑天巴地滿甸子追人?

  就這樣,山東漢子因禍得福,一頭牛一架車換回個媳婦,說合適也不合適,說不合適也合適,反正也就那麼回事了,講不得那些,畢竟和買賣婚姻不太相同。

  那女子就是我奶奶。

  我爺爺帶我奶奶回家的途中,還遇上了五隻狼,這裡邊有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搏鬥,我爺爺自然是勝利者。而且還使我奶奶終生服他。這些事沒必要細講。一講,就更不真實可信了。

  我爺爺帶著奶奶回到七井子的時候,最先碰見的是我姥姥。不過那時候我媽還沒生出來,我舅舅也才四歲。不知什麼原因,我爸爸比我媽早出生三個月。那是奶奶進我家半年多的時候發生的事,後來我奶奶再也沒給我生過叔叔或者姑媽。

  就是說,我爸爸不大可能是我爺爺的親兒子。但這一點沒有影響我爺爺跟我爸爸叫兒子,我爸爸跟我爺爺叫爹,很自然更沒有影響我還有哥姐他們跟爺爺叫爺爺,爺爺更是始終疼我們一直到他神志不清。

  我懇請大家不要把奶奶想得很賤,如果你到東北打探一下長輩人,他們都會告訴你,那年月間關東過來的許多婆娘和黃花閨女都幹這個,我想她們是沒別的出路可走。能掙錢餬口活命的東西只有兩個。其實人們想得開些,就不會對此驚訝。自古至今這行業也沒斷過,只不過有明暗之分罷了。我奶奶隨她爹娘從河北逃過來,到了洮南府就讓她爹給賣了。兩個大人要奔漠河去淘金,急著用錢。總不能賣了續香火的兒子吧。

  那大概是民國十幾年間的事。

  奶奶就是這樣幹的娼妓生計。這怪不得她,她被爺爺領回家的那一年剛滿十七歲。這是一對貨真價實的老夫少妻。爺爺土裡打滾三十歲不到看上去像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而奶奶越活越俊氣。兩個人站在一塊就跟爹和閨女差不多。大家就可能想到以後要有故事。遺憾的是截至目前為止我還沒聽說有什麼故事。這會讓大家失望,但我無能為力,我總不能為了吸引大家而去糟踏我的祖宗。

  完全可能——有一些事我還不知道。這只能等待。時間或許能對我們有所幫助。況且,我還提到過我的一個朋友的奶奶。我這樣推測:既然她能提供我姥姥的許多風流韻事,未嘗就不能回憶起我奶奶活著時候的諸多故事。

  我曾祖輩到東北到這八百里瀚海一處落腳,可能是光緒二十五年的前前後後。曾祖父肯定梳辮子,也肯定不會十分茁壯油亮,因為我爺爺的辮子就不很景氣,苞米纓子一樣又細又絨又黃又短。我只能從爺爺身上去尋找太爺爺的尊容。這大概符合科學不會有大的差錯。爺爺活了八十多歲,那小辮子卻直到死還留著。使人驚奇的是他入殮那天,全部黃頭髮自己掉了,讓我爸爸同屍首一塊捅進了煉人爐。

  爺爺這人很怪。臨死前兩年,他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聽上去十分嚇人。有這樣的場面:他整天坐在炕頭上,叼一根三尺長短的煙袋,叭嗒叭嗒,鬆弛的腮幫子鼓出癟進,冒不冒煙是不很理會的。嘴裡叨叨咕咕說些誰都聽不懂的話。最明瞭暢達的是對計劃生育的論述:「這毛主席也真是!騙人!老糊塗了不是?」那正是戴像章舉紅書的年月。他把鄉鄰們嚇得望風而逃。(我絕沒有一點點編造的成分。他若不是這麼說的,我天打五雷轟。)有鄉親進城找我爸爸讓他把老頭子接進城。爸爸嚇得徹夜難眠,第二天就帶著姐姐趕到鄉下,結果無功而返。姐姐說,爺爺先是理也不理,後來一煙鍋就把爸爸敲倒在地。這有爸爸頭頂一塊疤痕為證。我想爺爺並沒有侮辱毛主席的意思,他十分可能是出於對自己只有一個兒子的遺憾才說的。

  奶奶竟比爺爺早死了半年。她死得十分痛苦。屎尿弄得衣服被褥全是。她徹夜叫喊哭天罵地罵爺爺,罵得十分有條理難得重複。我想這一定是她太痛苦,用謾罵起轉移興奮點的效果。並不一定真的就恨天恨地更不會恨爺爺。當年爺爺帶她回家時,曾經被狼咬碎了卵子她不會忘記。沒有爺爺她不是毀滅在窯子裡就是葬送狼口沒別的出路。她絕對不會恨爺爺。

  那時奶奶瘦得跟苞米秸似的。使人無法想像她年輕時會那麼吸引男人。奶奶白天基本上是處於昏迷狀態。偶爾睜開眼,就一動不動凝望著掛滿塌灰的屋頂。我覺得那屋頂除了熏得紅黃色的檁條和秫秸之外沒什麼可愛之處,但奶奶卻能盯住它們看上一兩個小時,一直到再度昏睡。

  爺爺那時候耳朵差不多全聾了。奶奶對他的謾罵他幾乎一無所聞,只顧叨咕他自己那一套。有時他會突然大著嗓子啞啞地問:「老不死的,好受嗎?」但這種時候奶奶大都或是看屋頂或是高聲罵人。前一種時刻奶奶充耳不聞,後一種時刻奶奶便更大聲罵人。爺爺問了這一句話之後就叭嗒叭嗒繼續抽自己的煙袋,抽冷子冒出一句:「騙人!您糊塗了不是?」

  奶奶在這場折磨自己又折磨別人的苦難裡堅持了二十多天。這些天裡,我和媽始終住在爺爺家裡。我那時已經是很健壯的小伙子。在奶奶徹夜的謾罵聲中我無法入睡,只有白天才能迷迷糊糊睡一會。我估計奶奶如果再多活一個月,媽媽就會讓她折磨死,我大概也熬不到結婚。

  那天晚上奶奶沒有罵人。她坐起來,兩隻眼賊亮賊亮象燈泡一樣。她很羞澀地讓媽給她洗臉,然後穿上簇新的壽衣。我那時已經懂得迴光返照的含義,心裡頓時可詛咒地感到興奮。事後檢討起來我以為自己沒什麼錯。這老太太只能給別人添麻煩,不如死了利索。我說這些只是要表明自己對生死的一種理解。我以為自己有一天只會給別人添麻煩,我必自尋出路。還是不講這些的好。

  奶奶神靈一樣端坐在破碎的炕席上。煤油燈的黑煙綿綿不絕升上棚。有獵頭鷹在遙遠處尖利地叫幾聲。風撩動窗紙,噗噗噗抖動。爺爺坐在炕另一端與奶奶遙遙相對,叼著他那桿大煙袋,頭一點一點小辮子一翹一翹。他很安閒,沒有再對騙人事宜發表議論。蒙了白綴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瞅著燈光那一端黑色的奶奶。媽媽站在地中央,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中彎彎曲曲。看上去她十分疲憊,臉上蠟黃。我坐在牆角的小板凳上,心裡盼著老太太死。

  這一切都證明,奶奶不會活到明天。

  黎明之前,屋子裡變得寒冷。我預感到事情就要有結果。我聽見奶奶說:「我該走了。」這句話使我和媽都振作起來。爺爺也似乎聽見了這句話,直勾勾地看奶奶。當然,他臉上和眼睛裡沒什麼表情。

  媽說:「媽,還有什麼話要囑咐嗎?」

  奶奶說:「沒有。」

  媽說:「我們會孝敬爹的。」

  奶奶說:「我要走了。」說完她又坐了幾分鐘,然後讓媽扶她躺下。她一躺下就嚥氣了。媽叫了幾回然後就哭了。我不知該怎麼做,就看爺爺。爺爺看著奶奶,始終直勾勾的。他突然說:「死了?走俺前邊嘍?」他就呵呵呵呵笑起來。我一下子就看見兩顆淚很緩慢地擠出他粘滿眼屎的眼角,這時他依然叼著那根大煙袋。我終於開始感到難過,不過我沒哭。

  奶奶死後爺爺還活了半年。其實已經和死人沒有什麼區別,若說區別就是他經常掐著指頭計算什麼,嘴裡說些話更無法聽清楚。他指頭掐來掐去會突然呵呵呵笑一陣,說:「是哩……怪事兒哩。」這把我姐姐嚇得魂不附體。雖然她生來受的是唯物主義教育,但她還是無法在爺爺的笑聲裡泰然自若。我這個姐姐後來經歷了巨大的痛苦,進了火葬場當工人。不過這和爺爺沒有必然聯繫。

  關於爺爺是怎麼死的,我想他死得很一般,沒什麼可講的。

  此刻,我正坐在北京的一家賓館門前百無聊賴地看行人。我發現我無法看清從我身前走過的人的臉。但卻發現她們一律的高顴骨小眼睛黃皮膚只是聲音很婉轉但過分饒舌吵架一樣敘家常。於是我就格外想念我的妻子。我猜她此刻一定正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心裡邊回憶著我們在一起時的安寧和幸福。我於是就有慾望講一個愛情故事。

  小伙子愛上姑娘相當偶然。

  我要說明的是,這故事和我的故鄉也有很大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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