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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文英就腆著大肚過河來,去報社找林平。走進報社的大門,很多人都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她,她也不管,逕直往林平的辦公室走去。在爬樓梯的時候,肚裡的小東西忽然一陣躁動,像是提醒她別累著一樣。文英靠著樓梯的欄杆歇下來,並用手輕輕撫摸了一陣圓滾滾的肚皮,小傢伙才漸漸安靜了,她又開始向上爬去。到了林平辦公室門口,文英推開門,走了進去。

  林平此時正伏在桌上,往一個本子記著什麼,面前攤開了一封封像是信的東西。聽見門響,他抬起頭,看見了文英,驚喜得脫口叫道:「文英!」

  文英累得直喘氣,張著嘴,只朝林平笑了笑。

  林平急忙擱下筆,過來扶著文英在椅子上坐下,又倒來一杯水,遞給文英,然後才帶點責備的口吻說:「都這樣了,還來?」

  文英喝了半杯水,平靜多了,才說:「這事,我非得親自來找你不可。」

  林平聽了這話,知道文英這事肯定重要,就說:「你儘管說,我一定幫助你!」

  文英就想起了家裡發生的一系列不幸,想起父母和哥嫂們付出的代價,還沒開口說話,眼裡就蒙上了一層淚水。

  林平見了,更摸不清文英要說的是啥事,就安慰說:「文英,你莫傷心,慢慢說給我聽!」

  文英抹了一下眼角的淚水,才說開了:「是我家裡的事,家裡遭難了!」接著,就從去年撥莊稼栽桑種麻說起,把養蠶遭受的損失、青麻沒人收購,文義打官司的事,一一告訴了林平。末了又真誠地說:「林平,我向你說句老實話,就是你前幾年到我家採訪時,我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只是我爹愛面子,不願讓你失望。現在遇上這樣的打擊,日子更是難上加難了。這個忙,你可一定得幫呀!」

  林平站了起來,雙手抱在胸前,在屋裡走了幾步,才回答文英說:「文英,現在我對農村的實際情況才有一些真實的瞭解了。過去,我只憑熱情工作,從自己主觀願望出發,總把農村形勢看得一片大好,到處都是鶯歌燕舞。記得最後一次到你們家跟蹤採訪時,把你們家燒的柴禾,甚至草木都折算成了錢,硬往縣上訂的增長指標上拽。現在看來,這是多麼膚淺和幼稚呀!」說著,從桌上拿起幾封信,遞到文英面前,接著說:「這些讀者來信中說的事,和你們家發生的事,大致差不多。農民受了那麼大的損失,有理由要求得到補償。」他顯得有些激動地放下信,再回頭對文英說:「文義打官司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文英一驚,問:「你知道了?」

  林平說:「是法院一名業餘通訊員告訴我的,我們還以為全縣會出一個爆炸性新聞呢!可沒想到……」他搖了搖頭,接著說:「法院為什麼不受理,我還不瞭解內幕。我回去問問爸,他分管政法工作,興許知道。」

  文英立即感激地說:「林平,我謝謝你了!」

  林平說:「文英,你不要謝我,這也是我作為一個記者應該做的!過去,我誇大了你們的富裕程度,給你們造成了某些傷害。現在,我能夠做到什麼就做什麼,竭力幫助農民弟兄一把。再說,文義打官司這件事本身很有意義,我完全支持!」

  文英聽了,很感動,對林平說:「我們不會忘記你的幫助!」然後扶著椅子站了起來,說:「我就回去了,林平!」

  林平這時才上上下下打量了文英一遍,關切地說:「文英,你可要保重身子!還有多久?」

  文英紅了紅臉,說:「快了!」

  林平想了想,忽然說:「文英,孩子生下來,我為他想個名,行不行?」

  文英笑了笑,說:「那咋不行?我們還得謝你呢!」

  林平真誠地說:「真的,文英!從你們一家身上,我看到了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我覺得這個孩子,一定不是一個普通的嬰兒,而是一個善良的、美的天使!」

  文英聽了,猛地想起她第一次在這間屋子裡,聽見林平的那些富有詩意的話。這些詩意的語言今天又在他身上復活了,她心裡又一陣感動,可她沒在臉上表現出來。卻說:「林平,我希望你能給孩子取個好名!可我這陣得回去了!我家的事,也拜託你了!」

  林平說:「你放心吧,文英!我送你下去,給你叫輛出租車,送你回去!」

  文英聽了,忙說:「不用了!人家看見,會說三道四的!」

  林平說:「文英,現在我不用怕什麼了!我們光明磊落,身正不怕影子歪!」說著,果然把文英送到大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把文英送走了。

  林平回到辦公室,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不是因為文英的到來,又激起了他感情上的波瀾。事實上,他現在已能非常理智和冷靜地,對待他和文英之間的關係了。在心裡,他確實已把文英當成了自己一個妹妹看待,而再沒有其它想法。使他不平靜的,是文英告訴他的她娘家發生的事。那家人善良,樸實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動起來。他想起他們那十分菲薄的家底,想起他們在烈日、寒風、暴雨下辛勤勞動的艱難,想起他們遭受失望打擊的沮喪,一種不平之氣在他心間激盪起來。再加上攤在面前的一封封讀者來信,那上面也蓄滿了農民兄弟的呼籲、懇求,蓄滿了他們渴望支持、幫助的目光。這些呼籲和渴望,更使這個充滿正義的年輕記者,堅定了支持和幫助他們的信念。他又看了一會讀者來信,把上面一些關鍵的話記在本子上。下班以後,他就直奔父親家裡去了。

  父親和母親正在吃晚飯。一見他進來,母親就急忙站起來,說:「哦,平兒來了,沒吃飯吧?」

  林平說:「媽,我吃過了!」說著,自己去倒了一杯茶,然後在沙發上坐下,看著父親說:「爸,我回來,有一件事要問問你。」

  林副縣長看了看兒子,平靜地問:「啥事?」

  林平說:「你吃飯吧,爸,吃完了再詳細談!」

  林副縣長放下碗,到沙發上坐下了。林平拿過父親的茶杯,去續上開水,恭恭敬敬地放在父親面前。

  林副縣長見了,仍是一副平靜的面孔——這是久經官場鍛煉出的慣常的表情,慢條斯理地對兒子說:「說吧!」

  林平這才問:「你知不知道桃花河鄉余家灣村,有一個農民狀告鄉政府的事?」

  林副縣長反問:「是那位姓余的?」

  林平說:「是,爸!這一家人勤勞、善良、淳樸、老實,可

  林副縣長不等兒子話完,就急忙洞悉一切地正告林平說:「林平,我告訴你,這事關係到縣委、縣政府的形象,你少摻和!」

  林平被父親的話弄懵了,不解地問:「爸,你這是啥意思?」

  林副縣長仍是滿臉嚴肅地說:「栽桑種麻是縣委、縣政府為全縣人民迅速脫貧致富奔小康而發動的。市場經濟中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有啥奇怪?再說,西方國家制裁我們,能怪我們各級政府?如果讓法院受理了,那縣委、縣政府還有啥威信?基層幹部還如何工作?」

  林平聽後,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了。他審視般地望著父親,遲疑了一下說:「這麼說,是縣委、縣政府干預了這個案子,不准法院受理的?」

  林副縣長毫不掩飾地回答:「是我不讓法院受理的!」

  林平完全明白了,他顯出既有些吃驚,又有些不理解的神情,看了父親好一會,然後用了幾分諷刺的口吻說:「我沒想到是你!」

  林副縣長被兒子的話刺了一下,也顯得有點兒溫怒地反問:「你這是啥意思?我作為一個分管政法的領導,難道不應該嗎?」

  林平站了起來,冷冷地說:「完全應該!可是,你不怕製造新的冤假錯案嗎?一個西方國家經濟制裁的理由就能說過去?余文義說得對,為什麼外國人制裁我們的損失,要由農民來承受?難道他們不該要求得到一點補償?」

  林副縣長變了臉色,嚴厲地盯著兒子問:「林平,我問你,你來問我這事,是出自公心,還是私心作怪?」

  林平毫不示弱地說:「你把話說明白一點!」

  林副縣長說:「我知道那個告狀的人,是余文英的哥哥,叫余文義。這個小伙子我打過交道,確實很能幹。你是不是和那個余文英還藕斷絲連。才來……」

  林平沒等父親話完,就發出兩聲嘲諷的笑聲,然後說:「爸,我沒想到你作為一個領導,一個父親,還會用這樣陰暗的心理來看我。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我們當然有來往。可是,我們之間早已只是同志、是朋友的關係,你明白了吧?」

  林副縣長被兒子的話,說得抬不起頭。他啜了一口茶,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林平改變了態度,變得鋒芒畢露,口氣凌厲起來。他也盯著父親說:「爸,現在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你剛才口口聲聲說維護縣委、縣政府的威信,可你們對現在農村的真實情況,究竟有多深的瞭解?農民的利益該不該維護?」

  林副縣長非常不高興兒子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於是便諷刺地說:「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林平抑制住心頭的激動,走到窗前,似乎自言自語地說:「我過去對農村也是一知半解。看了報上的文章,聽了你們的講話,我認為農村真是那樣。一葉障目,不識泰山!這兩年,才真正認識了農村是怎麼回事。」說著,他突然轉過身,對父親說:「我建議你們別總在裝有空調的辦公室裡看文件,聽匯報,好好下去瞭解一下,就會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林副縣長按捺住自己的火氣,又冷冷地問:「還有沒有?」

  林平沉吟了一會,毫不客氣地說:「當然還有!你們在全縣,一哄而上發展蠶桑、青麻,打的是脫貧致富的旗幟,可是,在你們不顧客觀條件,不從實際出發的大哄大鬧背後,藏沒藏突出政績的小九九?結果,所有的損失都讓余忠這樣善良的老百姓承擔了……」

  林副縣長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滿和火氣了,他拍了一下桌子,勃然大怒地沖林平說:「放肆!有你這樣評論縣委、縣政府工作的嗎?」

  林平不卑不亢,毫不退讓,說:「爸,你別發火!我今天來,決不僅僅是為余文義家的事,是想為廣大農民講幾句話,因為是他們養活了我們!還有,如果是別人干預了余文義打官司這事,我還能夠容忍,但你去橫加干涉,不讓法院受理,我就有些不能容忍你!」

  林副縣長說:「你就專和我過不去嗎?」

  林平說:「不是過不去,因為我們的根也在農村!從你這輩以上,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我覺得你是忘了根本!你當了十多年的縣委常委和副縣長,可到底為農民講了多少話?你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可反倒忘了農民,不覺得慚愧嗎?」

  林副縣長聽了這話,手中的茶杯顫抖起來,他像不認識似地看著兒子,說不出話來。

  林平說了這話以後,心裡的氣似乎順了一些,就對父親說:「爸,你好好想一想吧,我還會來找你的!」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半天,林副縣長才放下茶杯,又一次像擊敗的公雞一樣,癱軟在沙發裡。是的,他不能理解自己的兒子了!這一代年輕人,好像根本沒把他們這些老傢伙放在眼裡,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幹。他想起花在兒子身上的心血,想起第一次看見兒子被新華社發通稿的那篇文章,那時,心裡多麼高興呀!可是現在,他卻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了,真的不認識了!

  第二天一早,林平向報社領導匯報了自己的想法。他說他想再到桃花河鄉余家灣村去走一走,詳細掌握一些真實的資料,為省委《內參》寫一篇關於農村、農業和農民實際情況的文章。他的這一想法,立即得到了報社領導的鼓勵和支持。林平便收拾起東西,趕到余家灣村去了。

  兩天以後,林平帶回一大本厚厚的採訪筆記。他顧不得休息,就攤開稿紙,把自己一邊採訪,一邊在心裡打好的腹稿,在紙上奮筆疾書起來。他用一句句客觀,公正而又帶有鮮明感情色彩的語言,把余忠老漢一家在當初「離土不離鄉、進城不進廠」的轉移農村勞動力中,轉包三十多個離鄉農民的責任田的情況和後來「種得越多,賠得越多」的事實,以及這兩年一連串的打擊,幾乎使這家老實農民陷入走投無路的境地等等,都詳詳細細地寫了出來。然後,他寫道:

  農業是我們的衣食之源,生存之本,是在市場經濟中任何商品都不能替代的特殊商品。但面對目前農村大量存在的耕地銳減,谷賤傷農,土地拋荒、投入不足以及一些領導幹部的短期行為,我們很多同志特別是一些擔負一定職務的領導同志,並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儘管中央一再強調重視農業,但在不少地方,仍然只是表現在口號上。長此下去,我們的民族誰來種地?我們又靠什麼來生存?

  寫完,他放下筆,檢查了一遍所寫的內容,裝進採訪包裡,然後走出去。在一個複印門市部,將所寫的稿件複印了兩份,然後又來到了父親家裡。

  林副縣長正仰靠在沙發上看電視,看見林平進來,也沒打招呼。林平知道他有看法,也不說什麼,逕直掏出稿件,對父親說:「爸,我送份稿件給你看看。當初,我寫了那篇余忠老漢誇政策好的報道,被新華社發了通稿,你表揚了我一個晚上。我希望這篇文章,仍然能得到你的表揚和肯定!」

  林副縣長不解地問:「啥文章?」

  林平說:「還是一篇關於余忠老漢一家的文章。不過,這次不是表揚稿,而是我準備寄給省委《內參》的一篇稿件,先請你老人家提提意見。」說著,把手中的稿件遞了過去。

  林副縣長接過稿件,戴上眼鏡,只粗粗測覽了一下前面一頁,便立即沉下了臉來,將稿件往茶几上一放,不高興地說:「你乾脆說,你又為我上課來了好了!」

  林平聽了,心裡湧起一種無法遏制的悲哀,他沒想到父親竟然冷漠、官僚到了這種地步。過了一會,他才誠懇地說:「爸,我們都是共產黨員,為了我們黨的興旺,為了這個民族的繁榮,讓我們都多一點責任感吧!」說完,林平忿忿地走了出去。

  林副縣長愣了一會,似乎被林平的話觸動了某根神經似的,抬起頭沉思了一會。然後,過去關了電視機,認真地讀起林平的文章來。讀完,他又陷入了沉思。他承認兒子的才華在這篇文章中,又一次得到了體現和發揮。也承認兒子在文章中列舉的一些情況是事實。可是,他不能接受兒子的這種作法。他陷進沙發裡,內心中矛盾著,臉上掛著一種疲憊和衰老交加的神色。這時,林平母親從外面走進來,一見老頭子孤零零地躺在沙發裡,像是病了的樣子,忙問:「你咋了?」

  林副縣長這才回過神,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將手中林平的稿件重重地放在茶几上、說。「你那寶貝兒子,走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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