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陳民政死後十多天的一個黃昏,余忠老漢憂心忡忡地走進毛開國的院子裡。毛開國的院子當西曬,一抹紅紅的晚霞的餘輝,像舞台上的追光一樣,集中射在毛開國的院子裡,把余忠老漢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毛開國看樣子剛收工回來,正坐在屋裡搖蒲扇,一種深沉的寂靜籠罩著這個院子。余忠老漢還在院子裡就喊了一句:「老毛兄弟!」
毛開國一見,立即站起來,走到階沿上來迎接余忠老漢,嘴裡親熱地說:「老余大哥,啥風把你吹來了?快進屋坐!」說著,把手裡的蒲扇遞給了余忠老漢。
余忠老漢隨毛開國進屋,坐下了。然後心事重重地望著毛開國,歎了一口氣,才說:「唉!老毛兄弟,你是幹過公事的人,過的橋比我走的路多,你幫我掂拿掂拿,這事能不能幹?」
毛開國聽了這沒頭沒腦的話,心裡大惑不解,納悶地問:「老余大哥,啥事?你就沙鍋炒豆子,乾脆一點!」
余忠老漢這才說出了隱情:「我們家老三,要和鄉政府打官司,告他們違反包銷青麻的合同……」
「打官司?!」毛開國還沒聽完,兩眼直直地看著余忠老漢,為這消息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是呀!」余忠老漢低沉地說:「我叫他莫打,自古以來,民不與官鬥!可他不聽,今天還進城啥……咨詢去了!」
毛開國聽了,半天沒吭聲,皺著眉頭像大政治家一樣,在屋裡踱起步來。過了一會,才抬頭說:「按說呢,這民告官的事,報紙上也在說,可到底我們沒見過。再說,能不能,還很難說呢!」
余忠老漢聽了,忙十分贊同地點頭說:「對,我也這樣琢磨!俗話說,官官相護,你能告倒官嗎?雞蛋能碰得過石頭嗎?」
毛開國也說:「對!」說著,又在地上踱了幾步,然後深思熟慮地說:「老余大哥,我看這事兒不成!栽桑種麻是縣上叫干的,鄉里給我們訂合同,也是好心,是為了完成任務。現在文義雖說告的是鄉政府,卻是衝著縣領導去的呢!這告七品官的事,能成嗎?」
余忠老漢聽了,心裡更亮堂起來,說:「那當然更不行!」
毛開國露出了一絲自豪的神情,這神情過去做支書時曾經常掛在臉上。他手一揮,像是先前做支部書記佈置工作那樣,斬釘截鐵地對余忠老漢說:「再說,這青麻不收,責任在外國人制裁我們。國家也難呀,是不是?叫文義趁早收了這份心!我們莊稼人,還是莫去湊熱鬧好!」
余忠老漢聽了毛開國這話,也像領了指示一樣,說:「對呢!老毛兄弟這一說,我心裡就踏實了!那我走了!」
說著,余忠老漢站了起來。他臉上再也沒有了來時那種仿惶和憂慮的神情。毛開國把他送到院子裡,他急忙感激地勸阻著毛開國,說:「你留步,留步,老毛兄弟!」說完,邁著有力的步子走了。
走到家裡,文義已經回來了。不等文義說話,余忠老漢先板了臉冷冷地問:「你啥……咨詢得咋樣了?」
文義顯得十分高興,喜氣洋洋地說:「爸,人家律師事務所的同志,支持我們打這場官司呢!人家還願意做我們的義務代理人……」
余忠老漢不等文義說完,黑著臉,沒好氣地打斷了文義的話,說:「不管人家咋說,老子月亮壩壩耍刀,給你明砍,這事你給我拉倒!」
文義聽了,大吃一驚,不解地望著父親,問:「爸,你這是咋了?」
余忠老漢仍是餘怒未息地說:「咋了?老子剛才也是啥……咨詢了你毛大爺,人家也是幹過多年公事的人,吃的鹽比你吃的米多,知道得還比你少?可人家就明說,這官司還是不打為好!」
文義聽了,原來是這麼回事,急忙誠懇地說:「爸,你相信我好了!」
余忠老漢鼻子裡哼了一聲,說:「我相信你?嘿嘿!你小子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戳了拐人家罵誰?罵老子呀!」
文義心裡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悲哀的感覺,他望著父親,知道這次遇著一個巨大的障礙了,可還是耐心解釋說:「爸,這是法律賦予我們公民的神聖權利,官為啥就不能告?」
余忠老漢說:「你以為那樣容易嗎?你也不掂量掂量,你有幾斤幾兩,你告得倒人家嗎?老子告訴你,你的胳膊再硬,也休想硬過大腿!」
父子兩人在院子裡頂起牛來,屋子裡的田淑珍、文富、文忠聽見了,也走了出來。田淑珍聽了余忠老漢的話,十分愛護地對文義說:「文義,你爸說得對!吃虧就吃了,莫去打啥官司!」
文忠也說:「就怕羊肉沒吃到,反惹一身騷,讓人笑話。」
連文富也勸說起文義來,說:「老三,我看就算了,也不是我們一家,犯不著!」
文義有些生氣了,大聲說:「你們怕啥?是我上公堂,又不是你們上公堂!」
余忠老漢也勃然大怒,指了文義的鼻子罵道:「我知道你雜種不安生!你要真不安生,你還是出去好了!這兩年,你不在家,我們缺了胡蘿蔔,一樣地辦出了席!」說完,他怒氣沖沖地朝屋裡走去。走到大門口,又回頭對文義大聲說:「你曉得你是沖哪個告的,哼?!這青麻不收怪誰?怪外國人!你跟老子莫冬瓜奈不何,扯籐籐,」
文義說:「籐籐該扯還得扯!」
余忠老漢聽了,半天沒說出話來。過了許久,才狠狠地吐出一個「敢」字,接著滿臉怒氣地進屋去了,把門摔得「砰」地一聲響。
文忠見了,又忙對文義說:「老三,你就打消這個念頭吧,免得惹爸生氣!你以為打官司像平時說怪話那麼容易?還有這費那費聽說也不少……」
文義聽了,忍不住大聲對文忠吼了起來。「走開!你曉得個啥?!」
文忠碰了一鼻子灰,自討沒趣地回答:「好,我好心沒好報,不說了!」說完,也進屋去了。
這時,余忠老漢在屋裡大聲叫了起來:「進來吃飯,還等啥?」
田淑珍和文富聽了,急忙往屋裡走。田淑珍一邊走,一邊對文義說:「莫悶坐著了,先吃飯了!」
可文義坐著沒動,對母親說:「媽,你們去吃吧,我不想吃!」
田淑珍說:「咋不想吃?人是鐵,飯是鋼,快進來吃!」
文義又說:「我真不想吃!」
田淑珍大娘歎口氣,沒再說什麼,先進屋去了。
文義等母親走了,把凳子挪了挪,移到了冰涼的月光下。此刻,他心裡突地湧上了許多迷們和惆悵。打這場官司,並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而是在內心矛盾和鬥爭了許久後作出的決定。他不是沒想過其中的利害關係。是的,照有些人看,他要和鄉政府打官司是沒有道理的,甚至還有一點刁民的味道。因為鄉政府發展青麻,出發點確實是為農民好,而青麻不收,又是西方經濟大國經濟制裁的結果,這責任不在鄉上、縣上。可是細下來想一想,農民遭受這樣大的經濟損失,難道就僅僅用一個「西方經濟制裁」的理由就能了結?換句話說,外國人經濟制裁的損失,就應該讓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來承擔?我們的政府幹啥去了?農民的損失就不能得到相應的補償?這青麻,政府哪怕是用最低保護價收購回去,農民也會想得通。可是二茬麻收穫這樣長時間了,各地賣麻的風波也相繼平息了下去,但沒有任何一個人出來為農民的損失說幾句話。政府真的窮得拿不出那麼一點錢來補償農民的損失嗎?文義不以為然。如果國家真的窮到那個地步了,城裡那些一幢幢豪華的樓堂館所,能修起來嗎?大街上那些一輛比一輛豪華的進口小轎車難道不是用錢買來的嗎?一個小小的縣城,建了那麼多舞廳、夜總會,夜夜燈紅酒綠,生意興旺,財源猛進,好多人不是用公款去玩的嗎……文義以一個現代知識青年的眼光,把這些問題提到一個理性的高度來認識,覺得政府並不是拿不出這點錢來補償農民的損失,而是從思想上沒把農民放在眼裡。他們寧願挫傷農民的積極性。好幾個夜晚,文義想起自己打工兩年掙來的八千元錢,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又在這八千元錢上寄托了多少希望和憧憬,可如今全泡湯了。他家是這樣,別的家庭難道不是這樣?痛定思痛,他更堅定了打這場官司的信心。無論如何,他覺得政府應該給農民一個說法,不能這樣煙消雲散,「麻麻雜雜」了事。無獨有偶,他的上述觀點,竟然得到了縣律師事務所的支持。今天在律師事務所,一位姓陳的律師聽了他的陳述和想法後,就興奮地告訴他這個官司確實很值得打,已遠遠超出了司法意義的範圍。並且還對他講了情與法的關係。從表面上,他打的這場官司有點不合情理,然而卻合乎法律。而我們國家正在逐步走向法制化,法律是不講情面的。陳律師說,這個案子的事實非常清楚,他完全有把握打贏。陳律師還毛遂自薦地做他的義務代理人,不要他們一分錢。他還要過了文義事先寫好的申訴書,詳細看了,指出了其中許多缺點,答應幫他修改。並且還約文義過兩天再去,一起核計核計這事。當時,文義心裡是多麼高興呀!他把律師事務所的同志引為知音,心裡輝映著陽光,充滿著希望,感受到了正義的力量的巨大支持。他已經對這場官司的最後結局,有了穩操勝券的感覺,他也並不是要和人過不去,只是想為農民討回一個公道,讓自己、讓父母哥嫂、鄉親們今後不像今天這樣萎縮地做人!可是,現在的阻力不是來自別處,而是來自自己一心為他們好的父兄們,這讓他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無可奈何的既悲傷又氣憤的感覺。他捧著頭,在月光下默默地坐著,彷彿塑像一般。在他周圍,充滿著一種肅穆和神聖的寂靜,與他此時蒼涼的心境正好吻合。
坐了好一陣,文義忽然從兜裡掏出一支煙,吸了起來。一種辛辣的氣味灌進他的喉嚨,他痛苦地皺了皺眉頭,可他並沒有丟掉手裡的煙頭。
田淑珍大娘不知啥時候來到了文義身後,見文義抽煙了,忙說:「文義,你咋抽煙了?」
文義回過頭,看見了母親一雙慈祥、親切、充滿愛意的目光,心裡一動,一種像小孩做錯事的神情浮現在了臉上。過了一會,才解釋說:「媽,這是今天去找律師,買的一盒煙。我心裡苦得很,想抽一支。」
田淑珍聽了,心突然痛了起來,說:「媽曉得你心裡不好受!當初就不該讓你把準備辦廠的錢拿出來,扔進青麻裡,害得連泡都不鼓一個。」
文義知道媽誤會了,忙說:「媽,我還不是因為那!我苦,是因為……」說到這裡,文義喉節一陣滾動,眼裡蓄上了委屈的淚水,停了停,才接著說:「你們都不相信我!」
田淑珍大娘聽了,忙說:「不是媽不相信娃,是媽幫不上你的忙!」
文義聽了母親這話,一串淚水奪眶而出。幸好他低著頭,沒讓田淑珍大娘看見。過了一會,他才抬頭對母親說:「媽,你放心,兒子不會錯!」
說著,文義舉起煙頭,又準備往嘴裡送。田淑珍大娘忙一把搶了文義的煙蒂,往地下一扔,說:「聽媽的話,莫抽這東西了!」
文義見媽臉上流露的又疼又愛的責備之色,就聽話地將剩下的半盒煙全掏出來,交到田淑珍手裡,說:「媽,我不抽了!」
田淑珍大娘的臉上,這才露出了高興的神色,拉起文義的手,說:「走,吃飯去!再啥事想不開,也要吃飯!」
文義和母親說了這麼一會兒話,心頭忽然好受多了。他感受到了人間最偉大的母愛和親人間的溫暖,同時,他也更堅定了把官司打到底的信心。覺得不是這樣,他反而會欠這些愛護著、關心著、把他撫養成人的親人們的情。他決計不再對父母、哥哥們提起這官司的事,免得他們擔驚受怕。而該幹啥,自己默默干去,到時候讓他們大吃一驚。
過了兩天,文義悄悄來到縣城的律師事務所,再一次與陳律師商量告狀的事。可是,這次陳律師面上卻有了為難之色。文義不知咋回事,忙問:「咋了?」
陳律師給文義端過一杯茶來,才慢慢地說:「實話告訴你吧!這個案子我向領導匯報過了,滿以為領導會支持我,可沒想到……」說到這裡,陳律師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接著說,「領導不允許我參與你這個官司。」
文義一下愣了,失望地看著陳律師。半天,才木訥地問:「為啥?」
陳律師回答:「大概是因為民告官這類案子,可能產生較大的負面影響吧。領導沒告訴我不讓參與的原因,我一時也說不清。」
文義聽了,歎了一口氣,接著把目光呆呆地投向窗台一盆蘭草上。過了許久,才收回目光,像是喃喃自語地說:「這場官司,我是沒希望了?」
「不!」陳律師站起來,過去拍了拍文義的肩,鼓勵地說:「小余同志,我佩服你敢於用法律武器捍衛自己權益的勇氣,也知道這個案子的意義。你不要灰心,這是你的神聖權利!雖然領導不准我參與這個官司,但我還是支持你!」說著,他重新走回辦公桌前坐下,打開抽屜,取出一本卷宗,從裡面拿出幾份資料和為文義改寫好的起訴書,一齊遞到文義面前,接著剛才的話說:「這是我為你寫好的一份起訴狀,你可以直接去交給法院行政庭。這幾份都是外地民告官的資料,可以供你參考。只要法院接了你的訴訟狀,立了案,就好辦了。如果還有啥不懂的地方,你再來找我,我們私下再交談!」
文義聽了,又重新升騰起了希望的火焰,一下跳起來,過去抓住了陳律師的手,感激地說:「謝謝!謝謝你!」
陳律師說:「去吧,我祝你成功!」然後把文義送出律師事務所的大門。
文義懷揣著起訴狀,又來到縣法院的門口。這是他第一次到法院來,懸掛在大門口上方牆上的那顆莊嚴、鮮紅的國徽,正被陽光照耀著,更顯出了奪目的光輝。他端詳了這顆國徽許久,越看越覺得這是一個神聖、公平、正義的地方。他的心不由得有了幾分忐忑,他搞不清楚法院會不會收他的這份訴訟狀,還隱隱擔心人家會把他這個小小老百姓拒之門外。遲疑了好一陣,文義才走進去。一旦跨進了那道大門,文義卻又變了,他挺起胸膛做出了勇氣十足的樣子,逕直走進了那間掛有「行政庭」牌子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一位中年法官和一名年輕法警,正埋頭在一份資料上看著什麼。聽見腳步聲,中年法官抬起頭來,問:「有事嗎?」
文義不卑不亢地點了點頭,然後語調鏗鏘地回答說:「有,告狀!」
中年法官又看了看文義,彷彿有點吃驚地眨了一下眼睛。年輕法警也抬起頭來,驚奇地看著文義。
中年法官過去倒了一杯水,遞到文義面前,然後招呼他坐下,又才問:「有起訴書沒有?」
文義見面前的法官,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嚴峻,也沒有把他拒之門外的意思,心裡的緊張消除了許多,忙掏出了律師改寫好的起訴書遞了過去。
中年法官接過起訴書,認真地看了起來,看著,他的眉峰在不斷地微微顫抖,顯示出內心的某種興奮和激動。看後,他突然把頭仰靠在椅背上,像疲乏地閉了一會兒眼,然後抬起頭,把起訴書遞給了對面的年輕法警,說:「小周,你看看!」
小周果然接過材料看了起來。這會兒中年法官又為文義續了一遍茶水,開始像聊天一樣地對文義詢問起一些訴訟狀上有關的事,文義一一作了答覆。叫小周的年輕法警看完了起訴狀,抬起頭來對著中年法官微笑。文義不知他笑什麼,心情又一下緊張了。倒是中年法官很快消除了他的緊張,他看著年輕法警說:「狀告鄉政府,這倒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官司!」
叫小周的年輕法警也說:「是呀,孫庭長,我認為我們應當受理!」
文義這才知道中年法官就是行政庭的孫庭長,忙既感激又期待地對他說:「孫庭長,我們盼望你們能為我們老百姓作主!」
孫庭長伸過手來,握住了文義的手,才說:「作為我們行政庭,對這樣的案子倒是很感興趣。可是否立案受理,這需要院領導集體研究後,才能確定。你先回去,我們收下你的起訴狀,交院領導研究吧!」
文義遲疑了一下,問:「那……我啥時來聽你們的消息?」
孫庭長也躊躇了一會,然後說:「按說,我們受理後會直接通知你。如果你急於想知道結果,下周星期二,再來問問吧,怎麼樣?」
文光興奮地回答說:「好,下周星期二我一定來!」說著,又和孫庭長緊緊握了一遍手,然後告辭離開了。
走出法院大門,文義心裡又踏實了。雖然法院是否受理還是一個未知數,但是,他已經確切地知道了自己打這場官司的份量。並且,他從陳律師、孫庭長這些法律工作者對他的關心、鼓勵裡,也感受到了一種力量,又使他產生了堅決打下去和爭取勝利的信心。
到了下周週二,文義為了避免因自己頻繁進城而引起父親的懷疑,一大早,他就對母親說:「媽,我今天想去看看文英,她怕就是這幾天了,不知現在咋樣?」
田淑珍大娘聽了,立即產生了對女兒的思念,就急忙說:「就是呀,這麼長的日子了,也沒人去看看,你去看看吧!」
文義說:「好,媽!要是爸問起了,你就說我去看文英了!」說完,就離開家,匆匆趕進城去了。
當他再次跨進法院行政庭時,孫庭長正伏在桌上寫東西。看見他來了,忙起身迎著。接著,不等文義發問,就打開卷宗,取出文義的起訴書,放到他面前,開門見山地說:「余文義同志,我不得不非常讓你失望地告訴你,經過院領導研究,法院決定不受理你的訴訟請求!」
文義一下呆了,彷彿掉進了冰窟,心裡涼透了。他怔怔地望著孫庭長,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發出聲音。可目光裡卻充滿了滿腹疑雲。
孫庭長歎一口氣,對文義揮了揮手,示意文義坐下,然後也顯示出了無可奈何的神色,說:「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對駁回你的訴訟請求,我一樣感到意外和遺憾!」
文義慢慢回過神來,他實在想不明白這究竟為啥,於是就大聲地問:「為啥不受理?」
孫庭長說:「具體原因,我不便奉告!」
文義一下生起氣來,覺得心裡有一股不平的激流在衝撞,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忿忿地喊了起來:「老百姓的冤枉就沒處申了哦?」
孫庭長見了,忙過去扶住了文義,誠懇地勸道:「小余同志,請你冷靜一點,這是法院。」
文義這才沒辦法地鬆開了砸在桌上的拳頭,可胸膛仍在不斷地起伏,兩眼噴著怒火。
孫庭長又慢慢說開了:「我希望你理解我們的苦衷!在我們國家要真正做到有法必依,還有一個過程,還需要我們做很多工作……」
可文義沒等孫庭長說完,就氣憤地轉過身,走了出去。
孫庭長見了,忙拿起桌上的起訴書,追上他,說:「哎,你的起訴書!」
文義接過起訴狀,愣了半刻,抬起手,慢慢撕了起來。然後,將撕碎的紙屑往空中一扔,大步走出了法院。
現在,文義才真正嘗到了絕望的滋味。他感到身子輕飄飄的,腳步像喝醉了酒,有點不聽使喚。心裡也好似掏空了,沒有了靈魂,沒有了思想,剩下的只是疲憊,只是說不出的委屈。大街上行人來來去去,他只覺得自己成了一個不知往哪兒去的流浪兒,十分孤獨。他糊里糊塗在城裡轉了一個大圈,來到了回家的場口,才突然想起真正該去看看文英,免得母親掛念。文義又返回來,來到河邊碼頭。上游不知啥時候下了暴雨,此時河水猛漲,寬寬的河床上,渾黃的河水泛著像破棉絮一樣的泡沫,爭先恐後地洶湧著向前流去。灰色的水鳥貼著波浪翻滾的河水飛翔著,發出「呱呱」的鳴叫,慶祝著自己的節日。渡船已停止了航行,文義看了一會,只好沿著還沒完全淹沒的河灘高處,慢慢地向下遊走去,從大橋走到了氮肥廠。
文英一見文義的神色,立即嚇了一大跳。在她一生中,還從沒見過一向堅強、聰明的三哥,這樣沮喪、這樣失魂落魄過。她忙追問文義怎麼回事。文義見妹妹都快要分娩了,不想把家裡的不幸告訴她。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將家裡的遭遇和自己打官司的事,對文英談了。儘管文義努力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也盡量用了輕描淡寫的語氣對文英談話,可聰明的文英還是把什麼都聽出來了。吃過午飯,文義要回家去,文英忽然拿出一個布包,遞給文義說:「三哥,這是我和朱健掙下的兩千元錢,你拿回去,算我們對爸、媽和你們,盡一點心意!」
文義頓時愣住了,嘴唇顫抖起來,喊了一聲:「妹——」聲音就哽咽了。
文英說:「三哥,你可要帶回去!家裡遭受了那麼大的打擊,我還是余家的人,不能不管。」
文義盡量忍住不讓淚水掉下來,說:「妹,這段日子,家裡確實需要錢用。可一看見你們掙錢的艱難,我們……」
文英知道文義要說什麼,就急忙打斷了他的話說:「三哥,你別說這些話了!我們這是誰和誰?小時,你們疼我、愛我,含在嘴裡怕化了,牽在手裡伯飛了,喜歡得沒個夠!大哥二哥背我上學,背進教室還捨不得放下。家裡日子那麼苦,可你們盡著我吃,盡著我穿……」說到這裡,文義沒流淚,文英倒滾下了一串淚珠。
文義見了,忙說:「妹,莫說了,那都是應該的!」
文英抹了一把淚,又破涕為笑,說:「好,我不說了,可我都記得。這錢,你就拿回去!」
文義不再推辭了,深情地說:「好,妹,我收下!」然後,兩兄妹走了出來。
走到大門邊,文英忽然低聲對文義說:「哥,打官司的事,我想去找一下林平,興許他能幫忙,你看行不?」
文義心一動,瞪大了眼睛,然後又疑惑地看著文英。
文英知道二哥的心思,就真誠地說:「三哥,你放心好了!妹和他,好久以前都只是好朋友了。」接著又說:「三哥,他是好人,請你相信我的話!」
文義相信了,點了點頭,然後說:「妹,可要注意身子!」
文英還是說:「放心吧,哥!」說完,兩兄妹告了別。文英望著文義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望不見,才轉身進屋,思考起怎樣去找林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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